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
2012-04-29杨逍
杨逍
天气进入十月,高庄开始慢慢地萎缩下来,像一个垂危的老人,挣扎着回瞥这个世界最后一眼。村头的小溪不再欢唱,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就跑不动了,把一个难堪的河床推在了高庄人的面前。野地里,最后一丝绿意也畏怯地慢慢躲起来,两条大灰狗肆无忌惮地从一块麦地跑到另一块麦地,它们也许以为这地方除了它们两个畜生以外,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村子上空几只乌鸦嚎叫,二嫂的灵魂紧跟着乌鸦,发丧一样凄厉。二嫂是一个月前的夜里用杀猪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窝的,把和她睡在一起的刚哥淹没在鲜血之中。刚哥很悲伤,紧握着她的手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不知道她之所以自杀的原因。二嫂和刚哥都很年轻,像两个孩子,可命运就这样捉弄了他们。
在孙朴看来,二嫂的死与他有关。孙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刚哥含恨离开高庄,三叔报案之后还是没人知道原因。
那天中午,孙朴去寻找刚哥下棋,太阳晒得正热,没有一丝寒意。孙朴径直推门进去,也没有打招呼敲门,孙朴想刚哥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要不然怎么门窗紧闭,包得严严实实的。可门里面的现状却让孙朴大吃一惊,二嫂正和一个矮小肥胖的男人赤裸着纠缠在一起,男人的屁股高高翘起,看样子马上就要落下,却被孙朴的不期而来制住了,他们惊愕地看着孙朴,孙朴也是同样惊愕地看着他们,孙朴认出了那男人是村长杨春。
孙朴只好在他们的继续惊愕中全身而退,退得远远的。其实孙朴并没有把这样的小事大惊小怪,因为对孙朴来说,这些与孙朴的生活无关,孙朴不会把时间和思考放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之上,只是为刚哥感到惋惜。但孙朴的漠然却让杨春和二嫂惊慌起来,杨春开始散布谣言说要对付孙朴,二嫂却选择了自己的方式了结了自己。
面对二嫂的突然死去,孙朴欲哭无泪。他一面为二嫂为他设置的陷阱苦恼不已,一面为她消逝的生命感慨万分。他压根就没有想到,仅仅是自己的误打正撞,就让一个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了。
孙朴后来每每坐在云台山的最高处,将死寂的高庄收于眼底,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十分清楚自己并不能从一个困窘的局面中摆脱出来,任由悔恨和内疚裹挟着他。面对着山上二嫂刚刚突起的坟墓,孙朴找不到一个借口用以依托自己,二嫂的冤屈和刚哥的萎靡不振不断地折磨着孙朴。
孙朴不只一次地问村里的爷爷叔叔们,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便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孙朴,十分惊讶的样子,搞得孙朴也十分惊讶,于是孙朴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往往像是被孙朴的样子吓坏了,扛上锄头从鼻孔里发出几声怪怪的笑,然后慢慢离开,而脑袋却转过来,目光钉在孙朴身上,好半天才拔开去。
茶足饭饱之后,人们都聚在山神庙前的戏场里谈论孙朴。有人说孙朴学识好,思考问题深刻。也有人说孙朴是脑子不好使,变成书呆子了,要不为什么成天地问这些不是人说的话。人为什么活着,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么,还能怎么活!后来就众口一词,大家一致承认了孙朴的不正常,有好几个人与孙朴见了面,总是故意问孙朴人为什么活着,然后在孙朴的惊讶中哈哈大笑而去。有一次,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来问孙朴,大哥哥,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孙朴看着可爱,就问她,那你说等于几啊?她装作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用右手压着左手手指,说你看啊,这一个,还有这一个,一共是几个?孙朴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又问她,你能说出等于几吗?她看着孙朴,用胖胖的小手摸着孙朴蓬乱的头发说,爸爸说你脑子有毛病,看来是真的,笨蛋,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她用巴掌在孙朴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跑开了。孙朴并没有为别人的嘲讽和小孩的戏耍而生气,反倒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事实上,孙朴的自我沉沦与杨春的强势威胁有关。
杨春是个霸道的人,他把自己看成王,不容任何人侵犯和贬责。他绝对不能忽略孙朴的发现,他明白孙朴对他造成的威胁,尽管事件发生后孙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还是在和别人喝酒时不止一次地提起孙朴坏了他的好事,能够想象得到杨春在向别人叙述中的避重就轻,按照孙朴的理论,他认为杨春是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杨春扬言要打断孙朴的狗腿。孙朴起先并不以为然,但在一次和杨春的相遇中,他遭到了杨春恶狠狠的盯视,他才感到了丝丝寒意。
孙朴的父亲在半路上遭到杨春的警告之后,再一次显出他的懦弱。他一面求菩萨保佑,一面四处求算命先生寻找解决的办法。很多人都劝他去向杨春求情,父亲就备置了一些上好的烟酒,他希望孙朴能和他一起去。孙朴坚决反对父亲的行为,孙朴认为他只是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看得严重了而已,更何况应该求情道歉的是他杨春,他凭什么低头!
孙朴依然没有把他和杨春之间的过节具体地讲给父亲听,孙朴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但能够肯定的是,父亲在孙朴的坚持下没有把烟酒送出去,他找人画了一个护身符叫孙朴一直戴在身上,并叮嘱他没事早点回家。有些人开始在私底下谈论杨春威胁孙朴的事,他们都神秘兮兮地期待着这一场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的争斗,很多人都已经在思想上做了杨春的帮凶。
云台山寺庙的钟声一天三遍毫不间断或迟延。孙朴就坐在它的近旁,体会着它的肃穆和淡定。寺庙周围彩旗飘扬,在荒凉的旷野中十分显眼。今天的天气灰白,像一个生命行将消失的病人,孙朴在这灰白的颜色里心情阴郁,他为不能摆脱困窘而懊丧,他的人生路标在一夜之间丢失了,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黑暗中跋涉碰壁。孙朴甚至不想辨别东南西北和风的方向,不想辨别远处行路的人是男还是女,是老是幼,是英俊还是邋遢,这些与他的生活和心情毫无关联。孙朴发觉自己堕落了,只知道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碗接一碗地吃饭,不梳理头发,不换洗衣服,也不看书学习,甚至也会在朦胧中以为自己不正常,有些傻,像个白痴。孙朴不想和人正常交流或者说孙朴不想和正常人交流。
孙朴站起身来,高庄的炊烟四处飘散。高寒家里热闹非凡,与村庄的色调格格不入。高寒的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撕心裂肺的划拳声和鞭炮声在树枝间激荡。高寒是孙朴儿时的伙伴,他们俩好得无法言说,他刚上初中就说不读书了,要去挣钱。是的,最近几年他的确有了很多钱,还有了自己的小规模的装潢公司。可孙朴已经几乎和他不联系了,孙朴觉得他们已经无法在同}个层面上谈论问题,但在彼此的心里,都认定了对方是最好的朋友。而孙朴暂时地忘记了他的婚礼,或者忽略了他的婚礼,这是不应该的。
孙朴快步下山,这是没有过的事。高寒显然因为孙朴的缺席有些不高兴,他挂在嘴角的不快躲不过孙朴的眼睛,但他仍然拿出十足的热情,含蓄地问孙朴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来。没等孙朴回答,他就把孙朴推进了上房入席。高庄人是以八人为一桌,缺一不可。招待客人时,最主要也最有意思的方式就是划拳喝酒。因为孙朴来得迟,他们就先罚了孙朴四盅。对于酒,孙朴倒不是十分嗜好,也没有大酒量能在别人面前买弄,所以这个开头对孙朴是极为不利的。
高寒家的房子装修得极为漂亮,这让很多人羡慕,甚至有些人在教育孩子时就拿出他的例子来,说得人激情澎湃,真想做高寒的徒弟。说实话,孙朴也是羡慕他的,有时候竟会在他面前显现出无端的自卑来。
喝酒与人的心情有关,心情好了,便会有超常发挥,酒量好;若是心情糟糕,那便会酒量大减,也有一杯下肚就开始说胡话的,但这话于孙朴则刚好相反。一般情况下,孙朴绝不会轻易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他想那样会让人无法控制,做出许多后悔莫及的事来,所以他会选择沉思和回忆,用那些沉痛的或者美好的事物填充大脑。
可孙朴自己也没有弄明白,这时他却是渴望酒精的。孙朴的出色表现让众人大吃一惊,他一拨一拨地划拳,不停地喝酒,有几个人支撑不住了,借故逃走。后来孙朴东倒西歪地在院子里晃悠,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不时地闪躲。院子里有很多人,像个集市,人们都在吃喝,总之就是往嘴里塞东西,不停地塞东西。菜遗落了一桌子,嘴角流着油水,酒到了嘴边又由于碰撞的缘故,洒在袖子上。墙角的地方,有两个孩子在拉屎,很努力。门口几个小孩因为几只鞭炮大打出手,有一个哭起来,声音十分尖锐。厨房里蒸气腾腾,一只风扇左右摇晃,使劲地吹,里面的厨师似乎看不清端饭人的手,一只碗滑下来,跌碎了,菜泼了一地,他们忙着收拾。靠近新房的地方,有两拨人,一拨是因为喝酒发生争执的,争红了脸,好像要打起来的样子,有一个人倒在地上,显然是喝多了,不省人事。一拨是挤在新房外面的大人孩子,他们起劲地哄抬,可门被关死了,里面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声音大骂狗日的。
孙朴想去看看高寒的女人。大家都说十分漂亮,他妈的,今天非得让她点支烟不可。孙朴跨步过去,有几个小孩散开来,孙朴为他们对自己的尊敬而有点高兴。他使劲拍门,里面终于有人探出头来,一看是孙朴,就放他进去。就在门重新关上的瞬间,一个孩子说傻子进去了,我们也进去。孙朴有些生气,想出来教训那孩子一下,可不待他开门,就被几个好事者架起来扔在炕上。孙朴落下的时候,刚好压住了一个人,这时所有的人都压过来,一起喊一二一二一二。孙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只手掐在孙朴的大腿上,孙朴大叫一声,抓住了它,孙朴感觉到是只女人的手。孙朴立刻明白了,于是就去拼命地抓别人的大腿,很多人在疼痛中走开了。直至最后,孙朴仍然抓着一个人的大腿内侧没有松开,他想看一看这个混帐到底是谁。可没待孙朴明白过来,就重重地挨了一记拳头,他的酒醒了一大半。孙朴认出了打他的人是杨春。他得意地看着孙朴,嘴角挂着笑。孙朴以最快的速度,在他没有笑完之前,向他踢去一脚。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对面的人是父亲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踢出一脚的,何况杨春。
杨春咆哮起来,猛虎般扑来。孙朴已做好了决斗的准备。其实对孙朴来说,期待这样的搏斗已经很久了,现在只是爆发而已。
但斗争终究没有发生。所有人都涌过来,将他们分开。大家都不允许在这样充满喜气的日子里,因为两个闲杂人而对一场婚姻有所破坏。杨春恼羞成怒,像一个困兽挣扎不休,但他无法冲过来,被众人紧紧地拉走了。
杨春走后,喜庆的气息重新笼罩起来。孙朴在高寒女人的身旁坐了下来,女人的美丽让他有些眩晕。孙朴看着她的小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旁边看热闹的人,在孙朴还没有展开回忆的时候开始齐声喊,亲一个,亲一个。孙朴知道他们把他当傻子看。
最终,孙朴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亲了女人一口。她的脸马上红到耳根,大家稀奇古怪地喝彩。孙朴的眼前一个熟悉的女子突然走动起来,向他靠近,笑着,挥手,嘬起嘴,扮鬼脸,红色的裙子像火一样燃烧。孙朴也燃烧起来,血燃烧起来,他说我对不起你。大家大笑,说又犯傻了。
孙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高寒家出来的,只觉得神魂颠倒。孙朴想必须早点离开,免得痛苦在酒精的辅助下升级。
天仍然阴得很,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孙朴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后面有人说,杨春今晚是不会放过这傻子的。孙朴不以为然。
在承受了极度的吵闹之后,四野显得格外寂静。这样阴冷的天气,很多人都已经睡了,他们不再担心别人的日子怎么过,只把心交给黑暗,让生活的压力在黑暗中消磨。
四周的风冷飕飕的,孙朴打了几个冷颤,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回家的路孙朴是熟悉的,在这个方向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一个干涸的池塘。孙朴闭着眼睛都知道在那儿要把脚步抬高一些,在那儿要绕过一个大石头。黑的夜晚走路,孙朴通常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让那微弱的光持续下去,这光可以壮胆,也可以向别的走路人证明孙朴的存在。孙朴怀着重重心事,走得极慢。
快要走到小树林的时候,孙朴被前面的小亮点惊觉,他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他停下来,那火光一明一灭,孙朴看到了一颗晃动的烟头。第六感告诉他这是一点不祥的光。孙朴无端地想起杨春来,也想起出门时不知何人所说的话。
是杨春吗?孙朴无法判断。但他听说过以前杨春在晚上设伏打击报复的事。杨春是个阴险狡诈的人,他当村长十多年,经常与人过不去,他以当县人大主任的堂哥为后盾,肆无忌惮,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一旦有人说他的坏话,他都会不择手段地打击,高庄几乎没有不被他的淫威慑服的。
从距离上看,他们之间足有一百米,一般不会遭到直接攻击。孙朴使劲吸了两口烟,朝前走了三步。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孙朴停下来,也同样地咳嗽了一声,孙朴故意把声音假做成中年妇女的音调,尖尖的。
那人没反应。孙朴又抽一口烟,向前走了三步。他想知道前面那人到底是谁,如果真是杨春,那就要做好搏斗的准备了。如果不是杨春,岂不是虚惊一场,万一出了事也不好了结。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希望能从厚重的声音里让对方对自己有个了解,或者能够报上姓名来。
孙朴的三步刚走完,就听见金属的撞击声。他猜测大约是铁锨与石头的碰撞,孙朴认为对方肯定是在示威,证明他有利器在手。孙朴暗想,徒手搏斗肯定会吃亏。他蹲下来,在路上摸到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
对方看孙朴没有前进,反倒向前走了几步,铁锨扎在路上沉沉地响。孙朴有些慌乱,他想对方一旦靠近,自己又没有护身的东西,岂不危险。孙朴只好把石头互相击打,用以证明自己也有武器。
那黑影听见声音停了下来,烟头闪烁。孙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烟头在向对方说明他的位置,这样有助于人家攻击。他忙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那人好像迟疑了一下,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像是要扔掉,却最终又没有扔掉。
孙朴从他的这一举动中,看出了他的犹豫。他想如果是别人,就会冒昧打招呼的,农村的夜间这是常有的事。可见这人是蓄意已久,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而专门等候,所以孙朴肯定了这个人就是杨春,他是个狡猾狠毒的人,他也突然觉得杨春并不似自己想象中的强大。
如果说起初孙朴还有些担忧害怕,那么在近十分钟的僵持后,他改变了自己的心态,他被对方的有恃无恐激怒了,加之多日来自己内心的阴郁,他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找一个情绪发泄的出口,再说了,懦弱地祈求于人,还不如向大家证实一下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好欺负。
已经很明显了,必须搏斗。孙朴以为自己活得太窝囊了,还不至于害怕到东躲西藏过日子的地步吧。
孙朴做好了决定,就朝那人将石头扔出去,只听到一声惨叫,那人应声倒地,重重的声音在黑夜尤为清晰。孙朴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为击中敌人要害而喜不胜收。他迅速地跑上前去,在那人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憋足了劲,把雨点般的拳脚齐齐砸在他的身上,那人最初还哼哼唧唧地呻吟,到后来就全身松懈下来,手脚摊开不动了。孙朴松了口气,酒劲全部醒过来,他想用打火机看看杨春的嘴脸,或者把他拉起来让他给自己下跪求饶,方能解气,可他搜遍全身。没有找到打火机,杨春身上也没有找到,他有些泄气,但他还是想听听他求饶的声音,于是,孙朴把杨春从地上拉起来,可那家伙,简直就是个死人,拉起来就自动倒下去,如此再三,他还是一动不动,孙朴有些害怕起来,他在那人的头上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还有些是温热,孙朴马上想到了血,他再向下摸,还是血,最后,他用手指在那人的鼻子下试了试,气息甚是微弱。孙朴马上想到,杨春要死了,要被自己打死了,他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孙朴把双手在地上擦了擦,惊魂未定地向云台山的方向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是习惯性地选择了上山。他一边跑,一边后悔莫及,孙朴想,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他真不该喝酒,也不该逞能,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叫杨春把自己痛打一顿算了,或者和父亲一起向他赔罪岂不更好,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如今自己这亏吃大了。都是杨春惹的祸,狗日的杨春,怎么那么不经打啊。孙朴想着想着就想哭,其实眼泪已经大肆地留下来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而已。
跑到山上,孙朴靠在云台山寺庙的墙脚下,瘫坐下来,他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他太累了。他想若不是创下了祸端,自己现在已经睡在自己的家里做着美梦,他想喝水,想躺一躺,甚至想让母亲摸摸自己的头发,及至后来他是多么的想多穿一件衣服,十月的霜落下来,他的身上刚才出的汗也慢慢凝结起来,快要成冰了,孙朴开始哆嗦起来。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各色人物,首先是警察,明天一早他们肯定会来调查这个案子,然后就会漫山遍野地搜捕自己,那时,自己难免偿命,或者还要在监狱里关上一年半载,孙朴的心渐渐缩成了一团。接着,他想到了杨春的女人,明早她若是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经死了,那她肯定会疯子一般找父亲算账,他们肯定合谋过堵截孙朴这件事。杨春对那个女人言听计从,几乎很多影响了全村人命运的事件大都出自这个女人之手,而父亲面对女人的穷凶极恶,会要了他的命。最后,他还是想到了杨春,这个倒霉的人,既然如此不堪一击,为何还要口口声声与人过不去呢。
孙朴后来有些撑不住了,万般无奈,他偷偷翻越了寺庙的矮墙,在看守寺庙的老婆婆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潜入了十八罗汉大殿,他蜷缩在如来佛祖的高大神像后面,慢慢打起了呼噜。睡梦中,他似乎看到了杨春的鬼魂引着警察来抓他,甚至是踩住了他的一只腿,他的腿不停地抽搐。
孙朴醒来的时候,山上的钟声刚刚落音,神像前烟雾缭绕。孙朴浑身绵软,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阴间走了一遭,差点就能碰到被他打死的杨春。孙朴不敢贸然行事,就躲在神像背后偷窥,他知道这个时候出去无疑就是自投罗网。时间一点一点地走,他的饥饿也就一点一点地升腾起来,阳光从外面斜照进来,惨白惨白的,十八罗汉的脸也惨白惨白的,孙朴大气都不敢出。孙朴又一次地责怪杨春,他想到了杨春的趾高气扬,想到了他对他的恶狠狠的眼神,他想杨春真不是个东西。熬到了中午一点多,有个小媳妇进来上香,她在案桌上摆了些麻花和水果,然后祈求佛祖保佑今年能生个儿子。好不容易等到人家走了,孙朴就迫不及待地抢了东西吃,之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天色已暮。他很奇怪,今天为何没有人来寺庙上香,按照本地乡俗,凡是死了人的村子,在人死后定要派人到十八罗汉大殿向佛祖报告,以求日后平安。孙朴心里没底,决定晚上下山去探探虚实,这样躲着也不是回事,被抓是迟早的事,总比呆在这里饿死冻死的好。
晚上八点钟,四周一片静寂,孙朴悄悄溜出了寺庙,他沿小路下山,本想回家去看看,但又想到家里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有警察在那里等着他,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所以他去了杨春家。
杨春家门紧闭,院子里漆黑一片,并不是孙朴想象的那样热闹,按理说,他们要给杨春准备后事:做棺材的木匠和做道场的阴阳,以及守灵的老婆孩子,亲戚六人,他们应该各自忙做一团,诵经声,哭声,电锯声,声声入耳才对啊,可怎么会如此冷清,难道是他们在搞什么阴谋不成。孙朴很纳闷,他翻墙进去,就着墙根侧耳细听,电视里一档子娱乐节目女主持人在大声欢呼,而电视之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他说,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搞的鬼,把发祥(孙朴的父亲)打了,现在竞有人说是我干的。一个女人说,又没有打死,怕什么,谁想说就让他说去吧。那个男人又说,打得还是很严重,现在在县医院里,好像是头上出了很多血。
听着他们的话,孙朴差点就要冲进去扇他们几个耳光,那个男人分明就是杨春啊。他原来没死。而受伤的人却是自己的父亲。孙朴激动地流下泪来,重获新生后的温暖使他浑身发抖,他庆幸没有打死杨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把他掩埋。
孙朴还是没有惊动杨春,悄悄退了出来。巨大的幸福过后,他突然委屈极了,一天来他所遭受的折磨算是白受了,而父亲也受了伤。孙朴觉得自己被杨春玩弄了,他的仇恨又随着委屈慢慢腾起,他在杨春的家门口转来转去,他真想此刻打死杨春。
有那么一瞬间,孙朴的确想到了再次殴打杨春,或者干脆把他打死的念头,他甚至想到要买一把刀,还是等在昨晚的那半截路上,伺机收拾他。可这个念头是暂时的,几乎是一闪而过,他还是被昨晚的逃亡唬住了,他已经深刻体验了逃亡,那样的日子还不如自杀,再说,要打杨春,机会也不会太多,他现在的行踪很谨慎,倘若殴打不成,反而要被他欺凌,父母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思来想去,孙朴还是觉得再殴打一次杨春是荒唐的行为。
那个晚上,孙朴就一直在杨春家的院子外面转来转去。等到后半夜,杨春家后院突然起火,那堆放在路边的柴火一个劲的窜起老高的火苗,杨春一家子仓惶地大叫着救火,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好。远处,孙朴站在云台山上,得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