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与储安平的异同
2012-04-29杨学武
杨学武
一
胡风与储安平,曾被“著名”右派分子章伯钧预言为“历史人物”,他在1957年夏季反右前夕发表感言道:“我看胡风、储安平倒要成为历史人物。所谓历史人物,要几百年才有定评。”[1]尽管胡风与储安平的历史,至今尚未达到章伯钧所说的几百年。曾几何时,他们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盖因他们“臭名昭著”——胡风因上“三十万言书”反对极端专横的文艺路线而被毛泽东钦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首领;储安平因“向毛主席周总理提些意见”反对一党专制而被打成右派分子。再曾几何时,他们成为与世隔绝的人物,盖因他们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胡风入狱近30年被“改造”成精神病人(聂绀弩赋诗曰“三十万言三十年,无端狂笑无端哭”);储安平不堪受辱失踪几十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曾几何时,他们成为新闻人物,盖因他们得到或正式或非正式的平反昭雪——胡风幸运地顶上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顾问的桂冠,最终“含笑”九泉;储安平尽管仍旧戴着右派分子的大帽子,但他的言论得以重新开禁,他的历史本来面目得以重见天日。
二
胡风与储安平的历史,既“惊人相似”,又“迥然不同”。解读他们的相似与不同,似乎可以发现一些令人深思的历史现象。
他们是同辈,都生于上世纪初,长于国难当头之时,可谓“难兄难弟”也。胡风生于1902年,储安平生于1909年。
他们都是南方人,同饮一江水。胡风是湖北蕲春人,储安平是江苏宜兴人。蕲春位于湖北东陲,素有“吴头楚尾”之称;宜兴古称荆邑,春秋时属吴。两地隔江西相望,相距不到一千公里。
他们是同行,都是著名文学家、批评家、编辑家,是文艺界、知识界、思想界的精英人物。
他们都有文学基因,早年都是“文学青年”,且曾经都是鲁迅的弟子。
胡风与鲁迅的交往之多和感情之深,通过鲁迅那篇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就能够“借此一斑,可窥全豹”了。当胡风受到周扬等“四条汉子”的污蔑和排挤,鲁迅坚定站在胡风一边,态度鲜明地支持胡风并毫不客气地斥责周扬等人:“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2]如今看来,鲁迅当年对胡风和周扬等个人品行的“定评”,是多么洞察秋毫和公正严明,也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胡风是历史公认的“鲁迅传人”,他不仅继承了鲁迅的文风,而且继承了鲁迅的“硬骨头”精神。胡风之所以胆大包天地抗拒“思想改造”、不识时务地上“三十万言书”伸张正义,为了坚持真理不惜“把牢底坐穿”、即使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也要呐喊“心安理不得”,就是因为有鲁迅这个强大的精神支柱。
储安平曾经与鲁迅通过信,并给鲁迅主编的《奔流》投过稿。《鲁迅日记》1929年6月21日记载:“寄安平信并稿”。谢泳在《储安平评传》中也说:“储安平在年轻的时候,曾给鲁迅写过信,也寄过稿,那时他在思想上也许还是认同鲁迅的……”也许受鲁迅或多或少的影响,储安平后来的写作以杂文和政论居多,戴晴在《储安平与“党天下”》所列举他的四部著述中,杂文集占了“半壁江山”。储安平后来虽然成了“新月派”的后起之秀,似乎有“背叛”鲁迅之嫌,但“他甚至很不像个新月派,因为他一点不具诗人气质而且对此也颇自知。在他数十万言的遗文中,没有一首诗”。[3]从他的代表作《一场烂污》和《“党天下”》,不是也依稀可见鲁迅的“影子”么?鲁迅批评国民党,比储安平更厉害;鲁迅对共产党尽管比较“客气”,但他把毛泽东称为“山大王”,言外之意不也暗喻“占山为王”、“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么?与“党天下”不也异曲同工么?!
他们都是“海归”,胡风是“东洋海归”,储安平是“西洋海归”。当时不少热血青年都流行“去西天取经”——到德、法、俄等国学习马克思主义,他们却没赶时髦,而是一个去了离马克思很远的日本,一个去了被马克思痛加批判为“腐朽资本主义”的英国。
胡风在给同伴朱企霞的信中写道,他东渡的初衷只是为了“修养”,用当今的话说,是为了“充电”。尽管胡风的思想偏于左倾,在求学中钟情于苏联的“拉普文学”,同时也接触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ABC,并加入了日本共产党,但很快就被开除了,此后还被日本当局驱逐出境。胡风大约是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和感情还没那么刻骨铭心,回国到上海后曾向时任左联的中共负责人周扬提出要求恢复党的关系,而周扬不予理睬的态度使他“心灰意冷”,也就无可奈何地将这个“念想”暂且搁置下来,从此与共产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虽在组织上没入党,但“心向往之”。中共建国后包括周恩来、胡乔木等人都要求胡风解决“组织问题”,以便“合适”安排他的职务,可他反而“不冷不热”起来,迟迟没有“回到党的怀抱”,直到去世一直是个无党派人士。
储安平费尽心机得到去英国求学的机会,师从于著名的费边社员拉斯基教授。储安平的思想本来就有点“不左不右”,既与左倾人士曹禺、夏衍等打交道,又与右倾的“新月派”人士胡适、徐志摩等过从甚密,甚至还与国民党政府要员张道藩、沈昌焕等来来往往。他受拉斯基的思想影响很大,对费边社的民主社会主义“一见钟情”,期望中国将来走上“第三条道路”。虽然也是社会主义,但费边社的此“社会主义”与马克思的彼“社会主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此“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主张用古罗马统帅费边缓进待机的办法实现社会公有。正如戴晴所说:“储安平27岁投师拉斯基门下,以一般标准衡量,恐怕只能增进知识,未必能动摇立身的观念。但看储氏后来的所思所为,确实堪称为费边民主社会主义理想在中国实现‘而奋斗终身。他没组党,参加党派的时间非常后;在政界,无论当权的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几乎没有人把他看作是重要的党派成员。他热烈地主张并为之鼓吹的,是中国的第三条道路,用《辞海》的话说,是‘既反对国民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专政,又反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专政。”[4]
胡风与储安平最“惊人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是现代史上名杂志主编。胡风主编《七月》和《希望》,储安平主编《客观》和《观察》,前者是文学期刊,《七月》是《希望》的前身;后者是政论期刊,《客观》是《观察》的前身。它们相继创办于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时期,宗旨都是团结仁人志士以笔为武器,开辟“意识战线”(胡风语)的第二战场,对外抗击日本侵略者、对内抨击国民党政府的专制腐败。它们都属于同人杂志,不隶属任何党派,没有上级或主管部门,经营采用个人募资入股的方式,发行则是通过民间的渠道,一应文章的编辑发表都分由胡风、储安平个人拍板,用储安平的话,“只要你敢写,我就敢发”。《七月》和《希望》虽然历时10年有余,但都是断断续续地办办停停;《客观》和《观察》前后仅仅维持了两年多,中共建国后《观察》雖然一度复刊,但不久就更名为《新观察》,“旧貌换新颜”,《新观察》无论是从形式还是到内容,都与旧《观察》不能“相提并论”了,储安平与《新观察》也就自然分手了。
胡风与储安平创办杂志,其敬业精神感人至深。他们把杂志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为之呕心沥血。可想而知,战乱时期连个人生计都异常困难,在没有政府的拨款或财团的资助下,办一本杂志谈何容易?而胡风与储安平克服重重困难,含辛茹苦培育“孩子们”逐步成长起来,给硝烟弥漫的雾都重庆带来了一抹亮光,让国人从《希望》中看到抗战胜利的希望,从《观察》中观察未来中国的前途。
胡风在回忆录里用大量的篇幅叙述了创办《七月》和《希望》的艰辛,个中滋味令人唏嘘不已。《七月》在武汉出版发行时,由于熊子民的全力资助总算比较顺利,可当胡风转移到重庆后,《七月》终因经费没有着落而迟迟不能复刊。当时胡风全家过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艰难生活,后来“多亏周副主席安排他在文工会,能有一份军米,否则在当时物价飞涨粮食奇缺的情况下,他们真有成为饿殍的可能”。[5]即便如此,胡风还是不甘舍弃《七月》,宁愿勒紧裤带四处奔波,经过几近乞讨式的求助终于使《七月》和读者见面了。胡风在复刊号的《编完小记》中写道:“好心的友人给过了忠告:《七月》在挣扎的时候,文艺活动还很消沉,现在不同了,阵势堂堂的刊物继续出现,没有再为一个小刊物费尽力气的必要。这好心曾经使我们在困难中动摇过,然而,每当一看到敌国的文艺杂志或综合杂志的文艺栏被鼓励侵略战争的‘作品所泛滥了的现象的时候,总不免有一种不安之感……所以我们还是复刊了。”后来《七月》因胡风避难香港而停刊,返回重庆后更名为《希望》时,因无钱缴纳3万元的保证金,他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向周恩来求助,所幸周“一口答应,开给了我一张支票,并祝我顺利”。[6]《希望》在周恩来的“赞助”下得以成为现实,胡风对此“大恩大德”一直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家书中把周恩来尊称为“父周”。
储安平创办《客观》和《观察》,大约是因为政论刊物比纯文学刊物更好“叫卖”,所以在资金的筹集上倒是比胡风要容易一些。《客观》是在张稚琴的全力资助下创办的,储安平除了自己写文章和编文章之外,几乎不用操心其他,用戴晴的话,“钱由老板出,他们只管编”。不过在独立创办《观察》时,储安平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了,与胡风一样尝到了创业的艰辛,他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倾诉了满腹苦衷:“从筹备时候算起,要集款,要找房子,要接洽撰稿人。刊物出后,买纸,核账,校阅大样,签发稿费,调度款项,都是我的事情。在最近的五个月中,我沒有一天不是工作至十二小时之多。一方面稿子不够,一方面要顾到刊物的水准,一个人独立孤苦撑持,以迄于今……”[7]好在储安平办刊有方,《观察》的发行量从试刊400份发展到最后高达105000份,发行收入相当可观,后来停刊并非因经济问题办不下去,而是因政治问题被国民党勒令关闭。
胡风与储安平苦心并苦力培育起来的杂志,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影响,而且在历史上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胡风在《林语堂论》中曾经认为:“当我们研究林语堂氏的业绩的时候,是不能不牵涉到《论语》和《人间世》的影响和评价的。”因为“这两个刊物的存在与成长和林氏在学术界的经历与地位有不可分的关系”,“《论语》的‘幽默和《人间世》的‘小品文都是在林氏的独特的解释之下被提倡被随和了的,都是沿着林氏的解释而发展了的……”而且通过这两个刊物的研究,可以看出林语堂“作为一个进步的文化人,他的‘出世态度的变迁表现了什么意义,他的文化批评和文学见解,客观上应该得到怎样的评价”。[8]胡风论林语堂的这段话,用来评他与储安平当然也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胡风提倡“主观战斗精神”、追求“自我扩张”的独立和自由写作的文艺思想,以及通过刊物这一阵地形成独树一帜的文学流派、从而营造具有“公共领域”性质的文化生态活动的文艺实践,都在《七月》和《希望》中得到了纵情的“自我扩张”;储安平信仰西欧自由主义、鼓吹民主社会主义、主张走“第三条道路”的理想和追求,也都在《客观》和《观察》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今在文学界和史学界,说到胡风不能不说《七月》和《希望》,说到储安平不得不说《客观》和《观察》。而纵观胡风与储安平的历史,他们人生的最佳状态也正是在创办杂志之时,《希望》和《观察》把他们推向了辉煌人生的巅峰,使他们凭此成就为名副其实的历史人物。
然而,历史吊诡的是,胡风与储安平的“惊人相似”之处,最终都落在“成也杂志,败也杂志”上。后来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给他们罗织的罪名大都与他们的杂志有关。
《七月》曾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的某种赏识和赞扬,《希望》更是在周恩来的“赞助”下才创办起来的。这两份杂志不仅大力鼓动抗日、激烈批评国民党的专制统治,而且积极地宣传共产党的一些正确主张,还在《七月》复刊号上专门发表《毛泽东断片》,因而被国民党视为“共党的刊物”,经常予以刁难和阻挠,最终正是“由于国民党对文化投资公司一再明里暗里捣乱,使得《希望》的印刷和发行都困难”(胡风语)而不得不停刊。因此按说胡风对中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中共建国后理应受到礼遇和重用。然而,令胡风始料不及的是,中共对他不仅没有“论功行赏”,反而“打入另册”进行严厉批判。《七月》曾经派生出“七月派”,其骨干成员有路翎、阿垅、绿原、牛汉、耿庸等人,他们是在《七月》的雨露中和《希望》的沃土里成长起来的文坛新秀,本大有希望成为新中国的文坛精英。不料风云突变,随着对胡风的文艺思想进行没完没了的批判,原本也属于“七月派”重要成员的舒芜,在思想改造运动的“运动”之下,竟然向昔日的师友胡风及其“七月派”的弟兄们“反戈一击”,还将与胡风等人的私人信件“上交”给上峰,致使“七月派”由“宗派小集团”陡然升级为“反革命集团”,于是“七月派”被一网打尽。与“七月派”有关甚至无关的人也受到株连,一场由毛泽东亲自导演和指挥的“焚坑事业”(毛泽东曾写诗给郭沫若:“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在全国展开,接踵而至的“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受到的无情打击和残酷迫害,比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知要“扩大化”多少倍。
与胡风相比,储安平办《客观》和《观察》被指控“罪大恶极”,似乎是“罪有应得”。因为储安平本来就是自由主义分子,极力主张走“第三条道路”,在杂志中既痛骂国民党“一场烂污”,又对共产党“不敢恭维”。他当时发表的“反共”言论,与后来所说的“党天下”相比,其实是“半斤八两”。例如他发表在《观察》上的《中国的政局》,就对共产党大为不敬:“坦白言之,今日共产党大唱其‘民主,要知共产党在基本精神上,实在是一个反民主的政党。就统治精神上说,共产党和法西斯党本无任何区别,两者都企图透过严厉的组织以强制人民的意志。在今日中国的政争中,共产党高喊‘民主,无非要鼓励大家起来反对国民党的‘党主,但就共产党的真精神言,共产党所主张的也是‘党主而非‘民主。”“老实说,我们现在争取自由,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难怪在“反右”中《光明日报》的新任总编对储安平满腔愤怒地批判道:“《观察》是对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曾经起过很大毒害的一个最反动的刊物,储安平——《观察》曾是一个人民革命的最狡猾、最毒辣、最凶恶的敌人。”[9]
三
自然界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人世间更没有两个绝对相同的人。胡风与储安平尽管有那样多的“惊人相似”,但也有一些耐人寻味的“迥然不同”。
他们曾经都是国统区的文化名人,可他们似乎“老死不相往来”——在现有公开的有关他们的史料中,找不到他们交往的记录。胡风不与“新月派”人物储安平打交道,和鲁迅大有关系。胡风一生最崇拜鲁迅,为人为文都以鲁迅为榜样,于是在交朋结友上难免也以鲁迅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而“新月派”是鲁迅所“恶”的,那么胡风不与“新月派”的后起之秀储安平来往,则是情理之中了。胡风与周扬几乎一辈子“交恶”,就是因鲁迅的缘故,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虽然储安平倒是“左右逢源”,曾经与曹禺、夏衍有交往,可恰恰夏衍又是“四条汉子”之一,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胡风大有理由认为自己与储安平不是“一路人”。
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对政治的态度和表现,胡风理解的政治是“理想政治”,因而与“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距离;储安平研究的政治是“现实政治”,因而与之打得十分火热。
胡风长期背负着反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罪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而胡风也曾经提出过“文艺依存于政治”的主张,只不过他说的此“政治”并非通常所说的彼“政治”。王丽丽认为:“胡风所谓的政治,可以说是一种理想化的、终极意义上的政治。这种政治无所不在但是又大而化之,它与‘政治家们所从事的具有明确现实目的的政治活动不处于同一个层次。胡风认为文学应该与之发生关系的是前一个层次的政治而不是后者,为此,胡风还专门撰文作过区分,主张‘文学依存于政治而反对‘文学与政治的关联。”[10]胡风对政治的这种理解,也是鲁迅的影响所致。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每每觉到文艺与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鲁迅对所谓“革命文学”进行了无情的抨击:“以革命文学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学,世间哪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革命成功以后……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頌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11]正如林毓生所说,鲁迅“将政治的本性视作一种全无心肝之徒为了自私自利的目的而玩弄的永恒游戏”,因而认为这种肮脏的游戏“更应该受到谴责而不是参与其中”。[12]
事事处处以鲁迅为师的胡风,忠实地继承了鲁迅只“谈政”而不“参政”的风格。他对中共的态度,尽管在思想上“心向往之”,但在行动上却“敬而远之”。他当年曾经有两次去延安的机会,第一次是周扬托董必武带信邀他去延安,第二次是在避难香港前周恩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去延安。那时许多文人都向往“革命圣地”延安,并有诸如周扬、胡乔木、于光远等人,到了延安后受到中共的“洗礼”和“栽培”,成为重要部门的领导,可谓“风光无限”,而胡风并不“眼热”,不为所动,对周恩来婉言表示“留在外面”的作用可能更好些。[13]万同林分析道:“这里,胡风是否有更深一层的难言之隐?胡风受到鲁迅的深刻影响,这一点或许也可以用鲁迅的态度作出解释。鲁迅生前,曾经拒绝去苏联参加作家大会,后来又坚决不肯去那里治病疗养。因为‘回来以后,一定会陷进国民党不准他活动的困境里面。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如他自己所说,在左翼内部,一定要捆得他手脚不能动弹;吃了面包回来,还能不完全听话么?[14]胡风不肯去延安,大概也背负着相似的困扰。”[15]
储安平可谓名副其实的政治学家,他在英国伦敦大学所学的专业就是政治系。储安平直言不讳自己热衷政治,曾在《观察》的发刊词中放言道:“毋须讳言,我们这批朋友,对政治都是感兴趣的。”他所说的这批朋友,包括梁漱溟、罗隆基、张东荪、马寅初、费孝通等,这些人都是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也都是《观察》的主力撰稿人。储安平创办《观察》的一个最大愿望或理想,就是以言论政,用言论的力量来影响政府的决策,正如他在《观察》第13期上所说:“我们平日的职业,就是议论政事。”由此可以看出,储安平所“感兴趣”的政治,显然不是胡风的“理想政治”,而是“政治家”们所从事的“现实政治”。他写的无论是“一场烂污”还是“党天下”,都是对“现实政治”进行批评;他无论是当《观察》主编还是当《光明日报》总编,都是参与在“现实政治”之中。
储安平对政治“感兴趣”,曾经也是把握着一定限度的,并非是那种狂热分子。他与政治保持着一定距离,不直接充当政客,而是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隔岸观火”地当一个政治观察家和批评家。在这点上,储安平同他的前辈、参政国民党的胡适、傅斯年等人也不一样,当然同参政共产党的周扬、胡乔木等人更不一样。他特地就自己对政治“感兴趣”作出解释说:“但是我们所感兴趣的‘政治,只是众人之事——国家的进步和民生的改善,而非一己的权势。同时,我们对于政治感兴趣的方式,只是公开的陈述和公开的批评,而非权谋和煽动。”[16]为此,储安平一度既不参加国民党也不参加共产党,甚至在很长时间内连民主党派也不参加,目的就是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不过,储安平毕竟与胡风不同,既然对政治“感兴趣”,“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后来终究没有抗拒住政治功利的诱惑,不仅加入了民主党派,而且一下就入了两个,既是中国民盟又是九三学社成员,更有甚者还在中共建国后积极参政议政,一度成为中共最高当局的座上宾。
而正是由于胡风与储安平在政治上的态度和表现不同,当中共建国后,他们所受到的信任和重视也大为不同。真乃无巧不成书,与他们的前途和命运休戚相关的人物,竟然同是周恩来和胡乔木。
中共建国之初,胡风与储安平都一致“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从上海来到北平,准备同共产党一道庆祝“解放”,并准备参加盼望已久的政治协商会议。他们一起被恭请到当时最高档的北京饭店“吃喝玩乐”,一起受到中共领导人的“亲切会见”,一起被“选”为新政协的代表。而且,论代表的“含金量”,胡风比储安平还高——他是早已确定的正式代表,储是“后补”的代表;论头衔的数量,胡风也比储安平多几个——他同时在第一届文代会上被选为新文联87名委员之一、新文协21名常委之一。因此表面上来看,中共给胡风与储安平的待遇似是“一视同仁”,并没“厚此薄彼”。然而,他们当时表现出来的心情却大不一样。
储安平简直是大喜过望,给友人的通信中流露出的兴奋之情跃然纸上,戴晴以神来之笔再现当年的此情此景:“满心欢喜的储安平这时显然忘了他对于‘中共搞经济恐怕不行的担忧,也不再顾虑他断言过的‘自由的有无。新政协就要开会啦!民主联合政府就要组建啦!新中国就要成立啦!”[17]而胡风此时此刻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在1949年4月1日给梅志的信中写道:“我来此后,身体精神都十分好。走了几个地方,见到了不少人,算是过了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到了这古城,陪着衣冠楚楚的人们住在一起,能否再到外地走走,尚难决定。最明显的收获是胖了不少……”在4月19日至26日的信中又写道:“三个多月以来,我看到了不少,同时,也增加了信心,觉得对这时代我能做一些什么。但在目前和最近的将来,由于处境,恐怕什么也不能做,能够做到‘无过,就万幸了……”[18]
周恩来对胡风与储安平的态度,以及他们对周所作出的强烈反应,颇令人玩味。
周恩来亲临北京饭店,一一看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新老朋友,本也见过不少世面的储安平,竟然有“受宠若惊”之感,他后来对朋友袁翰青说:“真想不到,周先生亲自到我房里,而且谈得很高兴。”更让储安平“受宠若惊”的是,当他提出《觀察》复刊的要求后,很快就得到周恩来的明确表态:“有那么多读者,当然复刊!”储安平和许多当时奉召进京的民主人士一样,都被“周的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所折服,“整整一批就算不能称为高贵,总可称为自由的心灵,就这样一下子被俘获了。”[19]
而胡风与周恩来在京城“喜相逢”之后,却深感大失所望。“父周”曾几次和他碰面,本也“亲切握手”,本也“热情问好”,却似乎都是“例行公事”,再也不像在重庆那样“亲密无间”。尤其让胡风大失所望的是,当他遭到周扬、茅盾等人的冷眼乃至批判时,便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父周”身上,于是与“父周”约见便成了他长期逗留北京的头等大事,不料“父周”却“千呼万唤始出来”,足足让他等了近两年之久才得以谋面。更让胡风大失所望的是,“父周”与他见面后不但没解决实质问题,反而对他的批判逐渐升级,让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由此也可看出,胡风确实在政治上“太不敏感”(梅志语),他仍然自作多情并不识时务地把周总理当作“父周”,殊不知无论是现在的周总理还是过去的周副主席,都是一个讲政治、讲原则的人,过去对他的那些“旧情”只不过是统战的需要,也可以说是公事公办。何况对于他这个既不主动承认思想错误、又不自觉接受思想改造的“问题人物”,“父周”哪能徇私情帮他“蒙混过关”?更何况他早就被认为反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如今又是毛泽东亲自定案的“胡风反革命集团”首领,“父周”哪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帮他逃过“鬼门关”?
胡乔木对胡风与储安平的态度,更是让他们感到“冰火两重天”。
胡乔木与胡风“本是同根生”——同属左联人物,他俩虽没“相煎何太急”,可相互之间似无好感。胡风在家书中,经常把堂堂的中共舆论“大总管”胡乔木称为“秘书”,大有不敬之意。在对待胡风的文艺思想问题和工作安排上,胡乔木倒是多次与胡风谈话,可每次都不欢而散;胡乔木多次批评胡风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态度不好”,要求他“和整个共产党做朋友”,可胡风对胡乔木盛气凌人的态度很反感,拒不接受。于是胡乔木认为胡风“无可救药”,便在批判胡风的升级过程中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正是他在《人民日报》转发舒芜的那篇“反戈一击”的文章所写的编者按中,第一次使用“小集团”的称谓,为后来毛泽东使用“大集团”作了“铺垫”。
而来自解放区的胡乔木与来自国统区的储安平原本没什么机会深交,可胡乔木对储安平厚爱有加。身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储安平,竟然也庄重和亲切地称呼起“乔木同志”,这不仅说明他与胡乔木的“深情厚谊”,而且表明他与中共的关系也“与时俱进”。他首先向胡乔木提出《观察》复刊的要求,胡表示大力支持,并很快向周总理请示。储安平感恩于“乔木同志”及其所代表的中共当局,因此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比胡风的表现要好得多,譬如他在《观察》复刊号上发表的《我们的自我批评、工作任务和编辑方针》中,就如郭沫若等人一样,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全盘否定,表示对中共和毛主席“倾心折服”、“一致景从”。储安平的“转变”似乎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谢泳评说道:“在国民党的高压之下,他可以说冒着很大的风险抗议对《观察》的查封,然而在《观察》的复刊号上,他又基本上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这其中有多少是出于政治压力?有多少是出自真诚?我们一时不好妄下结论,但在储安平转变的过程中的确有很多令人深思的东西,要知道1948年12月查封《观察》到1949年11月《观察》复刊,这期间不到一年的时间,一个成熟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能在这一年时间内放弃自己青年时代业已形成的理想和追求吗?”[20]在储安平的“转变”过程中,“乔木同志”的影响和帮助是举足轻重的。戴晴说:“乔木对储安平的评价及任用意向,无论在50年代还是80年代,都高于储的那批非共产党文化人老友”。[21]胡乔木对储安平的信任和重视远不止于此,后来在那场“阳谋”中还几次登门劝说储安平出任《光明日报》总编辑,而正是顾念胡乔木的“三顾茅庐”之恩德,储安平才“欣然受命”……然而,故人有情而历史无情,胡乔木的好意举荐却将储安平推向了大祸临头的境地。胡乔木在储安平失踪多年后的上世纪80年代,还曾想到请储安平重新“出山”,“话说出口,才有人告诉他,储安平早就死了。”[22]
胡乔木在知识分子中颇有争议,有人说他“左”,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控制严厉,动辄就挥舞“理论大棒”;有人说他颇有“人情味”,比较尊重知识分子,为一些大知识分子如钱钟书等说过好话办过好事。胡乔木的“两面性”,也在胡风与储安平身上得到验证。
胡风与储安平,在不平凡的1949年作出了人生中的重大选择。而他们的选择竟然是“截然相反”,值得深思。
然而,胡风与储安平无论是“向右转”还是“向左转”,最终都“殊途同归”。即便是打压和整肃胡风的周扬,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二阎王”打倒;还有那个卖友求荣的舒芜,同样在“反右”中在劫难逃。
(作者单位:北京京海双清置业有限公司)
[1][3][4][9][16][17][19][21]引自戴晴著《储安平与“党天下”》,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6月版,第215、132—133、137、(142、157、158)、149、176—177、176—177、177页
[2]鲁迅著《且介亭杂文末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4月版,第70页
[5]梅志著《胡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447页
[6][13]胡风著《胡风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11月版,第(169、307、379)、166页
[7][20][22]《储安平评传》
[8]《胡风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2卷,第7—8页
《储安平与“党天下”》第页
[10]王丽丽著《在文艺与意识形态之间——胡风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217—218页
[11]鲁迅著《集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9月版,第101—107页
[12]《在文艺与意识形态之间——胡风研究》第219页
[14]胡风《鲁迅先生》
[15]万同林著《殉道者——胡风及其同仁们》,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66页
《储安平与“党天下”》第页
[18]《胡风家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80—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