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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

2012-04-29陈建明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转播台儿子

陈建明

沿太岳山蜿蜒一路往西,在一个叫了无岗的地方驻脚,就见面前嶙峋着一块块巨石,挺拔了一棵棵大树,还有一道道圪梁。顺着其中一道圪梁,往西稍微一拐,就是我们连县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薅毛洼了。

都啥年代了,我们薅毛洼还藏在深山里,呆头蔫脑的,真是不赶趟了。

这不赶趟,当然是指我们村不知道什么拜佛。

你看哈,满村里先人没有给留下庙堂庵院什么的,这已经够了,你沿了村街再瞅,东头的小卖部没有供财神爷,西头的山货收购点也没有供菩萨。村里人吃饭睡觉,第二天上山采些山货,完了还是吃饭睡觉,用时髦的贬词来讲,没球个追求,没球个精神寄托,把自己活成了也就是“人”字那一撇一捺的简单。哎呀呀,在薅毛洼,你可以听得见鸡鸣狗叫,若是听见了木鱼和磬钟响,那你一准长的是MP3,绝非耳朵。

不过,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假若你鼻子灵的话,再有一阵子顺风过来,你一准会凌空打几个喷嚏。面对这种异常,你肯定会说,啊,是青翘!但不是,眼下虽然满山的青翘熟了,可熟了也不该破坏人家的呼吸系统。你又说,是不是炒锅里放了辣椒,要么是谁家在淘茅厕?可你都猜错了,钻进你鼻孔的,是浓郁黏稠的香火味道。

打眼瞧,我们薅毛洼依山而建,坐北朝南,一座座土窑洞和土墙矮屋顺着山势一路往高,确实养眼。但你别乐观了,再往上,你顺溜的眼神一准会被磕绊住,一幢钢筋水泥结构的三层小楼高高矗起,让人觉得有些羊群里蹦出头驴来般别扭。

这一天,秀姐本来往这三层小楼是别有企图的,可没到门口就冷不丁被呛个跟头,心里正涌上鼻涕般的疑惑,想这是啥味儿呢,就见一个人也往这里走来。那人看上去又瘦又小,一下子难以分辨出性别,乍看走相是个女的,再看那一脑壳头发,却又像个男的。秀姐也算我们半个薅毛洼人,她纳闷道,妈吔,薅毛洼没有哪一个是“二隐子”呀?即便这时代了,想当个二隐子也不发愁,可也没听说谁去做手术呀?等走近了,一看才是全嫂。

秀姐和全嫂都是城里人,秀姐是从薅毛洼辗转往城里去的,而全嫂是从城里嫁到我们薅毛洼的,像萝卜蔓菁互补了一下。俩人碰面后一脸亲热,秀姐问全嫂,你啥时候弄短了头发?全嫂说前天呀,这不是要捋青翘了,我嫌披披散散的不利索,就一剪刀剪利索了。秀姐很为全嫂原先的一头秀发可惜,嘴里扯着凉气说,就你这样子,回了咱城里上厕所,肯定会被女同胞当流氓给轰出来。全嫂手抚一下近乎秃瓢的脑壳,马上反击,放心吧你,只要炕头上你那全哥搞不错就成。秀姐说妈吔,咋你嫁咱村多少年了,还是城里的“二皮脸”?全嫂说,二皮脸娘个脚,我看你也不是原先的“土老帽”了。争拌一顿,全嫂这才问秀姐,你来做啥?秀姐朝三层小楼递个下巴,问全嫂你呢?全嫂也朝三层小楼丢个下巴。

俩人都没想到,她们竟都是奔这三层小楼来的。

该说的话倒腾完了,全嫂便松开秀姐的手,冲三层小楼喊道,好管姆!

秀姐也跟着喊,好管姆!

三层小楼房门紧闭,没人搭腔。

之后,俩人又一起喊,好管姆好管姆,嗓门大得像喊自家男人。

屋里窸窸窣窣的,好半天见一个利利索索,脚干手净的老太婆出来了。不用说,这老太婆就是好管姆。好管姆出来以后,也没了以往一副笑脸相迎,瞥两个人一眼,个丫丫的,做啥?

看见好管姆直盯着自己,秀姐好不心虚,从后腰眼捅捅全嫂,你先说。想不到全嫂也谦让,我没别的事,就是想借好管姆家的电话跟孩子说说话。你先说。

谁也没逮着说话的缝隙。好管姆说一声,个丫丫的,不看我正忙着。说罢扭头进屋,门在身后咣当关上。

俩人把脸贴到门缝上,看到好管姆匍匐在地下,冲一个地方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地磕头,几炷香在香炉里袅袅燃烧。妈吔,秀姐这才明白自己的鼻子是因啥受了刺激。

一见好管姆在拜佛,秀姐退后身来犯上了寻思。她现在虽说在县城住着,可好比是离开枝梢的一片树叶,既然根在这薅毛洼,隔些时日就得回娘家一趟来。好几次路过好管姆门前,她见那门也不设防,左一扇右一扇敞了,像专门候着她似的。说候着也不无道理,好管姆立在门口,老远就冲她打招呼,刚回来哈,就你一个人吗?都出嫁好些年了,也不带你男人让我瞅瞅。说着腾出一条路来,让她进家去坐坐。秀姐笑着进去,好管姆嘴上让喝水,也不见拿碗来,也不去碰那暖壶,而是从大躺柜里取出个亮红的东西。秀姐接过那玩艺看了,说好管姆呀,这是你儿子大成的获奖证书,你上次就给我看过了。一听秀姐看过,好管姆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又取出一件来。一看那东西,秀姐说好管姆呀,这是大成哥往市里开会的照片,上次也让我看过了。好管姆脸上挂不住了,个丫丫的,我再给你拿。再拿出的东西,她不好意思说看过了,于是样子认真了,边看边一惊一乍地赞叹,妈吔,这个我可没看过,跟他一块儿站着的领导,电视上常见哪。你老福气啊,养了个出息的儿子。那时候,一屋子响了秀姐好似吃猪肉的吧唧声。都多少日子了,好管姆很受用的样子,她还挥之不去。

秀姐心里不由地发问,好管姆以前不好这一口呢,今天咋一下拜上佛了?

佛是啥佛,恐怕没人晓得,以后秀姐才知道是好管姆自己捏的。几天前,好管姆从东山崖底刨来黄土,像面团一样和了,反反复复摔打,直到生泥变成熟泥,这才去捏。捏好后晾晒干了,再用红红绿绿颜色涂抹,然后摆进屋里。走进屋里,劈头就是一个佛龛。好管姆呢,也跪在地下进入了角色。你若心生狐疑,对好管姆说,光听见你左一个阿弥驼佛,右一个阿弥驼佛,除了这句还会不会点别的?

谁知道你这话成了开瓶的起子,接下来好管姆的表情比杨白劳还冤屈,可不是咋的,我连大神都没见人跳过,哪里会拜佛?这一招半式,还是靠我自个琢磨的。个丫丫的,我也不情愿拜哪,这都是……

再说,话就卡壳了。

秀姐本家一个叫臭娃的小孩好奇,也学着好管姆的样子,双腿一弯咚地跪下,把一只手竖在胸前,刚说了一句阿弥驼佛,没提防他爹来了,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日你妈的你也配!看见被踢起来的臭娃,抚摸着屁股龇牙咧嘴,跟前的人就品味臭娃爹话的意思,这一品味还真品味出了自知之明,一个个便拿心秤量自己,这拜佛的事非好管姆莫属。可不是,我们村虽然小得让人忽略,但并不影响出一个半个重量级人物,好管姆的儿子大成在县建委当主任,村里人也好好搞不清这主任究竟有多大,只是逢年过节,看见好管姆家门前熙熙攘攘的,小车屁股屙出的烟能笼罩全村。哎呀呀子,贵母荣,这佛当然该由好管姆拜了。

此刻站在门外的秀姐,见屋里还没有动静,就有些想走了。可刚要抬脚,全嫂的耳朵动了一下,说你听啥响呢?秀姐也支棱起耳朵,说啥响也没有哇?全嫂说,你再仔细听,像是钞票落地的声音。秀姐说,妈吔,真是钞票落地的声音。俩人吃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好管姆拜佛就拜佛吧,鼓捣的什么钞票?俩人又把脸贴到门缝上,好管姆还匍匐在那里磕头,并没有鼓捣钞票呀。那钞票落地的声音是哪来的?是耳朵走神了,还是咋的?正寻思着,觉得门板在动,仔细看,原来是一只老鼠从门缝里扑腾着往外钻。眼见得老鼠哧溜一声,从俩人胯间溜出去跑远,秀姐说,我看见老鼠嘴里叼的是纸片。全嫂说,你看花眼了吧,那是米粒。一听说米粒,秀姐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还完整了全嫂的想法,这一想法让秀姐很是着急,好管姆,快开门,光顾拜佛呢,你的饭都让老鼠偷吃了。秀姐拍着门板喊,可拍了半天,屋里依然没有应声,你说好管姆是何等地投入。

秀姐到最后还是走了。看着她要走,全嫂的眼睛也跟着走,秀姐每走一步,全嫂的心就揪一下。哎呀呀,千不该,万不该,秀姐不该是个瘸子,瘸得人鼻子发酸。秀姐的两条腿,原来也笔杆一样直,可不知咋的右腿突然就瘸了,早听说要做手术呢,却到现在也没做。从县城回我们薅毛洼,要说远也不远,也就是三十里路嘛,可她放着班车不坐,硬是靠那一条半腿,一拖一拖地走来。常常是左腿引领身子跨前去了,那右腿闹别扭似的还在后边耗着,她不得不用手在左膝盖上托一下,右腿才费力巴叽地挪前去,让人觉得锯掉那条腿倒是利索些。

秀姐走时,先在全嫂肩膀上撑一下,好像借了二两力,说我走啦。全嫂说咋,不等了?秀姐说等啥的等,想问人家一句话,看样子没得工夫。若是借这机会看看西洋景吧,咱县城的大庙里有佛,家家商铺也都供着,戳进眼里都放不下呢,你说有啥稀罕头?全嫂听了也颇有感触,拍一下大腿说,你走我也走,还得上山捋青翘呢。

村子最下边,也就是我们薅毛洼的最下边,就是秀姐娘家。秀姐娘家是啥样呢?一处破院落,有正屋三间,有西屋两间,外带门外一盘老石磨。自从爹娘死去,原先住西屋的弟弟,就住进了正屋,西屋就空下了。空着有空着的好处,秀姐回来以后,也有个栖身的地方。秀姐从好管姆家回来直奔西屋,从炕上的包里翻出个塑料瓶,倒几颗西药片片丢进嘴里,掉转身就走。刚一颠一颠地走到院门口,弟媳妇宝珍从正屋撵出来,姐哎,你见着大成没有?秀姐停下说,见啥的见,人家在城里又没回来。

宝珍说,见不着大成,你见好管姆也成。

秀姐说,这哪跟哪啊?

宝珍呲嘴笑道,姐你别曲解了,我的意思是,你那腿都几年了,是不能再拖了,实在没钱做手术,要好管姆拜拜佛也成,保不准能出个奇迹。秀姐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让我跟着起哄是不?你见天底下哪个腿瘸的,是靠拜佛拜好的?宝珍笑道,你看你姐,我也是替你着急啊,昨晚听见你疼得厉害,一帆都跟着你一起哭呢。

一帆是秀姐的儿子,这次回薅毛洼来,儿子死缠着要跟,秀姐只好带上了。一听说儿子一帆,秀姐的心紧了一下,妈吔,真是的,他咋不见了?一帆刚满五岁,长得瘦猴似的,脚底下垫一块砖,才和窗台一般高。宝珍挠着鬓角想了想,说你还别说,刚才还嚷着要回你们县城,这眨眼工夫跑哪去了?秀姐生气道,这孩子总是不听话,跟疯子一样,不来吧想来,来了吧又想回,让人不得安宁。一会儿他回来,你叫他哪都不要去了,等我再跑一趟,说不准回来就走。宝珍以为她又去好管姆家,赶紧说姐哎,去了好管姆家,你说啥也别忘了让她替你拜拜佛。秀姐顿时腻歪了,用力甩一下头发,拜佛拜佛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打死我也不会去拜佛!

说话间已是午后,人们发现秀姐也在队伍里,全嫂扭头看了看,一开始是满脸的错愕,然后和秀姐打起哈哈来,大妹子呀,你回娘家也就是住个一宵半宿,也不在家里好好歇着?秀姐听后笑笑,伸出手叉开指头比划个长度,说我明天就走,可离明天还有一拃长的距离呢,我也想上山来抠补个票子。

七月的山圪梁上遍野都是青翘棵子,青翘棵子密不透风,遮天蔽日,厚如墙垣的青翘棵子都托举了籽实,那青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籽实一个个噘着小嘴,一团团微甜的香扑出。青翘的味道很有穿透力,远近的山圪梁梁就显醉了。哎呀呀,秀姐如同喝过酒似的一脸亮色,正探手去捋头顶上稠嘟嘟的青翘,就见身边哗啦啦跑来个二丑。二丑是全嫂的儿子,和她家一帆同岁。秀姐见二丑气喘喘的,一脑门子热汗,边撩起衣襟给二丑擦汗,边说找你妈吧?你妈可不和我在一起。谁知二丑刚说俩字“找你”,秀姐就怀疑自己听错了,惊愕得眼前一黑,一声“妈吔”齐刷刷断在嗓子眼里。

霎时间,山上捋青翘的人一片恐慌,好几个人扯住二丑问,到底是咋啦?经历了事情的二丑,看上去吓得不轻,说话时清鼻涕直往下掉。

可事情的发生,还得从秀姐的儿子一帆说起。一帆和我们村里的孩子玩耍时,总要显摆自己是城里的,老说臭娃比他差一截。而事实是,臭娃比他大几岁,臭娃不服地说,我咋会比你差一截?一帆说,你只要能把李贺的《啁少年》背下来就不差一截了。臭娃问,李贺是谁,我不认识?一帆说,日怪呀你,都读三年级了,还不知道李贺是谁?说着自己背起来,什么“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良田”啥的。臭娃一听就烦了,咱们别比背书,比上树掏鸟雀行不?一帆刚说怎么比,臭娃就噌噌噌上了一棵树。原来,他早瞅准了身后齐堎堰上的一棵大榆树,那大榆树不光长得高,关键是枝杈间有个鸟窝。看见臭娃爬了上去,一帆也不甘示弱,也跟着爬了上去。俩人爬上去后,感到天离他们一下近了,冲着艳艳红日噢噢大叫。许是乐极生悲吧,俩人光顾了快乐,却忽略了危险,臭娃刚把手伸向鸟窝,脚下的树枝就咔嚓断了,俩人忽悠悠地坠落下来。

世界像是静了一会儿,然后满圪梁响起秀姐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啕,我的一帆啊,我可怜的一帆啊!嚎啕了一会儿,秀姐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丢下捋青翘的家什,往山下踉踉跄跄地走去。人们见她一颠一颠的艰难,就说你别去了,臭娃爹已经弄上三轮车,拉上进城了。你弟媳在“转播台”家里,也给一帆他爹打了电话,没准这会儿他已经到了医院。你这一去,只怕帮不上忙反倒添乱,再弄出个事来咋办?秀姐被两个婆姨架住,生怕她离开一步。

谁知道,也就一会儿工夫,有人说秀姐不见了,跟前的人责备说,你们不是看着吗,咋就能不见了?照看的婆姨说,人家说要去撒尿,谁能管得住人家撒尿?这一撒尿,就把人撒没了。埋怨总不解决问题,人们便分头去找,山坡上山沟里,但都不见秀姐的影子。

这里不得不说说全嫂。全嫂也参加了寻找,看见草窠里秀姐捋青翘的箩筐在,盛放青翘的编织袋也在,一屁股坐地下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妹子,你遇到的坎已经够多了,是不是想不开寻短见去了?哭罢就掰手指头。全嫂本来就有掰手指头的喜好,一着急就更想掰手指头,把十根指头一根根掰了个遍。又从小指开始掰的时候,脑壳里突然豆芽似的冒出个东西来,哎呀呀,她八成是拜佛去了!

全嫂猜得没错儿,秀姐真往好管姆家拜佛去了。你还别说,对于一个遇坎的女人来讲,仿佛自己一次次的不幸,都是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揉捏着,破里寻囫囵嘛,佛就成为她脑海里一面飘扬的旗帜。

山圪梁上的路,血管样地分出许多岔路来,去好管姆家的路尽是坡路。回娘家是坡路,上山捋青翘是坡路,拜佛还是坡路,仿佛秀姐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坡路。她的两条腿迈得艰难不说,鼻孔张得比嘴还大,呼哧呼哧喘息。一路上踉踉跄跄,她觉得天斜了,地斜了,屋斜了,哎呀呀,不由得一阵晕眩。

身子仄歪时,幸好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从这只绿汁儿尽染的手往后瞅,是一张瘦脸兼一头短发,还有男人退下来已经打过补丁的迷彩服。不知全嫂啥时候撵来了,一来就像是做了准备似的,把木头一样要倒的秀姐扶住。她说秀姐,瞧你那腿,就不要进去了吧?不等秀姐回答,自己就一头扎进好管姆屋里。

那好管姆还在拜佛,似乎一天没歇息过,屋里的气氛肃穆得可怕,没有一丝儿声响。午饭像是已经吃过,但是还没有收拾,锅一处碗一处的。面对着供奉的神龛,好管姆眯了双眼,打坐入定的样子,酷似得道的高僧,或者说自己就是一尊佛陀。

全嫂几步跨前去,歪脖子树似的凑近了,一股脑儿急道,把好管姆的耳朵买断了。可任谁也没想到,她啪地一下,平地摔了一跤,这才中断了她的述说。那一刻屋外的风,也在墙上撞起个青疙瘩。

从好管姆家出来,秀姐在门口的暗影里候着,她像是已经知道了结果,整个人烂棉花似的,只想靠住墙歇一歇。而全嫂呢,还是那句话,你一定得罪好管姆了。秀姐喃喃道,哪跟哪呀,我在县城,她在村里,想得罪都挨不着。

全嫂蹙了蹙眉头,要不,你和她儿子有过结?

秀姐说,你越撕扯越远了。

全嫂说,那就怪了,我费力巴叽好半天,她咋不替你拜佛?

过了一会儿,秀姐突然跺起脚来,她不善于跺脚,却偏要跺脚,叫道妈吔,我向大成哥借过钱。全嫂说你看看,我说你们有过结,你还说越撕扯越远了。

借钱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天日红晌午的,借钱的话题就落在他们城里租屋的床头上,秀姐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说,就问大成借吧。男人二元问,谁是大成?秀姐说,大成就是大成,还哪个大成。二元说我知道了,就是你常提起的你们村里的和你一起过念书的那个同学吧?秀姐补充说,不光是同学,我们还相处过呢。一听相处过,二元当然明白其中含义,当然像打翻了醋坛子一样,多少有些酸不溜球的,说这钱就借得不一般了。

秀姐和大成确实相处过,十几年前,你看见高中课堂上那个苦读的,一准是秀姐。可是再苦读也白搭,那一年迟死的娘又撵爹去了,没爹没娘的秀姐就断了学业,掮着梦想却折了翅膀,只能回薅毛洼务农。务农却经常收到县城的来信,信也不是普通的信,打开信一个小伙子便跃然纸上,给她朗诵诗歌:“啊,秋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多离索。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路远知何处……”

哎呀呀,那可是激情澎湃的诗歌啊,被点燃的秀姐再按捺不住了,就独自去了县城,可去县城一礼拜了,也不见那小伙子给她当面朗诵诗歌。直到最后一晚,在公园里看见大成和一个姑娘亲吻,秀姐才发现自己实在饿了,正想到菜市场捡菜叶子吃,一个小伙子过来往她手里塞一个烤红薯,然后掉头跑了。那烤红薯,她没舍得当下吃了,揣着一份香喷喷的温热,把写好的一封信改头换面,交给送她烤红薯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叫二元,二元当即打开信念道,今晚你的被窝能容纳我吗?信念完以后,二元就成了她的男人。

也怪秀姐期望值太大了,那几天她满脑子就装着俩字“奶粉”,以致于第一次到县建委,见到看门房的老头时,竟然说出的还是那俩字。看门房的老头莫明其妙,问她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管的是工程,砖头瓦片钢筋水泥啥的,没有你说的奶粉啊。

秀姐急了,我儿子在家还饿着,我咋能不说奶粉?

穷是不好启齿的,起初秀姐也想掩盖,可穷这东西,你越想掩盖,它越是跳出来招摇。猛不防奔到眼前的严酷现实是,儿子一帆才刚出满月,秀姐原来旺泉似的奶水就没了。一开始秀姐也不相信这个事实,托着自己的两坨肉挤来挤去,可就是挤不出一滴奶来。二元看着她的两坨肉,无限失望地说,我被人家蜂窝煤场也辞了,刚找到一份替人养狗的工作,一分钱还没挣呢。你看你,没奶也不挑个时候!秀姐颤着两坨肉就哭,都怪你,都怪你,我给南方人打工天天鼓捣米粉,你就让我天天吃米粉,说那玩艺儿便宜还攒奶。现在看看啊,吃得奶都没了,我看你再让我吃米粉!

第二次到县建委的时候,看门房的老头说,我晓得你咋来了,是为给孩子买奶粉借钱来了吧?秀姐点点头。老头说,头一次没借着吧?秀姐点点头。老头往办公楼上望一眼,满是同情地说,天底下数罢吃屎难,就数借钱难啊,真难为你一个女人家了。不过,借钱也得讲求个借法,老头说着旋了身子,指着旁边的一幢高楼,口气很领导地说,你得到他家里去借,这会儿是晚上八点多,论时分正好。你可要记好了,一单元六楼二十九号!

按照门房老头的叮嘱,秀姐上楼后没敢去敲门,在楼梯口贼一样猫着,直等到她大成哥送人出来,才两眼一热又去重复借钱的事……

从县建委出来的时候,秀姐又碰上了看门房的老头,当得知她已去过主任家了,一种成就感立马将老头刀条似的脸醉红了,你看看啊,我说的办法好使吧,一定借到钱了吧?秀姐摇摇头说,大成哥说事不凑巧。老头吃惊道,咋的不凑巧?秀姐说我也是这么问的,大成哥说他的莉莎病了,正需要一笔钱去治疗。秀姐问老头,莉莎是他婆姨吧?老头大叹道,狗屁的婆姨,那是他的一条狗啊!

秀姐回到租屋时,男人二元蜷缩着身子等在门口,一见她就蹦起来,钱借上了吧?秀姐没有回应男人,怔怔地摊开两手。二元耷拉下头说,借不着就算了,碰巧我替人家养的一只狗生了,狗崽子们一个也没活下来。实在借不着钱买奶粉,咱就先靠那狗对付对付。秀姐一听眼直了,你说啥,给儿子吃狗奶?

好长时间秀姐不语,只顾低了头摆弄衣角,一圈儿一圈儿缠到手指上,松开了再缠上,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多急。和秀姐一样急的是全嫂,一会儿扭头看好管姆屋里,一会儿原地打转,除了这两种姿势再没别的。

秀姐的弟媳妇宝珍找来时,秀姐眼帘一湿,才知道这世界通向她的门并没有关死。宝珍人没站稳,话就冲出来了,塌天的大事呢,你们咋还在这里卖呆?全嫂说你不知道啊,刚才我俩又进去一次,好管姆还是不给我们拜佛。一会儿说身上不舒服要吃药,一会儿又说接个手机,总是有事情推脱。

那宝珍也是麦秸火,一听就腾地点着了。她娘的脚,我就不信一根头发能吊死人,她不给拜算了,咱们自己动手。说着就往东山崖底走。哎呀呀,她要自己刨土捏佛哩,因为身子转得急,跟着她头顶上嗡嗡乱飞的一只苍蝇被闪了一跌。

啥,要自己拜佛?全嫂一把将宝珍拉住,你长个脑壳也不想想,捏佛那得多大工夫,都火上房了你才去捏佛?

思维也不是一直在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上逗留,这样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全嫂拉住的宝珍又叫道,要不,咱不拜这佛了。

全嫂喜出望外,哎呀呀,这么说你有好法子了?

宝珍扑闪着眼睛说,你们看哈,既然咱自己拜佛赶不上趟,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一帆扫魂了。

——啥是扫魂?在我们薅毛洼,但凡有孩子遭遇不测,轻者受了惊吓愣愣怔怔,重者发高烧昏昏沉沉,多半是魂魄给丢了,对付魂魄丢了的办法就是扫魂。扫魂时,预备五色纸张,还有五样供食,孩子父母拿一把笤帚,去丢魂现场祭奠上供,说一通神灵宽恕的话,然后望着空中外扫三遭,里扫三遭,把妖魔鬼怪赶跑,把孩子的魂魄唤回来。

秀姐听了,苦着脸说,实在没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全嫂推一把秀姐,那你还发啥呆,行动呀!

秀姐为难地说,那大榆树,你看我能上去吗?

全嫂说,上不了树,上那齐堎堰也成。

宝珍盯着秀姐的瘸腿一怔,对全嫂说,你看看,咱俩都忘了,齐堎堰我姐也上不去。

三个人说话间,西圪梁上滚来一阵响雷,接着冰雹蛋子就噼里啪啦落下。望着满地的冰雹蛋子,秀姐呜呜哭了,在自己右腿上一通乱捶乱打,都是因为我这条破腿!

要问秀姐的右腿是哪天瘸的,谁也掐不准哪天瘸的,反正是在她儿子吃狗奶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按她男人二元的说法,秀姐一直在犯浑,要么痴痴呆呆地端详儿子,要么一个劲地抚摸儿子。二元说看看,你这天天犯浑还能行?秀姐说我没犯浑,都说孩子吃谁的奶就会随谁,我怕儿子吃了那狗的奶就随狗。说时又去抚摸,从儿子头发稍摸到小脚趾,又从小鸡鸡摸回到脸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怀揣着顾虑,二元把带回来的狗奶递给秀姐,秀姐总要悄悄倒掉一些,然后兑一些米粉去熬,熬好后端着碗看来看去,总不忍心喂儿子。可架不住儿子哭,儿子一哭她就急了,怕烫着一边吹拂一边喂,好多次用汤匙把狗奶喂进儿子嘴里,马上又用指头抠巴出来。二元站在一旁说,你又犯浑了。秀姐唉叹道,我还是怕儿子随了那狗。

夜晚时,二元被秀姐的惊叫声吓醒,秀姐张开手四处摸索,咱儿子呢,咱儿子呢?二元看着哭笑不得,儿子不在你怀里吗?秀姐抱紧儿子说,我刚才梦见一群狗,围住咱儿子又撕巴又咬。二元说你看你,弄半天还是怕儿子随狗。你要实在怕得不行,从明天起我就不去挤那狗奶了,宁愿让儿子没奶吃饿死,也不让儿子随了那狗。

秀姐说,你也犯浑了。

吃了一年狗奶以后,俩人抱着儿子提心吊胆地去医院检查,结果毫无问题,儿子绝对随不了狗。一听检查没问题,秀姐叫一声妈吔,就晕死了过去。等二元掐着人中窝巴醒来,秀姐像中风似的一条腿就瘸了。

冰雹蛋子过去,日色又亮堂起来。三个人陷入了思考,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她们把一个想法竖起来,说不成不成,一拳头将它打倒,然后又竖起一个想法来,接着又一拳头打倒。日红晌午的时候,像是成熟的青翘滚落进箩筐,全嫂说了声“拜佛”。

宝珍讥笑道,嘁,我的全嫂哎,弄半天还是拜佛!

全嫂就扳了手指头给宝珍分析,我在想啊,好管姆因啥不给咱拜佛?你看哈,按你姐的说法没有得罪好管姆,也没有得罪大成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宝珍立刻茅塞顿开,你是说咱得罪钱了?

秀姐也一个灵醒,妈吔,是钱。咱在拜佛的这口锅里,还没下过一粒米呢,至少得给人家点香火钱。说话间,浑身摸索起来。见秀姐摸索,全嫂和宝珍也摸索起来,仿佛石头缝里撒进了种子,一种期望枝枝叶叶破土而出。可摸索了半天,秀姐抽出来的手是空的,看着全嫂和宝珍嘴一扁想哭,我身上没钱,没钱可咋办呀?

全嫂和宝珍也没摸出一分钱来。这时,全嫂一双眼盯在秀姐身上,你没有搞错吧?你身上应该有钱的。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跟我说过,大成哥可是给你钱了。

秀姐心里咯噔一下,两手捂住脸说,妈吔,我没脸说啊。

哎呀呀,即使脑壳往水缸里浸了,秀姐也不会想到有人会给她送钱来。前些时候,燕子没有低啾,蛤蟆也没有高叫,也就是说一丁点征兆都没有,一个人就走进了她的租屋,说要不是这世界太小,你这地方还真难找。秀姐抬头一看,哎呀呀,冷不丁掉下个天神来,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大成哥来了。

还没顾上用笤帚去扫床上的灰尘,大成哥就一屁股坐下了。像要为自己的话寻找铺垫,先环顾一下屋里景象,然后问秀姐日子过得怎样?秀姐嘴角挤出一丝笑来,说过得马马虎虎吧。大成说拉倒吧,过得去还会找我?说着把一包东西递过来,给孩子买奶粉吃吧。秀姐一下愣了,你没有搞错吧?买奶粉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现在我儿子已经上二年级了。

大成说,不买奶粉,你买面粉。

秀姐说,面粉更不需要了,我们有米粉吃。

大成说,这么说,你不缺钱了?

秀姐说,以前缺,现在不缺了。

大成说,缺不缺你先留着,以后还我行不?

晚上二元回来,秀姐提起大成送来的东西,二元说东西东西的,到底是啥东西?秀姐说妈吔,还能有啥东西?钱呗。有这么一大包,你猜猜够多少?秀姐用手比划了一下,二元说能有多少,百把十块吧?

秀姐说,太少。

二元说,一千?

秀姐说,还太少。

二元说,一万咋的?

秀姐说,再加个四,就够数了。

二元瞠目结舌,一下子晕了。

那天下着雨,雨并不大,有点羞怯。挂人头发上,挂人脸上,还有衣服上。晕了的二元清醒过来,问大成他人呢?秀姐说早走了,在下你还见不着?

那东西呢?二元又问。

还给了他。秀姐轻声道。

二元啪啪一拍后脑勺,蹲到屋子墙根儿下,犵獠起眼睛来说,娘呀,五万你可以不留,咋一万也不留?好歹他善心大发,好歹你们也相处过一场,儿子吃狗奶那会儿他没帮咱,现在他终于帮咱了。一帆没奶吃的坡是爬过去了,可眼下还有更大的坡啊!

秀姐醒悟道,你是说我做手术?

二元将腿一拍,可不是嘛!

二元说得不假,秀姐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记得,他们几次去医院诊断,医生都说她是急火攻心,导致血管栓堵,一条腿才不接受指挥了,你往东它偏要往西。最终诊断的结果是,她这条腿有万二八千块钱,就可以马上做手术,恢复往日灵便如少女时期的功能。秀姐追悔莫及,一时心气比天高,记恨大成哥当初不借给她钱,一条狗比她儿子还重要,竟把五万块钱给拒绝了。

哎呀呀,真是没办法啊,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也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宝珍听了,一着急恨得秀姐牙根儿发软,你说我这姐哎,要是有了那钱,别说是拜佛,就连做手术也富富有余了。

秀姐两手抹一把泪,我就这么个人,就这么个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三个人正吃后悔药,“转播台”急火火地来了。转播台是村长婆姨,除了神神道道的好管姆家,就只有她家装有电话了。平日里,村上人也不往外打什么电话,多半是外边的人往村里打,电话打来的时候,就由村长婆姨接听了,然后再负责传达,所以村长婆姨就有了转播台的绰号。转播台一来,就知道有重要消息了,三个人围上去问,是不是医院来电话了,你快说呀?

转播台一番唠唠叨叨,唠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秀姐一颗心悬得老高,打断转播台的话说,也就是说孩子上手术台了,还生死未卜吧?

对对对,生死未卜!转播台哎呀呀叫一声,既然生死未卜,你们咋还不抓紧拜佛?

全嫂白了转播台一眼,谁不抓紧拜佛了,可钱哪?

不过,到底是村长婆姨,听了全嫂的话全不计较,浅浅一笑,你是想让我想办法吗?这办法有的是,就在你手上。于是,抓过全嫂一只手来,瞧瞧你这手呀,咋成了这样子?全嫂看看自己绿得发紫的手,说这是上山捋青翘给染的。

说着眼睛一亮,一副冷水击头的样子,哎呀呀我的天爷,咱这是骑了毛驴嚷着薅不到驴毛,手头不是有刚捋来的的青翘吗?

三个人一下子有了底气,先拎着满编织袋的青翘去了山货收购点,然后直冲冲来到好管姆家里。不用细问,进门头一句话一定是全嫂说的,好管姆啊,在商言商在佛言佛,我们不能让您老白拜佛。您老可看好了,香火钱我们掖炕席底下了,是大家伙把刚捋来的青翘,往山货收购点卖了给您老凑的。

当真,别小看这卖青翘的香火钱,有些八年都走不近的人,就因为这一下走近了。好管姆个丫丫一声,说啥钱不钱的,刚才不是我忙吗?不忙的话,早替你们拜佛了。屋子里顿时香烟袅袅,好管姆一双眼把秀姐套住,说我捏的是官神不假,可官神不光管升官俸禄,也替平民百姓解难解惑。

秀姐小心地问,你是说比那观音菩萨还救世主?

好管姆回答,你是想把那该死的树神毙了?个丫丫的,我就给你当一回枪口。

像黑暗中摸着了电开关,秀姐心里咔叭一亮,妈吔,真的?

好管姆说,这可是我儿子说的,不信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有谁说,生活就是这样,刚刚让人觉得日子像煮锅里的青翘,由苦变甜了,却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来。

要说,这会儿找秀姐的话肯定碰壁,她肯定没在家里。她没在家里在哪呢?那我告诉你,因为好管姆一句“等着好消息”,和全嫂往村东头去了,要到转播台家里去探听消息。别看秀姐一条腿有问题,可此刻偏走得利索,也就眨巴眼的工夫,都以为枝头上栖的是两只花喜鹊,却不料像鱼碰到鱼钩一样,遇到个不好的消息了。

眼看着就要到转播台家了,疼痛一下子蔓延到了秀姐的右腿,她听到一堆人在咕唧,一见她和全嫂走来都齐刷刷缄了口。可那么三言两语,还是流漏进了秀姐耳朵,恐怕是晚了,你没听刚才转播台说,一帆那孩子出血太多,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世界呼隆隆一下塌了,秀姐傻傻地看全嫂一眼,看那堆婆姨们一眼,眼窝子里蓄满水,一下子捂了嘴就走。从那时起,坑坑洼洼的坡路上就留下秀姐咬着牙一声不吭的足印子。秀姐连跑带跌,攀上我们薅毛洼村西边的平圪台释放出第一声哭时,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哭的时候,山上的青翘棵子簌簌颤动,每一粒籽实都淌着绿汁,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掺和着秀姐的恸哭,呜呜咽咽。

哭不济事啊!第一个把溺身于哭海,打捞上岸的当然是全嫂。

秀姐停住哭,泪涟涟地问,你的意思是,咱还得接着拜佛?

全嫂斩钉截铁地说,对呀,咱接着拜佛!

大概是嫌秀姐那条破腿误事,全嫂背起了秀姐,不光背起了秀姐,还背起俩人麻油灯一样微弱的希望。从山上到好管姆家,有好几次全嫂想放下秀姐歇歇,可又怕一旦歇下就起不来,硬是坚持了下来。快到好管姆家时,也就差四五步的样子了,全嫂忽然两腿一止,对背上的秀姐说,咱是裸着身子钻圪针窝呢,这佛我不想拜了。不光不拜,还想骂那狗日的!

你说啥?从全嫂背上出溜下来,秀姐瞪圆了眼睛。全嫂在秀姐眼里,变成了南瓜秧子结出的西红柿。妈吔!她惊恐地叫一声,说骂人不好,骂佛就更不好了。

全嫂一指头戳过去,直抵秀姐眉心,你这人叫我咋说哩?都啥时候了,还怕它个屌毛。我首先问问你,在咱城里拜佛的都是些啥人?

秀姐不加思索道,当官的么,有钱的么。

全嫂又问,那他们为啥要拜佛?

秀姐说,想升官发财啊,昧了良心啊。

全嫂叭叭一拍巴掌,这不就对了?咱一不升官发财,二没昧良心,拜得啥佛?

秀姐嘟哝道,保佑我儿子一帆呀。

她们的发泄,好管姆好像早料到似的,此时出现在了屋门口,一只手掐着一串念珠,也不说“个丫丫的”了,说阿弥驼佛,罪过罪过,你们骂够了么?没骂够就接着骂。

很显然,刚才的骂好管姆都听见了,这就挨上俩人尴尬了,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到底还是全嫂撑得住,挠着一头短发说,我们还想骂呢,等我们歇歇再骂。好管姆叹道,你们骂骂也好,权当吃了一副泻药。没想到好管姆这么大肚,全嫂反倒不好意思了,急忙拉住好管姆的手说,刚才也不是骂您,您老别生我俩的气。可话又说回来了,连官神都干不过树神,这不就怪了?

好管姆说,不该呢,我儿子说过,不拜不说,一拜准灵。

秀姐小心道,那你说是因了啥?

好管姆说,按我儿子的说法,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带了不干净。

秀姐惊慌起来,啥不干净?

好管姆把嘴一扁,还啥的不干净,亏你还是过来人,连这个都不懂?比如说,你们一家子吃过荤腥没有?你男人这两天动过你没有?

像医生把脉一下薅住了病根,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拿到理论高度去看待,是对佛的亵渎。话说到这里,秀姐就觉得后背心凉飕飕的,全嫂也不由地倒吸口凉气,虎起脸来对秀姐说,你咋不细想想?那天你前脚回村,你二元就后脚跟来了。哎呀呀,那可是你娘家的炕头,即使再有那想头,也该知道忍忍!

秀姐浑身颤栗一下,脸变得煞白了,两眼枯枯的,无限后悔。

那天晚上,男人二元的确来过薅毛洼,一进秀姐娘家西屋,就抽上了鼻子,说这是啥味儿呢?

秀姐说,你这狗鼻子,还啥味儿呢,锅里给你炖着豆腐。

二元又把鼻子耸了耸,我看也不光是豆腐吧,还有猪肉哩。

秀姐说,是呀,你不是刚上茅房了吗?忘了啥,也别忘了洗手。

其实不是豆腐,更不是猪肉,饭由宝珍那屋做了,自己锅里熬的是青翘水。约摸熬得差不多了,秀姐就掀开锅盖,往碗里盛那青翘水。盛好的青翘水,得晾一晾才能喝,秀姐这就腾出了工夫,二元一把抓住秀姐的手,就像做贼似的,颤颤地说了声对不起。说得秀姐莫名其妙,觉得男人几天未见文明了,羞涩地笑道,你也会说对不起了?二元讷讷地说,对不起就是对不起,对得起我绝对不会说对不起,该给你弄回钱来却泡汤了。秀姐顿时明白过来,说泡汤就泡汤了,咱今天没钱做手术,或许明天就有钱做手术了。说时向炕头使个眼色,多少日子俩人没来那事了,儿子玩累了已经睡下,特意向宝珍要了点青翘锅里煮煮,青翘水可是滋补呢。

把晾温的青翘水端过来,秀姐说一声“喝了”。可是二元不咋在意,用手挡了回去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二元说话,总是先给人个悬念,第一句说,你猜我今天去哪了?

秀姐正用筷子挑拣碗里的浮渣,佯装生气道,你看你这话问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咋知道你往哪去了?二元嘿嘿笑道,你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知道,我去县医院了。秀姐一听,拿筷的手悬在空中,你去医院干啥了?二元说你看看,又急上了是不?我去医院做了肝功能,还让抽了血,化验后说我没问题,可以兑换人民币。

秀姐心里猛地一抽,盛着青翘水的碗差点掉到地上,妈吔,你是想去卖血?我可告诉你,我宁愿不做那破手术,你也不能去卖血!

看着秀姐的样子,二元怕了,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我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吗?

秀姐把碗丢到炕头上,一下子扑到二元怀里,抱住二元的脸叭叭叭就是几口,然后把嘴堵到二元嘴上,死去活来地亲起来。

秀姐的眉毛和眼里梨花带雨,在那个不下雨的夜晚她倍显凄楚,一切证明有一个疙瘩在炕席上折腾了她一夜。早晨起来,二元悄悄要走,冷不丁身后一声咳嗽,他一膀子差点儿撞在门框上,慢慢掉转身来看时,秀姐赤条条地站在地下。一句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你是不是去县医院已经卖血了?

二元埋了头不吭声,秀姐浑身一哆嗦,感到满屋子簌簌往下掉土,一手扶住炕沿软瘫了下去,陷落在一个好端端的早晨里。

秀姐一觉醒来,眼睛异常生涩,身上的每一块皮肉,每处关节都刀割一样疼。有什么东西滑进嘴里,咂巴一下有咸味儿。秀姐睁开眼喊全嫂,全嫂擦着脸上的泪蛋子,破涕为笑,哎哎地连声应着。全嫂攥了秀姐的手说,老天爷啊,你总算醒了。秀姐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咋在这里?全嫂从背后扶住她说,咱又去转播台家探听消息时你犯病了,一口气没上来就背过去了。我准备雇人往医院送你,看你这样子得马上做手术,迟做不如早做,早做不如现在就做。

秀姐唉叹一声,我还做啥手术!

全嫂哎呀呀道,我明白了,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借钱做手术?

秀姐巴望着全嫂说,咱能不能不提做手术?要是我一帆能救过来,我情愿去死。耽搁了那么多工夫,我悔不该去拜佛。

说着下地,全嫂拦都拦不住。秀姐要到县城去,步行着去看儿子。可人还没走出院门,就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转播台。一张胖脸激动得颤抖,好消息呀,好消息呀,你家一帆没事的,先前别人都是瞎说!

秀姐抱住转播台的手,急道,咋个没事法?转播台说,没事就是没事,还咋个没事法?他从树上跌下来没伤着内脏,只是胳膊上伤了个大口子,血流得有点儿多了,可已经给输上血了。

秀姐失声叫道,可他爹没血啊,他的血早卖掉了!

要说么,多亏转播台和全嫂只顾被好消息激动,没听到或者听到了忽略不记,否则会刨根问底的,他爹的血咋就卖掉了?转播台说,一帆他爹没血,别人也没血吗?别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有人给你儿子输了,回去问你男人二元吧。

妈吔!秀姐咕咚一声坐到地上,问全嫂我不是做梦吧?

其时,好管姆正在自家屋里拜佛,低了头弯了腰,撅起尖瘦的屁股跪着,在袅袅香烟弥漫之下,嘴里哔哔啵啵地祈祷。如果不是有人打来手机,不知道要拜到啥时候。要说好管姆眼睛还蛮亮的,接罢手机还没来得及装进兜里,就发现有人影映在手机上,转过脸去一阵惊叹,个丫丫的,你们咋又来了?

来的自然是秀姐和全嫂,全嫂喜盈盈地笑道,还是想让您老替我们拜佛啊。好管姆不看全嫂,眼盯着全嫂身后的秀姐,你家儿子已经平安大吉了,还要拜啥佛?

秀姐趋前了说,我儿子平安大吉了,可还有臭娃啊!

好管姆期期艾艾的,秀姐差一点儿就跪下了,她拽住好管姆的手说,好管姆求您了,您就替我们拜拜吧。全嫂也从旁说,您老要是替臭娃拜了佛,从今往后我把您当佛供着。在此之前,全嫂曾堵气不再拜佛,秀姐也打算不再拜佛了,可一帆的平安大吉,使她们确信佛是存在的,要不一帆需要输血的时候,咋会平白无辜地有人给献血呢?

个丫丫的!在全嫂和秀姐的央告之下,好管姆从瓮缸里舀了一盆清水,净过脸,净过手,在佛前敬上三炷高香,像平生第一次拜佛似的,极其郑重其事地跪到蒲团上,闭起眼睛,双手合十,哔哔啵啵地祈祷起来。一抹夕阳的余辉照进屋里,气氛异常神圣肃穆。好一阵拜完以后,好管姆站起身来,一脸高古地宣布,替你们拜佛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再不拜了。

全嫂和秀姐惊得目瞪口呆,问好管姆为啥?好管姆摇摇手道,拜佛不在佛,在于世道人心。人心仁爱有佛,世界就会有佛,普渡自己,普渡众生,就像那个给你儿子献血的人。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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