朱德庸:幸运的偷窥者
2012-04-29贾妍
贾妍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于《西安晚报》。
未见之前,台湾漫画家朱德庸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只鹤,长的脖,长的腿,走起路来可以凌空而飞。这种印象,基本上是被其笔下漫画人物所渲染的,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印象深刻的角色,都脖子长长的,傲然四方。
见到朱德庸,还是觉得他像只鹤,脖子虽不长,但头发长。鹤飞起来,脖子抻直,羽毛随风舞动。朱德庸齐肩长发,凌乱卷曲,略呈飞扬之态,便像了飞鹤的羽毛。他也谦和,也礼让,也幽默,也调侃,但骨子中的独立个性,不经意处就把周遭的人都比下去了,鹤立鸡群一般。
在画室架座望远镜,不是为了观天象,而是为了偷窥。这放在别人身上,基本上是秘而不宣的隐私。朱德庸却面对大众,主动报告,因了这份坦诚,其中不妥便悄然化解,这是朱德庸的聪明。2009年那次,在万邦书城主持朱德庸和读者见面会,朱德庸的这种聪明贯穿整个对话,读者的笑声便也随之风生水起。
20年,千万册,2009年对朱德庸来说,幸福且辛苦,站在这个节点上,回首20年创作生涯,笑看千万册书营造的漫画江湖,没有成就感肯定是瞎话。可随之铺开的全国巡回签售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虽然适逢暑假,太太、儿子同行,但在城市之间飘来飘去,解决掉排得密不透风的各种档期访问,总是件辛苦的事情,在陕西电视台《开坛》录制现场,朱德庸很坦然承认这点,只是没有展开解释,那天我也在现场,应节目组邀请参与,混在观众席,充当提问者。
万邦书城见面会是朱德庸西安签售活动的一环。万邦书城的魏红建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帮忙主持。说实话,之前因为没有特别关注,我对朱德庸是只知其人其画。好在有时间,此后大约一周闲暇时间,我都在翻看朱德庸的漫画,开始只是看小笑话、找谈话点,渐渐就觉得这人的不简单,幽默背后,藏着犀利,是种带着马刺的笑容。
那天见面会上,在必要的介绍和寒暄之后,我便直截了当地问朱德庸为何不喜欢公开和大家见面?问完还调侃道,要先将朱先生不喜欢的东西告诉大家,朱先生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当时只是认为凡事从最难处切题,后面便容易解答了。
名人见面会其实就是场相亲节目,需要双方都充满热忱,谁敷衍都不行。名人敷衍是冷淡、摆架子。读者敷衍是不参与、冷场。
好在朱德庸全无敷衍之意,他解释说主要是不习惯公开,混在人群中,大家都不晓得他是谁,是件让他感觉安全而幸福的事情,他喜欢观察别人,却不喜欢被人观察。不过这甩出去的球,很快就被朱德庸拉回来了:“人生其实就是那么回事,有时被自己强迫一下,有时被别人强迫一下,总不能事事随人心愿,我如果讲得不好,也希望大家强迫一下,听下去好了。”
听朱德庸讲这话,我恍然真就看见有个朱德庸微笑地混在读者席中,眯着眼观察着我和坐在我身边藤椅里的朱德庸,我想那是朱德庸的心思,换我也喜欢如此,混迹人群之中,没有被人们的眼光扫射,确有安全之感。后来知道朱德庸儿时困境,我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小时观察虫,大了观察人。观察是朱德庸进入生活的拐杖。观察,在别人是手杖,随拿随用,用完即弃,下次再找。轮到朱德庸这里,观察便成了身心依赖的支撑。因为朱德庸小时候自闭。这个结论是朱德庸在当上儿子动动的父亲之后才得出的,那时距离朱德庸自己的童年已经过去了三四十年。半个世纪以前,在台湾,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生活在人群中的孩子,必须独自面对一个孤独的世界。一个被上帝封闭着的心灵世界。
其他孩子可以有玩伴、可以读书、可以倾诉,这些在朱德庸的童年,似乎都无从谈起,朱德庸有阅读障碍,看字书,总是半天不得要领;说话有点结巴,无法和人流畅沟通。于是,在家,朱德庸就观察各种虫子:蟑螂、蜘蛛、蚂蚁,朱德庸说观察这些虫是安全的,因为虫子不会让他做这做那。可在朱德庸的注视下,虫子却不安全,他会频频给虫子制造点事端,用糖浆干扰蚂蚁行走的路线,让蟑螂和蚂蚁群斗架。在幼儿园,朱德庸便坐在窗前观察云,看阳光在云朵上走来走去,看小鸟在云层中飞上飞下,别的小朋友都换座位,只有朱德庸不换,因为只要座位一离开窗口,他就大哭,不停止地哭,哭到老师束手无策,只能由着这个爱看云的小孩坐在窗口,坐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虫子看久看清了,就发现虫子社会太过简单,渐渐长大的朱德庸开始抬头看人,这一看,朱德庸发现,观察人比观察虫有趣多了,每个人都和他人不一样,每个人此时和彼时不一样,每个人独处和群居不一样。和观察虫子同样的不安分,朱德庸观察人时也会搞些恶作剧,他一次次按人门铃,然后躲在街巷拐角处,观察开门者渐趋愤怒的表情。别人都说观察,朱德庸也说观察,但亦常会调侃自己是在偷窥。我想所谓的观察,是你看我,我亦看你,而所谓的偷窥,则是我看着你,你却看不见我。或许正是这种心态的差异,让朱德庸敏锐地察觉到了人身上一些本质的东西,朱德庸说:小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有病,长大了发现大家都有病,当然我的病并没有解决。
观察是门技术活,当画家观察力敏锐,基本上是在画写生时训练出来的,朱德庸观察力更加敏锐,因为他不仅看到人群,更看到了人性。人长久执著地做某件事情,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回报,朱德庸说自己观察人,并不是盯着人看,只要走在路上,有意思的东西就会自动蹦到脑子里,贮备起来,总结沉淀,等到用的时候,就会再自己蹦出来。朱德庸如此描述自己观察人的方式,让人感觉有点神乎其神,可我相信,当年开始用电脑写文章,也没想盲打,但架不住做记者每天都得写个千字文,久了,不自觉地就会了。有做编辑的同事告诉我,编稿件久了,拿到一篇文章,错别字会自己一个一个地蹦出来。说起来挺神,其实也没啥,只是像了欧阳修笔下,那个能将油从钱币的方孔处倒入壶中,让百步穿杨神射手都惊叹的卖油翁所言:“无它,唯手熟耳。”
冬日阳光穿过窗帘间狭长的缝隙,投影在屋内的小圆桌上的四方格上,2001年初春,朱德庸就是坐在这样一张桌前,开始了《绝对小孩》的绘制。那是北京四合院的一角,围绕在画家周遭的是老北京浓郁的气质,床是古的,桌是古的,椅是古的,全都是木制的老式模样,就连房子也是上了岁数、有年头的,朱德庸说,那就像一个电影场景,镜头闪回,如时光穿梭机,带他回到了童年岁月。
30岁之前,朱德庸有两样东西不画,一是动物,一是小孩。不画动物,是因为太喜欢,不忍心开动物丁点玩笑。不画小孩,是因为太讨厌小孩,讨厌到排斥画小孩。儿子出生三天,朱德庸都躲在书房没有说话,朱德庸夫人只好叹口气说:这孩子还是我自己来养吧。这句话印在了发行过百万册的《绝对小孩》的前言中,于是,大家都知道朱德庸讨厌小孩,也知道了朱德庸有一个包容的太太。
娴静、温婉,朱德庸夫人冯曼伦有着民国杂志中女子般的澄净。这却不影响其干练的个性,那日只是匆匆几句,便尽显其细致智慧。太太冯曼伦是朱德庸步入现实社会的又一根拐杖,除了画画,朱德庸什么都不管,冯曼伦恰好相反,除了不画画,什么都管。两人模样相像,性情却互补,是婚姻的绝配。当年28岁的朱德庸,第一眼见到34岁的冯曼伦,就认定是自己的缘分。一见钟情,如此美好,是心上人的空缺,被严丝合缝地填上之后的妥帖吧。
散步是朱德庸和冯曼伦交流的方式,许多次当几乎被各种复杂的困惑淹没时,朱德庸说,只要牵起太太和孩子的手,一家人在静静的巷道里行走,看阳光温暖地晒着俯卧在墙头的街猫,心情又会重新回到小孩那种自由的感觉,仿佛可以直接碰触到天空的边缘。
别人有一次童年,朱德庸有两次,一次是他自己过的,一次是和儿子一起过。当年儿子出生,朱德庸曾和太太分工,太太管儿子,朱德庸管家里的四只猫,朱德庸对儿子说,要对猫好点,它们都比你年纪大,在家里你排老五。这个老五是个天使,自顾自地爬在地上玩耍,自顾自地编故事玩耍,也就自顾自地闯进朱德庸的心里,朱德庸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儿子,大约是三四岁,爱上便一发不可收拾,爱上了便和他一起感同身受,朱德庸说,多少次我这个大人在夜晚上床入睡前,只要闭起眼睛假想幼小的自己在童年的住家上空缓缓飞行,俯瞰一排排邻居的屋顶和街灯,我的想象又会重新回到小孩那个奇异的世界,仿佛可以直接抓住彩虹的翅膀,用小孩那种直接的方式思考问题,用小孩那种想象的方式观看世界,让我重新找回了一种看不见的幸福。
小孩是天使,总会带着大人敲响幸福的门,只是幸福之门如此隐蔽,孩子的敲门声又是如此轻微,于是,常常许多匆忙赶路的大人,过幸福之门而不入。不过,好在朱德庸听到了这敲门声,并放大了给大家听。
还是2001年那个初春,还是北京胡同里的老四合院,那天朱德庸的《绝对小孩》画得差不多时,他起身拉开了窗帘,这让他眼睛一亮,大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那年,朱德庸的儿子朱重威10岁。2009年,我见到朱重威时,他已经是个背着双肩包的大小伙子了,他没有学漫画,他的大学专业是昆虫学,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子承父业。
观察是朱德庸的生活常态,这天天观察,就让朱德庸在男人、女人之外,发现了第三种人群:上班族。一群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企鹅一般的族群,每天朝九晚五,在世界各个大都市中快速移动着。
在朱德庸的人生词典里,上班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上班这件事就像婚姻一样,你需要它,但它其实违反你的天性。比起分秒必争的高效率工作,办公室里的摸鱼打混才是更接近人们天性的,就像婚姻里的男人女人还是会渴望甚至实验其他的爱情一样。
人生需要顿悟,朱德庸对上班这件事的顿悟,是在20多年前,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份薪酬优厚的报媒美编工作,镜子一般,让朱德庸看到了自己20多年生活的被迫状态,被迫出生、被迫上学、被迫参军,又被迫工作。夜晚的凉风是能帮助人痛下决心的,在发现了上班是如此的荒谬之后,朱德庸辞职并开始了其专业漫画家的生涯。
光鲜亮丽的白领一族,在朱德庸的眼里,不过是穿着西装的黑奴,他说,现代人在一天上班八小时这件事上加了太多附加价值,每个人都想攀着企业这只大气球飞上蓝天,企业倒过来加在个人身上的各种管理制度,却把大伙儿都变成了转轮上的老鼠,每天对着悬挂在自己鼻子前的红萝卜跑上八小时或是更久,渐渐忘了工作本质里最单纯的、无目的的乐趣。
其实,现在的朱德庸依旧是个上班族,虽然不用准时到办公室按时点卯,他每天也会在家中,绘制漫画。与上班族不同的是,那张画案不是老板给的办公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事情,做久了,也会厌烦。朱德庸坦言有一阶段也曾不想画画了,想去当飞行员,太太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台湾有很多人能当飞行员,可能当原创漫画家的却没有几个。
没有朝九晚五生活的上班生活,朱德庸,这个终日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却依旧深刻感知到了上班族的焦虑和郁闷,看到了白领一族蜷缩在华丽外表之下的无奈和尴尬。大学时代电影编导的训练,让朱德庸从容不迫地将这些体味如同制作电影般的,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呈现在漫画四方格中,《关于上班这件事》直击上班族的命门,令人捧腹,也令人惊醒。
当工作如鸡肋,却不能一辞了之时,朱德庸认为可以有两种方式面对:
一是每周只工作五天,剩下的两天,一定给自己,人生如果没有太多奢求,生活就变得简单美好了,每个城市中,总能找到一些角落,安放心灵,“富人在野外买所别墅休闲,我们可以为心灵购置一所别墅,随身携带,随时休闲。”说这话时,朱德庸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另一种是以幽默来解构荒诞,不单是上班这件事情,在朱德庸看来,人生本身就很荒谬,正面和背面截然相反,就像一个人正面衣冠楚楚,绕到背面一看却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穿。老师批评学生在教室打闹,可你路过教师休息室,会发现一样吵闹。老板批评员工打瞌睡,可如果瞄一下老板办公室,发现老板正在里面打鼾。
幽默之于漫画,就如同狗和电线杆,朱德庸喜欢用此调侃自己的工作。他认为,幽默如果常加训练,便会成为习惯。
啃着锅盔,朱德庸和太太、儿子登上西安城墙,感觉很是恍惚,朱德庸说,那一刻,我便想我踏着的这块青砖,有多少人踏过,这些人现在又都到哪去了。看到西安城墙外高里低、倾斜的地面,朱德庸和儿子调侃如此建设的原因:战争吃紧时,没有时间上厕所,可以就地解决,顺势而下,不影响守护。或者有敌人攀着云梯上来,被一枪挑倒,站立不稳,会顺坡滚下。
来西安的名家甚多,此般解释城墙的,倒是头一份。就像问朱德庸对西安人的印象时,朱德庸回答道:感觉西安人都是买面的,每见一个西安人,都推荐我吃面,裤带面、臊子面、油泼面……
朱德庸和蔡志忠、几米一起成为台湾漫画界的三套马车,三个人的漫画虽都自成风格,但不知是否因了水土的缘故,或者是台湾人的偏好,三人漫画都带着俊秀之气,而三个人的关系也甚是微妙。
蔡志忠年纪偏大,专注于古典文学的图解,和朱德庸可比性不大。朱德庸同几米年龄相当,同样关注现实生活下,人的困境。但在大陆,朱德庸基本上不回答任何关于几米的问题,被问到,也只说自己没看过几米的漫画,无从谈起。对于这样的回答,我是心存怀疑,同台竞技,总会有些好奇心吧。台湾地界不大,同样混在漫画界,即使两人都属宅男,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但也总会有些风声,如漏网之雨,滴落在两人头顶吧。只有两种情况是无需好奇,一种是别人太差,不屑一看;一种是别人太强,不敢一看。
不知为何,总是觉得朱德庸和几米作品有某种程度的相似,画中人物的线条感很相似,常常两个黑点就是一双眼睛。甚至情绪有时都很像,只是比起几米的浪漫来,朱德庸的调侃更锋利些。
朱德庸天性喜欢观察,是那种置身事外的观察,但常常观察之后,总会有些碎片会遗落在心,积攒久了,自己便也成被观察者了,如同演员入戏太深,难以自拔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世事就是如此互相印证着,谁也做不了旁观者。
朱德庸和几米的漫画,各有千秋,只是同样画孩子,朱德庸的《绝对小孩》是种写实,是还原童真的有趣可爱,是看完之后的一笑而过。而几米的《照相本子》便是写神了,那种带着忧郁的回望,是给童年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在每个人心田中孤独地飞翔。几米是经历过生死磨砺的人,一场癌症几乎夺命。
荒谬是朱德庸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双响炮是婚姻的荒谬,醋溜族是时尚的荒谬,上班族是工作的荒谬,而四格漫画则成了朱德庸的荒谬,即使是在《什么事都会发生》集子中,朱德庸不再使用格线,但是翻看每一幅画面,还是会觉得那些格线存在着。和几米的漫画相比,朱德庸的漫画够聪明、够幽默、也够机智,但却少了一点纯粹,一点善良、一点悲悯。朱德庸的漫画太过现实了,成于此,败亦于此。他终究被困在了四格漫画中了。
上帝就是如此残酷,让多数人成名,可供其支配的成名的资本只是镀金般薄薄一层,只有少数的幸运儿,才拥有大把可以挥霍的金矿,比如贝多芬,耳聋了照样可以创作辉煌乐章。我不知道几米是不是那少数的幸运儿,但我觉得朱德庸不是。当然朱德庸还是幸运的,他是被上帝青睐的人,而芸芸众生如我们,在上帝眼中该只是一群的概念,如覆盖大地的小草,分不出单个概念的。
那次在万邦书城,请朱德庸给《西安晚报》读者画个自画像,朱德庸说自己从不画自画像。见面会结束,他通过别人转给我了一幅漫画,一个戴头套的西装上班族。当时我郑重其事地放好原稿,想要保存起来,可没过多久,便怎么也想不起放在何处。又过了没多久,我家搬家,就再无此画踪影了。便暗想,这或许正合朱德庸的心思,他总归是不喜欢被别人观察的,即便是个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