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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外一篇)

2012-04-29洋滔

椰城 2012年4期
关键词:扎巴金钟爱人

洋滔

次仁央宗和她男人结婚20年了,日子过得就像开了花的芝麻一节比一节高,就像放了糖的糌粑格外香甜。

20年来,他们连嘴都没有拌过,更不要说打架了。他们刚刚迈进中年的人生门栏,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男人突然失踪了。

次仁央宗动员所有相好的亲朋好友,到她男人平时爱去的地方寻找,都不见男人的踪影。

次仁央宗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

过了5天,次仁央宗在枕头下发现了男人的字条,上面写着:“次仁央宗,我出家做喇嘛去了,你不要来找我,你找也是找不到的,你如果愿意,再找一个男人吧,请你把我忘掉,把我们过去的一切忘掉!”

男人出家是次仁央宗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她不肯罢休,走上了寻夫的漫漫征程,她花了5年时间,坐车,走路,甚至不惜乘飞机,走遍藏区所有的佛教寺庙,都没有见到自己的男人。

时间无情,动荡不安的几年流浪生活,把次仁央宗折腾得面容憔悴,头发花白,回到村里,人们都认不出她来了,说她这5年好像老了10多岁似的。

好心人劝她说,“次仁央宗,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也是进入‘秋天的人了,既然是‘秋天,冬天就不会很远的,还是找个伴吧。”

次仁央宗不住地摇头,“他活着,他还会回来的。”

就在人们热情关心次仁央宗再婚的时候,一个人走入了她的生活圈,他叫旺堆扎巴,比次仁央宗小16岁,也就是说,旺堆扎巴28岁,次仁央宗44岁。

是旺堆扎巴主动上门求婚的,他说,“次仁央宗,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人品,我的性格,你都了如指掌。而我对你也是很了解的,你有一副菩萨心肠,对人善良,乐施好助……你嫁给我吧!”

次仁央宗婉言谢绝,“这不行,不行,他活着,他还会回来的。”

旺堆扎巴说,“他回来,我就走,行么?”

次仁央宗说,“那成啥体统,会叫人家笑掉牙的。再说,我比你大16岁,我们是不相配的。”

旺堆扎巴说,“有个叫杨森的民国时期的军阀,89岁还找了个18岁的姑娘作妾,9l岁还得了个孩子呢,他们的婚姻合理合法,无人过问,这世界上难道只准男人找小老婆,不允许女人找小男人么?不管怎么说,你,我是要定了!”

旺堆扎巴费尽唇舌,仍然白搭,被次仁央宗好心地拒之门外。

旺堆扎巴长得并不丑,人高马大,熊腰虎臂,但就是出老相,年轻气壮的小伙子,早就胡子拉茬了,眼角皱纹深深,掉了两颗门牙,看上去真有点像40多岁的人啦。正因为出老相,所以人们给他介绍对象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大都是女方看不上他,嫌他太“老”,婚事也就一拖再拖,一直没能解决。

旺堆扎巴每天都来帮助次仁央宗干活,轻活重活他一律包了,做完就走,连甜茶酥油茶都不喝一口,更不用说吃次仁央宗家的饭了。

人都是有感情的,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有被感化的时候。

那天傍晚,旺堆扎巴为次仁央宗背了满满一缸水,把次仁央宗家里的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又生好炉火,请次仁央宗自己做晚饭,他走出门,次仁央宗突然跑出来拉住他,“旺堆扎巴,我谢谢你,我答应你,你留下来吧!”

次仁央宗把头埋进旺堆扎巴怀里,热泪止不住地打湿了旺堆扎巴宽大的胸怀,“旺堆扎巴,你真是天下难找的好人呀,从此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生活吧!”

旺堆扎巴一把搂过次仁央宗……他在次仁央宗家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忘最甜美的一夜。

他们就这样非常简单地走到一起、住到一起来了,既没有请客,也没有办席。

次仁央宗平静地生活着,她离那段寻夫的火烧火燎的苦难日子越来越远。然而,犹如发生在昨天的历历往事,永远也无法在她脑海里消失。尽管如此,她仍与旺堆扎巴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相敬如宾,相依为命。

一晃,又一个20年过去了,次仁央宗一眨眼便进入了老年。

藏历年就要到了,次仁央宗和旺堆扎巴上县里置办了不少过年货,回到村里,天已经黑尽了,没有月光,星光也显得不是很明亮。次仁央宗莫名其妙地听到了熟悉而又久远的脚步声,不知从什么方向“嚓嚓”传来,这熟悉的脚步声,既像是擦地而来,又像是腾空而来,但又神秘得始终没有来到她的身旁,若即若离:飘忽不定。

次仁央宗已经准确地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了,她心惊肉跳,她肝肠寸断,她的心像一把钝刀子在撕割一样疼痛,她说,“旺堆扎巴,我说过,他活着,他还会回来的。”她显得异常兴奋,“他回来了,是他,是他回来了!”

次仁央宗很激动,她微微一笑,蓦然倒地,人事不省……

……他那时,就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走的……20多年来,次仁央宗所经历的每个夜晚都像这样漆黑。黑夜不能不让她恐惧。

次仁央宗努力忘掉的那个黑夜又重现了。

从那天晚上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以后,次仁央宗变得神情恍惚,她总是说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总是说他还活着,她总是说他还会回来的,她总是说他回来了。

时间一天天像水一样流过。星光惨白。次仁央宗在寒冷的西北风的呼啸里,默默地坐在床沿上,她在发愣,摸了摸梳着若干条的彩色辫子,头上结着两个蝴蝶结。这是他在出走之前经常向人们夸耀次仁央宗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常常说那两只漂亮的红蝴蝶驮着次仁央宗彩色发亮的辫子在眼前飞来晃去,使他觉得他过着世界上最美好的日子,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旺堆扎巴沉沉地睡着了,一条胳膊伸到被子外面。次仁央宗没有发现。

窗棂慢慢红起来,太阳正在升起,新的一天很明快很鲜丽,新的一天是藏历新年。

屋外满地是雪,孩子们穿着新藏装,在打雪仗,堆雪人,玩得很开心。

旺堆扎巴穿衣起床,火一样的阳光穿过窗棂,照到他身上,温煦暖和。

窗台上的那盆吊金钟,在阳光下孤零零地嫩绿着,竟然开放了像金钟一样的一朵红花,宁馨而亮丽。旺堆扎巴用手抚摸着那朵吊金钟花,喃喃道,“吊金钟呀吊金钟,你要是开两朵就好了,一朵代表我,一朵代表次仁央宗,象征我们的日子就像花儿一样火红鲜艳。”

次仁央宗说,“昨天夜里,我又看到他了,他鲜血淋漓,站在我面前,我好伤心好伤心。”

旺堆扎巴默默地点头。

次仁央宗继续说,“我看到他,我喊他,他竟然连话都不跟我说,就拖着血红的身躯,走了,只留下他那熟悉的脚步声。”

旺堆扎巴回避正面回答次仁央宗,他轻轻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次仁央宗肩上,他感到次仁央宗的身体在紧张地颤抖。旺堆扎巴笑着说,“今天是藏历年,次仁央宗,祝你藏历新年快乐,扎西德勒!”

次仁央宗木然地说,“旺堆扎巴扎西德勒!他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扎西德勒,我们都扎西德勒!”次仁央宗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儿愉快或者悲哀的表情。

旺堆扎巴折回身走到门口,犹豫一下,又转过身来,对次仁央宗说,“我们还是一块儿出去走走,看看热闹吧。”

次仁央宗木木地坐在床上,木木地说,“我要等等他,你先去,他会回来的,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旺堆扎巴说,“既然你不出去,那么,我也就在家里陪你。”

憔悴干瘦的次仁央宗因为一夜未眠,这时,她反倒睡意沉沉,没精打采地说,“天亮前他来看过我,他连坐都没有坐就走了,你等等我,等等我,我也要跟着你去……”次仁央宗半醒半梦的声音很疲倦,话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打起呼噜来了。

旺堆扎巴无奈地摇摇头,抓住次仁央宗千枯皲裂的手,热泪止不住地流在她的手上,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掖过被子,盖好,“次仁央宗,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在你的前夫身上,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次仁央宗又说梦话了,“给我,买,邦典(围裙),我给你,做饭,你,答应过我……我的……”

旺堆扎巴一怔,泪如泉涌。旺堆扎巴知道,她是在梦中跟她永远也丢弃不了的那个“他”说话。

旺堆扎巴代“他”匆匆上街买了一条新邦典,回家时,次仁央宗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再也醒不来了,她脸上带着一丝焦虑的渴望的但又很满足的微笑。

妻子的生日

他在农牧局工作,下乡是“家常便饭”,当他妻子旺杰曲珍过50岁生日这天,他又下乡了。不过,他早已准备好了一件妻子喜欢的礼物,神秘地用黄布包好,装进一个黄色的盒子里,放在箱子的右下角。两天前,他告诉旺杰曲珍:“我有一件礼物,过两天在你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旺杰曲珍说:“什么礼物?”爱人说:“现在保密,不告诉你,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旺杰曲珍说:“那就先谢谢你啦!阿弥陀佛!”

他在离开妻子旺杰曲珍时,很不好意思地说:“旺杰曲珍,我对不起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却要到县里去开个重要会议,我不去不行。我晚上一定回家。”旺杰曲珍说:“晚上回得来么?我的大忙人。”他说:“我力争赶回来。”旺杰曲珍说:“你去吧,过生日无所谓,工作为重。”他说:“我给你的礼物,等我回来再送给你,你不会介意吧?”旺杰曲珍说:“好,你放心,我不会提前去拿的。”

他依依不舍地走了。

旺杰曲珍到市里最著名的寺庙去虔诚地转经朝佛,之后,再到市里最大的菜市场去买来新鲜酥油和砖茶,还买了些上等的下酒菜,回到家里,就是晌午了。她在厨房里忙了一个下午,做了一桌好菜。孙女儿问她:“么啦(奶奶),今天为什么做这么多好吃的?”旺杰曲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等您波啦(爷爷)下乡回家,晚上好好热闹热闹。”孙女儿说:“么啦,祝您生日快乐!”紧接着,孙女儿高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旺杰曲珍也随声附和,婆孙俩高兴极啦。

太阳下山了,他没有回家。天黑了,他还是没有回家。

孙女儿说:“么啦,我饿了。”旺杰曲珍说:“你先吃吧。”孙女儿说:“么啦也吃。”旺杰曲珍说:“孩子,你先吃,么啦不饿,我再等一会儿波啦。”孙女儿说:“么啦不吃,我也不吃。”旺杰曲珍犟不过孙女儿,只好和孙女儿一起吃,一桌的好菜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

旺杰曲珍心里很烦,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做什么好。她不经意地打开电视,“啪啪啪啪”地一个劲儿地调频道,40多个频道都摁完了,终于看到了一个故事片,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外偷情,与情人幽会,在高级餐馆里为情人办生日酒席,那女子看上去比男人小20多岁,毫不脸红地把头放在男人的胸膛上撒娇,男人说:“丽丽,今夜花好月圆,祝您生日快乐,青春永远美丽!”女子什么也没有说,在男人怀里磨蹭,万般柔情地卖弄风骚,男人继续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在宾馆里包房,共度良宵,好么?”

敏感的旺杰曲珍看到这里,顿时心里咯噔,猛地缩了一下。她立马想到,自己的爱人会不会像电视上的那个男人一样,也在外面偷情呢?他虽然52岁了,可身板子结实着呢,她早就发现自己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那个“欲望”。他平时下乡多,但一般不在外边留宿,偶尔不回家,也要打个电话回来说明原因。今天这么晚了,又是旺杰曲珍的生日,为什么不回来呢?

旺杰曲珍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11点,她认定爱人一定是在外面跟人鬼混,干那种对不起她的坏事。他还神秘兮兮讨好卖乖地说给自己买了礼物呢,说什么要等他回来亲自相送,给她一个惊喜。

委屈像酸楚的潮水涌上旺杰曲珍的心头。她倒在沙发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旺杰曲珍一夜未眠。

当第二天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来了。她拿起话筒:“喂,谁呀?”电话里传来低沉的男中音:“旺杰曲珍,你到单位上来一下。”旺杰曲珍说:“有什么事吗?”男中音:“你马上来一下,有急事相告!”

旺杰曲珍风风火火地来到爱人单位,领导告诉她,她爱人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外边突然有人高喊:“失火啦!失火啦!”她爱人和其他开会的人员马上停止了会议,全都去救火,在她爱人第三次冲进火海救人的时候,房梁意外地塌下来,把他压在下边,给活活烧死了。

旺杰曲珍顿时晕了过去。

把爱人送往天葬台,料理完后事,旺杰曲珍打开家里那口箱子,发现箱子右下角放着爱人赠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串佛珠,佛珠有108颗,据说代表108位佛。爱人是希望旺杰曲珍的后半生受到佛的护佑么?他没有告诉旺杰曲珍,也没有告诉我们,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种猜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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