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边的夏营地
2012-04-29吕阳明
吕阳明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左旗,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多篇散文、小说发表于《草原》《骏马》等文学杂志及海关文学期刊。主要创作方向为海关题材小说,已经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边关传说》、长篇小说《血沃边关》。现为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
达赉诺尔的南面是碧波荡漾的乌兰诺尔,哈拉哈河的西边是同样日夜流淌的克鲁伦河,浩淼的大湖和蜿蜒的河流滋养着这片草原。
其其格家的夏营地就在哈拉哈河边的草原上,从她能记事起,家乡的草原就是这样。差一点做了喇嘛的舅舅总是说,草原是牧人的,天空是佛祖的。其其格经常坐在牧场的草坡上,看着骑在马背上的牧民在悠扬的蒙古长调声里放牧羊群,羊群在暗影斑驳的草原上缓缓飘动,像天上的朵朵白云;其其格再抬起头看看蓝得炫目的天空,看着那一朵朵缓缓飘荡的白云,心想,那一定是阿爸为天上的神灵放牧的羊群。
很多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都健壮结实,一脸风吹日晒的颜色,而其其格却与草原上那些孩子不一样,她长得纤细妩媚,楚楚动人,白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像在说话。
舅舅经常欣喜而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禁不住地啧啧赞叹说,啊呀,我的外甥女是美丽的度母①转世吗?其其格天真地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妈妈说我是她生的,生我的时候草原上开满了好看的花朵,就给我起名字叫其其格②。
舅舅伤感地摇着头自言自语,佛祖啊,这要是生在过去的年代,这样的女娃一定会被巴音③看上,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呢,被王爷招进王府里也说不定。
其其格歪着头看着舅舅老桦树皮一般沧桑的面容,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舅舅是相信有一个佛祖的世界的,他总是惋惜地说,要不是这片草原上的庙宇在那场“革命”中都被拆掉,自己早就去做喇嘛了。
草原太大了。要不这片草原怎么跨越了两个国家呢!其其格望着河那边属于另外一个国家的草原,想起了自己阿爸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是的,草原太大了,大得让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阿爸,身材高大,壮得像一头牛一般的阿爸,获得过无数次博克④冠军的阿爸,就是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中和自己家的羊群一起走失的。舅舅和几个牧民找到他的时候,他盘腿坐在冰雪中,抬头望着远方的苍茫雪原,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已冻成了一座冰雕。
舅舅在额吉⑤绝望的哭泣中念诵经文超度了妹夫的亡灵,从那时起,其其格知道,父亲赶着自己的羊群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佛祖的身边。舅舅看着妹妹一家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就把自己的蒙古包搬过来照应。既然当不成喇嘛,他就只好先把佛祖藏在心里,顾念一下自己可怜的妹妹和外甥女。
夏日里,其其格经常坐在牧场的草坡上沉思默想,她觉得那样很好,草原太大了,离自己家牧点最近的宝力道家的牧点也有好几里路,而且其其格不喜欢那个叫宝力道的小男孩,见到他的影子就会远远地跑开。宝力道的阿爸在这片草原上远近闻名,因为做着什么大生意,宝力道手里总是拿着其其格没有见过的要么叮当作响,要么奇形怪状的新鲜东西,他总是骄傲地向见到的小孩子们炫耀,这让其其格很不高兴。所以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坐在草坡上面对着广阔的草原沉思默想。不远处是宁静的河水,河那边的草原与天空相接,像是从天上挂下来的一幅绿油油的画。她真想去摸一摸那幅鲜亮的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自己一声轻轻的叹息惊散了。她回头看一看自己生长的草原,看着南方地平线上那一层在烈日下抖动的蜃气,目力所及的很多地方自己都还没有去过,更不要说外国了。
那一天,当她再一次回头看那远方的地平线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舅舅说,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能预知未来,能感知到要发生的大事情,或许是真的吧。
迎面过来了两辆汽车。其其格见过汽车,那是前一年夏天宝力道的父亲开来的,宝力道得意洋洋地坐在里面,还冲着目瞪口呆的自己做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鬼脸。汽车从其其格家的羊群附近吼叫着跑过,还扯着嗓门“嘀嘀”地怪叫几声,吓得一群羊炸了窝的马蜂一般四处乱窜,让其其格的心惊慌地跳了很久。
这一次,她惊讶地看着那两个轰然作响的庞然大物拖着一路烟尘的尾巴,一直跑到界河边,还下来了不少人站在河边。其其格慌张地躲到草丛中,看着一群人站在河边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
在那个夏季,界河边热闹起来了,没过多久,一座横跨界河两岸的东西出现在河面上,舅舅兴致勃勃地说,那叫做桥。又没过多久,一座方方正正的房子在河边建起来了,舅舅更加兴致勃勃地说,那里要开展贸易了。额吉问,贸易是什么?舅舅说,就是买卖。额吉问,就像宝力道的父亲那样吗?舅舅轻蔑地说,嘁,宝力道的父亲?他可算不上买卖人,草原上谁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见不得太阳的。
额吉听不明白了,可是舅舅没有心思去细说这个问题,他有自己更关心的事情。他兴致勃勃地与额吉商量说,我们在夏营地上开一个蒙古包饭店吧,你煮的手把肉和奶茶会让我们挣到钱的,这样其其格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额吉犹豫地说,这行吗?
舅舅捻动着手里亮闪闪的佛珠说,怎么不行,草原上的喇嘛庙没拆的时候每年都有庙会,听说从乾隆爷的时候就有了,一直到庙宇被拆才没有了。我当时就在庙会上扎了蒙古包开了小饭店,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做着大生意,很多生意都是在我小饭店的酒桌上谈成的,那个时候真是热闹啊!南到汉地的张家口,北到漠北大库伦的商人们都像雁群一样飞到草原上来。我感觉那个时代又要回来了,佛祖啊……
那一年里,新奇的事情太多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在这片草原上,看得其其格眼花缭乱的。尤其是被称为口岸开关的那一天,简直就是比那达慕⑥还盛大的节日,远近的牧民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骑着马赶来了,旗里的达日嘎⑦们也都来了,还有很多穿着制服的人,有绿色的、蓝色的、黑色的,每种颜色的制服都是那样新奇好看,配着各种各样金色的标志,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吸引着牧人们好奇的眼睛。那是其其格既激动又紧张的一天,苏木里的达日嘎挑选了几个蒙古族小女孩给来到口岸的客人献哈达。那是其其格第一次给陌生的客人献哈达,当其其格捧着洁白的哈达走向那位一身黑色服装的叔叔时,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叔叔笑着弯下腰,用蒙古语说,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其其格激动得脸和她粉红色的小蒙古袍一样。
叔叔,你也是蒙古族吗?共同的语言一下子让其其格心里的紧张烟消云散了,她扬起头好奇地问。
是啊,以后我们就要经常来这里了。叔叔说。
来这里放羊吗?其其格天真地问。
叔叔笑了,想了想说,对,我们来这里,大灰狼就不敢偷偷地混进羊群来了。
从那时开始,其其格忽然感到时间似乎变快了,或者说,时间在一年中的几个月里变快了,隔上两三个月,穿着黑色制服的叔叔们就来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那个时候,时间就像奔驰的马群一般快了起来。无数的车和人在界河的这座桥上你来我往匆匆忙忙,穿黑色制服的叔叔们忙着让他们填写各种表格,满头大汗地爬上汽车翻看一番,最后是“啪”的一声,表格上多了一个红红的圆圆的花朵一样的印记,叔叔们就一脸放心了的神色。拿到红印记的人就兴高采烈地开着装满东西的车离开了。其其格想,叔叔一定是在车上找可能要混进草原上来的大灰狼吧。
在时间变快的日子里,舅舅和母亲在他们的蒙古包饭店里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蒙古包不够再扎一个,酒气和肉香终日在蒙古包周围氤氲飘散。其其格高兴地发现,虽然每天从早到晚累得直不起腰来,额吉脸上的笑容却多起来了。终于有一天,额吉高兴地对舅舅说,我的孩子能上学了。舅舅说,佛爷保佑,其其格会有出息的,一开学就去,她已经比别的孩子晚了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