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起大河湾
2012-04-29鲁顺民
鲁顺民
《夕阳下的歌手》无疑是一册身世之书。我一向认为,有身世感的民歌才是最为感人的民歌,是最好的民歌。作者的本意也在于为浩如烟海的河曲民歌寻找真魂,作者寻访到的16位民歌手,16种不同的人生,难道不是河曲民歌的16种理由吗?难道不是河曲民歌得以名动天下的理由吗?
河曲是我的家乡,《夕阳下的歌手》的许多人其实很熟悉,就像熟悉身边的每一位父老一样,他们迎面走来,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历史,有几位甚至是少年记忆里不可分割出来的部分,多多少少参与了我的人生。然而,当作者将他们伫立在夕阳之下凸现出来,还是让人猝不及防的,才感到过去自以为了解的,其实了解得还肤浅,更谈不得理解和共鸣。没想到这些平常而执着的人,曾经如此悲苦,曾经如此曲折,曾经如此光鲜,也曾经如此让人感动,他们的身世,恰恰是民歌旋律本身。身世被一点一点融入民歌旋律,民歌于是显得灵动,于是一唱三叹,然后一代一代吟唱下去。
大家所说的河曲民歌,在形式上至少应该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就是散落在日常生活细节里的山间小调,吟唱心情,抒发胸臆,或者,就没有目的,唱歌就是目的,放羊有放羊调,赶车有赶车调,撑船有船工号,夯硪则有夯硪曲,而提取淀蓝所唱的打蓝调已经成为绝响,还有窑洞里女人们如密书一样流传的那些吟唱,舒展,曲折,热情,大胆,直率,思念,倾诉,诅咒,让人怦然心动,珠泪满襟,柔肠百转,撕心裂肺。这些山间小调被称为“山曲子”,或者“酸曲子”。曾有过这称呼的争论,其实,“山”因其直白,“酸”则取其曲折,哪一种命名都合适。应该讲,“山曲子”这种形式是河曲民歌的主要部分,它短,它精致,它灵动鲜艳,易于为人接受,山西民歌有许多精典的曲子其实都来源于此。
另外一部分,就是二人台小戏。二人台这种艺术形式诞生的背景应该非常复杂,有人曾说它就是在河曲民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实不准确。作为成形的戏曲形式,毕竟程式还是它的筋骨,做念唱打一样都不能缺少。就是在早期粗陋的二人台表演里,这些功夫是它得以成立的基本要素。而它的曲牌则是华丽的,悠扬的,甚至高亢的,那是道情、梆子戏的影子,而全然没有那些大戏的铺排与铺张,它的乐器就是四胡、杨琴与枚三大件。
枚是笛子之一种,但是它比笛子要粗壮,开孔和演奏让许多笛子专家震惊,音孔的排列全然不合规范,演奏方式更是闻所未闻。这是二人台音乐的骨头,其他两件乐器不过是帮衬,四胡杨琴的过门刚刚隐退,枚就不顾一切扑上来,二人台音乐因为枚而显得特别健朗,有时候隐然有一种杀气在里头。
我们那地方,在明代属于九边太原镇三关重镇偏头关所辖,本地土著无多,大多是守边将士的边防军后代。枚,在古代将士前行为防止发出声音的一种特有装备,行军时要含在嘴里的,是所谓“衔枚疾走”。二人台里这种乐器的原型莫非就是这种军事装备?未经考证,但听二人台音乐,油然会想起“军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壮烈场,男人在前方厮杀,女人在后帐奏乐助阵,手中的乐器是另外一种武器。一向怀疑,二人台牌子曲音乐,多半曾经是明代军营里的军乐。
生活里吟唱,土场子里演绎,河曲民歌用这两种形式将生活与历史完美地呈现出来,化茧成蝶,用神奇表达日常,以歌吟替代书写,河曲民歌经过一代代民歌手的演绎最终成形,而民歌手呢,一曲谣歌破空而来,他们将自己塑造成一段传奇了。
河曲民歌是长腿的,它其实跑得很远。在许多今天已经成为经典的歌曲里,时不时会听到二人台音乐,比方说郭兰英唱起“清粼粼水来蓝圪盈盈的天”,马玉涛唱起“小河的水清又清,庄稼盖满了沟”,谁不会想起,这就是《走西口》的“哥哥你要走西口,小妹妹实实难留”?在陕西,在内蒙古,黄河两岸的村村寨寨,晋陕长城沿线脚夫们踩过的道路上,甚至在河北的张北,都有自己的民歌,而那些民歌无不是由河曲民歌做引子的。人会告诉你说:我们这些歌,都是从你们那地方学下的。唱民歌好的歌手很多很多,但最好的还是出在河曲。河曲的边缘有一条黄河缠过去,那一条河曾经使河曲成为三四百年长盛不衰的大河港,人烟辐辏,商贾驮夫,南来北方,北边是内蒙,西边是陕西,人往哪一边走,人从哪一边回,都会牵出一段恒久思念的。喝着黄河水,走着黄河路,一条黄河滋养出一副好嗓子,不奇怪。
《夕阳下的歌手》里16位歌者,他们拥有自己不同的人生经历,也同样拥有这样的人生背景,这背景就是音乐,音乐让人痴,让人迷,一曲唱罢,地老天荒。如果没有这样一批痴迷于民歌的歌者,再美的音乐也只是一堆停留在故纸上的音符,而且,如果没有这些歌者不同的演绎,河曲民歌能够保持恒久的活力,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黄风和徐茂斌两位虽然不是河曲人,但河曲民歌给他们陌生感有创作动力的同时,他们又何尝不了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人们的艰辛与欢乐?所以,两位作者真是理解这些歌者的,同情,更多的则是共鸣。为歌者作传,就是为民歌作传,这样的功劳不必多说,他们的文字本身会说话。
16位歌手的人生经历与民歌经历构成这部书的基本骨架,通过歌者的身世传达出民歌的身世,民歌的曲折,正是人生的曲折,民歌的悲欣,恰恰也是人生的悲欣。书中写到一个民歌手叫李花眼。这个人我特别熟悉,他和他的妻子张林燕是两位民间二人台演员,老百姓看戏,指着台上的演员,说“那是个花眼子,那是个林燕子”,就是他们俩,大家特别喜欢他们。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十几岁的时候不止一次看过他们夫妻在台上演传统二人台小戏《王成卖碗》,讲的是一个长工和村姑合伙戏弄财主的故事。这是过去晋绥边区七月剧社在上世纪40年代编的一个曲目,非常精致,唱腔美极。妻子张林燕扮长工,夫君李花眼扮财主,同村一位俊美的演员则扮村姑。直到今天,没有谁能够超过他们俩演的这出戏。自从“花眼子”去世之后,这出戏演得也稀了,大家都很婉惜的。
一个歌者,以这样一种方式得以永生,也当欣慰。特别要说的是,李花眼去世于1978年,那一年,中国刚刚走出文革的阴霾,老天爷也格外眷顾,天雨行时,庄稼长得好。其时农村里已经开始偷偷地用以组承包的形式打破生产队经营的形式,人的心情像那一年秋天的天空一样爽朗。李花眼当时担任大队书记(书中是村支书,其时无此名称),那一年初秋,大田里正在浇灌,谁知道一下子停电了,一直停了两个小时,作为大队书记的李花眼很着急,到电灌站寻问,到地里看,等电。那时候通讯只能靠两腿走,来电没来电根本不知道,他用手试一试电线看来没来电,结果一试,电来了,接着他也倒在即将丰收的田野里。
长河呜咽,人生成歌。
歌起大河湾,为歌者作传,这本书真是找到了民歌之为民歌的精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