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
2012-04-29彭图
彭图
一
“五一”长假。
记者秋走下汽车,白花花的阳光扑面而来,一阵晕眩让他眯上眼睛,眼前飞起一篷篷黑的星星。秋想,这就是强烈吧,北方强烈的阳光。这种强烈不是南方的天地间所能感受到的,南方永远的绿色吸收了强烈,于是只剩了阳光,那阳光是温柔的和煦的。北方不同,北方干硬的黄土地是白的颜色,很少能吸热。秋想象,如果站在一个尖形的坑中,或许会被聚起的阳光烧焦呢。
北方的阳光白得强烈,热得也强烈。没走出十步远,秋的额上已渗出茸茸细汗。这才是阴历的三月底,他从小生长在北方,满以为北方还是微寒的暮春,谁知太阳烈得已仿佛盛夏了。秋擦擦额头上的汗,发愁地向高远处麻点一样的贲家沟走去。
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十几里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渐近村边时,秋简直有些怀疑这村中是否还有人居住?这是一个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左面一道梁,右面一道梁,两道梁像两只手掌合拢一样将这小村庄拱于中间,村背上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杨树林,村里这院一株桃,那院一株杏,都已花褪残红,绿绿地吐出些细碎的叶片来,却更增加了村庄的死寂。
地点是打问好了的,应该不会错。下车前秋问车上的人,贲家沟该怎么走?连问几个人都摆手摇头,好像听不懂他的话。秋急得鼻子上出了汗,大声说,贲(bi),家(jia),沟(gou),知道吗?秋这样一急,车上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他,女人则红了脸别转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乡村教师样的人,笑模笑样了给他纠正,你问的是贲家沟吧?“贲”(ben)不是逼(bi),你读错了。这个字两个音,古代有虎贲中郎将,贲家沟就是虎贲的贲。接下来那人问他叫啥名字,他说我叫秋(qiou),秋天的秋。那人说,你叫秋(qiou),秋天的秋,你找贲(bi),贲家沟的贲,是吧?
一会儿ben,一会儿bi,秋大声问,到底是ben,还是bi?
教师样的人也大声说,是ben,不是bi。
车上的人最初静默着,只有他俩在说话,等他俩说完后,车上静默了几秒钟,接着哄堂大笑。一车人都笑得打跌,爱害羞的女人们掩了嘴,吃吃地飞红了脸。秋并未受到感染,觉得他们这样认真了神情,小学生读拼音一样“其衣欧”秋的,“波衣”贲的对话也实在可笑,这使他想起一个山西同行讲的笑话,说他们那里土话入声字很多,比如小麦的麦读如“蜜”,北京的北读如“鳖”,小学老师教拼音时也不以为错:麦(mai),割小蜜的蜜,北(bei),鳖京的鳖,教得津津有味。
教师样的人很严肃地看着秋,看得秋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探过身子来耳语般问他,你到贲家沟干什么?秋还没想出该如何回答,那人却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可千万不要对我说你是记者,去采访黎路顺。一句话说得秋嘴巴大张,眼睛像鱼珠似的快跳出来。他这次出来,已经是十分小心谨慎了,从装束到举止尽量普通,而且一下飞机就直奔长途汽车站,到了汽车站找到Y县的班车就上,一路上闭目养神,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说话。可是没想到,和他说话的第一个人就识破天机,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那人见他不回答,就抽回身去不再理他,把头仰靠在座椅背上,也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
山里的公路很不平坦,班车像患了癫痫似的,有时能把人颠一尺高,东倒西歪,又一次颠起的时候,那人从座上颠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秋的手。手松开时,秋发觉自己手里多了一个纸团,是一片揉皱的香烟盒纸。车行驶平稳后,秋悄悄抚平了看,是一幅到贲家沟的草图,在公路哪个地方下车,下车后路过哪些村庄,有多少里路,都标得清清楚楚。秋感激地抬起头看那乡村教师样的人,却只看到一个头发稀疏,露出黄土豆色头皮的后脑勺,至下车,那人都一直靠在座椅背上打盹,秋连个感激的眼光都不能给他。
二
秋在村口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穿一身黑不黑、灰不灰、蓝不蓝的对襟夹袄,头戴一顶有帽舌的男人帽,若不是披在帽外面灰白的长发,还有那无须干瘪的嘴,秋几乎把她认成男人了。秋问她,这是贲家沟吗?她怪怪地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秋被她打量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定了定神又问,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黎路顺的,去他家怎么走?老女人忽然变了脸瞪着他,秋以为她耳背,就一字一顿大声重复着黎路顺三个字。不料他话音还没落尽,老女人就像条挨了一棍子的狗,吱儿地尖叫一声跑了,边跑边回头张望,一下子没了踪影。
秋原来就知道,要打听黎路顺家的住处会有一定困难,但没想到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他为难地望一眼老女人逃去的方向,继续往村里走。他寻来绕去,在街上已走了一个多钟头,又先后碰到三个人,都和那老女人一样,一听他说出黎路顺三个字,就一溜烟地跑没了踪影。
在棋盘样的街上走,秋无论走到哪家门口,都会看到街门的门缝里夹了一两个南瓜样的脑袋,他一站住问话,忽然就是一声门响,脑袋像被切掉一样,消失在门里了。秋想如此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结果的,而他的时间只有七天,他不能耽搁。既然不能耽搁,就必须改变策略。秋很快转动脑子,调动那比光速还要快万倍的思维力,很快就想出这样几条计策:第一,躲在偏僻处,等人过来,猛地冲出去将他截住,堵在墙角,问黎路顺住哪里,让他想跑都跑不了。第二,随便闯进哪家人家,问黎路顺住在什么地方,这样的好处至少有二,一是进了他家,看他再往哪里跑?二是,或许还碰巧闯进黎路顺家里呢。第三,先不找黎路顺,而是找村长,找到村长后再让他帮找黎路顺。秋斟酌一番,比较了几条计策的优劣,得到了第四条计策:既然村里人都谈黎色变,那么就先不谈黎,光是找村长,找到村长也不谈黎,慢慢引导他自己谈出来……
想到这里,秋听到有人称赞,此计大妙,就这样决定吧。秋吃了一惊,茫然四顾,村街上却空空荡荡的,连条狗影都没有,唯一可能发出声音的是他自己的嘴巴,可奇怪的是,他的嘴巴并没有发出声音。这种事发生过多次了,秋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没往心上放,一方面见怪不怪了,另一方面他还要办更重要的事,根本没工夫去怪。
此计果然大妙。
中午时分,当秋在一个墙角堵住一个姑娘,说他是省里下来的人,专门来了解村民自治的问题,让姑娘领着去找村长时,姑娘吓得失去血色的脸马上泛起了红润,灼灼地看了他一眼后,竟主动把一只手塞到他手里,垂下睫毛说,只要你不找黎路顺,谁都不会跑。你要是怕我也跑了,就紧抓着我的手。秋被弄得不知所措,抓着姑娘的手仿佛抓着一团火,立刻灼出满身的汗水。秋嘴里说,既然这样,你就一定不会跑,拉着倒可以不必。但还是拉紧了姑娘的手,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辩解,还是拉住点保险,要不你跑了我再堵谁去?姑娘媚了他一眼,手指不安分地抠起秋的手心来,抠得秋脚下像踩了棉花,头上像喝了二斤老酒,一个劲想把姑娘搂到怀里亲吻。秋发现自己的企图后,赶紧晕晕乎乎告诫自己,可不敢犯错误啊,更不能在这里犯错误……
村长家住得十分遥远,姑娘领着秋翻上翻下,左拐右拐,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秋几次问姑娘,村长家怎么还不到?每次姑娘都说快到了,可就是走不到。看看日已偏西,疲累使秋终于失去耐心,他使劲攥了一下姑娘的手,你再拉着我兜圈子,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姑娘尖叫一声,挣扎着被秋紧攥的手,跺了一脚说,你这人不识好歹,不和你玩了,你想找村长就去找吧,这就是他家。说着,拉着秋走进一个新修起不久的二虎头砖碹街门,一进门就喊,爹,有客人找你。
弄了半天,原来这姑娘竟是村长的千金!
秋这一惊非同小可,像丢一块烧红的铁一样丢开姑娘的手,转身就要逃走。可是刚一拔脚,就被一个人堵住,怎么,拉了我姐姐半天手,就想不明不白地溜走?门儿也没有!秋抬头一看,是个体格强壮胖乎乎的半大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两层的石头台阶上,比他高出半头。秋又急又窘,正寻觅着地上可有条缝钻进去,屋里一声威严的吆喝,小七,快领客人进屋来,不要逗客人了。阮小七闪开身子,推了秋一把说,村长让你进去呢,你自己进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可要弄清楚,拦你是我自愿的,跟我姐姐毫不相干。
三
有人说,在一个村子里,最好找的人家就是村长家。秋同意这种说法,他后来也一直这样认为:在村子里,一般说来,你只要找到村长家,办什么事都比没找到村长家要好办得多。贲家沟的村长叫阮刘子,却并不同意这种说法。
阮村长坐在烧得滚烫的石板炕上,一只手抠着赤脚丫子上老皮厚厚的的脚气,一只手扛着一杆三尺长的旱烟袋,嘴里舒服地咝咝着,反驳人们和秋的谬论,那纯性谣言。他断然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说你就明白了。从前,我们这里没有村长,没有村长并不是说就真的没村长,真正的村长是支书,支书是一把手,一把手是啥意思呢?一把手就是一只手把住了天,就是一手遮天。三光者日月星,三才者天地人,天一地二人三。一是什么啊?一就是天,手把住天还不是一手遮天?支书一手遮天了,有村长没村长还不是一样的?所以,那时候村长不是选,是上面和支书指派的,上面说张三你当村长吧,张三就当了村长。上面又说,李四你当村长吧,李四就又当了村长。不是人们想的那么复杂,一点也不复杂,就球这么简单。那时候呀,村里简直就找不到村长家,谁是村长啊?我是吗,我啥时候当村长了?你即使找到村长本人,村长本人也会这样问你。后来,上面觉得那样做太简单了,村长简直就是支书的一个影子,有村长等于没村长。上面便召集老百姓说,村长从现在开始不指派了,由大家来选吧,你们看张三怎么样?好,大家都同意,那候选人就是张三了,于是村长就选上了张三。上面又说候选人是李四,于是李四又选上了村长。听起来大张旗鼓的,其实还是那么简单。那时候,村里最好找的人家还是支书家,而不是村长家。再后来嘛,具体说,也就是如今,最好找的人家可能是村长家了,但是你找不到村长,要办点事反而比找到村长要好办得多。为甚呢?因为老百姓不听上面的话了,上面指定了的候选人没选上,没指定的候选人反倒选上了。这样一来啊,你想想,上面会支持你吗?上面既然不支持村长,甚至还反对村长,你找村长办事还会好办吗?这是第一。第二嘛,大家选了村长,可是并没有就因此免了支书,支书可不是人们想选就选,想免就免的。支书是上面指定和委派的,上面指定和委派的支书,当然不听村民们选出来的村长的话了。他不听村长的,村长要听他的还好说,村长要不听他的呢,那就办不成事了,你要这样干,他偏要那样干,你要向东,他偏要向西。你说,村长办事能好办了吗?
阮村长说,所以说我和村支书较劲已经较三年了。三年前,上面说是要搞村民自治,让选村长,村民们就选了我。村民们选了我,我就得为村民们办点事,过去村干部胡吃乱摊派,账务不公开,我要前任村会计交出账簿来,公开账务。可村会计不但不交账簿,连村里的公章都不交,说公章一直都在支书那里。我去找支书要公章,支书让我去找乡里,说如果书记、乡长让他交,他就交。我去找书记、乡长找了一年半,可一年半里,连书记、乡长的一根毛也没见上。乡里的人告诉我,书记、乡长天天日理万机,忙都忙不过来,哪是我一个屁大的村长,想找就能找见的。可我不信这个邪,越见不上越要见,哪怕他们日理十万机,我也要找到他们,我找遍了县城和镇上所有的歌厅、舞厅、桑那、美容、洗头、泡脚等等他们可能日理万机的地方,结果还是没找到,我这个村长还是个没有公章的村长。官凭印,虎凭山,村长没印还算村长么?
这时,东屋里忽然有人插话,爹,你是村长,你已经有印了。
一听那说话声,秋就知道是那姑娘,他被领进屋后,姑娘一直在东屋和她母亲忙饭。村长的房子是那种一堂两屋的房子,这种房子的格局在北方的山村已有几千年历史了,在黄土崖上打进一孔窑洞去,两侧各挖一个门,然后向两侧发展,各自再打出一孔窑洞来。中间的一孔安了门,是堂屋,是客厅,两侧的两孔只有窗户,是厨房,是卧室,也就是东屋西屋。村长的房子是砖瓦房,但还保留着窑洞那样的格局。秋和村长坐在西屋里,那姑娘要是不走动,他是看不到的,只能听到母女俩说话,并且是用方言交谈,他一句也听不懂。
村长威严地咳嗽一声,楚楚,你少说一句,人贩子也不敢卖你。
楚楚回嘴,我是不是说错了?要不,我把你的印给人拿出去?
村长更威严地咳嗽一声,好啦,好啦,这鬼女子!
接住先前的话头,村长告诉秋,他从去年年底才成了正式村长,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才当了半年不到的村长,因为去年年底他才有了自己的大印。他请秋注意他所说的自己的大印,因为村里原来的大印仍然在支书手里,他这颗大印是自己刻的。官凭印虎凭山嘛,他有了自己的大印后马上发红头文件,宣布原来的大印作废。他这么一来,支书就乱了阵脚,赶紧发文件说他这颗大印是假的,原来的大印才是真的。但支书发文件不敢以村委的名义发,只能以支部的名义发,所以支书的文件只能是党内文件,发党内文件用村委的大印,这不是闹笑话吗?于是文件刚发出去,有人就指出了问题,弄得支书又把文件收了回去。可是这么一来,他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不用他再去找书记、乡长,而是支书去找书记、乡长了。书记、乡长日理万机,他找一年半都找不到,支书就能找到吗?
村长阮刘子得意地笑着,像被滚烫的石板炕烫着了,笑得都流出了泪,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们现在是一国两制啊,他管他的刮宫流产,我管我的催粮要款。前些天,书记、乡长忽然不日理万机了,主动跑到贲家沟来找我,要我把刮宫流产也管起来,我对他们说,让我管起来也行,但支书的旧账必须交出来公开,他一天不交,我就一天不管,咱是村长,国策的事咱管不了。再说了,咱要都管了,要他支书干球甚?他不是还拿着村里原来的大印吗?不是还挣着村里的补贴吗?
阮村长的话引起了秋的兴趣,他问村长是怎么想起一村两制,另刻新印的?村长嘿嘿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说着吆喝道,楚楚,饭还没熟?客人都饿坏了。马上就熟,楚楚答应道,别拿客人做借口,是你想喝酒了吧?村长对秋说,这鬼女子,她说饭马上熟了,咱就准备吃饭吧。我先上趟茅房去,你去不去?
村长前脚一出门,楚楚后脚就从东屋蹦过来,拿抹布揩着饭桌,把嘴凑到秋耳朵上说,他哄你哩,刻新印是一个记者给他出的主意,他老想在别人面前耍聪明。说着,咬了秋的耳轮子一下,秋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手抚着耳朵。
楚楚咯咯咯笑着跑过东屋去,对母亲说,娘,咱家的猫咬客人耳朵了。
娘鼻子里哼一声,咱家的猫哪会咬人,你才会咬人呢,小时候吃奶时,差点把我的奶头咬下来……
四
记者秋坐在村长阮刘子家的炕头上,和村长阮刘子碰了杯,手中烫着红花的酒盅刚端到嘴边,街门口就有人喊,阮村长在家吗?
村长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哧溜一声干了杯中的酒,抹一下嘴唇,边下地边对秋说你吃你吃,趿拉了鞋慌慌地出去了。秋从窗玻璃上望出去,只见街门口堵了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一看那两人的形象,脑子里就闪现出卡夫卡小说中K的两个助手。他心里一凛,想不会吧?消息这么灵通,马上就跟过来了?
楚楚又端过菜来,顺着秋歪着的脑袋,也看到了那两个黑衣人。她放下菜说,不用怕,是县矿管局的。秋扭回头来,恰和楚楚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楚楚脸一红,说你要怕,我就撵他们走了?没等秋回答,楚楚就叫一声“四眼”。卧在西屋地下的黑狗四眼,一直头枕着两只前爪,表现得非常温驯,这时耳朵一竖,呼地跃了起来。
楚楚说,咬去!
四眼便箭一般冲出去,赶在村长前面,向两个黑衣人扑去。两个人看着凶猛的四眼,几乎同时喊一声“村长”,掉转身就跑。四眼并没有去追,只是浑身的黑毛乍了,冲落荒而逃的两个人,站在街门外汪汪汪地大声咆哮。
村长不慌不忙地走出街门,在狗头上拍了一巴掌,狗便平息了咆哮,摇着尾巴跟在主人后面。过了一会儿,狗和村长返回屋里,狗依旧头枕着前爪,温驯地卧在西屋地上。村长踢掉鞋爬上炕,对秋牙一龇笑道,你说怪球不怪,矿管局的人,我以为他们又管矿来了,谁知他们却问来没来个记者?莫非,记者也是煤矿、铁矿、硫磺矿,要他们管不成?秋有些不明白,从玻璃上明明看到,狗赶在他之前,就把两个人吓跑了,只喊了一声村长,怎么会问“来没来个记者”?
村长却全然不理会秋的感受,重新斟上酒说,楚楚,又是你唆狗出去的?
没!楚楚在东屋高声说,是四眼要咬他们,鬼头探脑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秋一边和村长碰酒,一边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被矿管局盯上呢?看来直奔主题不行了,便和村长天一句地一句闲谝起来,问村里有多少人多少地,这几年收成怎样?然后绕到正题上,问村里有没有学校?学校办得怎样?村长对人口、土地、收成都爽快地作答,可问到学校就不爽了,拿筷子指着菜盘说,吃菜吃菜,喝酒喝酒。看着秋喝下一盅酒后,才叹口气道,夏记者,你好像姓夏是吧?好好好,姓夏就好。这学校的事嘛,你最好莫问了,咱村里是有座学校,不过这村里的学校嘛,也就是那么一座学校。我小时候念书就在那里念的,楚楚和小七也在那里念的。说到这里,村长吆喝,小七,你过来。
听到父亲吆喝,阮小七端着个大海碗,边吃边从东屋过来。
小七,夏记者想看看咱们学校,吃过饭你领他去看一下,去的时候带上四眼。碰见人问起来,就说是你省城的表哥回来了。听清楚了吗?
小七说,听清楚了。
秋放了心,既然可以看学校,那么黎路顺呢?便试探了问,阮村长,咱们村有个黎路顺么?村长被问了个愣证,一口菜噎在嘴里,眼瞪得老大,黎,黎什么?于是囫囵了嘴,问东屋的姑娘,楚楚,咱村有姓黎的吗,好像没有吧?
我不知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你是村长,又不是我是村长。
这鬼女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村长不村长。
刚说完,村长又一拍大腿,噢,想起来了,好像是有,有个黎福有。说着又叫儿子,小七你过来。小七应了一声,又从东屋过来,手里托着海碗,饭还没有吃完。村长吩咐儿子,一会儿你引夏记者出去,站在五道庙那里,指给学校的地方,再指给你福有大爷的院子,指完了你就回来,不要在街上瞎逛。回来还有事,记住了吗?阮小七点点头,三两口扒拉完碗里的饭,把碗送到东屋里,返回来对秋说,走吧。
秋立刻跳下炕,背起装有相机的背兜,跟着阮小七走到堂屋里,却被楚楚堵住了。楚楚对弟弟说,爹不是说还有事吗?那你就在家里做事吧,我领夏记者去。小七有些作难,嘟嘟哝哝要说什么,却听父亲叫道,楚楚,你去就你去,你去也只能到五道庙,回来也有事呢。楚楚说知道了,回头瞅一眼秋,还愣着干啥?走啊!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薄暮中,远山呈一派黛青色,安谧而宁静。秋遥望着起伏的群山,忽然有一种回到人类古老时代的感觉。这感觉很美,却被楚楚打断了。楚楚一出街门,就挑战似的望着秋,伸出一只手说,还想拉吗?秋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背后,脸上火烧了说,不了不了,你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别给你家惹麻烦。楚楚却倔了脸,一步靠过来,硬要与秋并排了走,说村长他怕,我又不怕。
秋敌不过,尴尬地叹口气,只好由着她。
贲家沟其实很小,抬腿间就看到了五道庙,街上并没碰到几个人,间或有一两个担水的,颤着肩上的扁担,水从桶里泼泼洒洒出来。趁街上没人的功夫,楚楚往起踮一下脚,把嘴附到秋耳边,鼻息撩拨着秋的耳根,秋以为她又要咬自己耳朵了,本能地偏了偏头。楚楚扑哧一声笑道,我又不咬你,看把你吓的。随即佯装生气了,把脸捩到一边说,本想和你说件很重要的事,不稀罕就不说了。一听很重要的事,秋赶紧讨好地拉住楚楚,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还不行?楚楚却甩开他的手,死活也不说了。
楚楚领着秋并没在五道庙停留,而是在庙前的一条小巷口转了弯,七拐八绕的,在另一个小巷口停下。楚楚隐身在墙后头,指着对面一个破败的街门说,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黎路顺家。然后,又指着另一个方向说,学校在那面,路的尽头处。交代完以后,扭头就走。秋还没反应过来,楚楚已一晃不见了。
秋茫然不知所措,像蒙着眼捉迷藏一样,耳边响起村长的声音,这鬼女子!
他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鬼女子?
五
鬼女子自然是有的,记者秋之所以犯迷糊,是因为他喝了村长的村酿的烧刀子酒,脑筋被烧得有些晕晕乎乎了。不过鬼女子也可能没有,因为记者秋眨眼工夫,她就从他面前蒸发了。这倒不单是因为这村巷七拐八绕,绕得人摸不着头脑,委实是她消失得太突兀了。然而鬼女子还是有的,因为就在记者秋刚要走出巷子时,一眼就看到从黎路顺家出来两个人,你道那两个人是谁?就是那两个穿黑衣服的矿管局的人。
秋头皮一乍,赶快闭住气缩回巷内,等两个黑衣人头碰头地远去了,他才长吁一口气,相信了那鬼女子确实存在过。他现在隐身的地方,就是刚才鬼女子指给他黎路顺家时所站的地方。这堵墙斜进三十度去,还有半截残墙遮挡,隐身在这个地方,黎路顺家的街门看得清清楚楚,而对面却看不到这里有人藏着。秋小心翼翼地走出巷口,回头看看隐身的地方,不由地学着村长的语调,说了一句“这鬼女子!”
鉴于两个黑衣人刚刚离开,秋决定与他们南辕北辙,先到相反方向的学校去看看。他看学校目的很简单,仅仅看看而已。趁天还没有黑透,或许还可以拍几张照片。学校其实就在附近,朝着楚楚所指的方向,连五十步也没走,就眼前豁然一亮,在一片开阔地上,一圈残缺不齐的矮墙,圈着孤零零的一排老房子。那些房子,报纸上报道的没错儿,一看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盖的,墙壁上残存着的标语,还有“大跃进”的模糊字样。学校“五一”放假,也没有住校看门的,校园里黑乎乎的,不见一丝灯光人影。
秋绕着学校外围转了一圈儿,在风雨剥蚀的后墙上,果然看到几条一寸多宽的裂缝。他从背兜里掏出相机,打开闪光灯,给那几条裂缝拍了照,然后翻进校园里,扒在一间间绷了化肥袋、塑料膜的教室窗户上,朝里面看了半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在这样的学校,这样的教室读书,农村的孩子真苦啊!他想想自己同样的北方老家,用扶贫款盖起来的明亮宽敞的学校,心头酝酿起逐渐的愤怒,黎路顺没错,黎路顺何罪之有?
被愤怒燃烧的秋,忘记了顾忌,从学校里翻出来,在矮墙外调好焦距,哗哗地打着闪光灯,拍下五六张学校全景照。然后收起相机,大踏步向黎路顺家走去。他已经不再惧怕那两个黑衣人,哪怕在黎路顺家里碰上他们,他也要堂堂正正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黎路顺家的院子,在暮色下看起来尽管年久破败,但仍是一个完好的四合院。三间正房,三间西房,都是砖瓦结构的。其余两间东房,两间南房虽有些差池,房顶是灰泥的,却也青砖包墙,青砖马头。看得出,当年是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
四面房门紧闭,院里异常寂静,秋站在院当央问,有人吗?
没有!从西房里传出一个苍老倔强的声音,告你们说我啥也不知道,告你们说我啥人也不见,你们老来缠磨我干甚!
秋循着声音踏上台阶,小心地拉开西房的门,走进黑咕隆咚的屋里,脚下有些不知深浅地站稳后,只见炕上坐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嘴里噙着杆旱烟袋,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映出一张核桃似的脸。福有大爷,秋轻轻唤了一声,然后自报家门,声音逐渐高起来,说他是南报集团的记者秋,专门从广州过来,是为黎路顺申冤的。听了他的来意,烟袋里的火晃了几晃,他想自己的这一招凑效了,不料老人却说,记者记者,全是你们这帮记者弄得我不得安生。接着,一阵吭吭的咳嗽,咳嗽罢又说,申冤申冤,申得我孙子都进精神病院了,还要申冤……
等老人平静下来,秋一字一句道,我们是大报,全国很有影响的大报,中央首长都看的。只要我们报纸登了,你孙子就冤有头了。
老人重新装上一锅烟,划根火柴点着,吸溜了几口说,皇帝看也没用,我啥也不知道。你硬要找的话,就找我儿子孙子去吧,他们在医院。
什么医院?
告你说精神病院嘛。
说过了,老人闷头吸几口烟又道,先在地区精神病院看,说我路子得了精神病。后来又转到省城去了,说是怕你们记者打扰路子看病。再后来啊,我也不知道了,他们已半个月没回家了。要找你自己去找吧,我啥也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玻璃外的天幕上闪烁起一颗颗金黄色放着芒刺的星星。屋子里变得更加黑暗,黑得让人心里发毛。秋大半天站着,双脚都些发麻了,他竭力睁大眼睛,寻找着电灯的拉线。黑暗中,老人猜出了他的心思,唉叹一声说,你不用瞎找了,电灯早就切了。钱全给路子看病了,哪还点得起电灯。
老人下起了逐客令,你还是走吧,要找找他们去吧,我啥也不知道。可秋并不甘心,大老远从广州跑来,难道就这么走了?多年的记者生涯,早练就了他的耐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掏出手机来,借着手机的亮光说,大爷,那油灯呢,我给你点上?
老人吃惊地望着秋手中的手机,刚要张口说什么,屋外突然有人吆喝起来,福有大爷,你在家吗,怎么黑洞洞的不点灯?
楚楚!
秋心头掠过一阵喜悦,他看到弯腰驼背,在炕上坐作一团的老人,立马换了个人似的,直起身子来,朝窗外连声应道,这就点,我这就点。说着,抓起手边的火柴,啪地给秋扔过来,说油灯就在躺柜上,快点上,赶快点上。
等秋划亮火柴点着灯时,楚楚已经站在了地当央,手里拎着一个北方山区农村常见的送饭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白底子蓝条纹的毛巾。楚楚见秋点亮了灯,就把篮子放到炕上,对老人说,福有大爷,你还没吃饭吧?
一时间老人手忙脚乱,先说自己吃了,又说自己没吃,向后欠欠身子,让出一片炕头来,要楚楚炕上坐。你这是又给我送饭来了?楚楚说肯定嘛,要不你一个人懒得做。我家今天来稀客了,我娘做了油糕。楚楚指指躺柜边站着的秋说,稀客就是他呀。说着噘了嘴,不情愿地嘟哝道,还有两个矿管局的,也在我家吃饭。秋听了一怔,那两个人居然没走,晚上又到村长家了,看来是闻见腥味了。
楚楚一边揭过篮子上的手巾,拿出盛了饭菜的盘碗,一边亲热地说,我娘叫我趁热给你送来,说你肯定又没吃饭。这壶酒呢,是我爹给你的,春寒夜凉,让你喝点好睡觉。
看着香喷喷的饭菜,老人眼里涌上了泪光,楚楚啊,你娘你爹好人呀,自从路子出了事,我吃你家多少饭了……
哎呀,福有大爷,不就是点饭吗?快别说了,趁热吃吧。楚楚将筷子递到老人手里,回头看了一眼秋说,这个人么,村长吩咐了,是下乡的记者,今天就派到你家住了,一会儿让小七把被褥送过来。
住吧住吧,只要你说话,你爹你娘说话,咱家有的是住处。老人拿起筷子正要吃,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招呼秋,来来来,你也吃上点,喝上口酒。
不等秋客套,楚楚就抢过话去,他吃过了,酒也喝过了。我爹说了,记者就是问事的,他一会儿问你什么,只要你知道的,你就说给他。那俩矿管局的住我家了,村长正和他们喝酒呢。黑夜我让四眼看着他们,他们不会狗逮耗子的。
说到这里,楚楚咯咯咯笑起来,对干在那里的秋说,说你吃过了,就真吃过了?你吃的是中午的,可这是晚饭呀,那油糕是为你做的。说着变戏法似的,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双筷子来,叫秋跟老人一块儿吃。秋忙摇手道,不吃了,不吃了,中午吃的还没消化了。
楚楚搁下筷子,走到躺柜边,拿胳膊蹭着秋说,真不吃了?
秋说,真不吃了。
楚楚端起躺柜上的灯,悄悄对秋道,你可记住了,我爹是我爹,村长是村长,知道吗?然后扭着身子,将灯放到炕头上,在炕沿边坐了,手托着腮帮看老人吃饭。秋仍站在那里,望着楚楚生动的女儿身,感到百般的温馨安宁,在心里叹道,老百姓啊,我北方农村的父老乡亲!
老人吃完饭,阮小七抱着被褥过来了,把被褥丢到炕上,对秋说这是给你盖的,村长安排你在这里住。然后对坐在炕沿边的姐姐说,快收拾碗筷回吧,村长让我保护你。楚楚起身一边收拾,一边嗔怪弟弟,我又不在这里住,你着什么急你,催命鬼似的。
阮小七冷不丁地说,你就想找个城里人,一看见城里人就腿软了。
楚楚一下窘得脸通红,看看炕上的福有大爷,又溜一眼秋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啥时候想找城里人了?说着,在弟弟背上擂一拳,你就会胡唚,天天起来胡唚,巴不得我嫁人。我偏不嫁,气死你个小祖宗!
看着姐弟俩在地下打闹,福有老人呵呵一笑,想找城里人好啊,谁不想找个城里人?
六
第二天一早,记者秋告别了福有老人,离开了贲家沟。街上静悄悄的,路过村长家时,他很想进去告别一声,很想再见见楚楚,但一想到那两个黑衣人,怕打扰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不便,便恋恋不舍地没有进去。
在福有老人家住了一夜,他已采访到他想采访的东西,虽然和他从报纸网络上收集到的差不多,但还是有一些那些材料中没有的内情。
贲家沟的学校在普九检查时,被列为危房建筑,上面说给一部分扶贫款,让村民们集一部分资重新盖学校。可村民们的集资款收齐了,上面的扶贫款却迟迟没有到位,都三年过去了,学校仍然是危房。这时候,上面让搞村民自治,村民们就选阮刘子当了村长,阮刘子在竞选中许诺,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建学校。然而,旧村委却一直拖着不交接,他让公布账目也不公布,他让交出村民的集资款,也死活不交。后来,阮刘子才从知情人嘴里得知,集资款早让村支书和前村委招待上面的人吃喝光了。阮刘子便去找上面,可一个要找的人都找不到,不仅找不到,还贴了一屁股的路费,实在贴不起了,就懒得再找了。
阮刘子不找了,半路里却杀出个黎路顺来。这小子十九岁了,仗着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次次找乡里要扶贫款,找乡里告前村委和支书的状。乡里对他说扶贫款根本没拨到乡里,让他有本事到县里找去,他就一次次到县里找教育局。县教育局又推说,扶贫款是某副县长管着,让他去找副县长,他就又一次次去找副县长。找得副县长烦了,说他患神经病,一见他来了就关上门,不让他进办公室,他就在外面死等着。一旦有人进副县长办公室,他就跟了进去,或者副县长一旦出来,他就跟在屁股后面要扶贫款。找到后来,副县长真被他找怕了,实在躲不过,他进了办公室,就把他推出来,他跟在屁股后面,就把他推一边。最后一次找罢,他终于绝望了,再没去找那副县长。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早晨,县政府大门口挂的牌子被人摘了,摘掉牌子的空白处,用红漆写下一行标语:“打倒贪官,清除腐败”。
有人居然敢摘县政府的牌子,这在县里不啻是惊天大案,县主要领导亲自挂帅,一定要破获这期别有用心,事关全县和谐稳定大局的案件。这时候,那位曾受黎路顺不断骚扰的副县长提供了线索,一口咬定摘牌子的事非黎路顺莫属,于是公安干警出动,到贲家沟将黎路顺一举抓获。
黎路顺被带回县公安局审问,不料这黎路顺看英雄传奇看多了,要当硬骨头革命英雄,任凭软硬兼施,就是不承认他摘了县政府的牌子。审问到最后,不但不承认,还破口大骂,骂审问的干警刑讯逼供,骂他们沆瀣一气,是村支书和前村委的黑后台。审问不下,黎路顺就被送进看守所,在看守所黎路顺绝食,一连两天高烧昏迷,看守所怕出了人命,赶紧汇报局里,局里又请示县领导后,将黎路顺送到县医院治疗。谁知黎路顺高烧一退,头脑一清醒,就拔掉输液针头,要找公安局的人拼命。公安局再次请示县领导后,觉得这个人精神不正常了,于是将黎路顺从县医院送到了地区精神病院。
县政府大门口的牌子被摘,还写下“打倒贪官,清除腐败”的标语,这自然是人咬狗的新闻,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记者。报道一出,报纸纷纷转载,网上竞相评说,一时间舆论大哗。为了平息舆论,县公安局请来了公安系统的记者,重新作了报道,说以前报道严重失实,公安局从来没有刑讯逼供,黎路顺自己精神失常了,现在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云云。随即网上又是一片热吵……
秋所在的报纸也曾转载,看到后来的报道后,报社为对转载负责,这才派他下来实地采访。Y县对此事十分敏感,知道秋这家报纸向来厉害,不会轻易受后续报道蛊惑,一定会有所动作,便在广州设了眼线,盯着这家大报的动静。虽然秋借“五一”长假而来,但还是被县里侦察到了,在村里不时派下人来,只要发现有记者来,就想方设法阻止采访。派下来的人还放出风去,谁要接受采访就有好果子吃,所以村里人对黎路顺一事噤若寒蝉。
这些情况,一些是秋从福有老人口中得到的,一些是秋后来了解到的,比如负责审问的公安局副局长和贲家沟的支书是姑舅关系,和分管扶贫款的副县长是连襟关系,但是真是假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昨晚秋紧挨着老人,睡在黎家冰凉的石板炕上,老人终于敞开了肺腑,但思绪很不稳定,说着说着就忘了,经他提醒一下,才噢地一声又想起来。仰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老人的讲述充满哀叹,最挂记的是医院里的孙子,也不知病看得怎样了。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告诉了秋孙子住在省城哪家医院,由父亲和两个姐姐陪护着(黎路顺的母亲几年前已去世),此前之所以不告诉他,是自从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县里的态度有所转变,只要他们不告诉记者孙子治病的医院,不再继续闹腾,事情就算到此为止,看病的费用由县里全部报销。孙子年纪还小,不谙世事人心,而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有经见过,虽然觉得孙子冤枉,自己差点害一场大病,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他只能忍气吞声,让一家人按县里的意思来。
说着老人哽咽起来,用手搓抹着双眼。秋本想问一下县政府的牌子,还有那红漆写下的标语,到底是不是黎路顺干的?如果黎路顺真被冤枉了,那又会是谁干的呢?可是,听着老人的哽咽声,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哽咽过后,老人突然转换话题,深叹口气说,楚楚,那可是个好闺女呀!
此时夜已深,秋想老人转换话题,是不愿再谈了,便顺着老人说,您说得是,楚楚是个好闺女。时候已经不早了,大爷咱们睡吧。
可是秋并睡不着,下一步该怎么行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先去找黎路顺,采访完黎路顺父子,再采访他所在过的医院,然后杀个回马枪,重新返回Y县来采访那位副县长,采访那位公安局副局长。但他马上又忧虑了,凭此次肩负的任务,凭一个记者的职责和良知,他的决定是完全对的,应该把黎路顺事件追踪下去,揭露事件最真实的内幕,为黎路顺申冤,还黎路顺一个清白,给社会一个公平正义的交代。可一想到老人息事宁人,不愿再受气受累,并且把他当贴心人,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违背了老人心愿?如果将来无所顾忌地报道出去,又会给老人一家带来怎样的后果?老人一家不过平头百姓,面对的可是一方官吏啊!
听着老人渐起的鼾声,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一夜未睡好的秋,此刻背着背兜正站在村口路边,瞭望最后一眼贲家沟,目光顺着曲曲折折的街巷而去,寻找着福有老人的院落,寻找着阮刘子村长的院落。一想起夜里福有老人对楚楚的夸赞,想起楚楚的爽快、伶俐、动人来,秋就生出一种强烈的愧疚,他不该这样不辞而别,不该不再见一面楚楚。就此一去,他不知道以后还再来不来贲家沟,还能不能再见到楚楚了?
正愁思万端,一辆黑色的小车驶出村口,令秋毫无防备,这半天他也没注意到。他感到小车来得蹊跷,莫非是来追自己的?随即,他看到村口不远的山梁上,飘出一件粉红的衣衫来,一看那衣衫他心里咯噔一声,那不是楚楚吗?他一下子似有所悟,掉转头就逃,想绕到一条岔路上,躲开驶来的小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小车照直开过来,在他面前嚓地停下,昨天曾见过的一个黑衣人,从车上笑嘻嘻地下来。
请上车,老冬。那人走到车后,拉开后车门说。
怎么,你们要劫持吗?秋僵持了说。
老冬,你说什么呀?那人满脸不解道,是楚楚让我们捎上你的,你是楚楚的表哥吧?秋一听都明白了,忙缓和了脸说,是啊,我是楚楚的表哥。那人放声大笑,那我叫你老冬你还发愣,还说我要劫持你?我还以为弄错人了,把我也搞懵了。
于是告诉秋,昨晚他们在村长家住,把他给撵出去了,住在别人家里,很是对不起。今早他们要回县里,楚楚说他也要到县城,去看另一家亲戚,可去找他吃饭时,谁知他已经走了。楚楚说他这表哥当的,走也不打声招呼,便叫他们追上他,把他捎到县城去。因为贲家沟坐很不方便,搞不好走上大半程的路,才能搭上一辆进城的班车。
这鬼女子!
秋在心里感叹道,楚楚这样做看似危险,但是实际上安全,不会轻易引起他们怀疑。他回头望去,楚楚还站在那山梁上,粉红的衣衫被风张起,像一片淡淡的火似的。秋使劲地摆摆手,然后钻进小车。钻进小车后,他才发现另一个黑衣人坐在驾驶座位上,咧开嘴冲他一笑,说车门没关紧,让他把车门关紧了。
等外面的那个黑衣人上车后,小车呼地一下开了。那人在驾驶副座上坐定了,就掉后头来问,老冬,你真姓冬吗?我知道有姓夏的,姓秋的,但没听说过姓冬的。楚楚说你姓冬,我说不对吧,应该是董吧?可她说不是,就是姓冬,冬天的冬。
秋想,也许楚楚是胡诌的吧,可她胡诌对了,他的一个同事就姓冬,一个朋友也姓冬,便说楚楚说得没错儿,他的确姓冬,这个她还能错了?
那人顿时瞪大了眼,真有这个姓?
秋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回去查查字典。
那人哈哈笑道,查什么查,姓冬也好,不姓冬也罢,反正你是楚楚的表哥,也不是球记者,我们遵命就是了,一定把你捎到目的地。
秋说,如果我真是记者呢?
真是记者?那人顿了一下,又哈哈大笑,真是记者也捎你,谁让你是楚楚表哥来,那鬼女子得罪不得,得罪了,我们再来了会唆出狗来咬我们。说着,把脖子伸长了,打量着秋放在后座上的背兜问,哎,老冬,楚楚说你这表哥在省城工作,一看行头就不一般,就见多识广。你说,我们干的是甚事?我们本来管的是矿,听说这里有座煤窑自燃了,下来了解自燃情况的,却让我们侦察记者,只要记者在我们眼皮底下采访了黎路顺家的人就是失职,就要给我们处分。你说,这他妈的与我们有球相干,简直是草木皆兵,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秋一本正经了说,怎么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别胡说,保持社会稳定匹夫有责。
那人也自觉漏嘴了,连忙点头道,对对对,保持社会稳定匹夫有责,还是您见多识广。
秋转而问,煤窑会还自燃吗?
哎呀,怎么不会自燃?
见秋对煤窑自燃挺感兴趣,那人表现得颇为激动内行,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机会。他说确切地讲,是煤窑里的煤自燃。这一点儿也不稀罕,堆积在外面的煤会自燃,煤窑里的煤也会自燃。这自燃啊,主要是煤与空气接触发生氧化,一方面使煤的温度升高,一方面又使煤的燃点降低,用不着点就自己着火了。给你咋球说呢,就和堵在坝里的水一样,憋憋憋憋的,憋到一定时候就决坝,就呼隆隆暴发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秋点点头,他想自燃,黎路顺是不是自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