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闲话

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宁波，194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苏里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曾任报刊编辑、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国际笔会纽约华文作家笔会会长。著书多种，出版了《纽约客书林漫步》《西窗漫记》《留美三十年》《纽约文化扫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追美国梦的怪异途径

约十年前，商务印书馆替我出了一本名叫《美国梦的另一面》文集，齐集了我于上世纪末时在《香港商报》专栏所载谈论美国政府与社会现状的文章。编者与我给出这个书名是有特别意义的，因为我要打破当时国人通有的对美国的迷梦，他们把多年来口口声声咒骂的“美帝”一下子看作十全十美的天堂。几乎人人都要到美国来，包括痛骂美国最猛烈的达官显宦的家属。

所谓“美国梦的另一面”，不一定全是描述美国的黑暗面，既非地狱，亦非天堂，而是客观地报告美国实况，给做梦者一个警惕而已。

日前我在NBC电视上看到一个特殊节目，把中国人做美国梦几乎形容到疯狂的程度。报导说，洛杉矶郊外一个富有住宅区，建有一所犹如旅馆的楼房，屋内房间奢华舒适，特点是在楼内设有一间巨大的育婴室，一排排小床上躺着引人注目的小天使，由几个穿着白制服的女护士看顾。惊人之处是，个个小天使都是东方面孔。一位管事的中年华妇骄傲地向记者解释，这些小天使都是来自中国的未来美国人，富有的中国妇女怀了孕后即不惜花巨款，长途飞行前来美国生育，用意是使她们的孩子可以获得美国出生证明书，成为美国公民。孩子一生，出生纸一拿到手，母亲马上携着美国婴儿飞返中国，身价大增，自豪为美国公民的母亲，而且以后要进入美境没有问题。突然间，那些把美国骂为美帝恶魔的人们巴不得儿孙们变为美国人。此类年轻母亲既是有钱有势，当然免不得也包括了达官显宦的家属。

与此同时，我又在最近《纽约时报》的一份教育副刊中看到一篇文章，形容中国学生纷纷要到美国来求学的热烈情况，其疯狂程度甚至到了行骗、受骗的地步。

有些大学招生处职员吿诉《时报》记者说，他们收到的入学申请书所附的成绩单都非常精彩，简直难以置信，细查之下，才发现成绩单多是伪造的，由于向往美国留学的学生很多，竞争激烈，有的不免出资请人相助，市面上更因而兴起一种特殊诈骗行业。不过申请美国大学，不但需要交上过去的成绩单，而且须要一篇作文，最好是描写个人家庭生活。擅长英文写作者不免趁此机会捞钱代为作文，取费三四千美元。某次一所大学招生处收到了三个中国学生的入学申请，三篇作文内容是一模一样的，因此怀疑申请者，不是抄袭，便是受骗。美国一个帮助大学招生的咨询公司（名为Zinch China）发布一份报告，根据对3250名北京中学生与他们的父母调查结果显示，来美留学的中学毕业生中，90%的推荐信是伪造的，70%是请别人代为作文，50%的人伪造毕业成绩单，10%的人自称接受过种种学术奖状等等。此公司警告各大学，特别是常春藤大学，招收中国学生必须小心，以免受骗。

上面两段事实只能令我这个60余年前的老留学生，为这些追求美国梦而走上邪路的同胞羞愧、喟叹。

新生代的嬉皮士骚动

近日，由纽约中产阶级失业失家青年发动的占领华尔街的各种活动，令我想起50年前美国各城市的反越战游行。所不同的是今日讯息流通迅速，纽约的游行只由几十个失业青年开始，竟会迅即延及全美国甚至全世界几百个城市。当今世界的经济恐慌情况是各地中产小康阶级群起参加游行的原因。

我常把上世纪60年代视作美国社会革命时期，把反对越战，同情黑人民权，女权运动的兴起，避孕丸的发明引领性解放社会潮流等等各种因素联合起来，构成美国前所未有的社会革命气势，慢慢延及全世界。

极右派保守人士往往把这类社会动荡归咎于那些留长发、肮脏、吸毒、男女杂交、落拓不羁的嬉皮士。此次也是这样一派胡言，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右派评论家咒骂那些“吸毒杂交”的嬉皮士。其实这次很有不同，公正的旁观者细细一看，可看到从华尔街游行到时报广场的群众之间，也有很多衣冠端正的中年甚至老年男女。他们是今日嬉皮士的上一代，可能也是50年前的反战游行老将，经过一段中产阶级生活而退休后，突然发现华尔街贪婪银行家的行为把他们赶出自己的房子，夺去了退休养老金，剥夺了儿孙的大学费用，降低了他们的积蓄投资价值等等。令他们气愤的是，银行接受了政府资助（公民所纳的税金）而避免倒闭，到了年底发花俸时还是发给所谓“首席执行官”们百万、千万美金的奖励。这当然使失业失家的公民们发怒了，怪不得全国数百大小城市都有这类公愤的显现。由于经济衰落是全球性的，希腊、爱尔兰、西班牙、意大利濒临破产，较富的德国与法国等如不联合帮助，全世界将会进入经济核弹爆发后的势态。

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想：归回到我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主义心态：资本主义国家既发生如此不稳定现象，现在可不是宣扬世界性共产主义革命的一个大机会，实现马克思的乌托邦梦？

可是现实是：今日仅存的三个共产党国家，最大的中国已可与美国富强相竞争，虽然它的发达也是靠了市场经济制度（资本主义的Market economy)。最具讽刺意义的是：共产党中国也发生了与美国相同的贫富不均现象，而且它的大企业许多成为巨富的所谓“首席行政官”（CEO）不一定是靠他们的才干，而是靠家庭背景或裙带关系。贪污情况似较资本主义美国更厉害。富有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差距大，中产阶级似已慢慢消失。

至于其他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古巴与朝鲜呢？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