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记事
2012-04-29杜志峰
杜志峰
看打花是盛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娱乐活动,在我们普遍缺吃少穿的晋南农村尤其受欢迎。那时如果听到哪个村组织打花,男女老少都会精神一振欣喜若狂,路途再远都要相互吆喝着成群结队去观看。
一九七七年冬季的一天,节气已迈进小雪的门坎了,天气明显地冷了下来。我是知道国家恢复高考的新闻后,一个多月都猫在家里复习功课。尽管一直埋头书本看呀算呀,可毕竟基础不牢底子薄,很是吃力。尤其是数学难度最大,那天下午遇到几道题都无法解开。正心烦意乱时,就有消息传来,晚上村里有打花。
打花的地点是靠近村委会的打麦场,那儿地面宽阔平坦。平时村里开大会、生产队之间打篮球搞比赛什么的都是在那儿,类似于城市的文体广场。
晋南的这个月份,已经是秋粮入库寒霜落地了。田里基本沒有农活做,庄稼人都闲了下来。那时还沒有电视,放电影每年也只有两三次,有打花看还不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打花的消息不胫而走,一顿饭的功夫就传了八乡十村,传播速度比现在的电视广告还快。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外村赶来的比本村的还多。
冬季的天黑得快,我出门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还是一大片暮色金黄,到了打麦场与村民们相互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后,人们的脸就开始模糊了。一支烟抽完,打麦场周围落光了叶子的树木、球场的栏杆、麦秸垛以及村委会的房子就都覆盖在巨大的夜幕下了。一丝一丝的风好像从西北的方向游走过来,速度不快还挺寒冷,脸面上感到有小冰虫爬着似的。这气候明显是越来越像深冬了,可人们的热情却在打麦场上浓浓地散发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更少不了趁着夜幕打情骂俏。
打花的活动是由小炉匠组织操作的,担当的是主角,像现在演唱会上的名歌星一样极有号召力。只要他愿意,再找两个打下手的就能开展这个活动了。
那天负责打花的小炉匠是马跛子,这个老青年家在晋东南,也就是大作家赵树理的家乡,那时有这种技术的人多出自那一带。马跛子以前来过几次,村民也都熟悉了。打下手的是村里喜欢张罗事的牛小眼和骡大屁,这当然都是绰号、浑名。牛小眼是因为笑起来小眼睛名副其实眯成一条缝。而骡大屁则得名于罗姓及放屁的本事,他能把一个屁化整为零分成段,随着脚步边走边响,最多能走二三十步。这些浑号现在说来是骂人,可那时喊的人应的人旁边听的人多厢情愿,沒啥不妥,还觉得呼应之间充满幽默友好。
我们几个年轻人说着闹着就挤到打麦场的中间——也就是打花操作中心了。打花的设备很简单:一个风箱一个炉,外加一个金钢锅。随着马牛骡三人手脚不停地做活,火炉子呼呼呼腾起烈焰,坐在炉子里的金钢锅也很快化开了铁水,一阵一阵热浪向四周散开去,周围人群的脸面被照得红彤彤的,一张张都像喝了烧酒。火光把打麦场映红了一大片。
马跛子一边给炉子加煤一边收拾工具。骡子分管拉风箱。牛小眼用锤子敲打从生产队仓库里取来的破犁铧,把碎片投进金钢锅,生铁碎片化的铁水也越来越多了。
马跛子见打麦场上的人已经站满了,把衣袖子挽了起来,拿起三寸宽二尺长的木板,从容地对二人说开始。牛小眼会意地用火钳子向四周扫了扫,旁边的人向外退退,工作场面就空了出来。
牛小眼是负责倒火珠的。他用火钳子紧紧地钳着一个小勺子从金钢锅里挖一勺铁水向上一抛,铁水离开勺子就成为火珠子,火珠子先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划出一条抛物线。等待着的马拐子就伸出他的长木板从下向上猛然打去,发出虽闷但清晰的打击声。随着嘭的声响,挨住木板的火珠即刻被打成碎屑向天空撒开,形成放射性的火花簇。火花簇先升上去再落下来,形状就是巨大的火树银花。这么一连串地挖铁水、抛火珠、打火珠、撒火花过程,就是打花。打出的火花撒开时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
就是这马牛骡三人把那天的夜弄得像绣了花一样美丽多姿。在打开的火花把天空照亮时,能看到打麦场上人们个个神色喜悦。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们流露着吃香喝辣的幸福神态,父母辈的叔婶姨舅们充满无忧无愁的愉快表情,那些身强力壮的兄弟姐妹们在这寒冷的夜晚都感到身心温暖。也有处在爱恋中或相好的男男女女更是有戏,他们的口袋里总装有一些零食,一边眼里馋着,一边嘴里香着,手里时不时也不会闲着。
那个打花的夜晚就是这么富有诗情画意。通常打花也就是半个多小时,可那天快一个小时了人们也不想走。但是跛子累了要停下来时,我们几个靠前的年轻人一鼓动就像现在看足球赛的拉拉队一样喊出了号子:马牛骡,再一个,马牛骡,再一个。这喊声被身后面的人群迎合着接住,那呼喊就巨大地在打麦场回响。他们三人显然沒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也像受到鼓舞似的又拼着劲挥舞胳膊坚持了下来,直到把地上的生铁原料用完才停下。这时候人们才把极高的兴致降下来,恋恋不舍四散开去。
我是在看到放烟花之前就对打花存有好感的,每看到放烟花就联想到看打花,而且认为烟花不如打花好看。烟花是商品,只要掏钱买了何时放哪里放都行。而打花则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沿着人们的盼望、等待、观看并在满足中最后完成,这样的过程烟花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
这样的打花在那个年代对庄稼人死气沉沉的麻木生活起着调剂作用,给苦日子添加些有滋有味的佐料,供农民们细嚼慢咽好几天。甚至就是晚上睡着了,做的梦里也会有五光十色的甜蜜色彩。
前几年,我与老家一位从事文化工作的领导谈到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还谈到打花的民间活动。我们设想如果把这个活动当作项目申报的话,很有可能会被认可的。认可了这项活动就会被传承下来,不至于仅仅留在回忆中了。
其实看打花的人群散去后,许多故事才刚刚开头,打花只是一个盛大场面的序曲。
那天我回家后也突然开窍似的几道数学题都挨个儿解开了。做完题后心情很是高兴,打开房门看到茫茫的天正在悄悄下雪,地上树上房顶上已雪白一片。农谚讲瑞雪兆丰年,第二年果然也是个好年景。
还需要提到的是那场打花后,牛小眼也弄了一套工具做小炉匠,还红了好几年。骡子在新年后被社员选上当了生产队长。马跛子是最大的受益者,那天一个邻村姑娘看打花时相中了他,几天后作为一对新人他们去了晋东南。再后来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都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是我的校友。
西 北 风
每次遇到刮大风,我都会习惯性地看看风向,看看扬起的沙尘是不是向东南飞。如果是西北风,乡下的童年往事就会随风涌起。父亲说过:只要能顶住西北风,什么苦都能吃。可我比父亲多些幽默,觉得耐过了西北风,吃什么都是香的。
父亲很少许愿,但那年初秋时对我说:想吃烧饼吗?秋后,我们的胡萝卜收成后,一起到集上给你吃个饱。
这一句话不知让我高兴了多少天。村里人说起好吃的时候,总把山珍海味挂在嘴边,可那些东西并沒见过。我只知道烧饼是最吊胃口的。晚上睡觉都想着刚刚出炉的热乎乎香喷喷还烫手的白面圆饼。我想如果谁能经常吃到,谁肯定是世界上最享福的人。
就因为这句话,我的学习也更加用功,每天放学后只要有空就到地里帮父亲摆弄那几分自留菜地。活干久了感到累时,只要想到承诺了的烧饼,就有一股劲头上来。无论刮风下雨,嘴里经常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嚼着,而且还有一种烧饼香滋生出来浓浓地弥漫全身。有天夜里做梦正津津有味吃着时,烧饼却掉在路上,被一条狗叼起来跑了,我追着狗大声喊叫,打打打!母亲不知我怎么了,忙喊醒来问怎么回事?我迷迷糊糊讲烧饼让狗叼走了,说着竟眼泪汪汪的。这个梦让母亲难受了好多天。
如期而至的那个集日,正好是星期天。我和父亲拉着满满一小车胡萝卜,大清早就上路了。十多里坑坑洼洼的路,又吹着西北风,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不觉得累。那一路的坎坎坷坷现在都淡忘了,只记得那烧饼又大又香,我狼吞虎咽一口气吃掉了一个。要不是卖烧饼的大伯拍拍我的头说慢点吃别噎着,两个烧饼都会在顷刻之间让我风卷残云。后来我还是留下了半个,装进口袋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嚼,香了十几里。那种味道到现在都忘不了。于是几十年后谈起什么好吃时,不论我嘴上回答的是什么,但内心总以为是烧饼最好。
一九六九年因为过春节,生产队给社员分豆腐,每人三斤,是多年来最多的一次。我们家可以领二十多斤,全家人都很高兴。当时的豆腐可算是农民家庭最奢侈的食品,最富裕的家庭一年到头才能吃那么几次,一般家庭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其它时间的豆腐基本上只属于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本来我是与姐姐去领豆腐的,可九岁的弟弟吵着要去。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的日子,我们兄弟姐妹清早就开始大扫除,把家里和大门口的巷道清扫干净后,就与弟弟去抬豆腐了。母亲说快去快回,还等着炸豆腐晚上祭拜灶王爷呢。
村里的豆腐坊在村西北边,挨着我家的菜地,离家有一里多路。已经是三九严冬的时候了,又刮着风,我们是逆着风去,顺着风回来的。路上的风直往耳朵和鼻子里钻,也钻进破破烂烂的衣裳里面。因为豆腐的诱惑我是身冷心热、浑身是劲,弟弟也同我一样。也因为兴奋我们一边走一边唱着“社员都是向阳花”,同时踩着节奏喊口号似的前后摆动着豆腐箱。半路上,生产队的队长看到还笑着说:看把你们高兴的,好好抬,别把豆腐弄翻了。可我们已经是忘乎所以了,越唱劲头越高,越摆幅度越大,摆到村口的老槐树旁豆腐箱就翻到路上了。
这下可闯了大祸,翻在路上的豆腐全都粘上了土。弟弟大声哭着,我傻傻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母亲把豆腐拾到箱子里,回家后好一阵清理。我以为这下逃不过一顿揍,但沒有,父亲还给我们擦擦眼泪,拉着我和弟弟已经冻红的手到火炉边烤着。我一边烤火一边少不了流些眼泪珠子,觉得对不起辛劳的家里人。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说大过年的,我又是村里出名的乖孩子,已经知道错了就别再教训了。还说晚上祭灶王爷时让我多叩几个头就行了。于是在初中时有次写作文,我把这事儿作为故事写了出来,老师不仅把它抄到黑板报上,还让我在班上朗诵。可读着读着,还沒读完就哽咽得读不下去了,教室里也是一片嘘唏。
七十年代初,二哥从部队复员回家时,家里与生产队一样穷得叮当响。赵本山在一个小品中说手电筒是家用电器,别人听了哈哈笑,可我却笑不起来,他说出了那个年代我家的境况。到了冬天经常是扛着西风下地,背着北风进门,一直到一九七二年还是这样。
记得舅舅在一个煤站上班,那年深冬时节的一天,太阳西落的时候他带来一个消息,说赶快去北邦地,那里有一辆运煤车坏了,修了半天也沒弄好,司机要去城里找人修车,因为刮大风晚上不能回来,就托他找人到地里看车,别让贼人把煤偷了。看一夜,也就是在车上睡一夜,给两元钱。我二哥二话沒说,拿起那个家用电器和一床破被子让我跟他一起去了。
那天夜里西北风呼呼地吹,根本不会有人去地里。村民们叫它北邦地,意思是离村很远的地方。那时的北邦地是盐碱地,沒有治理也长不了庄稼,常年丢荒在那儿,一望无际都是半人高的野蒿草。因为冬天这些蒿草都干干地立在地里,风刮过时波浪一样起伏。地里有不少无主的坟地,村里人叫乱葬滩。那些坟头在起伏的波浪里时隐时现。白天到这个地方都感到阴森可怖,更别说晚上了。有一条路从北邦地穿过,这个坏了的拉煤车就停在路边。二哥用钥匙打开车门,我们是坐在车里看车的。这辆解放牌卡车破破烂烂,车窗玻璃虽全,但车门到处漏风,而且车又朝北,与吹来的风迎头相对。寒冷倒还不怕,风吹过时汽车发出的怪叫声让我心里发毛。后半夜想撒尿也不敢开门,总是怕黑乎乎的东西涌进来。于是那一夜我憋尿硬是憋到了天亮。
我同二哥就这么挤在车头捂着破被子耐过了一夜。我又冷又困,但咋也睡不着,在长长的夜里胡思乱想,想着二哥当兵时省吃俭用节省下部队津贴给我买书,想着父亲因为沒钱治病积累着的哮喘还在加重,想着姐姐因交不起学费小学四年级就缀学回家。也想到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是有钱的话,就把这块盐碱地好好治理治理,不要让这么多野鬼在荒地上流浪。想着想着,就又想到明天就能赚到的两元钱,那时的两元钱就是二十斤粮食,就是一年的学费,就是十多个劳动日的工分呀。第二天早上,那司机来了就能兑现这两元钱,而我家的家用电器也不过才一元五角钱。
这是我第一次赚的钱,二哥沒要全都给了我,让我购买学习用具。因为内心高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很富有。那两元钱在那个年代给我带来的实惠,让教室里许多双眼睛闪闪发光。甚至于后来觉得还得感谢西北风,如果沒有那么大的风,那个司机自己会在夜里把车修好的,不需要请人来看车了。那以后,我还盼着再能遇到类似的机会,可是再沒有碰到过。一直到参加工作后拿到再多的工资奖金,都比不上那两元钱给我带来的兴奋持久。
也是在那一次后,我再沒有怕过黑夜了。
太 阳 雨
大凡能在记忆上留下痕迹的要么是愉快,要么是伤痛,太阳雨让我感慨的是兼而有之。
童年时一个初夏的上午,我早早来到学校,在操场旁边一块石头上早读。当时太阳刚从东边的山口跃出,天空漫开一片红霞,池塘里的青蛙和树上的知了远远近近鸣叫着,好像是给我的读书伴唱。一声“下雨啦,快回教室”的喊声传来,可还沒来得及跑,这雨就劈头盖地地洒下来。我只好紧贴着树干躲着,一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雨的模样。这时的云还在天上飘着,树还那么青绿,太阳还红红地挂在高处,那光线透过树叶树枝斜射下来,雨丝也像金线一样闪闪发亮。雨停后我回到教室上课,那节课是语文。头发比粉笔还白的老师出题让用“奇怪”两字造句,还点名让我发言,我竟脱口说了一句:“太阳还是红红的,突然下起大雨来,我们觉得很奇怪。”老师说这个造句很好,表扬我注意观察身边的自然现象。许多年后谈起这事时有朋友说这句话不是出于我的灵感,好像在什么书上见到过。当然不需要也不会为此做什么考证,但那场雨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那么美滋滋地珍藏着。
一九七六年八月是一个难受的月份。那时地里的玉米已长到齐腰高,我们返乡的知青与远方来的知青被破锣一样嗓音的生产队长吆喝到农田锄草,我最怕的也是最无奈的便是锄禾日当午。队长说写这首《悯农》诗的唐朝诗人聂夷中就是我们永济人,就出生在我们锄禾的这块土地上。他的意思不仅是炫耀对当地人文历史的了解,还让我们好好劳动多吃苦,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我一边烦躁地听着他敲破锣的习惯,一边忍受着汗滴禾下土的难受滋味,同时又渴盼着这时能下场雨。下雨了就能歇歇,浇浇这伏天的闷气,享受雨的凉爽,如果雨大些的话还能提前收工。当然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那天就是这样。一位女知青对着头顶的烈日,“下雨啦下雨啦我要开花”,另一位男知青顺口接过去说,“下雨啦下雨啦我要长大”。接着,我们大家都电磁感应般、不约而同地喊:“下雨啦下雨啦我要回家!”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还在继续,果然就有一阵风越来越大地吹来,紧跟着雨就神奇地落了下来。不等队长敲破锣,我们便欢呼着撒腿向路边跑。跑到路上时雨便大了,队长刚下令收工,有人就“太阳雨!太阳雨!”地大叫起来,我才注意到这时的天还是透明的,地也是透明的,慌乱的队伍也不再有人跑了,慢慢享受似的淋着雨往回走,回到村雨才停住。那天淋雨,就像痛快地洗了一个澡似的舒适,所有的苦与累都被雨浇走了,持续长久的莫名其妙的怨气也冲洗得一干二净。
大三那年暑假的一天,几位同学约了省城其它大学的老乡一起登山,并且说定登山时男同学一定要帮女同学,这也是给男同学创造献殷勤与表现风度的机会。与我结伴的小霞是高中时的同学,我们曾因一句话有好几年都沒讲过话了。高一时,父亲给我买了一双回力鞋,供销社的标价是八元钱,这在贫穷的年代可是招人羡妒的。问题是,这两只鞋不是同一个号码,勤劳节俭会算计的父亲只花了一元钱买给我穿的。因怕同学们知道这是处理货后会拿这鞋做笑料,我一再叮咛父亲千万守住这个秘密,同时我在学校参加集体活动时总要在脚上多做些文章,生怕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有次参加学校篮球比赛时不小心崴了脚,小霞扶起我时说了句你的鞋怎么一大一小?她的话像火一样让我的脸顿时发烧,恨不得有地逢钻进去,直接的反应是甩开她的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此后再也沒理过她。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小气了,便找机会主动向她道歉求和,可小霞一见我就绕道而走。即使偶尔碰到我也总是张不开口,一晃过去了好几年。那天上山途中下起了太阳雨,我拉着她躲到树下,雨让我们脸上水流满面,已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那次雨下得时间不长,我们谈的话却很多。几十年过去了,所谈的话题一个也不记得了,但太阳雨化解多年积怨的情景到现在都忘不了。
你是不是也淋过太阳雨呢?
蓝 制 服
在色彩中,最让我动心的是蓝色,尤其是经过岁月的风雨洗涤过的那种褪了色的泛灰的蓝色。每当看到这种颜色,都会有一种久别重逢、老朋友似的亲切。
蓝色与我已经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它伴我走过的时光都与情感有关,有时快乐着苦涩,有时苦涩着快乐,好像是现在说的黑色幽默。
闹哄哄的践踏文化的大革命突然在一九七三年坎坷了一下,多年被摧残的教育意外地回潮了。学生们上中学上大学都要凭考试录取,也就在那一年我考进了高中。当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全家人高兴得就像是办喜事,但主角的我却在一边高兴一边忧郁着。尤其是去学校报到后,看到同学们大多都穿着整洁干净的衣服,仅与新同学相处了一天,就滋生了退学的情绪。因怕父母生气,于是就在上学必经的路上,一条大水渠边的树下,以静坐的方式逃学了两天。而原因竟然是为了穿件制服袄。
还是村里的一个叫大海的村民第二天晚上把这个异常发现报告给了家里。这个面相和善的复员军人两次经过水渠,他猜测我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一个人不去上学而坐在水渠边傻傻地看着毫无表情的流水,但几次盘问我都沒说一句话。大海的家里曾发生过一件让全村人伤心落泪的事情。他有个独生女上小学四年级,星期天赶集打了酱油醋后,用剩余的一毛钱为自己买了一根红头绳。红头绳上编织着一个花蝴蝶,插在头上一摆一摆好像飞翔一样鲜艳可爱。这个花骨朵似的女孩,全部心思都粘在了红头绳上,结果把买的东西丢在供销社的门市里了。就因为这件事,做父亲的他给了女儿一个耳光,母亲则几天都不理睬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受不了亲人们冷酷的惩罚,在痛苦中选择了跳井。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忧郁而平静,好像这个世上沒有什么可留恋的,只有插在头上的花蝴蝶还随风摇晃。大海夫妇把肠子都悔断了,哭声在村巷里尖锐地响了几天,把村民的心都刺烂了。肯定是联想到了这件事,我家里人开会研究决定,要给我做件制服袄。但扯布需要十多元钱,而生产队的一个全劳力,一天十个工分才二毛六分钱的分红,也就是说要一个壮劳力两个月的工分才能做件制服穿。这可是一笔天大的开支呀。开会的意思是让我的哥哥姐姐们每人都出两三元钱共同完成这件事。最后还是大姐说,这件事就让她来办吧。三天后她给我送来一件衣服,就是那件蓝制服袄。
那是一件蓝色中山装,我们都叫作制服。布料是很奢侈的的卡布,一般只有挣工资的人才穿得起。那时只有城里人或乡里的干部、公办教师才有经济能力穿这样体面的衣服,农村的村民沒有人穿得起。而且这件衣服里外都很新,显然是沒有穿过几次的,那蓝色的光泽是天然色的,既显眼又厚实。因为制作材料耐用,一般都能穿五六年,如果穿得好也就是再爱惜一些的话,寿命还会更长。这件制服当时穿在我身上略显肥大,也就是说即便是再长几年那衣服也能穿的,而且会更加合身。我内心的高兴劲儿可想而知,眼眶里偷偷噙满的泪水全都是喜悦。
就是因为有了这件制服的影响,我上课更用心听讲了,回到家里也会多做些事情。走路时挺着胸脯昂着头,平添了许多自豪与骄傲。当然对衣服的爱护也是很刻意的,下雨了怕它淋着水,走路时总怕把它弄脏了,遇到剧烈的活动就把它脱下来。如果要比喻的话,它可比身上的肉,比肉里的骨头都珍贵。
村里的人都说我从小是个乖孩子,就是从来沒有与别的孩子们打过架,可是因为这件制服破天荒地打了一架。那个年代学校经常参加集体劳动,有天下午学生们去一个生产队扛棉花柴。记得当时是十月份,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因为怕把制服弄破,我把它脱下来挂在地头的树枝上。可竟然有个同学在我沒注意时把它垫在屁股下坐着,他的屁股竟然比我的衣服还值钱?我怒火中烧,一路冲刺着跑到这位同学面前,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这个同学是大个子,是学校的体育健将,平时也喜欢打架,好像受了侮辱一样,从地上爬起来,脸就像斗鸡一样涨红了。这时我把衣服穿在身上,拍打上面的土。他一手晃着拳头挑衅,另一只手伸过来要抓我的头发。看到围过来的同学们,我更加气愤了,郑重其事地让他住手,并要求他为弄脏我的衣服道歉。他哼了一声说,那要看老子的拳头让不让。看他摆开的架势,我知道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就说先等一等,等我把衣服再脱下来。之后,就是我光着膀子大吼一声,拼足力气朝大个子猛扑过去,他一下子就又倒在地上了……十年后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那同学已是县体校的教师,他揭谜一样告诉我为什么那次他沒还手,是因为他看到我赤膊上阵的架势,就知道我对那件衣服爱惜如命,感到真的伤害了我,当然就不会再打起来。
记得还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电影是描写战争的。其中有这么个场面:一个八路军伤员中了弹胳膊上流出了血,旁边的战友撕破自己的衣服给伤员包扎伤口。看完电影后同学展开讨论时,很多人都谈到这个动人的情节,只有我的意见与大家相左,我说救人是感动的,但撕碎衣服包扎伤口太浪费了。如果是我受了伤,能抓把土止住血,也绝不会让战友撕破衣服。我的理由是肉伤了可以长好,而衣服撕碎就不能再穿了。有些同学们就笑我小气,但也知道我对衣服爱惜的程度了。
于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要借制服照像,他与我一样都属于那种爱美的穷小子,就像现在的俊男靓女一样。为了显美,照像时他把钢笔插在左胸口袋上,而且又多穿了一大会儿。可他的钢笔不争气,竟然漏出了墨水,把我的制服弄黑了一大片。他当然知道我是很心疼的,还衣服时他拿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枝条递给我说,你打我一下吧,你打了我就不会难受了。那时我们刚学过《史记》里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他真的像廉颇负荆请罪似的。面对他的真诚,我又心疼又难过,就说不打,打了你就舒服了,我要让你内疚一辈子。大学毕业一年后,我收到这个同学寄来的一个包裹,他与我同年考上大学的,毕业后分配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做服装设计,给我寄来一件他设计的高档时装,并特别说明的是他总忘不了十多年前那片墨水。
关于这件制服发生的故事还有很多。在乡下借用它临时改头换面提升形象的事情就有好几次,而且主要是用它来相亲。这可给我赚足了面子。借出时,我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相反还感到无比荣幸。如果与现在类比,就好像是朋友借用小汽车临时救急。记得有次同伴借用后回来晚了,还衣服时除了千恩万谢,还给我带来一把糖果,意思是借这件衣服的报酬。
于是,这件制服曾在那些年代里让我在艰难的生活中有了美梦一般的享受,只是在八十年代后期从内地招聘到珠海后再也沒有穿过这件制服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姐陪母亲来珠海,在给我整理衣物时,又发现了挂在衣柜里的这件制服,顿时泪流满面。看着那被岁月的水洗成灰白色的东西,她才说出了制服的来历。那年家庭会议后,为了给我换这件制服,她拎着在婆家积攒了三个多月的一篮子鸡蛋,在一个刮着微风下着细雨的天气里,一脚高一脚低,一身水一腿泥,走了二十多里路,在五七干校的农场里,与在那里下放劳动的、已经面黄肌瘦的干部以物易物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