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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席

2012-04-29刘君

骏马 2012年3期
关键词:普通高中丈夫儿子

刘君

吉林省梅河口市人。著有长篇小说《反贪局在行动》《计生委主任》等,在《作家》《小说月刊》《西部》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

开始好像没有感觉,倒是嘴唇显得敏感,很快就起了两个水泡,等醒悟过来,徐英的第一反应就是尽快告诉谢勇。太阳却缠着树梢死活不走,像个没皮没脸的男人。她想给谢勇打个电话,可一舍不得花钱,二怕他气急败坏,再说他迟早要回来,再急也不差那一会儿。何况也不是很急,完全可以等他回来,心平气和地对他述说。

窗外影影忽忽已看不清东西了,黑暗把周围涂抹得面目全非,谢勇才慢腾腾地走回来,像头长途跋涉的老牛。看着他那乱糟糟的头发和细沙弥漫的灰脸,还有汗水冲出的一道道沟壑,徐英心里说不上啥个滋味。背石头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实打实凿,一点儿也不能藏奸,背多少挣多少,工头把工人算计得滴水不漏,想巧挣一分钱都是枉然,就差没打烂敲碎,吸尽你的骨髓了。再累也得坚持,三口人水旱田满打满算不到二亩半地,两天半就种完了,薅草、灭虫,撒把药就完事了,手根本派不上用场,除了割地、脱粒,剩下的时间全是空闲,不老不小的汉子,又不是家趁万贯,谁呆得起呀?背石头活儿虽说累点儿,可庄稼人哪有捡钱的地方?不挣不挣的一天还挣个百儿八十的,用钱时哪张虎口不得填满?看看丈夫还没撂下筷子眼皮就支不起来了,徐英到了舌尖上的话咋也吐不出口。想来想去,还是明天早上再告诉谢勇,起码让他睡宿好觉,不然梦里也昏沉沉地像压着块石头,睁开眼睛再背石头,光让石头就把人压扁了!

第二天,听了徐英的话,谢勇果然像挨了一棒,瞪着眼睛一直往妻子心肝里抠挖,好像她在从中作祟。“三周年还办?烧周年不办一次了吗?”

“谁知道呢,昨天下午就来告信儿,我一听脑袋就嗡嗡直响。要说现在的事情,真让人没法儿活了。”

“要么干脆不去!”

“前街后邻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咋好意思不去?”

“也不要个脸了,一个老人,死时去了,烧周年去了,烧三周年还办,还能拿那玩意当日子过咋的?”

“谁知道呢,以前哪有这事!你整我整家家都整,三整两整就整出风了,再过几年,摔个跟头捡条虫子也能整呢。”

“赶明儿个咱们也整!”

“整就整,要不干往外掏钱,净吃哑巴亏了!”

她早就这么想过,想来想去拉不下脸,谢勇也不吐口。开始还有个名堂,儿子参军、女儿上大学、孙子满月啥的,喜庆嘛,整就整呗,谁家还没个大事小情的。整来整去过生日和满月也成了重头戏,至于婚丧嫁娶、房子上梁等庄重事情根本不在话题之列了。去年八月十五刚过,打了四十多年光棍的于二埋汰突然说要定亲贺喜,呼呼啦啦地摆了二十多桌,到现在也没看到新娘子啥样……整来整去人心惶惶,一听说谁叫到家里喝酒心里就直突突,像叫喝敌敌畏似的。那哪是喝酒,是从你兜里掏钱,变相抢劫呀!

她以为谢勇说过气过也就算了,没成想谢勇竟谋起了具体方案。别看丈夫平时话语不多,可较起真儿来毫不含糊。按理他们张罗一把,摆次酒席也名正言顺。她和谢勇一晃结婚快二十年了,除了十年前盖房子上梁张罗一次,未再摆席,一年到头净往外随礼,偶尔摆一次谁也说不出二话。可摆席总得有个名堂,就像狼吃小羊还得说出个理由呢。她想来想去,近期惟一的理由也就儿子宝成考高中能说得出口。离考试和发榜也就两个多月,要摆席现在就得开始考虑了。问题是儿子能考个什么高中?凭宝成以往的成绩和学校摸底的尺度,考个普通高中估计问题不大,可普通高中在老百姓的心里,与现在许多水涝涝的评奖不相上下,虽然也是名分,但含金量几乎为零。重点高中又谈何容易,堪比打擂夺得头名状元,乡下中学一年能考上一个两个就是运气,剃光头的时候也经常发生,那样的雨点那么好就落到宝成头上?去年王俊山儿子考上重点高中足足摆了三十多桌,两口子乐得一宿没睡着觉,下半夜了还屋里屋外来回走动,像他儿子要进北京当国务院总理似的。其实有多大意义?大学毕业了还不照样东跑西颠地找不着工作。可人就是这么眼浅,眼前的灵光一闪就是太阳了。如果把宝成的中考定在普通高中,也摆一次酒席,别人能不能像自己骂人家那样地去骂他们?这是有可能的。别人的脸皮都挺得住,一个个像肥猪的肉膘,本皮本色,不红不白的;他们的脸皮能不能挺住,想来想去还是气馁,尽管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给他们做挡箭牌,可真要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前边,给别人做了挡箭牌,脸还是没地方藏没地方搁的。可话又说回来了,宝成就不兴有个超常发挥,一下就考个重点高中?村东头的于霞就有过一次!徐英想来想去还是提心吊胆,当妈的都心里没底,谁敢打这个保票?

谢勇好像和徐英一个想法,不然头几天还气壮如牛,连摆席的规模、价码、大体时间都在草纸上演算好几遍了,可这几天突然没了下文。谢勇太要面子了,她徐英难道就不要面子?谁家不要面子,摆席的人家哪个不要面子?人家既然能摆,咱为啥不摆?一次吃亏,两次吃亏,二十来年一直吃亏,谁说你个厚道、根本了?常了不拿你当二百五吗?关键的关键还是吃亏!

这样一想,徐英就一天天坚定起来:摆!普通高中也摆!李双、秦百川、杨思和、周大脑袋的孩子们哪个不是普通高中?他们都摆,咱们为啥不摆?一个一拍脑袋屁股都直冒灰烟的土二模糊玩啥高雅?谁拿你当盘菜了咋的?话是那么说,事情真正摆上日程夫妻俩还是犹豫,就觉得脸没处搁没处放的,总觉得是管人要钱,和要饭比就差没下跪没端饭碗了,和小偷、抢劫也没大出入,可人家……关键是谢勇,别看在别的事上说一不二,吐口唾沫就是钉子,可这种事一较真就缩脖子端腔的。她必须坚定信念,下定决心,如果也和谢勇一溜神气,梦想永远成不了现实。她调整好心态,扯了扯衣角,像正面人物要上大堂似的,就和谢勇郑重其事地说起了摆席的事情。谢勇先是一愣,接着把伸进被窝里的双脚一只一只拿出来,盘上去,像研究国家大事似的正襟危坐。徐英就掰馍馍说馅儿地启发丈夫。谢勇果然犹犹豫豫,还拍了两三次一碰就掉沙尘的脑袋,像拨云见日,发现了希望。从谢勇对儿子的关切上就能看出他的心思,以前饭碗一推腿一伸就天下太平了,让他洗次脚都赶上争房子夺地了,宝成那个小小的卧室看也不看。现在谢勇竟有意无意地趴在门口看看儿子坐在书桌前的样子,回屋里还不时地叹息一声,躺炕上翻好几次身才能打起呼噜。不难想象,他是多么希望儿子争气,考个重点高中,好正儿八经地摆一次酒席呀!考重点高中可不是一日之功,它需要多少年的努力呀!宝成也不是不努力的孩子,问题是乡下初中质量太差,老师说请假就请假,说找别的老师代课就找别的老师代课。管理也是简单粗暴,除了打骂罚站,还会干啥?还有老师的文化水平和城里的比就更不值一提了……就凭这些,如果真要宝成考个重点高中……离考试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可他一想起那种真刀真枪的拼杀,心里就突突突地打颤。

徐英觉得必须要给丈夫减负,打消他那些不必要的顾虑。如马德成的二小子倒是考上重点高中了,最后累成个疯子;许大华的姑娘念到北京,还不是给人家做了二奶;王大白话在马前是有名的社会人,儿子念到研究生呢,说进监狱不照样进了监狱……丈夫也许是听进去了,不然撂下筷子腿一伸咋又过了二道岭呢?摆不摆席还是一个谜团。重点高中是闹着玩的?如果要想出云拨雾看个明朗确切的前景,只能是向往,现在仍问号重重,想一想即将开始的中考,她心里就缠满了无头的乱麻……

宝成最终还是考了个普通高中。发榜那天,谢勇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屋里屋外足足转悠了半天。宝成怯生生地看看父亲,然后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里一声不吭。徐英知道爷俩儿心里都五味杂陈,只能假装豁达从中开脱,劝解谢勇说:“一个庄稼院的孩子,没上名校也没找人辅导的,能考上普通高中就不错了,江四的儿子就考个普通高中,现在谁不得高看一眼;听说徐乡长的儿子考普通高中还是走的后门儿,一年光学杂费就比重点高中省一千开外……”谢勇一声不吭,在挂满辣椒、黄瓜的菜园子里兜了两三个圈子,便慢腾腾地朝儿子的小卧室走去。徐英以为丈夫要为难宝成,就悄悄地尾随。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孩子已经尽力了,谁不想把胭粉往脸上擦呢?平时啥事都听丈夫的,想在宝成身上出气,真是错打了主意!只见谢勇一下下地抚摸着趴在小书桌上的儿子,眼泪秋雨似的流淌。徐英见此情形,竟也忍不住,扭过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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