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首悲歌
2012-04-29徐春林
徐春林
在我四岁的时候奶奶就患类风湿关节炎。关节炎发作的时候疼痛得特别厉害,有一次她把舌头都咬破了,满嘴流出鲜血来。
我十岁那年,奶奶的手脚都变了形。手掌往上翘着像个月牙,几根脚趾头像树藤一样缠在一起。
我十二岁的时候奶奶病重告急,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跟父亲交代后事。说她死后要找个地仙帮她看块风水宝地,埋葬在风水宝地对后人有好处。父亲是个教书人,他不信地仙,也不信什么风水,可奶奶临终的遗言他不敢不执行。父亲没有去找地仙看风水宝地,他回到奶奶的病床边,紧握着奶奶的手说:“娘,你要挺住,地仙说风水宝地要您亲自去选,要不然后代可不吉利啊。”父亲说这话是想奶奶多活些日子,不想她就这么去了。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他的爷爷,我的曾祖父告诉过父亲,人要死的时候,如果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放心不下,他又会活过来。我曾祖父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半点道理。他也只是听别人说的,至于是从哪听来的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父亲只是想试试,没想到奶奶听了之后,微弱的眼睛慢慢睁开了。这次奶奶没有死,闯过了鬼门关。
奶奶活过来之后,父亲买了一大捆火纸来到曾祖父的坟前烧给他。还给他老人家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
我奶奶是活过来了,可之后的好些年可真苦了父亲。湖南、湖北、浙江、福建,只要是听说有治疗类风湿关节炎独到秘方的地方都去过了。该吃的药也吃过了,该打的针也都打了,可奶奶的病还是不见半点起色,一到雨天就瘫坐在床上不能行走。疼痛折磨得她不停地哎呀哎呀地叫。从上半夜叫到下半夜,从下半夜叫到黎明。她驼了苦受了罪不说,一家人成天不得安宁。父亲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希望能够从天上掉下良方,可以药到病除。
那年秋天,父亲拿着报纸高兴地从学校里跑回来。说奶奶的病有救了。这是一份《人民日报》,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块信息。安徽有一家风湿病专科医院说是可以药到病除。
父亲试着给医院写去了信,信里详细说明了奶奶的病情。两个月后,父亲收到了医院的回信。回信的是一名叫黄二街的教授。他在信中再三叮嘱父亲,一定要将奶奶送到正规医院治疗。否则病情再次复发,会引发并发症丢掉性命。随同信还寄来了两个疗程的中草药。
接到那包免费的中草药,一家子如获至宝。奶奶吃完那两个疗程的中草药后,疼痛得到了缓解。高兴得合不拢嘴,说自己碰到了活神仙。这是玉皇大帝派来帮她消灾解难的,殊不知是药性起了作用。父亲没有把黄教授说要去大医院治疗的事情告诉奶奶,他私下给黄教授回了一封信。说奶奶坐不了车,上车闻到汽油味就会呕吐得天翻地覆。其实,父亲知道就算是告诉了奶奶,奶奶也不会去。那年我村子刚刚闹过猪瘟,我家那两条肥猪一夜间打了平火。加之收成不如往年,家境困难得成天闹饥荒,恐怕是有去的盘缠就没有回来的路费。
奶奶对生死有两层见解。一层见解是:她认为死是一种好事,死了也就没有病痛了。还可以投胎,她一生没做过什么恶事,来生肯定还会回归到人类的世界。说到死她一点都不害怕。另外一层见解是:害怕死了见不到亲人。说她的子孙后代,她总是泪流满面,有着不尽的牵挂。她说最害怕的就是来生不知道会在哪?奶奶说这些时总是很认真,好像人真的会有前世今生一样。
奶奶说,无论怎样都要趁自己活着的时候找块风水宝地。活着为死去做准备,父亲总是不赞同。他认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作准备,就是死不行。他认为一个人准备了死就不会好好活着。
奶奶听不进父亲的话。跟父亲下命令说:我还活着,就得听我的。父亲是子,哪有子不听母的,要是那样岂不是背个不孝的骂名?再说,奶奶的身体也不能让她受气,得顺着她,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做什么都行。
地仙是父亲请来的。这人看起来冠冕堂皇,不像是一般的地仙。地仙与我们是一个村子,奶奶和上辈人都认识他,说他造诣不浅。我出生之后,家里没有请过地仙,他也没有进过我家的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中午,母亲煎了两个荷包蛋,切了两块腊猪头肉,好好地进行了款待。吃完饭之后,地仙拿着罗盘上山去了。就像是个探矿的技术员,爬遍了所有的山头。最终根据奶奶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在我家后背山松树林找到了一块吻合的风水宝地。说只要埋葬在那里,世代都会大富大贵。
选风水宝地这是大事,任何一个细节奶奶都要亲自过问。
那天早上,天刚朦朦亮,奶奶就叫父亲背着她跟风水先生去了松树林。
这是村子里最高的山,原来满山都是大松树。可惜的是几年前有人上山砍柴被虎吃了之后,松树林引来了村民们集体愤怒。大松树成片被砍倒了,说砍去了松树就没有了老虎的藏身之地。这招果真很灵,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老虎伤人的事件。让人心疼的是,后来有人在松树林的山背下发现了一具骸骨,这具骸骨基本确定是那个被老虎吃掉的人。曾祖父在世的时候,放言说松树林里有虎,这片林木才得以保存下来。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不怕死的人,明知山有虎还向山中行,最后没有被虎咬死,自己却不小心堕下悬崖丢了命。自己死了也就罢了,没料到引来森林的灾难。一片好好的林木,一夜间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桩。这事谁都不能怪,曾祖父的出发点是好的;老实巴交的村民却用这简易的方法来保全自己的生命安全。
慢点。慢点。父亲背着奶奶在茅草丛中艰难地往前挪着。奶奶在父亲的背上一再提醒他慢点。
经过一条清澈的小沟,爬上一道山岗,在一处向阳坡终于停住了脚步。地仙指着那棵幸免的松树说:就这个地方。你看这棵树,像是黄山的迎客松。你别说,被地仙这么一点拨,还真不觉得他是在说禅。这棵树怎么没有砍呢?地仙问父亲。父亲摇了摇头。当时他还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棵树保留下来。
树的那边是你叔伯的山,这边的山是你们的。当时留这棵树是作为分界线。地仙好似是看到了当时的场景一样。
你看,前面是小河,财源不断,后面是高岗有靠山,这是一条龙脉,将来你就埋在这里,是最好不过的了。
奶奶让父亲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周围晨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好,好。就这地方好。孩子啊,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道出了玄机怕别人破坏风水。
父亲点了点头。
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保证不会有人知道。
我家祖辈上发过大财,也做过官。我爷爷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参,奶奶的父亲是地主。连续三代都是富丽堂皇。村里人都说是我家祖坟葬到了风水,我奶奶是深信不疑。对祖辈的坟墓是看作是圣土,每天都要去看看。她说,我们这一大家子得以兴旺全靠那几官坟。
我曾祖父的命短,他是患癌症死的,死时还不到五十岁。在死之前,他在青龙嘴看了块墓地。那块墓地是我家对门的一座小山,在我家房屋左侧一百多米处。临终时他再三叮嘱,死后要埋在那个地方。我父亲说,曾祖父会看风水的。他知道那个地方好,能够保佑后人平安。明白曾祖父的想法时,是我去过陈门五杰的故居之后,陈氏祖先把坟墓葬在屋背后,目的就是看到后人兴旺发达。其实,这个普通的农民不是看中了什么风水,他是想死后时时刻刻都看着家人,守候着那个自己亲手建立的家。曾祖父去世的那天家乡满天漫雪,飘飘扬扬的雪花把村庄覆盖了。
曾祖父死后,我家划归了地主。家里的财产全部被分掉了,一家老小都没有幸免批斗,曾祖父的坟茔也被夷为平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我曾祖母从此一病不起。大小便失禁都拉在床上,成天病痛呻吟让奶奶心里烦躁不安。她开始脱口臭骂曾祖母,你怎么不死,死了不就不用痛苦了?也就不用连累这个家了。
曾祖母当然是死了。奶奶以为她没这么快死的,她患的是中风,都说这个病可以拖几年的,没想到奶奶不过二月就死了。曾祖母死后奶奶后悔不已,认为曾祖母的死跟她有关,是她咒骂才死的。曾祖母死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来谢罪。连续在水里跪了十五天。奶奶是一根筋,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得惩罚自己。任何人去劝解都没有用。可她没有想到,日后会落个这样的病。不仅是拖垮了一个家,自己也受尽了折磨。
家境从此败落后,奶奶认为那是天数。现在自己得重新选块宝地,也好重振雄风。为子孙托点荫福,让他们过着太平的日子。
太阳从天边冒出一点红的时候,奶奶让父亲背着她下山。下山比上山的时间长得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奶奶不时还让父亲把她放下来,她得好好看看松树林,看着松树林她就看到了人兴财望。
从这之后,村里有人知道奶奶找了块风水宝地,将来一家子又要发大财,还说我要当大官。我祖辈世代都是这样,说出来没有人不会相信。
有了这颗定心丸,奶奶的心情好多了。我进城念高中的时候,父亲提出让爷爷奶奶一起到城里来。一是对我有个照应,二是方便奶奶去医院检查。奶奶开始不愿意来,说自己在山角落里呆惯了,一个老太婆,跑到城里会适应不了。地仙说过,这孩子将来是要当官的,她想到这,为了孙子也就什么脸面都不顾了。
说来真巧,自从我奶奶来到城里之后,病情就有了好转。她还与县中医院的朱医师成了好朋友,朱医师说什么她都信。她说吃朱医师的药,真的是可以药到病除。那天下午,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跑去看她时,她又在向我交代后事。说这次她真的是要去了。你赶紧把病情告诉我,我得去请医师。此刻她哪听得进我的话,只是不停地说坟山的事情。爷爷站在旁边气得直跺脚,说奶奶上午都还是好好的,刚才在朱医师那里捡了几服药回来,让她一天喝三次,一次喝一服,可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一次就喝下去了。这药怎能乱服,喝多了会出大事的。爷爷说得在理。我去叫朱医师来。我说。
朱医师刚刚来过了,给她打了一针,说让她休息一会。过一会他又会来的。爷爷说。
没过多久,朱医师又来了。进门就对着奶奶大发雷霆:你真是不要命了,下次再不听医嘱,丢了性命可别败了我的名誉。
被朱医师这么一骂,奶奶倒是清醒了起来。
对不起朱医师,给你添麻烦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朱医师。
现在没有问题了。你们要好好看着她,药不能多吃。
我点了点头。
这次之后,奶奶对生命看得更重了。她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层意义。
那天下午我去她的住处,她说今天我不能做饭给你吃。从今天开始我初一、十五都要吃花斋。她说的吃斋也不是像寺庙里和尚吃的那样,只是炒菜不用猪油。这点我不反对,我说只要你喜欢吃什么都好。我知道奶奶现在是想一心向佛,求得佛祖的保佑。
几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奶奶的身体也硬朗了起来。在上大学的几年里,奶奶没有回村子。她说她现在喜欢上了城市的生活,每天可以跟老人打打太极拳,还可以跳跳秧歌,对身体好。父亲只好帮她租了个长期的住处,价格不贵,房子不过四十平方米。奶奶倒是满意,说是要在这里等我大学毕业回来。
我大学毕业后哪也没有去,最后还是选择回到了县城。我在县广播站做了名播音员。虽然没有当上什么官,可奶奶还是认为我就是做的官事。她一再跟我说,做官要平心,不能贪污受贿,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奶奶是哆嗦了点儿,我觉得她老人家说的每句话都在理。
有一天下午,父亲来城里找我。说家里大事不好了。见父亲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还真被他吓傻了。
发生了什么大事,把你惊成这样?我问父亲。
上屋的蔡南亚老汉病重了。
他跟我们家非亲非故,病重了怪我们什么事?我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
那是什么事?
你奶奶那块风水宝地被他抢占了。
啊,怎么会这样?我感到这事不小。
你看如何是好啊,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了还不活活气死。
自从村里人知道奶奶那块风水宝地之后,就有人瞄上了这个目标。大伯是我爷爷哥哥的儿子,他自然不好出面来得罪我奶奶。可他明里不来,暗地里还是与我奶奶作对。把那块墓地的一半卖给了蔡南亚,而且价格不菲。
父亲说这块地是奶奶看好的,不能让她老人家伤心。
这事不是一直保密的吗?我问父亲。
估计是那风水先生搞的鬼,把这个地方告诉了别人。
与一个快死的人争墓地,这显然不是活着的人该做的事。我与父亲商量过后,还是决定瞒着这件事,以后重新帮奶奶选墓地。
蔡南亚不过三天就归西了,儿子和家族免不了要为他披麻戴孝。出殡那天,灵柩抬到离松树林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时,人们都惊讶不已,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埋葬了一座新坟。花钱买来的风水宝地,让人给抢先占了,气得蔡南亚的儿子要挥锹铲平那新坟。不要动。人群里跳出一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地仙的儿子刘疯。这是我父亲的坟看谁敢铲?
地仙做了一辈子的风水先生,算得上是儿孙满堂,可是一家子就是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他暗自里着急,怪祖辈没有选好一块坟地。这也难怪,他师傅告诉他真正的风水宝地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了自己就会丢掉性命。只能告诉别人偏侧一点的地方,偏左偏右都可以,就是不能埋葬在风水上,要是那样富了别人可就害了自己。
这块风水宝地是他看过的最好的一块,比我曾祖父的那一块还要胜一筹。可他万万没想到,我大伯那天早上出村时正巧遇到他带着我父亲和奶奶鬼鬼祟祟上山。他悄悄地跟在身后,记住了地仙断定后人能够兴旺的那块宝地。他在心里盘算着要把这块地卖给年龄比我奶奶更大的人,这样才能发笔横财。地仙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点,恰恰真正的宝地就在我大伯的那边。他知道蔡南亚不日就要升天,得赶在蔡南亚前面把这块地抢先抢占下来。晚上他把儿子刘疯叫到了床跟前说:他要去办一件大事情,只有他死了才能办成。他死后,不准发丧,当天就出,不用其他人,把他埋在松树林,松树兜下左侧,不得有误。当天晚上,地仙就喝了农药,去西天见阎王爷了。刘疯遵照风水先生的遗嘱,夜半三更把地仙的遗体背到了山上。左右,左右。面对着山是左,面对着河是右,到底哪是左?哪是右呢?刘疯着急了。这要是没有葬到,那爹不是白死了吗?眼看天就要亮。慌乱中将地仙埋葬在松树的中间。
地仙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今天突然死了?大伙都非常的奇怪。这块地地仙连边都沾不到,他怎么可以埋葬在这里呢?蔡南亚的儿子挥锹就要铲坟。
刘疯从口袋里陶出了一张血书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识字的,只好请村长来认。村长看了上面的字后,脸色大变。说:地仙是道破了天机,他得以命来换取全村的安宁。如果有人还要葬在这里,世代都不得翻身,自己也在阎王殿不得投生。这么毒的结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地仙死了是事实。谁还敢安葬在这里,蔡南亚的儿子听了村长的话,也不敢违背天机,只好另择地安葬。我大伯不是善斋公,交易是蔡南亚活着的时候定的,这人都死了还想退钱那是绝对不可能。
几年之后,村里的人都移民般出了山外。只剩蔡南亚和孙家留在了山里。我跟奶奶说,到你那块风水宝地的路都没有了,我们以后都不会回去了,我们打算帮你在县城买块墓地,等你以后不在了,我们去扫墓也方便些,奶奶叹了口气说:你父亲昨天已经跟我说过了,说他这一代还会去,你也还会去,等到你的下一代就不会再去了。山高路陡的也真难走,还去干什么?奶奶叽咕着。
在这里不同啊,无论过了多少代都会去的。我说。墓地都可以开车去的。
人都死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你们说埋在那好就那吧。
许多年后,在那松树林的风水宝地上,一两座无人看管的孤坟已经被茅草覆盖着不见了踪影。埋下了奶奶的希望,也埋下了地仙的荒唐和愚昧。奶奶的希望已经放飞了,可地仙最后就落得个可悲的结局。
前不久,奶奶在县城步行街请石匠替曾祖父打了个碑记。奶奶说,自己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没有给曾祖父立个碑。曾祖父的坟墓铲平了,要是以后没有了碑怕我们遗忘。
碑很快就刻好了,送回了家。那天我趁去下乡采访的时间去看了下曾祖父的坟。这是我离家之后的多少年,我记不得了。我没有忘记曾祖父,可我却很少去看他的坟。
我在那个曾经熟悉而现在陌生的地方行走着,我仿佛听到了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喊着我的名字。那叫喊声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和蔼。我发现,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感觉到全身轻松。才感觉到思念的惆怅和我内心的幸福。
在曾祖父的坟墓前,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我对曾祖父说:老人家,我这次回来看你,真不知道下次在什么时候再来。我会记住你的,一个我没有见过面却让我牢牢思念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