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何处
2012-04-29郑非凡
郑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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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说出一荔的下落,一切既往不咎。”
说这话时,面貌俊朗的后生眼角微向下斜,轻拍衣领,语调平稳,又不容置疑。我嘴唇微动,最终只咽了咽口水。
去厨房给欧阳一荔的未婚夫倒水,从窗户望去,白色巡洋舰横卧街边,仍给人向前冲的错觉,杀气腾腾,直奔我来。欧阳一荔的父亲就在里面。
——女王失踪了,罪魁祸首,据说是我。
1
三十四岁生日兼离婚五周年纪念日,我在单位附近的咖啡厅喝着啤酒。醉眼迷离中,有人说话。
“叔叔,可以拼个桌吗?”正闭着眼,妄想酒精能顺着血液循环进脑袋,继而消灭里面的疼痛。一分心,咽错了。咳嗽不断。女孩倒也没吓着,她放下黑包,居然趴下来问。清香扑鼻,一口气还没换过来,又想着深吸。
咖啡厅生意格外好,周围多是成对结双年轻情侣,一人霸占卡座太不厚道。女孩提着包坐到对面,尚未征得我的同意。她少说也有二十岁,居然叫我叔叔。揉揉太阳穴,头大。
“你好,我叫欧阳一荔。”
我注意到她包上银闪闪的标志,两个C左右开口钩扯在一起,Chanel,比Channel少一个n。香奈儿,法国名牌,1913年诞生于巴黎,经久不衰,在中国,一个普通包都要上万。托前妻赵雅洁的福,如果不是她,恐怕直到目前,我仍弄不清两个C和两个G的区别。
欧阳一荔,名字有点像日本人。我借着酒意酸了一把,“小生姓燕,单名一个洋字。”神智正常时,我断然不会这样,用某个女人的话说,燕洋看上去就儒雅——在香奈儿面前,儒雅值几文?说罢立刻后悔,在陌生人面前耍什么滑稽,前妻说的对,“一点意思也没有”。欧阳一荔小口小口,匀速喝完酒,脸上微微泛粉。自顾自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脑子里杂草疯长,不愿说话。
欧阳一荔见我不喝了,按了呼叫服务键。服务员又拿过来一打德国黑啤,统统开了盖儿,推到眼前,乍一看像六个枪眼,漆黑幽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想一醉到底。再后来发生的事,就带了太多戏说。谁会相信,最后竟是欧阳一荔结的账。她不光结了账,还扶我下楼。她说起这些至今面色微醺,可惜我人事不省,无法配合她回忆。
已近深夜,我跌跌撞撞钻进一辆黑色小车里。欧阳一荔问住址,我报上后,就靠着椅背昏睡。无尽黑暗,只要我不醒来,这个世界就不存在。可惜,节奏高昂的音乐,提醒我仍与世界关联,欧阳一荔调低音量,这时才想起问我为何借酒消愁。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不应该。她大概相信酒后吐真言。我哈哈一笑,索性将酒疯发到底。
“为了她,我放弃回南方,为了她,我向父母拿钱给房子首付,然后……然后……”
路灯亮了,在视线里被拉成一道连贯的光芒,可以推测,车速极快。
“然后——她和我离婚了,在这里,除了一个满是贷款的房子和可有可无的工作,我什么都没有。我图什么呢?背井离乡,万事无成,一无所有,你明白吗?一无所有!”
那道连贯的光芒变得发散模糊,她说:“你的心,决定你能走多远。”
我想不起都说过些什么,事后才忆及她的表达,像是老僧谈话,又像是哲学表达。如果不是后来这一老一少突然造访,我都怀疑,女王的出现是不是我臆造的一场梦境。
2
雪花飞舞,随风向左微斜着坠落,姿势很美。有几片不小心撞在窗上,也只是暂时沾住,改变状况的因素多种多样,比如出太阳,比如刮风,都会将它带走,就像女王。
——她走了,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我重又单身一人,继续扮演离异老男人,在无边苦海里扑腾。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雪天,赵雅洁说:“我爱你,燕洋,只是爱你。”结婚五年后,赵雅洁又说:“对不起,燕洋,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出生于隆冬时节的摩羯座,按星座书上的解释,是顶顶现实的人。赵雅洁想要的,对于我来说,都太过具体。本是知足常乐,在她看来都是“不求上进”。所以,既然我给不了奥迪也给不了迪奥,她抽身离开。也无可厚非,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偏偏固执。可惜也是事后多年才能理解,原来女人看重的不单是钱财,而是没有给她足够希望。要是从容生活都不能保证,又怎么谈得上别的?可惜当时碰到,还以为天塌了,逢人就说个没完。老实说,我讨厌那样的自己。好像因为她的离去,又活生生地再次印证了她的判断:年过三十,万事无成。
听大学同学说,赵雅洁嫁给一个岁数可以当她爹的老家伙,是个老总。无论是什么,都与我毫无关系。谁都和我没关系。我很少注意过雪,就是下了,也视若无睹,这回却突然意识到了它。那么小的雪,不觉间,就把城内万物盖住了。女王还在这座城市吗?
虚脱感像雪片一样在屋内飞舞,光线不好,雪片发灰。走进厨房,来了个彻底大扫除,洗锅擦地,重新摆放餐具,累得够呛,然后,拿起一个青苹果,狠狠咬下去,多汁味酸,噌噌噌噌,虚脱感也被一并吞没。
——这是我的秘诀,迅速恢复精神状态,单身生活必备良方。一如结婚时,找不到事干,我就拧螺丝。但凡家里找得到的螺丝我都会拧上一遍。多么完美的象征。可是家里的螺丝拧得再紧,婚姻还是破裂了。有时候,并不是所有的螺丝都能固定。起初,赵雅洁以为我这么做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后来却觉得我是精神上有了问题。一个强迫症患者。对一个不再爱你的人还能怎么辩驳?
幸好还有青苹果。
女王的父亲说他九点来,现在还差五分钟,我该做些什么好?他进屋之后,我该说些什么才好?我站在窗边发呆,雪非但没有停止,反有愈下愈大的趋势,白色的巡洋舰进入视野,在雪地上匀速前进,到达昨天的位置,稳稳停靠在那里。手机时间显示:八点五十八分。
女王的父亲叫欧阳杉,气场强大,与他在同一时空里,人便紧张,不知所措。他很有礼貌,跺掉鞋上的雪泥,似笑非笑地点头,待我说过“叔叔请进”,方才向前迈步。他站在门口略微停顿,飞快扫视全屋,动作细微敏捷,若非注意力足够集中,根本无法捕捉。我忙说“叔叔请坐”。他一声不吭,端坐在女王喜欢的老榆木圈椅上。
雪越发夸张,连视觉效果都凉飕飕的,我忍不住打哆嗦。欧阳杉坐下,抬抬左臂,示意我同坐,神态活像古装剧里的皇帝给臣子赐座。没有想象中的寒暄客套,欧阳杉直接递上名片,白底,只印着名字和手机号,简洁得难以置信。也曾问起过女王,关于她父亲,她只有一句评价:“穷得只剩下钱。”
然而,女王一走了之,我成了最大嫌疑犯。欧阳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黄鹤楼1906,桌上有黑白两个骰子造型烟灰缸,是女王买来的。他点上烟,火光几明几暗后,往黑色骰子里磕烟灰。“这是一荔买的吧?”话里不闻悲喜。我竭力隐藏不安,呵呵干笑,算是默认。欧阳杉盯着烟灰缸,一言不发,直到将烟头拧灭,“走。”
3
欧阳杉双手在方向盘上轻松自如,改变方向或是刹车,完全意识不到是在车里。我坐在副驾上,不知手该往哪里放,额头微微冒汗,打开一点车窗,冷风立刻和着雪钻进脖子,半身清凉。
欧阳杉问初遇地点,我照实回答:“乌托邦咖啡馆。”并将地址道出。欧阳杉叹口气,不晓得意义何在。堵车途中,许多酒店和商场门口,扫雪工正费力地将一坨坨雪挪开,而雪,下得正紧。
村上春树小说中的“我”,说自己是文化扫雪工,写一些无意义的文字,拍一些无意义的照片,拼凑组合在一起,换取工钱,本质上同扫雪工无异。我也是这样的文化扫雪工,工作和生活一样毫无趣味,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别无选择。我不挑剔,代写书信、编纂故事、草拟诉状、广告软文、商品说明、政府报告,甚至是挽联和悼文,只要给付报酬,统统接纳。——倒不是自轻自贱,而是除此之外,身无一技,不知还能干什么。
车子停进车位,目的地到了,“乌托邦”,我默念一遍,鼻子被冷冽空气冻得发酸。
“就是这里,这个座位,喏。”我用手指指靠窗的第三排卡座。欧阳杉径自坐到女王的位置。服务生眼神中闪过诧异,印象中我总是一个人来,坐固定的座位,点同样的东西。她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马上恢复职业性微笑,“两位需要些什么?”
欧阳杉叼住抽到一半的烟,脱下黑色外套,话音干脆利落:“一杯曼特宁,不加糖不加奶。”烟不知道何时又返回他指间,问我要点什么,我盯着那火星,“一样就好。”只听得见服务生在纸上飞快划拉。我的手绞在一起,无处摆放。
欧阳杉不紧不慢抽完烟,将烟屁股拧入咖啡渣,一系列动作如同放下慢放键,每帧都无比清晰。咖啡馆里很热,我脱掉羽绒服,露出女王送的条纹衬衣,欧阳杉的嘴角划过一丝笑,然后喝一口柠檬水,将烟盒和打火机摆放整齐,弄平桌布上的小褶皱。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对眼前诸事才能一一理顺?
“燕洋,我不喜欢绕弯子,一切从直,如何?”
“听你的,叔叔。”
“我已经调查过,想不通一荔为何会喜欢你。我女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天赋异禀,性格古怪,和她母亲一样,总试图反抗什么……”
欧阳杉停住,又点燃一支烟,“她母亲,五年前失踪了。”
雪再次铺天盖地而来,微调了降落的方向,扫雪工的努力又是徒劳,转念一想,那工作本应如此,扫掉,落雪,再扫掉,再落雪……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才显现出价值。曾试着问过女王一次关于她妈妈的情况,她总以一句“不想说”含混带过。
听到欧阳杉说妻子失踪,我并无太大惊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宇宙自有其运转规律,非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
沉默之时,服务生又出现,摆上曼特宁咖啡,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响动。咖啡芬芳扑鼻,实则苦涩异常,喝过一次,女王点的,受不了。黑色液体表面上,自己的模样清晰可见,连同眼角皱纹。不敢相信,居然都有了皱纹。欧阳杉品尝了一口咖啡,“我女儿爱喝这个,我也试着喝,刚开始受不了,慢慢习惯后,味道还不错,酸度和苦度都是咖啡中顶高的,你试试?”他的慢条斯理让人不安。我低头。喝。咖啡苦中带涩。
欧阳杉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以一荔的性格,强行搜捕只会适得其反,倔得像头小毛驴,和她母亲一样。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统统不在话下,唯独妻子和女儿例外,你说,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自见到欧阳杉以来,他第一次连续发出这么多音节,且最后增加超强反转,我适应不来,脑子飞快思索那句“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统统不在话下,唯独妻子和女儿例外”,思索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连接“反转”,脑袋就内存不足,死机,再重新开启,数据已经清空。
眼前的场景熟悉而陌生,女王轻轻走过来,和醉醺醺的我拼桌,脱下白色外套,顺手抓起一瓶科罗娜,往桌棱上轻轻一磕,取下瓶盖儿,动作娴熟优雅。细节历历在目,再想,又模糊不清。好像是,我喝多了,女王结了账,扶我下楼,带我走进她的车,黑色的马自达RX—8,问过住址后,一路听我疯言疯语,送我回家,然后……
然后,就在一起了。
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断断续续的回忆说出,对了,遗漏了一个重要线索,忘了看看女王那辆跑车,是否还在小区地下停车场。听我说出这线索后,欧阳杉迅速穿上外套,掏出一张红色毛主席放在桌上,说了个“走”。
4
黑色的马自达RX—8尚在,停在车位正中央,稳稳当当,车头向人,倒车入位。欧阳杉走到车前,轻摸车身,厚厚一层尘土。龙城就是这样,黄土高原,永远干净不了。实实在在的物件摆在眼前,的确是女王的车,此人的确存在过,并非出自幻想。欧阳杉的目光滞留在车上,拍着我的肩膀,“共进午餐?”本想拒绝,又说不出口。此君气场异于常人,连问话都不容置疑,和女王一样。可我,何苦要被卷入如此离奇的事件,怎样才能恢复原状?心里的一个声音马上回答:不可能了。
停车场传来回响:不可能了。女王的全息影像已载入记忆,无论如何删除不掉。我鼓起勇气,提议到家里吃,欧阳杉没拒绝,再次轻摸车身,充满与其个人气质不符的慈爱。
一脚深一脚浅地闯进菜市场,脑子里乱了套,系统即将崩溃。深呼吸,要安静,要放松。周围充斥着各式蔬菜,有豆角、茄子、玉米、蒜薹,还有南瓜、红薯,除了蔬菜,肉类也很齐全,闻到它们的气味,感觉好了许多,这才该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简单明快,轻松惬意。
照过往习惯买好东西,谁知一出菜市场,又想起女王,以及,等在外面的欧阳杉。一切失常的事态,该如何恢复?心里的声音再次提醒自己:不可能了。
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女王总说看到一个老男人为她忙得团团转,就特爽。而现在,我又在油盐酱醋中侍候女王她爹,难道是想向他确认:我燕洋就是再平常再平凡,也有值得让人待见的地方?
5
室内需要开灯照明时,欧阳杉起身告辞。他说:
“你一个人的生活也过得挺不错。”
这话多么熟悉。当时女王和我回家,开门第一句话,就说叔叔,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起来。我不知道我的日子哪里没有过起来,又或者,在女王的收拾下,我终于被证实:我一个人也学会过日子了。
欧阳杉终于走了,一天也要结束,我长吁一口气。太久的独身生活让我不习惯和人长时间接触,倒觉独自生活挺好,起码想怎样就怎样,看一整天电影也无人打搅,盯着天花板看一下午也不会有人质疑什么,若是愿意睡过去,同样没问题。
我说一个人生活挺好,不代表不喜欢和女王待在一起,相反,她的出现让我重又燃起某种热情,可惜还未真正爆发,她就离开了。到底去了哪里?又为何离开?环顾屋子:麦色抱枕、糖果色相框、咖啡色系渐变桌布,艳粉色杯垫、黑白骰子造型烟灰缸、银色苹果电脑、黑色iPhone……女王走了,气场尚存,我打开窗户,又关上窗户,生怕风抢走她的余温。
我住在龙城东郊临近山区的高层,四季狂风呼啸,站在阳台上向下俯瞰,尚能遥想十几年前有狼生活的风景。到了晚上,月色撩人,星光燦灿,不需人陪,事到如今,早练就了和植物一样的本领,浇点水便能活。离婚以后,谈不上万念俱灰,当然,说完全不难过也非事实,毕竟曾经相爱过,如果可称之为“爱”的话——我愿意为共同组建的小家努力,愿意对她关心,抱着她睡觉也很踏实,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她却和我离了婚,理由是我给不了她想要的,言辞足够婉转,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穷。因为我万事无成。这个道理,我懂。
不过是重又沦为一个人生活。五年来,除了年龄增长,没什么区别。并不偏爱怀旧,只是女王的离开,让我又记起前妻,为什么遇到的每个人,都只能成为匆匆过客?
快要九点,打开窗,不再思考任何问题,准备吃饭。中午买的食材没用尽,随意打开几首歌,专心烹饪。
炒菜时,音乐被掩盖,脑子里无端冒出欧阳杉的话,“手艺不错。很喜欢做饭?”我摇摇头,“谈不上喜欢和讨厌,只是应该做吧,要不吃什么呢?再说,还可以转移注意力。”中午做了红烧茄子和葱烧豆腐,两个人就着大米,吃得精光。
他吃饭的样子,总使我联想到女王,那么专心,好像再没有别的事情值得如此认真。
菜叶子烧煳的味道将我拉回现实,现在时间晚上九点一刻,喂饱自己是当务之急。吃过饭之后,该认真整理有关欧阳一荔的信息,希望能够早日找到女王,哪怕只是为了欧阳杉,他虽然盛气凌人,却也十分真诚。他们这一家人,真是要人命。
欧阳杉在家里从中午坐到晚间,一共吸了二十一支烟,喝了三杯水。这是我的小小怪癖,喜欢计数,连在外面吃饭时,只要点菜,都暗暗算出总价,有时会吓到服务员。女王和我在一起共二十九天,即将满一个月,暗中算好纪念日时,她不辞而别,全无铺垫。——就在第二十九天的早上,出门前,她还在我额头上亲过一口,“爱你,叔叔。”
我坐在桌边,听着半懂不懂的音乐,头绪纷乱。打开最后一罐可口可乐,分三十口喝完,喝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呢?洗个澡或许会好一些。但愿。
等待热水的期间,脑中只剩一个画面,女王踮起脚尖,在我额头上亲一口,“爱你,叔叔。”她真的爱我吗?或者,我真的爱她吗?到了这把年岁,居然还会考虑爱与不爱的问题,也实在是蠢不自知。
女王的未婚夫颇有年轻版欧阳杉的风范,他们一家人不动声色却咄咄逼人,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却又逗人瞎想。大千世界百杂碎,不如大扫除。我扫了两次地,拖了两次地,地板受宠若惊,光可照人。热水器显示六十度时,我懒得开灯,在黑暗中冲了热水澡。躺进被子,电力不足,自动关机。
6
翻着侦探小说,居然也看到欧阳一荔的影子,抬手“啪”一声将其拍碎,像猴子用石头砸井中之月,水面一静,画面重现。昏睡和逃避都是徒劳。索性把书合上,洗一个青苹果,坐在阳台上偷窥烟雾缭绕的龙城,死寂无声,一派世界末日景象。
清晨五点醒来,距离欧阳杉来还有四个小时,我在窗户上呵几口气,在白雾上写“女王何处”,末了,又点上问号。握着咬过的青苹果,坐在吊椅上,眼皮越来越沉。
门铃响了。这么早,会是谁?难道是女王?
“你好,请问是燕洋先生吗?”
眼前是陌生的西装男,以及他身后的蓝衣搬运工们,我舌头打结,“呃,是的。”
“那就好,这是您买的家电,马上为您安装。”西装男看看我,又瞟一眼门牌,冲蓝衣们一挥手,进屋后,三下五除二开始安装。这,这。我“这”了半天,“哦,一位女士已经付过钱了,给你安装好就走。”
尚未从混乱中理出头绪,一群电器已安置妥当,迅速调试后,蓝衣们在西装男的带领下箭步离开,我喊道:“喂!”西装男回过头,递上一张名片,“有问题尽管打电话。”电视、冰箱、洗衣机,海尔,驰名商标,世界前五百强。
十点整,欧阳杉打来电话,“燕洋,一荔刚给我打电话了,用的是你家附近的公用电话,说要毁掉和陈永胜的婚约,我问是不是要换你,她也说不是,她不要同任何人结婚。简直不可理喻!”欧阳杉喘息一口,“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只撂下一句便挂断电话,‘我再多待一天,你找到就算,没找到就再也不用找了。燕洋,你准备下楼,我马上过去。”
父女俩一个比一个更怪,他们的关系超越了我对亲情的理解,说是诧异,冥冥中又仿佛明白——莫非连自己也跟着他们发了疯?我拿上钥匙和手机,穿上顶厚的军绿色羽绒衣,轻车熟路走到白色巡洋舰跟前。不知是不是错觉,欧阳杉的眼圈有些红,叼着一支烟,让我带他去找女王,去每一个我俩曾到过的地方。
我指挥欧阳杉绕遍大半个龙城,从附近菜市场到市中心沃尔玛,几乎每一个超市都有涉足,他看着铺天盖地的食品,一言不发。倒是我,被熟悉的气味和场景弄得伤感起来。那段时间多好,女王挽着我的手臂,拿起一块切得四平八稳的冻牛肉,“叔叔,给我做红烩牛肉吧。”她像只小鸟,完全看不出她正备受满腔心事煎熬。
果如女王所言,音乐有存储记忆功能,超市里放起相同的萨克斯曲时,我便条件反射般想起那句“叔叔,给我做红烩牛肉吧”。时光倒叙,清晰异常,鲜有视力健全者羡慕近视眼,而我却巴不得看不清眼前。
欧阳杉站在黄澄澄的柠檬前,闭上眼,旋即又睁开,“你们在一起,就只逛超市吗?”他眼圈深陷,一看便知彻夜未眠,我拍拍头,“好像是的,去饭店她说不爱吃外面的,逛商店她说看见名牌就想吐,游公园的话她又嫌太拥挤,排除下来,似乎除了在家,就是出外买菜,有时候也会开着跑车带我去郊外兜兜风,少数情况。”欧阳杉叫我带他去兜风地点。此刻已是傍晚。我俩都心知肚明,找不到女王了,却仍要尝试。他打开音乐,舞曲节奏激烈,麻痹神经为之一震。
一路往北,湿地公园依然遍地是人。风速减慢,或许是由于车太快。欧阳杉紧紧抓着方向盘,仿佛怕一松手就丢掉什么,但有的东西就像流沙,越是紧握,越是加速失去,命中注定。飞驰中,他对我说了不少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试着整合支离破碎的信息,父亲的固执和无奈,女儿的排斥和心碎,他们都没错,可又都错得离谱。远山淡影,消失在墨色中,该回家了。女王你在哪里?
临分别前,欧阳杉再三请求,若是今后有欧阳一荔的消息,望第一时间通知,我点头答应,赶快转身跑开,白色的巡洋舰还在原地。大约一个小时前,欧阳杉说:“知道我为什么总爱开这辆旧车吗?因为好多年前,一荔说:‘爸,这车真霸气,大得像船,你是船长,妈妈是大副,我是公主,前进!不可思议吧?她也曾那么乖巧可爱过。”
我和女王在一起时,偶尔会有矛盾,主要是由于兴趣不合,或者,我对她的话反应错误。有一次,女王跟我探讨保时捷和法拉利各自的优缺点,因为不懂,我打了个绵长哈欠,谁知竟会激怒她。争吵中,我问她世上可有一位能同其思维完全同步之人,她说:“有!”继续问是谁,她嘴角下弯,掩面哭泣,我幡然醒悟,不过是个大孩子嘛,我又何苦与她据理力争,强迫他人如自己一般理智。照此看来,我委实也不够成熟懂事。
电梯上升中,一个猜测升上脑海,那位能与女王的思维完全同步之人,会不会是欧阳杉?
7
寻找女王的线索暂时丢失,接下来该做什么?跑到阳台上问绿萝,它冷若冰霜,跑到门口问发财树,它不予置评。——植物采取不介入的策略,明显要比我睿智许多。旷工几天,亦无人问询,文化扫雪工嘛,工作不工作都一样,反正地球照样运转。回到办公室,竟有久违之感,仔细想想,才离开几天。
MSN上颇热闹,几条留言,皆是催稿,与其道歉,不如干活。挑了一封语气最急的工作开始,无非是整理拼凑一些文学史料,简单机械,尚有精力思考其他问题。女王和前妻的模样交织起来,在脑中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算清晰时,也依然遥远,就像我和这个世界保持的距离一般,游移不定,却又身在其中,甚是混乱。
离婚后,我明明挖空心思阻断自身同世界的联系,又似乎拼命想融入其中,与时代合拍,也就是赵雅洁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不知道,摇摆不定何时才到尽头?真是纳闷,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可恨老天过于死心眼,这么久了也没说要给我降什么大任。大任不降,还要苦我心志,这苦逼人生,何时才有止境?
第一份稿写完,接着第二份,第三份……中午叫了盒饭,预备将落下的工作一次性补齐,明知没有多少意义,好歹多赚一些钱,如果再没有钱赚,便连仅存的可以安慰自己的部分也要丢失,为了来之不易的存在感,应当努力。一整天没出办公室,天色黑透,终于完成数份无聊任务。伸伸懒腰,想到即将到手的稿酬,决定吃自助。
积雪已不大见踪影,除了路边被行人踩实的部分,变了黑灰色,丑陋不堪,还结了一层冰。起风了,冷得要命,还是坐公车,那么久没接近人群,竟有些许不适应。我爱挤公交,在这里我与人离得那么近,还能意识到世上不止我一人。前妻听我如此说话,只会对我翻白眼,她见不得一个人穷还要为自己委琐的行为找那么多理由。可女王不同。女王从没听说过有人会因此挤公交。我随意玩笑,她也能大笑。谁会想到那么短的时间,我们曾如此开心?
已过饭点,好伦哥里人不多,选了一个四人桌。刚认识前妻时,每周都要专门来吃鸡翅。
熟悉的苹果堆抬眼可见,等边三角形,边长是七个苹果,第一排至第一排组成等差数列,只有顶上是青苹果,青翠欲滴。是假的模型,若是真的,怕早腐烂成了淤泥,如此角度理解,假未必一定不如真。
取了二十只鸡翅加一杯扎啤,招来旁边穿校服小妹的侧目而视,蓦然意识到,一个中年光棍,出现在这其乐融融的餐厅里,何其突兀。低头吃鸡翅,没有印象中美味,许多事物经不起推敲,相见不如怀念,谁知道呢。到第十九只时,我有想吐的冲动,但仍拿起最后一只。
余光扫到门口,一直低头的女孩,起身要走,天呐,是女王!没错,是女王,确切无疑。她不紧不慢推开门,信步离开。我脑袋卡壳,一时反应过来,顾不得剩下的半只鸡翅,起身狂追,女王正欲在岔路口转弯。
加速追赶,距离拉近,胜利在望。谁知,脚下一滑,仰面朝天,我摔倒了,猝不及防。有人扶我。我挣扎着起立,四下扫视,哪里还有女王踪迹?
8
扶起我的人居然是赵雅洁,始料未及,是情丝未断,还是狭路相逢?生活就是这么难以琢磨。前妻说丈夫出差了,我脱口蹦出一句,“那跟我回旧家吧。”她居然爽快答应,倒显得我委琐至极。
赵雅洁和我上一所大学,恋爱四年,一毕业顺理成章结婚,和平共处五年,淡然分开,仅此而已,与别人惊心动魄的情感纠纷相比,不值一提。唯独此次重逢,多少有点浪漫气息,但也不能仔细捉摸。
因为所在小区又起了一栋新楼,老板将售楼部装修一新,绿幽幽的,像守财奴放出的邪恶眼神。赵雅洁盯着灯光下的墙体广告,“河畔豪宅,恒通绿洲,选择这里就是选择上流生活。”——所谓河畔,不过是一个几乎干涸的小河湾,所谓豪宅,也只是鸽子窝稍大一些而已。她将广告念出声来,我勉强笑笑,“说得挺好,可惜,根本没有生活。”
一刻钟后,我和前妻在台灯下,开始五年来的初次再聚首。看着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人,总觉得该说点什么,哪怕是出于礼节。我将这几年的生活状态大致描述一番,我滔滔不绝描述女王的种种种种。她的睫毛颤动几下,加快速度吃完面条,欲起身洗碗,我忙制止,“说过了,实在不必客气。”——如果不是前妻的动作打断描述,真怀疑自己会绵延不断一直说到天明。
陡生悲哀,五年过去了,我还同当初一样,什么话都说给赵雅洁听。刻意安静下来,问她近来可好?她说还好,只是丈夫很忙,总是出差,起初不习惯,现在认为自由自在也不错,好在没有经济压力。她停顿一下,像是意识到戳了人痛处,话锋急转,“听得出你很喜欢她,缘分天注定,顺其自然吧。”
到底已经不是一家人,赵雅洁的话,既亲切又见外,既关心又冷漠,不知道绿萝是否能够理解此种复杂感觉。
幸好喝了点酒,我从没觉得喝酒有什么好,但此刻,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在好伦哥已喝下不少,这回再喝,两人都有点借酒撒疯的意思,好像非得如此才能为接下来的事情找到合理解释。赵雅洁抬手将头发掖到耳后,露出我十年前送她的草莓耳钉,我不愿多想,也不再多说。
我们好像都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就在她不自然地说要走时,我站起来,说忙什么?她说,谁知你的女王会不会回来,还能说什么呢?堵住女人的嘴没有什么好办法。我豁出去了。像从前一样抱着她。我吻了她,她没反抗。甚至,谈不上有所回应。
翌日一早,我从卧室出来,看见凌乱沙发上的赵雅洁,当时头就大了。酒后的人没德行啊。她好像也意识到了问题,借口说有事,慌里慌张就走了。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犹豫半天,蹦出两个字:再见。
9
刚玩微博时,只瞅关注的几苗人,渐渐无法满足获取信息的欲望,于是来到微博广场,热门转发里一个视频很火,主角是只长相奇丑的兔子,叫越狱兔,笨得要命,被自己制作的机器人欺负得够呛,窝在沙发里哈哈大笑。同时猜想,此时此刻,会有多少无所事事者和我一样,看看动画片都哈哈大笑。
若是女王在身边,会不会也被逗乐?
动画片里傻兔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听着头大,就退出程序,但身体没动,头靠在两个靠垫上,右手持手机,左手五指自然张开,放在肚子上,左脚压着右脚。家里没有挂钟,可空气里分明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保持了几分钟僵硬姿势,在“滴答”中渐渐松懈,难道双休日就这样了吗?可不这样的话做什么好?
思考着思考着,心血来潮,想要独自驾车去郊外观光。车倒是在车位里停着,要有钥匙多好。在哪里?钥匙、钥匙、钥匙……我按着太阳穴面对绿萝,它一如既往姿态高昂,不置可否。既然车没开走,兴许钥匙真的也在。将目光移向女王的名牌包,她一般将车钥匙放在里面,迅速翻找,真的在。拿着带有香水味的钥匙,从柜底翻出驾照,想想,从洗手间里带了毛巾和水,打算将车子稍作擦洗。
打开车,先找行车证,它就在副驾前的储物兜里,旁边还有个灰色信封,上书“叔叔”二字,一阵心跳,拉上车门,打开它——
叔叔:
我就在你后面。
……
……
……
跟你开玩笑呢,你动作慢得像蜗牛,我怎么会在你后面呢,当你看见这个玩笑时,我应该早已离你好远好远了。我走了,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别觉得矫情,是真的。自从妈妈离开后,你是唯一让我感动的人,可惜,我们终究分属两个世界。
不想写了,手好冷,估计我爸要找你麻烦,没什么,别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是有机会,再通过其他方式联络你,也有可能通过脑电波,等着吧。
你的女王
再次验证得出的结论:一个富家小姐发神经闹离家出走,我只是不走运撞到了枪口,成了她任性的替罪羊。搞不懂,一辈子无非短短数十载,折腾不折腾,都要死,何不简单明朗些,像我这样,做个扫雪工,简单活着,不也挺好?可这话也说不通,有些人一辈子呆在井底,也会适应。来到龙城十多年,年年说要走,最终还不是赖在这里?自欺欺人啊。许多人为我担心,甚至有朋友热情介绍相亲,都怕我一个人待太久而疯掉,不可思议,咋会有人认为独处是种灾难。
我将蓝色底纹信纸装回没有日期的信封,放到原处。一发动车,音响直接开唱,震耳欲聋,像是为我助威:老夫聊发少年狂。挂上倒车挡,松手刹,慢放刹车,车身徐动,好在别人都开出车去过礼拜,有巨大空间扭捏,出地库时,带速明显不够上坡,只得加油。好家伙,这辆马自达RX-8车如其主,和女王一样敏感好斗,只稍稍给油就力大无穷,一派要窜到火星的势头,吓人。
外面阳光和煦,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如果是往常,我定会半躺在阳台上,就着过于充足的光线看书,一头钻入虚拟国度,暂时逃离庸常生活,亮得晃眼也无妨,连纸张的颜色都浅上几度,令人喜悦万分。很想向人描述这种喜悦,蓦然醒悟车里唯有自己,失落之感倏忽而过,如同刚从阳台回到卧室,从光明坠入黑暗,由天堂贬回地狱,这份失落,马上被紧张所替代。除了驾校的破教练车,我只试着开过朋友的大众捷达,如今身在跑车中,似真似幻,CD里正高声歌唱:“就是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我会找到自己的路……”
是女王的气息,有壮胆作用,别的车辆再怎么风驰电掣呼啸过,也不至于心惊胆颤。车里的DJ曲,颇觉耳熟。周围的高楼大厦渐少,驾着黑色跑车,沐浴在阳光中,匀速行驶在通往郊外的路上,不胜惬意,也顾不得考虑太多,只愿享受一刻潇洒。
刚出城区,忆起一事:车里的CD确实听过,不久前,欧阳杉的巡洋舰上。
10
DJ在疯狂嘶喊,热烈激动,没完没了,不带喘息,同车外零下十几度的冰凉相比,显然又是一番天地,铁皮包裹的美丽新世界。女王信里说去“寻找那些失去的”,既然都知道是失去的,又何必寻找?世上万物,迟早都会幻化,当然前提是肉身消失。
和赵雅洁的短暂重逢,使我明白一件事:时间等于腐败,事物的腐败,感情的腐败,悄然发生,待察觉时,早已无可救药。即使静置,肉眼看不到磨损,实则每时每刻皆在腐败。树叶的腐败还能滋养根系,感情的腐败能让两个绝望的男女得到救赎吗?
不断进出我生命的人,大多像石头跌进湖里,一时激起小浪花,用不了多久,便会沉底,随之遗忘,相异之处,充其量只是沉底速度快慢的区别。唯有女王,不仅带来巨大涟漪,就是落底,也另辟蹊径,家中一切,时刻都在提醒她的存在,如同不知何时会爆的核弹,分分秒秒都可能将这个湖炸个天翻地覆。
欧阳杉曾再三嘱托,一有女王的消息便即刻通知,既然当时答应了,绝不该食言。于是,我在电话里大致说明情况,告知自己开着那车在上次兜过风的地点,他略迟疑几秒,“我马上去。”挂上电话才注意到,强劲节奏不知何时停止,只剩发动机的轰鸣和心跳声,混合变成忐忑。将车停靠在树下,熄火,空调不开也罢,人造温暖令人口干舌燥,倒不如自然寒冷来得亲切。
靠着椅背,睁眼发呆,意识已抵达模糊与清晰的泥沼边缘,身体持续下降,不知要被思绪带向何方。我动弹不得,任由回忆自行运转,许多末节浮上脑海,猝不及防。无数个背影,都是父亲的,最后,画面定格在其中一个背影,和朱自清写的那篇很像——考上远在家乡千里之外的大学时,父亲执意要送我,尽管他从没出过远门。绿皮火车里拥挤不堪,用比肩继踵来形容毫不夸张,可心中满载的是希望,父亲一路上不断叮嘱要努力,要奋斗,我俩憧憬着美好未来,不知不觉就到了。父亲刚送下我就要走,大约是为了省钱,挤公交车时,他拖着肥胖的身子,显得颇吃力,我的泪很快流下来了。——一样的背影,一样的疲惫,不一样的是父亲脸上的笑,总是在努力,仿佛是为了刻意让我有所安慰。
十多年过去,如今我仍旧一无所有,至于“努力”、“奋斗”等等矫情的词语,已经羞于启齿。离婚后,父母一度天天在电话中垂泪,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要照顾好自己的话,可把自己照顾那么好干什么?或许堕落到底,才有上升的希望。与女王的遭遇是我重生的希望吗?
现在,三十四岁的我,没有爱情,没有理想,甚至,连百善之首的孝,都无从做起。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冻僵了,一动不动。窗外有人敲玻璃,深吸一口气,将脸向左扭去。
11
女王的未婚夫有个十分响亮的名字,陈永胜。可推测出他父母大致性格。不过,名字指向性太强,往往适得其反。陈永胜的脸色在渐黑的夜色中,越来越煞白,一溜烟消失了,缓过神来,他已位于副驾。我静候对方发文,只闻:“她爸在北京,请将一荔的消息告诉我。”
陈永胜穿深灰色风衣,消瘦不少,观察他时,瞥见停在旁边的马自达RX-8,黑色,一模一样。一股弱酸通过心脏,转瞬即逝。他的说话方式和上次大体一样,又有所不同,语调依旧平稳,但并未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信心像冰块遇热,悄悄消融。
车厢内的气氛,既不其乐融融,亦不剑拔弩张,我和陈永胜,关系奇异,若非因为女王,恐怕八辈子也不会有交集。我将信找出,陈永胜忙不迭打开,动作优雅,略带颤抖。阅读寥寥几行字,他看了足有五分钟,小心翼翼叠好,装入风衣口袋,他说:“虽然不是写给我,但请容我收藏。”我尚在回味他的风度。和女王多般配。
“一荔终于还是走了,真的走了,走了。我天天在龙城等着,以为……”陈永胜捂着胸口,像是,不用手挡住,心就要破体跳出。我看着他木木的样子,天一瞬间暗了,光明真的走了,走了。
“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她去找她母亲了,世界之大,对方是生是死,都难以知晓,要去哪里寻找?我……”陈永胜哽咽着,将脸埋进臂弯。
我性格内敛,情感节制,分辨不出快乐与否,竭力避免大喜大悲,像植物一样自然而然活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是保持身体正常运转,直至衰,再到亡。——此刻看来,比起他们,同样生而为人,我实在过于冷漠,简直是不通人情。
陈永胜浑身酒气,却不令人讨厌,就算是借酒消愁的庸俗行径,置于他也显得不凡。深棕色头发散发淡香,和女王一样。而我,只是个看上去像个外贸尾单的蹩脚第三者,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什么,莫名其妙插足,想逃脱,无计可施;想帮忙,又爱莫能助。
我在倾听,唯有倾听。听陈永胜在黑暗中讲的甜蜜过往,以及早就设计好的灿烂将来,无懈可击。
“我自三岁认识一荔,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咿呀学语,听她叫我第一声哥哥,到如今,她终于愿意嫁给我。我很开心,答应了她为期一个月的自由活动。可是,她还是走了,她真的走了,对守护她近二十年的我,毫无留恋,尚不及你。”
一番话剧台词,从陈永胜口中说出,深情款款,车厢化身为迷你剧场,我按着描述,在脑中勾勒女王成长的轨迹,一颦一笑,近在眼前,特别是其中一幕:当女王看到父亲载着别的女人飞驰而过,面无表情,不哭不闹。
陈永胜说着说着,声音像电池快耗完一样,没了下文,我静等一阵,在冰冷中嗅到了不对头。——他昏睡过去,拼命摇也毫无反应,呼吸微弱,我手忙脚乱地发动车,箭一般射向无边黑暗。
“在酒中添加安眠药助眠,是一种很危险的做法。”
坐在陈永胜身边,耳中不断回响医生的话,望着一张无比憔悴的脸,猜想着他端起酒杯的画面:将威士忌倒入透明玻璃杯,再轻轻加入几粒白色药丸,待溶解后,就着夕阳,缓缓送入胃中。我闭上眼:女王在台灯下看书,侧脸的线条,被光修饰得更加柔和,美极。
12
“不悲过去,不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于红皮小本扉页写下十六字不算自勉的自勉,看了两次,甚为不满。又从反面打开,补上富兰克林的一句话:“我未曾见过一个早起、勤奋、诚实的人抱怨命运不好;良好的品格、优良的习惯、坚强的意志,不会被所谓的命运击败。”
合上笔记本本,该去上班了。前两天发生的戏剧性事件,仅仅彼时百感交集,在陈永胜苏醒并健全出院后,心态立刻恢复,那不过是别人的喜怒哀乐,人的情感并不相通,眼见他们哭了笑了,只觉吵闹。分别时,陈永胜说:“若是今后有一荔的消息,望第一时间通知。”和欧阳杉的吩咐一字不差,毫无新意。他们急于寻人,我却是在对比观察,挑剔用词,真是病得不轻。想起女王的话,她说她从未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比她更冷漠。她总说她碰到我,这辈子死定了。她说她不信改变不了我的冷漠。
被特殊场景催生出的情绪,一进家门,荡然无存,即使回忆,也似电影情节。唯有女王,清清楚楚存在着,屋里每个角落,脑中每个角落,如影随形,生命力旺盛。女王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要将才华浪费在庸常工作上,意义何在?起初我笑而不语,她一再追问,最后只好引用村上的话作答:“只不过严守舞步而已,不断跳舞而已。完全没有意思。”
一碗面条下肚,喝光速溶咖啡,也抵抗不了睡意,下午还有个会议,我去不去都行。考虑一阵,决定先睡,睡醒了便去,睡过去便作罢。自从搬进来,特别喜欢躺在地板上睡觉,夏天乘凉,冬天取暖,双脚搭在窗台上,肚皮冲向阳光,感觉着皮肤被一点点晒黑,简直是在晒免费的日光浴。睡着后,我像植物一样成长,生根发芽开出向日葵。
女王在时,我常玩她电脑上的《植物大战僵尸》,在那个荒诞的游戏中,植物居然是强大一方,向日葵生产阳光,有了阳光种上豌豆射手,啪啪啪啪啪,几下就可以打死阴森可怖的僵尸,真是鼓舞人心。可惜,女王只喜欢在小游戏中的反串僵尸,与植物大战。冤家啊。
没有女王起哄,不及从前有趣,开着花园让小蜗牛收集金币,喂过巧克力,速度比鼠标移动还快。我来到厨房,前几天买来做装饰的柿子,全体枯萎,家里太热,唉,干脆搬到阳台晒成柿饼好了。
到阳台自然要带上几本旧书,我爱书,尤其偏爱旧书,味道、色泽、大小、装帧、风格,比起时下花里胡哨的畅销书,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过于浓厚的商业气息渗透到出版物上,包装太华美,还有讨厌的腰封,基本上,每买一本新书,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恶心的腰封。翻着八十年代出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闻着穿越时空而至的芬芳,恍惚不已。
在万千书籍中寻找人生,在无数故事中定位情感,可是面对真实,我在干什么?和赵雅洁在民政局领离婚证时,章落下,她“哇”一声哭了,而我,一脸漠然,是透过她瞳仁中看到的。也可能,我是害怕情绪崩溃开了头,会一发不可收拾。谁知道呢,时过境迁多少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此恍惚然,我早已没了耐心在过往的岁月中翻拣。可女王,她正在通往哪段岁月?
莎士比亚让罗密欧与朱丽叶爱得死去活来,历经艰难,最后以万分惨烈的方式赢得爱情,异想天开。我合上书,首次对别人的故事丧失兴趣。
13
单位事务稀少,坐在办公桌前,支着脑袋走神,瞎捉摸同样耗费体力。我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陈永胜跌坐在结冰枯叶上,号啕大哭,那叶子大得出奇,再坐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他的年龄介于女王和我之间,气质较其他富家子弟有所不同,我并不认识别的富家子弟,在梦里却做出如此评断,全凭直觉。他哭着讲述多么爱女王,失控的表情和词句,一波又一波冲击而来。在他的提醒下,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也爱上了女王,只是故意忽略。心痛的滋味在冷风中弥漫,随着无数枯叶飘飘荡荡,落在他身上,以及身后那辆黑色跑车上。
半睡半醒十几分钟,漫长得像失恋。既然梦与女王有关,索性认真回忆一番——
女王五官算是漂亮,但看上去有点怪,一时说不上原因。在朝夕相处中,久而久之,恍然大悟,她没有表情,有的只是眼神和唇形变化:笑时眼神像泉水之光,清冽中透出灵动生机,嘴角上弯;不笑时眼神像冰水之光,冻结目光所及事物,自然唇形。性格同样古灵精怪,若即若离,无法捕捉。
生活总比小说更花样百出,三十四岁的中年人,爱上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姑娘,更糟的是,反应过来已为时过晚,她走了,归期未知,可能明天再见,可能下月再见,可能来年再见……也可能,永不再见。
下班就餐,随意填饱肚子,天阴沉沉的,雪很小,落地即化,但仔细看会发现,地面结了一层薄冰。一路上,雪不知不觉密集,落在旧冰上,稍不留神,便有摔倒危险。好在鞋底有许多花纹,提供着足够大的摩擦。
假如没有摩擦,将会怎样?中学课本告诉我们:反转的离心力将把地球上的一切统统甩到宇宙中去。——尤其贴合此刻心境。
14
又是一个周末。
一大早,被外面的炮声吵醒,撩开窗帘,一阵凉意袭来,是有人结婚。不知这喧嚣是序曲还是完结篇,自己也曾是婚礼上的男主角,懵懂天真,彼时,满心装载甜蜜,万没有想到,好好一段情会变坏,完全地、彻底地。
离婚后,我对很多事情产生怀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来怀疑去,最终连怀疑的力气也消磨殆尽。唯余惭愧,父母年事渐高,非但未得天伦之乐,反而更加操心,无论我怎样解释自己在龙城一个人过得不错,工作和生活都不错(这是实话,起码在常人看来),可父母就是不放心,但凡通电话,便拼命劝说赶快结婚生子,不要再留恋赵雅洁。
想说“我不留恋过去,只想安安稳稳抓住现在,一个人好好生活”,开不了口,他们都不是什么读书人,文绉绉会带来更多误会。我经常抱住烫脸的手机,听着远在天边的担忧,脑仁子生疼,嘴唇被咬出血,咸涩。
炮声透过玻璃后,变得沉闷,拉上窗帘,耳边响起女王的声音。某天清晨,同样情景,她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放鞭炮多没意思,和过春节一样乏味,我要结婚,一定不这么俗气。”当时以为女王说结婚是要嫁给我,内心狂喜,还是竭力控制心跳节拍,怕吵到她。回到现实,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钻入,起床吧,无谓的回忆和睡懒觉,皆为劣习。
万束阳光照进来,室内立刻敞亮无比。女王送的电视反射出黑晶色的光,弱弱刺痛神经,忙将视线转移到绿萝。为它们浇过水、道过早安,给自己也烧上热水,准备冲咖啡喝,美好的一天,从雀巢开始。
接着刷牙、洗脸、刮胡子,剃须刀是赵雅洁购置的,一直在用,习惯了。我是唯物主义者。女王以前夸我懂得享受日常生活,单身老男人能过得这般有滋有味。我听不出是夸是贬,只好“呵呵”两声,虚词,无实意。一个人落得这般境地,再不懂得打发无聊时光,真不晓得要如何继续存活,当然没说出来,说不说吧,说了又能怎样?
花花世界由无数可能性组成,但每个人所选择的,就是他存在的唯一可能性。我选择做个默默无闻的舞者,不愿去勉强什么追逐什么,这就是我的可能性,唯一。也曾羡慕过名利双收之人和所谓爱情狂,最矛盾时,几近抓狂。然而,煎熬半生,总算是过来了。
伴着神秘园的弹奏,将家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扫得一尘不染,已经日上三竿,到了大练厨艺的时辰。菜市场里常见的几种菜,除了相克的,都排列组合了个遍,该吃什么好呢?对了,在网上订的高压锅还没用过,中午吃点好的,可乐鸡翅。
去超市买回十只鸡翅膀,按照菜谱说明准备好可乐两百毫升、盐十五克、酱油一汤勺、料酒两汤匙。我将鸡翅洗得干干净净,姜切成薄片,然后把所有食材放入高压锅内,合盖到位,接通电源。
等待鸡翅由生变熟的过程中,厨房里飘出阵阵香味,多么遗憾,最爱吃肉的女王,没来得及吃到它们,她到底去了哪里呢?从书柜里翻出世界地图,花花绿绿中,排除掉大面积海洋和特别不靠谱的地区,就算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世界依然大得吓人。
15
一上班,打开邮箱,有封未读信,我揉揉眼,确认没看花,欧阳一荔,没错。
叔叔:
你好。
抱歉这么久才联络,深知父亲和他的做派,只有躲得足够远了,才敢露出蛛丝马迹。相信他们已经几次三番找过你,也相信你已经对我的情况有了一知半解,在此不再赘述。
偶遇你是我出来寻找母亲前的插曲,不在计划内,并不是故意戏弄,要是给你带来了什么困扰,也就是这样了,“对不起”也就是这样了。
和你相处的那些日子,轻松愉快自由,是妈妈离开后,我再也没有过的,很是挂念,谢谢你,给了我那么一段幸福时光。有好几次,盯着你熟睡的脸,发现你还在微笑,真想一直待在你身边,到天荒,到地老。可惜,那幸福有时间限制,是骗来的幸福,我已经答应了他们,乖乖听从他们的安排,我和他订了婚,以便更好接手父亲的事业,只有一个条件,放我一个月自由。刚刚开始享受奢侈自由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
种种乱七八糟,不提也罢,总之我只想再见妈妈一面。我一切还算顺利。你要是也愿意再见我一面,请即刻回信,并保证绝不出卖,我便告知你目前所在地址。
欧阳一荔
我反反复复看了几次邮件,好像不认识方块字一样。女王想再见我一面,言下之意,见完这一面,就要永别吗?从来没有这般咬文嚼字,好在理智很快战胜感性,好不容易抓住一丝线索,再多话再多道理,见面谈更合适,兴许她能忽然想通,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
想到这个词时,被自己吓了一跳,是回到“他们”那里,还是转到我这里。我答应过欧阳杉和陈永胜,只要一有女王的消息,马上告知。现在究竟该怎么办,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他俩的样子,欧阳杉说起女儿时,强忍泪水,眼角微微抽动;陈永胜回忆起未婚妻,一个大男人在情敌面前崩溃。——那种在乎和难过不是装出来的,影帝恐怕都做不到。
在键盘上飞快敲出一句话:“绝不出卖,你在哪里?”邮件系统提示“传送成功”,忐忑才真正发作。不安中,女王的样子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对女王真正的了解,几乎都是从欧阳杉和陈永胜口中得知,他们说的是否完全属实,也尚不可知。
简单事物想太多之后会变复杂,就像给一个博士生一道一加一等于几的数学题,会生生分类讨论算出好几种答案。或许是我多心了,努力让一加一等于二:女王的父亲背叛了母亲,娶了另一个女人,女王忍了五年,决定放弃一切去寻找母亲,陈永胜的求婚只是个导火索,不知该如何面对,一走了之。
16
一天中无数次刷新邮箱,生怕误了回音。午饭时分,有新邮件,是女王,内容只有一个简单地址:“凤凰古城江南宾馆401”。默念几遍,确认记熟无误,彻底删除。
我跟头儿请假,当他听说是“女朋友有事”,立马放行。来不及多说什么,打车到机场,买了最早飞往长沙的票,候机时被告知晚点,一刹那着急得五内俱焚,如梦初醒,这些日子里,自己是多么想念女王,故作洒脱不过自我催眠,我需要她,见她,抱她,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陪着她,面对一切,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候机室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广播里的女声语调始终平和,人们也仿佛早已习惯总是晚点。别的飞机落地,别的乘客起立,拉上旅行箱,从容登机,我脑子里乱极了。去书店买了本《三联生活周刊》,无意识翻看,除去倒数第二页漫画,没能读进去任何一篇。时间一分一秒过,好似沙子从指缝尖点点流失,三十多年丢掉的数不胜数,却从未像此刻遗憾,因为,这次弄丢的,是女王。
爬升的速度将身体推向椅背,起飞了,经过对流层,向南方而去。窗外的云朵比在地面上看去干净许多,心情也清爽不少。未及见时,便想象着,夕阳温柔,我拥着女王站在江边看风景。——凤凰是我的故乡,女王竟会跑去那里。
傻笑惊动了旁边的中年女人,她的目光从苹果笔记本上悄悄移开看我,我随即换上正常表情。
在去凤凰县的班车上,睡梦中又见到女王,两个人手牵手过水中桩,她头戴花环,七彩披肩在微风中飞翻,身影绽放在水中,被夕阳打得愈加梦幻,我笑着说:“女王,这一次,再也不会让你跑掉。”她回头,嫣然一笑,甩开我的手,跳桩上岸,我忙追上去,刚刚抓住,正要嗔怪,她纵身一跃,消失在水里,涟漪过后,了无踪迹。而我,手中唯剩那条七彩披肩,风中飘摇。
惊醒后,我跑到前面问司机师傅还有多远,他不耐烦地回答,连一半路程都没走完,着急也没用。回到座位上,手中没有七彩披肩,不断安慰自己,梦是反的。
17
老板告诉我,401的确住过一个姑娘,天没亮就退房走了。这地方潮湿阴冷,周围空气变得稀薄,都说梦是反的,原来,白日梦是真的。
前台招待看我傻不愣登,语气略带不耐烦,问到底要不要住宿,401可是看风景最好的选择。身后排队的两个姑娘忙说“他不住我俩要”。我决定先住下再说。
没来得及看清她俩长相,只瞧到背影,高一点的偏瘦,白色棉衣雪花蓝牛仔裤,踏着黑色雪地靴,靴筒空空;矮一点的微胖,灰色呢子大衣黑色裤子,小腿将咖色皮靴撑得鼓鼓囊囊。——都不及女王,高矮胖瘦非常适中,浑然天成,她搭配衣服乍一看普通,细品,却别具一格,无论正面背面侧面,都无懈可击。
“先生,身份证!”
我掏出身份证,办完登记手续,坚挺的红色钞票换来一张吹弹即破的押金单,然后,踩着散发隐隐蘑菇味的木制楼梯,嘴里不停念叨着三个阿拉伯数字,401,401,401。很明显,这家宾馆是民宅改的,构造奇特,若不是各个标牌指路,要找401还真不容易。我从旋转铁梯抵达四楼,路过隔绝阳光的走廊,还看见阳光异常充足的晾台,最后,顺着红地毯找到了401,果然是VIP房间,藏得如此隐秘。一开门,迎面而来一股熟悉气息,拼命嗅,是女王,没错,是她。闭上眼,女王在耳边说:“唉,叔叔又慢了一步。”我坐在雪白大床上,棕色窗帘在风中飘扬,节奏似曾相识。
怀疑此情此景是否真实可靠,狠劲掐胳膊,痛感袭来,如假包换,我身处凤凰古城的江南宾馆401,绝佳的观景房。女王说她等我来,离开中国前见我最后一面,她反悔了,人怎么可以言而无信?难以分清心底到底是愤怒,还是悲伤。也许焦虑掩盖了我的混账?
锁上房门,来到外面露天阳台,江风清冽,迎面扑来。
夜色降临,凤凰换上晚妆,比起白天之素颜,妖艳得很,灯红酒绿,我在露天阳台枯坐到天黑,一直在想女王为何要将我引回故乡。俯瞰商业气息浓厚的新凤凰,怎会变成这般模样,凝望着那华丽外表,莫名难过,就像幼时隔壁淳朴的邻家小妹,多年不见,久别重逢,明明记忆中还是个傻乎乎笑着的农家姑娘,却一下子变成熟女,她化着烟熏妆,眼神魅惑,紫色低胸晚礼服,纤纤玉指间夹着香烟,红唇吻过,轻吐烟圈,呛得人眼泪直流。
我将头扭向右方,一望无际的酒吧、演艺厅,亮着闪烁不安的灯。各怀心事。无数游客来到这座城。不远处,劣质音响传出震耳欲聋的《爱情买卖》。我彻底打消故地重游的念头,但饿了一天,总该去吃点东西。揉揉太阳穴,头晕,必须去吃点什么,哪怕是为了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到父母,沉在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唤醒,生疼。
就是在那里,在酒吧,在迷离人群中,我碰到了一个姑娘。听完我的想法,姑娘说:
“租金按天计,有别的项目得再加钱。”
她像是早在这里等我,递给我一张表。我选择了几个和父母有关的项目,再三叮嘱,和我亲不亲热,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在我父母跟前必须百依百顺。
18
昨晚在附近小饭馆吃的,点了茶树菇干锅,就着雪花啤酒,两块钱任吃的自助米饭,我没怎么吃。辣椒和酒精联合折腾,胃里火烧火燎,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说着家乡话的小妹笑容狰狞,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真叫一个酣畅淋漓。
我趴在桌上打起呼噜,身体睡去,脑子还不肯休息。顺着女王指引,回到了久违的凤凰,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又为何如此辗转迂回,和命运一样神秘。或者说,她就是命运的一部分,讳莫如深。我扪心自问:燕洋,你到底在干什么?酒醒时已过十二点,我多付了老板娘五十块钱,回到401,倒头便睡。
在家附近徘徊,仿佛看到了儿时,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沿江散步,那时候觉得江好大啊,可是现在,很轻易便能走到头。在龙城从不嗟叹人生,谁知一回到故乡,和古代文人骚客别无二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举目四望,无数面孔擦肩而过,全部写着陌生,没有谁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亦无人问“客从何处来”。冬日暖阳,波光淋漓,心情随天气放晴好了些,不远处有个很像父亲的男人,头发花白,提着半旧的编织袋,低头疾走。——父亲比他胖多了,而且头发乌黑。明知不是,依然不由自主跑过去。
那个男人像是感觉到身后有异样,怯怯回头,四目相接,他一愣,手一松,袋子掉地,一声闷响。是父亲,我脱口而出:“爸!——”看他木木的样子,又接了下文,“我……我回来了。”
我拾起编织袋,沉甸甸的,收口处尚带有余温,打开一看,是两只野猪腿。父亲回过神,挠挠后脑勺,“你怎么回来了?不用上班吗?”
一路上,我绞尽脑汁,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聊天切入点。父母没读过什么书,说的都是通俗大白话,关心的也是婚恋问题之类的大实事,倒不是嫌烦,只是真发愁。父亲好像早就察觉我正在演戏,连身边姑娘的名字都没问。他问了也是白问,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将她介绍给家人。我也不知道这个即兴的玩笑会有多无聊。
太阳很大很圆,一抬头,近在眼前,直视过后,看什么都带着光晕,世界稍稍温柔起来。也是这样的阳光中,我握着女王的小手,沿着小河流浪漫踱步,既美好,又飘渺。时间久了,甚至教人生疑,含情脉脉的眼神,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否都是回忆生造出来的假象。父亲执意要继续拿编织袋,说我是读书人,做不得苦活,我死活不放手,他也只得作罢。
到家了,母亲正在和大姨坐在桌边嗑着瓜子烤火,看见我牵着一个姑娘进门,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手定格在嘴边。
19
欧阳杉和陈永胜站在我面前,出人意料,也不足为奇。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手机GPS定位实在算不得什么高科技。想必他们早就跟踪我了,人的直感很准,有人在身后窥视,一般都能察觉到。我心中空空荡荡,望着不远处的白色巡洋舰,驾驶员是个陌生司机,欧阳杉做了个叹息的口型,没出声,轻拍我肩,垂头咬唇,“小燕,不用找了,她不会回来了。”
这是欧阳杉第一次用“小燕”来称呼我,陈永胜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脸颊微微抽动,抬头看看天,随即便换上了一如往常的儒雅笑脸,他说:“燕先生,你自由了,一荔找到了她要找的,回头已是不可能。不必再记挂。”
面貌俊朗的陈永胜眼角微向下斜,轻拍掉衣领上的几粒灰尘,平稳的语调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嘴唇微动一下,最终只咽了咽口水。欧阳杉在夕阳下似笑非笑点头,从口袋里抽出烟,我摇头,不,我不抽烟。陈永胜说,他们要移民去日本了。我说那非常合适,与二位首次会面时,就嗅到淡淡东瀛气息。忘了是哪个作家说过,有的人突然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地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倍感亲切,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故乡。欧阳杉和陈永胜不再多话。巡洋舰在橘色的光海中缓缓驶去,变成白点,继而消失不见。
我从来留不住任何人,不管是哪种关系,一股汹涌而来的孤独环绕身边,迅速隔离周围的事物。我像被扔在南极。寥廓的长空,太阳正在坚守最后几小时岗位,只有这些可看,静静仰脖的时间里,恍惚间身体上浮,如乘着热气球慢慢上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离开冰冷的地面,向着光芒飞升。古人总爱写些成仙的荒诞故事,不过是在抒发某种卑微的愿望吧。
那个陪我回老家的姑娘呆了两天就借口有事先走。父母还蒙在鼓中,别离中还依稀不舍,尤其是母亲,越来越爱哭。母亲像对待媳妇一样对待这个我一点都不熟悉的姑娘。本来这一幕都是为女王而准备,可惜她错过了。这一幕总是在不断上演,赵雅洁都怀了我的孩子不也仍无缘看到这一幕?她们总是体会不到老人的辛酸和期盼。
跟单位续过假,我躲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什么都不思考,尽管不思考,脑子还是自动总结关于女王的故事,开头平凡,中段离奇,结局——我不知道结局,或者说,不愿承认结局。“无疾而终”多么矫情,可是,也只能用它来概括结果。
拿被子捂着脸装睡,我妈偷偷溜进屋里,果然不出所料,她压低嗓子,“儿子,啥时候再结?我和你爸爸还等着抱孙子嘞!”父亲却在门外说:“什么再结?结就结,还再。”父母总以为我带回一个女人就意味着婚姻大事都提上了议事日程。她们总是这么想当然,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糟糕。
再有一个礼拜就春节了,其实并非故意自我封闭,不分青红皂白拒绝所有与人的正面接触,迟早会复原的,需要的是时间,村上春树说的那种“纯粹客观的时间”。
彻底失去女王后,心湖枯了,变成荒地,但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手机没电好几天,该充上电,万一单位有事。人不能情绪化,要克制,要正常。
20
很想给自己再顺顺那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惜怎么也找不出前因后果。单独串联有关女王的片段,难以避免情绪的干扰,决定从头开始,整理我的人生,我的生活,直视那些因懦弱而回避的问题。认真想来,和赵雅洁离婚后,所有努力更像是一种敷衍,在自我催眠中构筑了新的价值观,无比虚无,做的事像是虚构的,连呼吸的空气,也仿佛是虚构的。
画地为牢,折腾半天,故作清高可能更多是逃避,却又从未停止过苦苦挣扎。抛弃了故乡,远离了亲人,消耗了十几年的青春年华,也没能真正融入龙城,更没遵从内心所思所想,只是顺其自然瞎折腾。
妈见我闷着不说话,叹口气,“起来吧,起来吃点饭。”从被子里探出头,深吸几口湿冷空气,顿时清醒。阴天,手机屏幕上亮光刺眼,白色对话框中的字,在眯眼的一刹那,模糊不清,遥不可及,是赵雅洁的信息。——当我要再一次将她遗忘时,将所有过去遗忘时,她说:“燕洋,我怀孕了,按时间推算,肯定是你的。”她的泪水仿佛触手可及,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蜇了一下,尽管与爱情无关。
我不知道赵雅洁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也没法判断那孩子的父亲是不是我。但我还是和赵雅洁说:“复婚吧。”
赵雅洁打过来电话,说你还当真啊。她发这么个信息只是为了确认,问我那一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她都记不起来的事,好像指望着我都记得。她这是无聊还是怎么啦?还是在暗示什么吗?
妈在外面吆喝:“儿子,出来吃饭。”我打起精神,大声答应:“马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爸正好也回来了,他又提着个麻袋,这回是苹果,红扑扑的,瞧着就甜。不像青苹果,光是看看,嘴里都会泛酸。
很多年没回家过春节,这回合家团圆,格外亲热。爷爷、奶奶的身体都还硬朗,一家人围着烤火取暖,亲人们说着笑着,家乡话不绝于耳。好像赵雅洁的话提醒了我,我向家人谈及那个怀着我孩子的女人。我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我抱着哥哥的女儿,这个小姑娘前两天看见我都害羞得要命。可现在动不动就在喊我叔叔。炭火的光烤得我满脸通红。我在夸夸其谈的讲述中向家人承诺:
“明年,明年,我一定要把她们带回来。”
我在不断地讲述中,过往的片断次第闪现,曾经见识的人和物,好像都在仔细帮着我推敲着这未知的幸福。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女王闯进我生活的意义。她的出现只是为了向我提醒,曾经的自暴自弃有多么糟糕吗?简直是神启啊。夹杂着木炭裂开的伴奏,我亲着侄女儿肉嘟嘟的脸,放任她的小手乱抓一气。
外面爆竹炸响,新的一年不请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