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2012-04-29凌加泉
凌加泉
从记事起,我就没能叫过一声“父亲”。
纵是万般思念父亲,终是无法提笔写父亲,大概是离世二十八年的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模糊音影的缘故罢,在心底。
闲时总是忆起父亲,梦里总见到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渴盼的就是父亲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能轻轻地叫一声“父亲”,在心里。
祖上凌氏世居文昌凌村,高祖父渔鱼流漂至岛西,并扎根于东方海边一村落,祖父膝下四子,两儿两女。长子在革命年代,被反革命村人绑于村东酸梅树下,活勒而死,年方十八,无儿无女。次子——父亲——于世苦挣苦扎,摸爬半生,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终换得子女身披高祖所扎根村落之户籍,传至我辈,至今五代。据说村落后人均是汉代伏波将军的后裔,蛮豪好战。史载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今越南),率兵扎营驻师于此,名曰十营;留驻士兵传宗接代,操一腔传自汉代与普通话颇似的方言,俗称军话。这个村落叫十所。
父亲幼年丧父,与祖母相依为命。大姓人家欺负小姓人家之劣习,十所古来有之,凌家单姓独户莫能外。祖父生前一再叮嘱家人莫与人争,莫与人论,忍气做人,吞声做事。祖父、伯父离世之后,祖母只身拉扯三个儿女,终身未再嫁,一半因为中年丧夫丧子家失主骨,一半因为儿女年幼家无主力,家中光景更为惨淡,一日不如一日,加之村人动辄围着父亲欺打辱骂,祖母唯恐父亲这颗凌家独苗像伯父一样冤怨熄灭,便裹衣挑箩,携儿带女,背井离乡来到邻村——居龙村落脚,并随居龙村大姓人家改姓为“林”,靠帮别人家耕地、种田、割稻、挖薯维持生计。过了几年,父亲到了放牛的年纪,祖母经不住孩子们梦回祖宅、放牧老家的揪扯,想到老家多少还有娘家人帮衬,遂返迁回村,但祖宅却已被一大姓人家霸住多年,死不相让,且指鼻戳眼振振有词:你大儿子闹革命的时候,到我家吃过饭,把这宅子许过给我了。要字据?没有字据!许都许给我了,还要什么字据?祖母不服找到大队,大队干部说,你大儿子已经许过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了。就算我儿在他家吃过几口革命饭,就可以拿凌家祖宅相抵?祖母悲痛欲绝,却无力回天,又生怕纠结下去会反遭恶欺,便忍气吞声,借得一草房赖以度日。不久,霸道人家的主妇及三个子女因摔树、落水、异病相继过世,自己也落下了盲疾。惨遭报应的风言一时传开,祖母恐其族人恨及子女,担心不已,加之家境贫寒恐无力抚养父亲,便连夜将父亲远送并过继给罗带村一户人家。没曾想不几日父亲便一人偷跑回村,抱着祖母哭天喊地不愿离开。祖母忍痛再送父亲过去,父亲而后仍独自跑回。送一次,跑回一次……于是,舅公说服祖母,将父亲视同己出带在身边,放牛,读书。父亲生怕祖母再将他送给罗带人家,谨记祖母教诲,于是练就了被人辱骂绝不还口,被人追打绝不还手的本领,终是得以顺顺利利留守在祖母身旁,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惨淡的童年。这就是父亲的童年,辛酸的童年,屈辱的童年。
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大姑母为逃避村里一位男子的追逐投奔革命去了,并嫁给了一位身居区委副书记的干部;二姑母也随嫁到八所镇上久居;父亲因儿时一只眼睛长了恶疮落下残疾,加之家穷,本是娶不起大家闺女的。所幸大姓唐家一闺女死心眼看上了父亲,硬是倔强地嫁给了父亲。这个倔闺女便成了我的母亲。母亲没读过书,但生性倔强,且有股傻劲,认准了的事情,就不再知道什么叫回头。认准了家境贫寒、在村里人最没地位眼里几乎没人肯嫁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父亲,就有了拿着镰刀死都要嫁的敢作敢为。
父亲很争气,为改变命运,抑或是为报答母亲,一股脑读书,学至高小;追求上进,人了党;勤恳劳作,当了村干部;投师学艺,成了木匠收了徒弟;自食其力,在村西盖起了老宅,又在村东马伏波井(老马井)旁盖起了新宅。母亲也争脸,帮衬着父亲赌着一口气,两年一个,成串成串地生了十个娃,老大是个儿子,惜幼年夭折。所幸后来有了我们七个兄弟和两个姐姐,终是填补了父母的创伤。祖母乐了,父亲醉了,母亲笑了。
父亲生性倔强。怀六弟那会,已是八十年代,父亲也已经从老宅搬到了马伏波井旁的新宅居住。生产队抓超生,支部书记苦口婆心找父亲谈话,希望身为干部的父亲做好表率,不要再生了。父亲微笑着婉言谢绝,说凌家姓小,要生的,能多生一个是一个,兄弟姐妹少的苦日子不能再让孩子们来承受。书记无奈摇头,背手踱步顿首离去。过了一年又怀上七弟,书记照例登门,异常严肃地对父亲下了指示,老凌,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要开除你的党籍和公职,你不能这么死脑筋啊!父亲还是微笑着说,要生的,九个不多十个不少,就算开除党籍解除公职,也要生,书记您就别劝了。书记很是不解,六个汉子仔(军话,“儿子”之意)两个婆娘仔(女儿)了,还不够么?再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一定是汉子仔,说不定是个婆娘仔呐!父亲收起微笑,表情肃然:汉子仔也是仔,婆娘仔也是仔,汉子仔可以讨个老婆回来,一个得两个;婆娘仔也能带个姑爷回来,也是一个得两个。书记无言以对,背手踱步遗憾而去。后来不知何故,父亲在七弟出生之后,村大队并没有革去父亲公职,也没有开除党籍。
父亲言行如一。文革时,身居党政要职的大姑父被枪杀,抛尸野外,谁去收尸,见一杀一,见十杀十。二十来岁的父亲毫不畏惧,发誓一定要将大姐夫的尸骨背回来下葬。一天夜里,父亲揉了个麻袋,舍命摸黑入山,只身找到姑父尸骸,一个人扛了回来。每逢接到木匠活,父亲找好友借来百元进木料,约好一个月还,到期无力还时,父亲另找一好友借百元还于前一位好友,再约好一个月还钱期限,如期限再至仍无法还上,父亲会再找前一位好友再借来还于后一位好友。两位好友得知父亲此举后,不恼不怪,并拜父亲为师,成了父亲的匠徒。大姐出嫁到大姓唐家之后,父亲将大队分给自己的紧依着马伏波井的那块好地给了大姐夫,并亲自跑到海边打来石头,从城里购来泥浆,要给大姐盖房子。父亲想,那块地和新宅之间不过百米,几分钟的脚程,这样女儿女婿便可生活在自己身边。无奈亲家父出于面子婉拒,父亲最终说服亲家父,让大姐和姐夫转住进凌家老宅,算是遂了父亲的一桩心愿。
兄弟中,我排行老四,怀我临产之时母亲恰在马伏波井边打水。据现代著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大诗人郭沫若考证,马伏波井是汉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所造,并留下了“水泉清冽异江河,古井尤传马伏波”,“十所于今沽惠泽,胜标铜柱在天南”的诗句;马伏波井井水清甜,夏凉冬暖,常年不竭,惠泽万代,养育着世世代代的马伏波人,后人感恩于伏波将军,便搬来石块砌成一井,名曰“马伏波”,也称“老马井”,有“天南第一泉”和“感恩第一甘泉”之美称。于是,父亲在“加”字辈之后取“泉”字赋名于我,意即凌家后人,受人滴水之恩,当加倍涌泉相报。至六弟,恰逢母亲在田里劳作时所生,父亲为此给其取小名为“凌干生”;七弟则是在村大队强力干涉,在冒着退党丢职的强压下所生,故取小名“凌强生”。父亲还坚持用六弟、七弟的小名取代学名登户入籍,至今沿用不改。我曾经读不懂父亲的用意,长大后,在追忆父亲的点点滴滴中,在慢慢领悟了生于公社时期的大哥“社生”和大姐“社兰”以及二姐“井兰”和几个兄弟名中的“安”、“勇”字之后,才慢慢读懂了父亲的用心良苦:父亲是希望儿女们莫忘出身,永记于心;莫与人争,健康平安;莫忘家世,发愤图强!
二哥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父亲这辈子最刺心烂肺的痛。二哥幼时患病,父亲背着二哥找到村里诊所看病打针。庸医一针下去,将二哥打成了麻痹儿,致使二哥只能在床榻上残度余生。这一针废了二哥的一生,也痛了父亲一世。父亲带着二哥四处求医,除了得到不可医治的坚定答复之外,还听到了二哥只能活十年的噩耗。为此父亲内疚了很多年,痛苦了很多年,认为是自己毁了二哥的一生,父亲至死都不肯原谅自己,至死都无法抹去那掏心挖肺的痛。
父亲四十六岁病逝之时,我七岁,五弟三岁,六弟一岁,七弟一个月。因为早年山上砍木,砍到小腿骨,血流不止,父亲为省钱,捡了几副草药草草裹伤止血了事,后烙下血疾,终不能治。父亲心知离大去之期已不远,不想留有诸多遗憾,于是让姑母从八所找车到海口将自己运回村里,交代后事。父亲最放不下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父亲看着紧牵母亲之手刚学会走路的六弟和紧蹭母亲乳怀嗷嗷待哺的七弟,眼泪急下。父亲焦灼不安、急切求救般的眼神缓缓扫过围坐在床榻前的姑母姑父、表姐表姐夫,忍泪问:姐姐,我走之后,孩子们怎么办?大姑母指着二姑母二姑父和自己唯一的女儿女婿说,弟啊,姐姐们商量好了,大姐养,二姐养,还有你妹妹妹夫也一起养,带回城里养,读书,结婚,生仔,啊?井兰跟兰萍,妹妹养阿宏(我小名),我养老三、老五、老六、老七,都养,啊?姑母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跪在父亲榻前的三表哥泪眼迷糊,所有来看望父亲的舅亲表亲和村民们也都已经泣声零乱,哭声砸向屋瓦,嗡嗡欲塌。父亲用期待的眼神环顾了一遍在不停点头的二姑母、二姑父、大表姐和表姐夫之后,吃力探身看了二哥一眼,整个身子便顺躺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沿着父亲的脸颊顺淌而下……父亲走了,走得遗憾,走得不舍,也走得安详。
父亲走后,在供销社供职的表姐夫找来一辆东风车,将二姐、老三、我、老五一起抱上车,依照父亲遗愿都到城里读书上学;老六、老七那时尚小,直至到了读书的年龄才被姑母从村里领到城里抚养。
父亲走后第三年和第七年,祖母和二哥也分别随父亲去了。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儿女们东奔西走,都已长大成人,家中光景一日复一日得以好转。我也南来北往,娶妻生女,与父亲一样做了父亲。与小女不曾见过爷爷的模样一样,我也从来不曾清晰过父亲的模样,每次回家惟能抱着父亲的遗像触目伤怀;也曾拼命地想在心里刻下父亲的模样,但转得身来,却已影像模糊……父亲,我的父亲,您不曾忘却儿女的模样,但儿子却只能在晶莹的泪光中去搜索您的模样。
每一年的清明节,我会来到父亲的墓前看望父亲。而后,牵着小女站到父亲的墓前,抚着父亲的墓碑,像抚着父亲的腰身,轻轻地在心里唤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