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不吭
2012-04-29申长荣
申长荣
矿井下发生瓦斯燃烧,死了两个人。身为瓦斯员的老康为了逃避责任,趁乱连夜逃走了。这事儿大伙当个乐子说,好歹也把矿难的悲惨氛围冲淡了一些。
老康的搭伙老婆却来矿上要人,老板耐心地给她解释,事故当夜,康海平并没有下井当班,却躲在机修工屋里的铺上睡觉来着,这不光机修工一个人看见了,瓦斯着了以后,上面乱哄哄救援时,他当时也裹在人群里,矿长还手指着他大骂呢。出了这么大事故,他严重失职,是第一责任人,自己害怕跑了,我们还在找他。看他老婆刁蛮难缠,在矿部大嚷大闹,老板就叫人把矿长叫来了。矿长来了,显然是想息事宁人,说体谅你家现在日子确实挺紧,矿上可以先借给你们三千块钱。但是话得说清楚,只是暂借,等我们知道老康下落了,这个钱你们还是要还的。
矿上肯出这个钱,是因为那是在全面停产安全整改期间,违禁偷采出了事。
不知什么地方引燃了原煤,巷道还在冒烟,只得先把主副两个井筒都砌死封闭。封闭井口的同时更要封闭消息。
有人说,这个娘们儿心里也明白这个轻重,所以才敢来矿上放讹。也有和康海平熟识多年的人说,就算这个事儿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老康在这里挺着,最多也不过一两年的刑期,假如是从小夫妻自己的家口也犯不着跑,其实他多半还是为躲开这个娘们儿,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吧。他本来就不该非得犯贱讨这个累赘,简直就是他妈的拉帮套,对不对?
康海平来这地方时,正三十多岁的好年纪,身子瘦巴巴轻飘飘的,左眼只有右眼一半大小,似乎呼应那道睁不大的窄缝,左半边的脸肉也有些萎缩,朝左眼睛那里拉紧凝聚。他自己不板着的时候,头也不觉往左面歪,偏脸歪脖子显得他整个身子都朝左边倾斜了。不过他是个笑面,见人就把那只大些的眼睛也眯缝起来,龇出几颗歪斜的门牙。通常笑容卑顺,若再愉快活跃些,便不觉掺有几分不着调似的调弄,似乎狡猾起来。他是单身汉,姐姐家在这里,他姐夫是某家国有矿的一个后勤干部。姐夫给他在一家个体矿上找了一个类似于更夫的活儿,和当今的门卫、保安什么的差不多。
那把身子骨,也许以前在屯子里时,就没让他做成过正经壮劳力。姐姐姐夫,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这么个闲散的活儿挺适合他。
那时他已经抽起了香烟,穿戴也比在乡下整齐多了,时常和几个朋友一起赌个小钱、喝个小酒什么的。后来喝酒上了瘾,找不到人一起喝,就在小铺里买一点儿零碎吃食,回到门房里自己吃喝。交了那样一些闲扯淡的朋友,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便要沾惹上女人。矿区这地方,也穷也乱,既不像山沟里那样封闭死闷,也没有文明程度更高些人群中的那样暧昧狡诈,大体上很粗糙很放纵的。直接收钱的女人随处都有,价格低廉得对更夫也算不上是什么负担。比较之下,他和那类婚恋不遂心,大致有些自弃无聊的女人来往更多些,关系也更长久稳定一些。里面,总还有一些情意吧,自然钱的代价是要大一点。囚在山沟里情欲无处释放的那些单身汉,到了一定的年岁,人常常出现这样那样的怪异,海平本来就是自在好脾气,和女人接触以后,人就更加讨大家喜欢了。
中间有那么一两年,一个大家称作小白的朝鲜族离婚女子,跟他比较密切。他们自然没有公然同居在矿上的门房里,小白时常过来给海平洗洗衣服什么的,往往也带一点吃的来。若是中间有别人来了,小白便站起来腾出位子,不吃了,一旁服侍,很像个妻子身份。当然,也是因为朝鲜族人吃菜量少,小白她过来一般都拿的不多,而且他的朋友们都是些咋咋呼呼的人吧。此类种种,都是大家见惯的。
姐姐也听说有小白这么个人,可也一直没有往心里去,海平人奔四十,连姐姐也不真正去操心他这辈子成家的事情了。一日,姐姐因为什么事顺路去海平那里,偏巧撞到了小白。原来这个小白果然生得比一般女子皮肤白嫩,典型的朝鲜族女子,圆脸小眼睛,矮矮胖胖,表情温良,甚至略显恭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
——这是小白。
——这是我姐。
海平互相做了介绍,自然,假设他就是努力,也做不到向姐姐介绍女友的口吻。
不过姐姐见了小白却感觉不错,有些心动。第二天仍放不下,晚上特意跑來,打听这个小白啥样。
“嘿嘿,她呀——打我这儿也掏不了多少的!”他又刚喝完,脸红红的,身体半仰在门房的破长条沙发上,向半空吐出一口烟圈,在姐姐面前透着一点自鸣得意,以及略微撒娇般的厚颜无赖。
姐姐抬手把飘到脸前的烟雾轻轻赶赶,叹口气,没有把对兄弟失望的话说出口,走了。
后来,小白在那个地方消失了。她出国了,大体赶上了朝鲜族人奔韩国打拼的热潮。
如果,不是那个叫刘丽凤的女人适时出现了,海平的一生,也许就那么较为散淡地混过去了。只不过是比在村子里,换一种方式吧。
开头,刘丽凤是以朱琳的名字出现在海平的生活里的。对,朱琳。那时刚热播没几年的电视剧《西游记》里饰演女儿国国王的演员。
“海平啊,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她名儿叫朱琳……”某日,一个朋友很郑重地对他如是讲。
首先只说这个形式,对海平的内心就是一个很大的震撼。他活半辈子,之前,竟然还没有人给他正式介绍过对象呐。一次也没有过。
他们在城里见了面,矿区离城里三十来里地。介绍人吃完饭抹抹嘴巴,离开饭桌自己走开了。他们两个人出来在街边慢慢溜达。
见面,吃饭,散步。细究,散步已经是第三个步骤了。
他虽然看过《西游记》,但兴味主要在猴子,猪,以及妖精们身上,不知哪个漂亮美女叫朱琳。没有潜意识里形成对比,这对刘丽凤更有利。其实,就是知道演员朱琳他也不会对比的,他本来就没有对女方形貌有什么奢望。
眼前这个朱琳,三十五岁,体格、相貌不出一般妇女范围,面皮稍黑,体形略偏瘦些——自己呢——动作麻利,说话语速较快,他们俩初次见面,她自然着意柔和,平时会说得更快,话语更直爽。不经意某一眼斜视什么时眼光很锐利,看来准是个辣货。他对和他成家的女人本来就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是能好好诚心过日子的一般妇女就行,这个朱琳超过了他的预期。她说她有个女儿,但身体不好。他在说到他会好好对待她们娘俩这一情节时,女人本来脸色温柔着,却倏然眼光一凛,左面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虽说瞬间就恢复了和气表情,但海平却留意到了,他的脸不觉红了,以为自己把心里话表达得太笨拙,对方误会了自己的诚意。他并没有对女人这个反应本身延伸细想,反而不觉中被对方发自本能的凌厉一瞥给慑服了,大致也可以说是给迷住了。他们边走边聊,气氛自然不错。朱琳说她在一家酒店后厨里刷碗,是两个人一起搭伙干,但是和另外那个女人相处得很别扭。他说那就再换个活儿呗,她说正托人找呐。那时大家还都没有电话,他们分开时,约了三天后见面。
三天后见了面,她说自己已经换了地方干活儿,前一天起到附近一条背街的某家小旅店打扫卫生了。他熟悉那类小旅店,但嘴上也说不了什么。打扫卫生嘛,能说什么。
聊了一会儿,他说去吃饭。除了说吃饭,还
说什么呐?她却说去店里太贵了,不如买点儿现成的,直接到她住的地方吃实在。这个意见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离她住处越来越近,他不由有些怵头。到了近前,看见那所平房的确不熟悉还放心些。可仍没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地儿不熟,也不是没有遇到熟人的可能。
进店,门厅里一个老板娘样子的妇女单坐在一侧,另外三个女人并排坐在另一侧,四人嗑着瓜子,样子挺闲逸,其实自然是在工作。见他俩结伴进来,老板娘笑着打了句招呼。他不敢向那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看一眼,紧随朱琳旁边拐向走廊。
“大哥,也请咱喝点儿呗?”身后三个女人里不知哪个在欠嘴凑趣。
女人们嘎嘎笑起来。
“来吧!”朱琳回过头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条走廊,两边各有四五个房门而已,门与门距离都很近。朱琳住右侧把最里头的一间屋子,对面便是卫生间了。除去一张床和床头的小柜子,屋地狭窄得两个人只好侧身相错,的确适合给打扫卫生的人单住。他们俩只能床头一个床尾一个坐,把吃食放在床中间。他们买东西时她要了张报纸。
他坐床上了,突然又站起来:“还是出去吃吧。”
“哎呀,何必呢?不用不用。”
中间,斜对过的屋子,有过一次进出。男的声音基本听不清,但女的毫不收敛,偶尔传来一句半句清楚的笑骂。
女人尽量使他放松,他整顿饭的表现都别别扭扭。有些滑稽的是,他们都把对方想得本分清白。她觉得他实在老实,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其实,是与他潜意识里的某种预期反差过大了:这是在和一个良家妇女培养感情,为着在一起做柴米夫妻,在这么个地方,感觉真是太不对劲儿了。
下一次他来便不那么拘谨了。餐后,朱琳俯下身体整理床铺时,腰际露出一截皮肤,肤色比她脸及手臂等平素外露的部分明显白腻。他感到了自己呼吸节奏不由自主地变化,可无法立即调整自然。常常是这样,不一定非得是性特征突出的部位,女性平时隐匿部分的皮肤,反而经常在某些情境下更呈现出性感的力量。
她直起腰来,由于猫腰活动时间长些而面色泛红。这时她一下看到他表情,不由也跟着脸上添热,顺口道:“熊色样儿!”自是,相当于鼓励了。
他出来,回头望了望小旅店连水泥罩面都没做的旧红砖房子,有些拿捏不了自己的心情,反正是有些怪怪的。过程算不得乱,倒还自然吧。可是,怎么就觉着还是有些像嫖娼呐。
他们开始做一些在一起生活的准备,尽量力求简单。他给她买了一枚戒指和一副耳环。是朱琳要的,还是他主动给买的,别人搞不清楚,反正是买了。按说要求也不算高,但姐姐数落他:“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还这么没有谱儿?又不是什么咱们知根底的人,买什么金首饰?先买点儿衣服行李家用的东西还行,等以后处长了,要真是一心一意过日子,条件好了买什么不行……”
他租了一间带个小厨房的屋子,买了新被褥、电饭锅、门窗帘、床单、暖水瓶等,还花四百五十块钱从别人手买了一台熊猫牌十七时旧彩电。这些便宜货匆促凑在一起,的确有些过家的意思了,可瞅着哪里还是像在做戏。
朱琳来了,而且到矿上的绞车房里看了——他给她说,她来了可以去开绞车。
四天后,她需要回娘家一下,安顿一下家里,把孩子从母亲那儿接过来。
临走时,她问他能不能再给她拿三百块钱。到这头儿来了,家里有点儿债务需要了断——这几年孩子的病总是时好时犯。他一时眼光躲闪,有些语焉不详。他手里的确没有钱了,而且,就是姐姐和个别嘴欠的朋友不说什么,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一点隐忧都没有。她嘴角往左轻轻耷拉了那么一下,也没再说什么,低头打理小小的行囊。他们出门去车站,他低着头走,后来自己走开了。她以为去给她买些路上的吃食去了,他刚才念叨过。
但过了半天都没有回来,她不禁心虚起来。心里紧张给她带来的外在表现是:她当街站住,两腿微微岔开,抱着膀子,紧闭着嘴巴,嘴角不由有些往左歪斜,向下歪斜出一条浅沟,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刚才消失、随时有可能出现的街道,颇有些能豁出去的样子。
车快要开了,他远远地跑回来,气喘吁吁把钱给她——没弄到三百,只有二百四。
恐惧消失了,可她嘴角又不知怎么不自觉悄悄撇了那么一下,脸色显然不是高兴,也不是轻蔑。他以为是嫌钱不够,不由有些赧然。事实上不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人似乎有些疲惫。一种大致上是人总是把钱往自己口袋里装的惯性吧(本也是她自己朝他要的),使她接过了钱。她拿了二百,给他留了四十,尽量打起精神柔和地嘱咐他一些话,然后上了长途客车。
这件所谓的婚事,的确是个提前设计好的骗局。针对单身汉,类似的剧目到处都在变着花样儿上演,屡见不鲜,而且还将层出不穷。这里所以把这一庸常事件讲得细了些,是因为两个人的纠结,事实上并没有像他俩那时以为的已经结束,更不要说旁观的别人了,不过刚刚开头。
从送她走时的隐约担忧,到最终自己心里不得不接受受骗这一事实,他熬了半个月时间。半个月早过了是她说回来的日子。
他为这件事损失了差不多三千块钱,其中被她前后弄去的约摸有两千挂零。基本上就是他做单身汉那些年来的全部积蓄了。他骨子里还藏着一条谨慎乡下人的根子,以及一個单纯的念想。这些年,总是没有尽意大吃、滥赌、狂嫖。攒来攒去,却落了这么一下子——过几天后,小便愈加异常。筐着两腿,脸色虚黄,狼狈地去找大夫,确诊了某种性病。
姐姐当然狠狠地骂他。
“您还可以呀!怎么说也做了几天有媳妇儿的主儿——钱儿没了,手儿都没摸着一下的伙计也不少啊……”几个一起玩儿的朋友当着他面为他掰着指头计算,他被骗走的钱,如果全都用来跑皮可以消费几年——那时的行情,一次也就十块钱左右吧。
他只是勉强咧咧嘴巴,算是笑,给自己解嘲。
不说自尊,也不说钱财了,他呀,别处地方也受伤了。
刘丽凤他俩真开始在一起过日子,是在那件事过去差不多两年以后。
在城北七八里路一个靠山的小村子里,他们买了一所小房子。原来是一家父子合盖的,连脊,是那种单干以后庄稼院首批出现的砖瓦房子,建筑明显带有缺乏经验和资金的粗糙,每家面积不过五十多平方米。因为住一起后婆媳关系越加恶劣,婆婆盛怒难平,把屋子卖掉投奔别处的儿女去了。宅基地中间做隔断的板障子树皮已经脱落,园子角上两家各自都有韭菜地。可见,不和睦不是一年两年了。刚刚住进新房时这面为孙辈们栽植的果树都在,而且老头儿修剪得都好。
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李子树在屋子后,两棵苹果树离山墙不远,靠近院子东北。最靠外边是一棵杏树,树干几乎紧挨着北侧的红松大门的桩子上——农村房屋历来讲究“东大西小”,老辈人都住东面——差不多一半枝叶都伸到了院子外面,东障子和街道之间是一条村民公用的排水沟,老头子在排水沟上面搭了一座两米来长的木桥,桥面铺的不能算板子了,全用十几公分见方的柞木方子紧密楞在一起,很结实,上面完全可以随便通行装满重载的
手扶拖拉机。夏天的中午,虽说杏树在大门北面,但浓荫仍把大门内外,包括整座木头桥完全遮盖。当初海平来看房子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院子,其实和这几棵树有很大关系。买卖房屋,果树作为附带物,价值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买卖双方都不必提及的,买方如果不喜欢,到手就可以把树砍掉。那时是早春,果树的枝丫都光秃着,海平凭着一种近乎乡下人的本能,想到它们枝叶茂盛、果实累累的姿态。果然,到了夏天,刘丽凤穿着居家的简便裙子,蹲在桥面上和西院绕过来的女邻居聊天了。
刘丽凤的女儿其实不是一个,是俩。两个女儿和她们的生父都失去了联系,可也没随母亲姓。大的叫程倩,小的叫汤天晴。程倩插入了城郊一家初中,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完全一副花季少女模样,个子已经接近了母亲,还在呼呼地往高窜,除了尖削的下巴有些像妈妈,轮廓五官,个头体态,都要比母亲明显漂亮。可以想见她父亲的长相,亦可引申想象刘丽凤初婚的恋爱和婚后的不安宁,大约都曾经是相当激烈的吧。程倩性格趋于内向,在家里基本表现不出少女的活泼,跟她妈话也不多,妹妹一凑到她近前便会被斥责,和继父基本不说话(也是他太丑吧)。学习是非常用功的,到家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埋头在一张打旧货市场弄来的台面斑驳、还缺了一个抽屉的木头写字台上面。偶尔,也撇个呆儿什么的——一下子自己醒来,就警惕地四下望望,立刻继续学习。天晴比姐姐小差不多十岁,大致是母亲婚姻失败后,却尚未看破红尘时稀里糊涂的产物。长相也不像妈妈,胖乎乎却生来有病,脑袋常常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疼起来,犯病偶尔还伴有抽搐。这孩子天性没有棱角,又在天真童稚时期,还不知分辨继父的相貌丑俊。妈妈性情急躁,姐姐总是斥责她。所以海平一在家她就围着他转,“大,大”的不离口。她已经入学了,由于健康关系,在念与不念之间,随时待在家里,直到大了离开学校基本都是那种状态。母女三人里,她泡在海平身边时间最多,和亲生父女看起来也差不多吧。
海平便是那时开始下井的。
他当更夫一天二十四小时钉在门房,一个月那时也只挣一百八十块钱,下井一天八个小时能挣六七百。只这一家子人的日常用度,凭一个更夫的工资是无力负担的,下井便没有问题。活计就是这样,没干过总想如何难,自己怕干不了,真到伸手干了也就没有什么。由于班次的不同,一般每月他离开家上班的钟点分为早晨,下午,午夜三档。自行车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划拉来的,原先扔在仓房房檐底下,枯草从倾斜的辐条中间穿过。朋友原说是要推给废品站去的,却拖懒着总没动弹。在没被新一年的杂草淹没之前,海平发现了它,把它从原地拔起,拎到院子中间检查,虽然外观锈蚀严重,很破旧,可架子、车圈都是好的。以前出廠的自行车,此类主体构件基本上都可以用一辈子。他把几处轴承拆开,拿柴油浸洗干净,重新抹上黄甘油组装好,换上新胎,骑着很轻便灵活——这种耐心和灵巧,原来一直藏在他自己身上——感觉很好。海平每天骑着这辆翻新的车子,从家里出来,骑行接近二十分钟进入小城,然后用十分钟穿过城市西郊,再用半个多小时一路往南,经过田野,潜入浅山。那里,地上外观类似,地下大同小异的私营小煤矿随处可见。换衣后,到井口,从地面上消失;八小时后再从那里出现在地面,洗完澡,骑上车子原路返回来。这便是他成家以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除了春节和赶上上面强制煤矿停产整顿,基本没有节假日,也不论什么天气。
转年春天,他们还完了债务。当初买这所房子,刘丽凤也把自己一点儿存钱拿了出来,但两个人的钱加起来还是差一些,姐姐对他们这次结合一直冷着脸子,钱是那些酒肉朋友里的两位借给的。还完了那一点儿债务后,海平买了一娘一崽两头母牛。这里面有一个乡下人很常识的小精明:大牛再过几个月便会再生出一头小牛来,再过一年,到来年差不多相同的时节,母牛下第三头犊子时候,现在刚断奶这头小牛也会初产。五头,便是一群牛了。现在两头——就算是五头时,他一边下煤矿,回来仍是可以照管过来的。牛的数量要是无限制地再多起来,说不定就可能换一种活法呐。那样的想法,当然是诱人。
那样环境和氛围,大体粗茶淡饭的日子,不知不觉中却是养人的。头一年多日子风平浪静,刘丽凤气色越来越好,皮肤不那么显黑了,皮肤油脂分泌似乎比以前丰富,细腻滋润了。有一天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肚子里的新生命反过来也滋养了母体,刘丽凤人变漂亮了,眼睛光彩流溢,仿佛重新年轻了一回。
随着刘丽凤肚子一天天变大,不要说海平了,姐姐也隔三差五地打辆出租车过来,下车时同时卸下禽鱼肉蛋,青菜水果什么的。两个原先水火不容的女人一边手里择着菜,一边亲热地对面唠嗑,脑袋快要顶到一起。姐姐结婚二十来年,却仿佛没有娘家一般,这下子好了,刘丽凤肚子里最好是个男孩——女的也行啊!总之,孩子一生出来,这个娘家就有味道了。
怀孕六个月时,刘丽凤带着小女儿天晴回了娘家。她娘家在管辖这一地域的市府所在地的城郊,她家里原是菜农,现在只有一个老母亲在家,身体很好,可以照顾她生孩子。天晴自小就长在姥姥跟前,听妈妈要回去,便嚷着跟着,开学肯定要耽误的,耽误就耽误吧,小丫头的身体离了自己眼睛她实在也不放心。这面,程倩和海平虽然疏远,但也算不上别扭,况且这孩子已经是个大姑娘,从来自理惯了,不必操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两个人不过就是一天一起吃两顿饭。最主要的,她回去生孩子,下井、侍弄牲口等一切都可照常,若再加上伺候月子,海平就忙不过来了。
刘丽凤走时是七月初,八月下旬,姐姐去市里送女儿入学,她闺女进了全地区的重点高中,儿子也正好这一年在上海毕业,参加工作了。姐姐从学校出来,在长途客车站等车时,无意中一抬头,竟然看到刘丽凤进了候车室。后者肚子瘪了下去,她还没有到预产期。姐姐径直走了过去,她是长久受命运眷顾的人,这样的中年女人在世俗生活里,往往都已经习惯了充当质问者的角色。
于是,两个女人在异乡的候车室里,如同在自家民房里一样,旁若无人地吵了一架。
刘丽凤做引产时间还不长,身体较为虚弱,人很憔悴,火气却不小,也许她正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这个人提前变成了男人的姐姐,而非男人,事后来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个人,同是一个普通女人,却高大健壮,丈夫称心,儿女争气,家境富裕,诸事顺心如意,还正好给自己充当着所谓大姑姐的角色,一副咄咄逼人的质问架势——那好!就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主儿了。刘丽凤指着对方的鼻子发疯咆哮:“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用你管?!要怪,也怪你兄弟没用吧——要生个男的,长大了也得像他那样找不到老婆;要是女的,也得像我这样出去卖……”
刘丽凤这次回娘家,歪打正着地给天晴确了诊。使天晴癫痫的是她脑子里先天有个瘤子,孩子长大它也跟着长,瘤子成长的速度比人成长的速度快。如果任由它长不切除,孩子的头疼会越来越厉
害,最后瘫痪,失明失语,死去。
手术的钱,他们又过了接近两年才凑齐,两年里他们俩打工也攒了一些,卖掉了全部的九头牛。孩子的爹等于没有。刘丽凤的亲属大多尽可能的帮了,但还是不足。到了需要求亲靠友的时候,海平才发现自己和原先的朋友们疏远成陌路了,别说不见外地到朋友家划拉自行车,就是喝杯酒的交情自己也没信心了。总吃大伙的,一次两次还不觉得怎样,时间长自己就溜边了。一次井下休息大家闲磨牙,一人说他,“就是五毛钱一炮,咱们老康也舍不得开火!”他也不由跟着乐了。以前,他也这么说别人来着。海平硬着头皮去姐姐家,这两年里两家人互不登门。姐姐站在他面前指着骂他,气恨不已;他窝在沙发角上,眼睛看着地板。姐姐数落数落着,哭了起来;他缩在沙发上的一小堆似乎更小了,头越加低下去。这几年来他的头发明显稀薄了,花白了不少。姐姐哭骂累了,扭身摔门进了卧室;他还蜷在沙发那儿,不走。后来,姐夫过来把钱拿给了他。此前,他一直坐在沙发另一侧,看着姐弟俩,一言没掺和。
通过这件事,两家又走动了。年节及姐夫过生日时他们两口子过去,过年时外甥过来拜年。如果,当初他们的孩子生了,当然会是另一种样子。
不过,就连姐姐也不质疑弟弟的后半生了。
刘丽凤还要怎样,是不是?
但人实际的凡俗日子,毕竟也不全是看来那么简单。
虽然是矿工,他们家过冬却不烧煤炭,但这不是刘丽凤的主意。他在夜班闲着时候,去后山捡柴火,凑一小堆,用板车拉回来,年年如此。一次装多了些,下坡没控制住,车子拖着他跑起来,翻到路边沟子里,他摔到沟子底,柴火绑在车上,整体压住了他大半身,好在沟子底很窄,他细瘦,没有砸得很吃重,但是他给镶在沟子底脱不了身。进山的人少,过了一个来小时,才被邻村的一个姓鲁的人解救出来。他肋下有些疼,腿也瘸了。不过筋骨都没事儿,当晚没耽误照常上班。
次日,他们两口子买了礼物去鲁家致谢。鲁家瓦房还挺新,院子铺着红砖,院落很规整,屋子里面也颇为清洁利落。聊几句,原来这家的女主人两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这是个规矩齐整过日子的人,长相也规矩齐整。鲁很投海平现在的脾气,他现在也没什么朋友了。鲁此后经常过来,赶刘丽凤在家,就下厨炒一两盘子菜,俩人支开桌子喝个小酒啥的。鲁每次都给天晴提溜点儿好吃的,天晴见了他也欢天喜地的。天晴过了十岁,长的个子也不小,病好了,但身上总还是保有某些小小孩的幼稚。随着鲁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两个男人虽然还总是经常对面喝酒,但似乎越来越难找到话说了。刘丽凤有些像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她怀孕时那种样子,她长相不算漂亮,却是每每能焕发出漂亮来。两个男人都是四十多岁,都具备成年人的世故平稳了,也不可避免地见面干巴巴隐隐不尴不尬起来。俩人都也是实诚人。
直到有一次鲁来,照例把方便袋里的吃食殷勤拿给天晴,程倩忽地从她和天晴的小屋里闯过来,劈手把塑料袋子從妹妹手里夺下,鲁刚坐下屁股尚未坐稳,没等反应过来,程倩已把袋子掼在他怀里,程倩过去打开了屋门,这个动作用意很明白,坚决得使鲁没来得及表示诧异,赶忙走了出去。刘丽凤闻声从厨房拎着菜刀过来,只看见鲁灰溜溜的背影在院子里闪了一下。天晴委屈得要哭,却不知为何没敢哭出来。海平坐在原处,手里刚才鲁给他的烟还燃着,似乎面无表情。程倩关了门,回自己和妹妹的小屋,谁也不看。她将满二十岁了,已经在卫校念了一年半,放寒假在家。她成绩历来好,她肯定有过上更好的学校的愿望,家里没钱,自己选择了就近上卫校。对鲁来家,之前她就像个局外人。刘丽凤拎刀站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油然而生在脸上的是某种女性权利遭受侵害的本能委屈和哀伤。不过她这次没有撇嘴角,八成是也撇不动了。那年,她四十三岁了。
她没有再怀过孕——这么交代,似乎是一种多余。他们家再没有买过牛,海平没有以前那样精力充沛了。他修剪侍弄果树的技术越来越精到,每年都果实累累,但真被家里的那娘几个吃掉的并不多。
他死心塌地顾恋着这个家,没委屈没失望过吗?
并没人曾经真的留意,他也没有和谁表示过。
他每天骑着那辆依然保养得很结实、轻便的大架子自行车照常上班。后来重体力干不动了,改行做了瓦斯员。
现在他跑掉了,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嘴上说说凑趣的闲话,照常忙自己的,活自己的,不是很关心。
过去了一个多月,因瓦斯失火死人的事情,渐渐地还真就平息住了。成功瞒住的事故很多,那只是其中一起而已。安全整顿行将过去,估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封闭,下面原煤的火也一定熄灭了。复工前,井下有许多地方亟待修理。
矿长领着几个工人走入斜井井口,进去启封,老板和几个人在井口外面。后来老板无话了,一个人走开几步,两手插在裤兜里在井口前面慢慢来回走,在井口前经过时便朝井下张望一眼。
井下,墙砖终于打开,大伙的矿灯灯光向那一堆聚集,他在墙里面,十指的指甲和手指肚都在疯狂抠墙的时候烂掉了。
他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跑下来的?下来想找什么,找自己假想可能落下的人吗?曾经在哪个巷道里一个人昏倒没有及时出来吗?
都是猜测,谁能搞清楚呢。
反正,他自己慌忙跑下去,肯定还是想要挽回什么,没有起过逃走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