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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殇

2012-04-29昳岚

骏马 2012年3期
关键词:虫子校园生命

昳岚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理事。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美文》《散文选刊》《草原》《骏马》等。曾获全国诗文大奖赛二等奖、中国当代散文精英二等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等。著有散文集《走出方格》《追寻你的踪迹》,小说集《初春的夜晚寒凉》等。

杨絮纷飞的季节,总会让她想起那一排排榆树被砍倒的惊悸。那是秋天里的某个下午,高远的阳光,从后窗裹着浓浓的绿色飘进屋里。她习惯地停下手中的事情,望望幻化的云朵,寄去一颗飘荡的心。在那样的时刻,阳光会重叠云朵的阴影,固定地印在楼下校园的操场上。斑驳的影子,就印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分出明暗不同的色彩,使她悠远的心情,也冥冥亮亮地区分出来。

她仿佛又看见小学生们一排排坐在绿荫里,老师在太阳下,进行着各种校园活动,铃声中,教师夹着书本匆匆走进教室……

校园静悄悄的,教室的门窗紧闭,意味着小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有可能不再响起。那里已看不到暑期过后开学前教师们准备上课的身影。更令她料不到的是,就在她转身的须臾,竟见三五个人影在那里晃动。他们手握斧头大锯,晃动在那一排足有一百米长树墙的一端。那是小学校的大门始处。眨眼间,第一棵大树倒下去了,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然后他们停下了斧锯。她被震撼而锯割的心,也随之从惊愕中缓解。

那时,光栅已经西斜,一排榆树墙遮蔽的绿阴,覆盖了整个的小学操场,惟有倒下的四棵树曾有的绿阴,显出一条光带,那也许要开一条路吧,她天真地安慰自己。

第二天上午,当她坐到每天必重复的位置那刻,她的眼睛猛然瞪得牛眼睛一样大了!那一排百米的树墙,已经倒掉一半,白惨惨的树根断面,像包藏已久却被撕开了衣饰裸露的人体,仰面苍天哭泣。高大的树干与树根分开,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校园里,仍然顽强地支撑着满树的苍绿。秋日明晃晃的无有遮挡,空气干燥。

她感到口渴,大口大口地喝下杯里的奶茶,让奶茶馥郁的茶香冲冲喉咙。

她呆呆地站了一刻,不忍目睹又忍不住去看那斧头如何一下一下落在那些无辜的树上,最后使它们轰然倒下。一阵阵无声的东西冲出她的喉咙,腰部也似乎被那肆虐的斧头砍了几下,疼痛起来。那已经数十年的血肉之躯呀!积聚了多少日月精华及宇宙的能量!

她想到曾与母亲树下的交谈。

采稠李子时不要折断树枝。母亲说。

为什么?那一串串稠李子够不着,折下来,不就都吃到了么?

那里有生命。

我知道,活着的树,绿色就是她的生命。

不光这样,树上还有很多生命,人是看不见的。

还会有什么别的生命?

村里那些二十几岁或三四十岁就没了的人,常常就住在这树上呢。

天呐!她不觉一阵战栗,想起二十一岁就因患心脏病而死的童年伙伴,她会在这树上么?不是有个阴曹地府吗?

阴曹地府是不会收留短命的人的,他们只有游荡,在树上寄住,或者于废屋荒野,等待渺茫地投生或者找个替身。

太可怕了,她不敢想象,万一……

没啥怕的,那些游魂,其实也是我们的亲人、父母兄弟姐妹,他们只抓那些行为不端的恶人。

母亲说这些话的口气,就像说了一句“吃饭了、睡觉了”一样的平静。可这些话却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直至在她未来的人生路上,一经路遇树木和搁置的荒屋弃宅,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上面的生命。

那个夏天,雨湿阴霾,空气里充满了蒸不干的水汽,柴火已经烧不起火。她看见舅舅拉回了一棵柳树。那是村东河岸上守候了几个世纪的大柳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摇曳了几百年的时间,接受了宇宙多少能量和信息,也不知领奉了多少次村人的祭祀求雨,上面挂满了布条、鸡皮等与神灵沟通的东西。就在那场几天不歇的大雨之中,一阵电光霹雷咔咔巨响,柳树遭到雷殛,从根部折断下来,竟有鲜红的汁液从空空的树心汩汩流出。更骇人的是,里边蠕动着许多红红的一尺多长的虫子,爬到地上竞相寻找着藏身之所。也有很多已经被雷劈死掉落地上的更大的虫体。舅舅把树拉回家,连同红色的虫子也被拉回了家。他与正在准备烧火的舅母说,这回你有柴火做饭了。

一向说话语声不高的舅母,看到那些蠕动着的足有茄子粗细又红又大的虫子,吓得跳了起来。快把它拿走,你把它拉来干啥?她迅速地用袍袖把眼睛遮住。

舅母真的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麻应人的东西。与所有经验中的虫子不同,她叫不出虫子的名字。但那棵树,还是解决了舅舅家的烧柴问题,足足烧了一个月的时间。然而第二年冬天,舅舅也像那棵树一样倒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这件事被村里人议论了很久。

第三个早晨,她什么都没有去做,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些遭殃的树还有几棵,或者能留下几棵。

在一排树的最后,也就是离教室最近的地方,有四棵树幸存那里,突兀高大,却显孤单。总算刀下留情了,她稍有宽慰。这时她看到那些人陆续到来,并用车辆开始装运锯倒的大树。大半天里,他们都忙着拉树、清理。她心里也跟着忙碌焦躁,什么也做不下去。

下午,阳光又来到她的窗前,明晃晃的虚无失去了往昔的凭依。西边已然光秃秃的空间完全没了遮蔽。阳光没有着落,她的眼睛干疼,便慢慢地合上静目。朦胧中太阳的光栅跳跃着落在原来那一排树叶上,形成亮而耀眼的如珍珠般的火球。由此而辉映的远山原野,呈现出遥远的色彩层次,仿佛跳动着许多无法参透的微观生命。一个身影在她的眼前明晰,灰旧的衫袍裹住了躯体,足踝也不曾露出一点。她佝偻着背,发髻很高地绾在头顶,无言地向着西方……

她睁开眼睛,幻境完全消失。什么意思?她没能解译幻境画面的含义,她沉吟了一会儿。太阳已经斜下,映在那可怜的四棵树上,那片片树叶发出鳞片一样的亮泽。光栅柔和欢畅,在绿与尤白的接触面上欢腾舞蹈,又仿佛有无数个细微的生命在树叶与缝隙中浮游。

那是什么?

一棵树包含着宇宙自然的全部信息。母亲说,你永远也参不透其中的奥秘,哪怕最先进的科学,也无能为力。

她看不见的东西太多了,那树上真的有风有雨有阳光及四季的温度么?还有很多的生命?果真如此,失去了原有的栖息之所,那些生命现在去了哪里?

看到最后一车倒树被拉走后,她也觉得累了,晚饭的兴趣全无,径直去了床上。

朦胧的意识里,出现了一片片东倒西歪的杨树,从中跑出许许多多一尺来高的男人女人,东跑西窜,凄惶惨落得像炸了营的蜜蜂……

随着当啷一声响,她猛地坐了起来,竟是床头柜上的一本书掉落地上。

她稍微定一下神,我不曾碰你呀!她心里说。

屋子里已经向暗,她又到了北窗。夕阳刚刚陨落的西天,余留着辉煌后的沉寂。那不甘褪色的橘红,穿过几棵榆树的间隙碎成斑斑点点的红黄。原来,自然是组合的,也是可以分割的。树是因缘聚合的宇宙,是无数微细的粒子。它自然生灭,吸收宇宙的信息和能量不知要超过人体的多少倍。

她似乎听到血液汩汩地奔流。

夜里,安然无梦的她,恍惚地游荡于很多模糊的场景,却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场所,仿佛白昼。她始终穿梭在树林子里,或在攀树,却始终攀不上去,卡在树杈上巴巴地向上观望,竟看见那个心脏病过世的儿时伙伴,高高地骑在一个树杈上,稠李子吃得满嘴黝黑……

你不是死了么?

她醒过来,想起母亲的话。难道她的灵魂真的寄居在树上么?

第四天,她做完了早晨应该做的事情,习惯地望一眼窗外,在坐下来的那一刻,她“哎呀”一声呆定了!仅剩的四棵树已全无踪影,竟不知什么时间消失得干净彻底!那些树曾经站立的地方,空旷旷的,使整个校园和学校的山墙像褪光了羽毛的寒号鸟,无遮无拦。校园里西侧的草坪,也被车轮轧得车辙条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劫难,或者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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