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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孤记

2012-04-29燕霄飞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老婆女儿

燕霄飞

1

外面漆黑一团。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起先我以为是水声。雨溅到岩石上,反弹起来,脸上星星点点,一凉一凉的,到最后,变成了电焊弧烫伤的感觉。所幸这种情况一会儿便没有了。凭感觉,我判定,洞口被我们压倒的灌木丛又立起来了,噼噼剥剥,有一股子酸辛味道。我猜是未熟透的酸枣果,挂在摇晃的枝条上,绿的,红的,一粒一粒,有点像我为女儿生日准备的、挂土墙四角的彩灯串儿。嗡嗡嗡,那声音不合情理地扩张、蔓延。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头疼病犯了,我想我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这真糟糕,我必须扛住。身旁趴着我的两个女人。我告诉她们,没什么可担心的,这里地势高不怕水。13岁那年,我替父亲放羊时,发现了这个地方。后来觉得,一有危险就应该往这儿躲,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直到今晚。

这里是个山窝,潮湿阴冷,随便一摸,便粘一手滑腻腻的东西。我们一家三口倒爬进来,刚好藏身,就是不能随便抬头,否则尖锐地疼。我估计岩石擦破了我的后脑勺。女儿趴在我们中间。我能觉出,由于恐惧,她的鼻息急促、生硬,如喷出一枚枚铁钉。我还没来得及把生日礼物送给她。我拿出压在胸脯下的手,放她小脑瓜儿上抚摸。狭窄的空间内,这些动作走形严重。“宝贝,说话就天亮了,亮了就没事了……”我安慰她们。这话在暴戾的黑沉沉的雨夜,多么无力、无助。我知道。可我得这么说。

女儿没出声。我老婆没出息地哭了,是用手捂嘴发出的呜咽。空间所限,我只能将嗡嗡的脑袋,紧抵住冰凉的岩石,想象她抖索的肩头、抽动的鼻翼、哀怨的眼神。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发现,这个外地女人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哀怨的眼睛。她和另一个叫来仔儿的外地女人一起来到我们这里。来仔儿长着一头好看的自来卷发,个子娇小,乳房饱满。我选择眼神哀怨的做我老婆后,不久,头发卷曲的也嫁到了我们村。6年了,来仔儿一直没能怀孕,她常把这个苦恼跟我老婆倾诉。

长夜漫漫,外面仍是漆黑一团。岩石的冰冷坚硬地渗进我脑壳里,我忍着头疼,不打算阻止老婆的哭泣,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知道,只要我坚持一会儿,她就会停止哭泣,反过来安慰我,好像刚刚哭泣的人是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这有什么,我们从头再来好不好?”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都会想,这是个不错的女人。跟着我过的这几年,她吃了不少苦,费了不少心思,我们家慢慢走上了正轨,悄悄丰富了内容,我们有了电话、电视、冰箱……如果顺利,摩托和电脑也不算远。那天晚上以前,我们就是这样想的。彩灯闪烁,烛光迷离,我们在精心营造的氛围里,切开了从城里买回的蛋糕。我们的女儿,5岁了,一整天蹦来跳去的,吃蛋糕时变得格外安静,小心舔净每一根手指。我知道她耐着性子,等着我把生日礼物正式送给她。那是一只维尼小熊,普通的毛绒玩具。她已偷偷打开包装,看好几遍了,却装作不知道,一直为我们猜测。小狗汪汪?小兔乖乖?小猫咪咪?哦,女儿歪着小脑瓜,假装思考。我们笑着,做出不知道她已知道的表情。大水就是这时候进村的,挨家推倒院墙,漂走院里的一切,扁担、水桶、咸菜缸、农具、鸡笼、柴禾垛,打着漩儿离开了我们。事实上,洪水给了我们三天时间,我们却没做什么准备,我们以为,是下了三天普通的雨。

女儿一声不吭,好像睡着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依然嘤嘤啜泣。

我没有劝慰的意思。我猜这会儿,我们村庄、我们的家——这些年我们吃的苦、费的心思、我们丰富了的内容、精心营造的氛围、还有小熊维尼……都被大水淹没了,打着漩儿离我们而去。就这么回事。我把她们带到了这里,就这么回事。我头疼得厉害。

女人忽然一声尖叫。

我问:“怎么了?”

女人说:“它进来了。”

我说:“什么?”

“不知道。它从裤管滑进来的。”

女人不哭了。我们好一阵沉默。我没有任何办法。

“好了,没事了。”女人终于开口,“我把它捉住了,它不动了。”

2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费力睁开眼,亮光的地方有星星闪烁,蓝色精灵一起旋舞,冲我招手、挤眼睛。我还看到,小熊维尼划着一艘尖尖的木船,向我驶来,水面上漂着许多我熟悉的东西,电话、冰箱、电视机、水瓮、风箱、咸菜缸……在维尼的带领下,打着漩儿,向我涌来。早晨的风砂纸一样打着脸。我很快清醒了,幻觉消失了,那些蓝色精灵,是灌木丛滴水的叶片变的。我试着动动手脚,喊她们。她们似乎都睡着了。我两肘着地,蜥蜴一样爬出去,把我老婆和女儿拖出来后,我发现,她们都已不会动了,关节跟石块一样坚硬。

拍她们的脸蛋,喊她们,把她们弄醒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老婆一睁开眼就蹦了起来,抖索裤管。我女儿坐起来后,一直看着山下。我也朝山下望去,觉得事情没有想象的严重。烟霭云雾,岚岫深处,我们村庄好端端地立着,仔细辨认,还有公鸡鸣声传来,还能看到烟囱冒着烟,蓝色的炊烟逶迤而起,融化进灰蒙蒙的雾霭中。只不过,洪水退去后,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橙色淤泥,涂满了我们的街道、院落、房前屋后。看起来,我们的村庄是一艘停泊在画布上的船。我们快步下山,竟有些许兴奋。女儿走在最前面,我跟老婆打趣说,她一定非常挂念小熊维尼。

我们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问题。

显然,新的生活摆在面前,需要重新对付。比如走路时的姿势与节拍,淤泥改变了我们的习惯,每走一步,不得不迟疑半秒,以便拔出脚后跟,好像我们在思索要不要给过去留点什么。进了村,看到许多忙碌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从淹没小腿肚的淤泥里,打捞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洗涮一新的农具、泡得发白的木器、浮肿的皮鞋、死去的禽畜,每捞出一件,就像出土文物,立即招来人们的围观、辨认、品评、哄笑。在离村5里的地方,有人捞回一包裹着油纸的性具,兴奋地到处打听是谁家的东西。人们脸上溢着笑容,干着手里的活儿,很随意地跟我们打招呼,好像我们刚吃完早饭,走在出工的路上。

没有了围墙,我们直接进了院子,看见邻居程大毛正抱着他爷,从房上往下传。我上前搭了一把。文昌爷是我们这儿最高寿的人,行事高古,不谙世俗,经常给人讲赵氏孤儿的事情,感觉是以程婴、公孙杵臼自居的人。而事实上,愿意听“老古董”讲古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更愿意谈论打工、赚大钱、找小姐。程大毛看我老婆脸色不好,将冲到他家的几块木板还了回来。我们大度地相互宽慰,没有了围墙,就是一家人。我煞有介事地检查房屋,实则无法下手,对不期而至的新生活束手无策。

一棵枣树,孤零零地斜撑在屋前,许多绿叶溅落在污泥里,可以想象它昨晚的遭遇和坚贞。很长时间以来,它已成了我记忆中的某种标记和象征。

我抱着枣树,额头内升起一声苍凉的嘶喊,划破时空,化于青烟。我老婆以最快的速度,盘点出了一份损失清单,并用麻绳和草木灰作标记,圈划了属于我们家的打捞范围。我们家是幸运的,屋里进的水不多,电器、衣柜等大件没有损伤。“亏咱一冬没歇,得了垫高屋脚和院子的益。”我老婆抱着梳妆匣高兴地说。这种梳妆匣,大抵本地家家有一只,我老婆习惯将她认为的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都放里边。“昨晚逃得急,没有带它,我为这个黑漆彩画的匣子担心了一晚。”她搂着梳妆匣说。我有点难为情,觉得昨晚有点小题大做,或许在房上用塑料布搭个棚就行。我老婆安慰我还是上山保险,她说得咱这样的房,像来仔儿家就玄。

乡里来人了,带来一些钱和慰问的话。我拿着老婆从梳妆匣里取出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去领救济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干部挽着裤腿,坐在村委门前洗脚。他们的鞋放在水池边,一双运动鞋糊满泥巴,一双俏皮的高跟鞋却纤尘不染。通过四只鞋子,我们还原出了他们进村时的情景,那是些粉红的画面。我们暧昧地交流、窃笑,直到慰问会正式开始。他们反复赘述,使我们知道了,这次洪涝灾害不大,“全乡损失的无非鸡鸡猫猫羊羊狗狗,无一人死亡!零伤亡!”妇女干部打了胜仗一样宣布。她讲话的时候,很多人只是盯着桌上那只包。

过了一会儿,按照要求,我们用身份证或村委的证明,瓜分了那包里的钱。慰问活动进展非常顺利,双方都没感到太大难度。他们拍着空包,就要宣布结束时,有人想起了宋大个儿。“宋大个儿没有来……他和他老婆都没有来……他家最穷了,你们短下谁也不能短下他的啊……”喊话最喧的是三婶儿,宋大个儿一位本家婶子。因为能言善辩,她常做媒说合,也常挑拨离间。当初三婶儿领着两个外地女人到我跟前,我选了眼神哀怨而不是头发卷曲的做老婆。命运就是这样。在三婶儿的鼓动下,我们团结起来,不让干部们走。尽管没有人把宋大个儿当成同类,但跟外人比较,他是属于我们村的。

我们藏孤村有两个怪人,村里人在外面经常这样介绍,一个甚也不思谋,一年到头瞎写书;一个地里草长下一人高也不管,就知道侍弄动物,臭腥烂气的。宋大个儿爱好动物久负盛名,我曾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差一点发表的小说。小说里,宋大个儿孤僻木讷,不喜欢跟比动物会说话的人打交道,宁愿与饲养的猫狗牛羊蛇鼠青蛙和蜥蜴沟通。宋大个儿可以与各种动物相亲相爱,唯独与人隔河而处。没人指望从宋大个儿那里借出一分钱,也没人指望宋大个儿为动物以外的事出一分力。“不能相信,你们竟然吃它们。”小说和现实中的宋大个儿都这么鄙夷地说过。当然,为了体现和谐温暖,小说结尾时,宋大个儿在大家的帮助下,成了愿意帮助别人也愿意接受别人帮助的人,跟大家一样的正常人。我以为这样才好,这样的小说才会发表。

生活不像小说,会有结尾。一辈辈的人轮转着,多少年了,我们村的宋大个儿除了容颜,没有别的改变。他少年时的各种怪僻延续至今。据牵强的解释,最后一位买羊人眼中的贪婪,被他看到了,将一圈牛羊颐养天年后,他不再饲养禽畜了,开始饲养蛇蝎之类阴险的东西。他以此为生,仍穷困潦倒。他的窄刀脸整天蛇一样阴郁着。可以想象,他得到了全村人真诚的诅咒。人们一度曾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现在,他成了我们村有名的恐怖分子,谁要吓唬人,便借助他的名头。勉强结婚后,为了继续他的特色养殖,宋大个儿把家搬到了滹沱河的盐碱地里,与人类隔岸而居。

“不能走不能走……你们短下谁也不能短下他的钱……”

两位干部耐不住缠磨,答应为宋大个儿在灾区再呆一会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大家都要求他们踩着没膝的淤泥,亲自把温暖送到宋大个儿饲养蛇蝎的家里去。大家把期待的目光,投到妇女干部光滑白腴的小腿肚上。村主任年逾六十,还想连任,默许了大家的作法。如果文昌爷在场,会为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感到惭愧,愿意趁活着,多讲几遍“程婴藏孤”的故事给我们听。糟糕的是,我们这些藏孤遗民冥顽不化,不曾真正走进祖先的故事,不曾真正走进程婴的内心、文昌爷的内心、自己之外任何一个人的内心。眼下,藏孤遗民的目光,在妇女干部那儿勃起,不可理喻地兴奋着。

一班乌合之众,簇拥着两位光鲜的干部,向滹沱河对岸的盐碱地进发了。

大家兴奋地完成着这件事。似乎是,由白昼和黑夜组成的生活,需要新鲜色彩与气味。烈日当空,地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焦煳的气息。脚下的烂泥发出沉闷的声音,好像地底下有一群促狭的鬼魂,追逐、踩踏我们的影子。

一个半大小子,率领几个光屁小儿,跟在后面,嚎叫起哄:

天上乱交云

地下雨浇盆

云往东,一场空

云往西,水凄凄

云往南,大水刮起船

云往北, × ×洗大腿

……

3

实话来说吧,宋大个儿不算坏人。

我了解他,基于了解自己。大家日出日落,出工收工,吃饭时端着碗在树荫下聚拢,谈论收成和遥远的时政。事实上,这是存在于眼睛、嘴巴和耳朵里的事情,没有真正意义的心灵相交。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在我差一点发表的小说里,宋大个儿曾发出这样的质问:人,究竟算怎么一回事?来世一遭,就为成为某种形象?最后成为后代的记忆?人应当怎样真实而健康地度完一生?老实讲,这是些无聊的困惑。人这一辈子,无非衍续祖先的记忆和梦想,最终再成为子孙的记忆和梦想之源而已。就这么回事。我们努力做的,却是祖先努力做过的,祖先曾经困惑的,我们依然困惑,就这么回事。

现在我们合力做的这件事,会成为怎样的衍续,没有人去想。

6月天的河水冰凉,有点反常。涉水而行的队伍骤然沉静下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像水流中潜伏了亿万条蛇,紧张的空气中,弥漫着咝咝的声响。

“他怎么选这鬼地方,不害怕吗?”不明就里的女干部担心地问,“我最害怕狗了,他家有没有狗啊?”

“没有没有,保证没有。”她得到响亮的回答。

“快看,他的房子塌了。”

眼尖的人为两位干部指点。一溜低矮的灰褐土坯房,趴在河岸的白色盐碱里,最左边的那间塌了半截,露出丑陋的内部结构。我们没有当回事,塌就塌了,一间土坯房,无非土加点儿力气。对乡下人来说,使力气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说,它像什么?”女干部指着河岸上丑陋的房子问。

“坏了一间的房呗,”男干部说,“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像不像一具腐烂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女干部调皮地说。一只翠绿的虎纹河嘻落在她鼻尖上,她伸出一根手指,把河嘻接到指尖上,对着阳光看它透明的羽翼。

男干部急于上岸,挥舞手中的鞋子,驱赶头顶的河嘻。

河嘻成群,鼓动翅膀的声音,汇成汹涌的洪流,翻滚在头顶上空。人们张着嘴,看着飞满河床的河嘻,不明白它们从哪里来,做什么?为了调剂气氛,村主任故作轻松地玩笑,莫非又是大个儿养的?大伙儿笑了。性急的一上岸就开始吆喝宋大个儿。

许久,没有人应声。每个人的心都悬着,空气中再次充满咝咝的声音。大家小心地往前走,拐过弯,蓬头垢面的宋大个儿出现在了面前。大家松了口气。宋大个儿瘫坐在房前的淤泥里,垂着头,廉价的咖灰西服沾满泥巴,对我们的问讯一概不理。看样子,这人缺乏经历劫难的豁达。有人伸手在他窄刀脸前晃荡,然后报告说,还活着,只是眼枯得像干枣。河畔低洼,宋大个儿遭受重创不出意外。满目疮痍,遍地狼藉,正是应有的景象。乡干部叹口气,复诵了慰问话语。性急的人吹着口哨转回来,报告说,蛇没啦,蝎没啦,啥啥都没啦。说着腔调正经起来,“他失去了……他的全部。”

大家嘻笑着,劝两位干部多付几个钱。

“好说好说,人没事就好。”男干部掏掏口袋,吩咐同伴拿出表格。

一切准备妥当,没有人说话,都静静等着。没有看到想看到的场面,有人已失去耐心,重新脱掉鞋,打算尽快返回对岸。女干部捏着纸和笔,抽空跟指缝里的河嘻说话。虎纹河嘻振动翠绿的翅膀,嗡嗡的,想挣脱女干部涂红指甲的手指。女干部换换手,捏拢它的翅膀,它伸出所有爪子挠她。

“痒死啦痒死啦,”女干部咯咯笑着,问身边的人,“这坏东西叫什么呀?”

“河嘻,虎纹河嘻。”快嘴三婶儿说,“把它连头带翅儿掐下来,还会转磨呢,三丫常这么玩儿。”

“那多疼呀,”女干部惊讶得咂舌,“我才不呢。”她对河嘻徐徐吹气,好像在给它疗伤,“我才不呢,是不是?我不会让你疼的,是不是?”

河对岸刮过来一个旋风,从大伙面前经过,带来无穷的倦意与不祥。原本期望的没有实现,性急的人便催促快点结束。大伙意识到,宋大个儿一言不发,始终赖在地上,有点不妥。村主任踢了他一脚,希望他做出接受救济的样子。宋大个儿的表现都令人失望,他固执地瘫在地上,保持低人一等的卑微姿势。这是傲慢无礼的。村主任无奈地笑笑,干部们不置可否,宽容地简化了一切手续。“报一下他的身份证号即可。”男干部说。大家摇摇头,没有谁能说出。“你老婆呢?”村主任再踢他一脚,“是不是又给气跑啦?”

宋大个儿还是一动不动。

“还不如逮条蛇问呢。”有人不满地嘟哝。

宋大个儿依然故我,沉浸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好像我们做的事与他无关。这是对善良的极度轻蔑。有人报怨过河时石子划破了脚,“图个啥?大忙忙的咱图个啥?”不满的火焰越烧越旺,但大多数人没有放弃,藏孤遗民骨子里不缺救世的崇高。“谁让他是咱藏孤村的人呢?”村主任无奈地吩咐众人去里屋找找看。

“身份证……应该在梳妆匣里。”我提醒他们。

有人回头瞅我一眼。他们背后叫我书呆子。我又提出我的观点:“找到他老婆也行,因为,梳妆匣应该由女人保管。”

我老婆是个勤快人,每天早上,我们家的电器和箱柜擦得锃亮、墙壁地面干干净净、黑漆彩画的梳妆匣散发出木材清新的芳香,之后,我才能听到公鸡打鸣。她喜欢翻来覆去地擦拭梳妆匣。没事的时候,她轻轻地打开梳妆匣,那神态,像揭开神奇的月光宝盒。她一遍又一遍欣赏着珍藏。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除了身份证、户口本,我猜还有钱和结婚证,再有啥我就不知道了。她总避着我打开匣子。如果我在她独处的时候闯进来,她会慌张地合上盖儿,把匣子藏在身后,脸上还有来不及褪却的羞涩。有一回她突发奇想,把一块旧床单,按照心里的想法,裁剪、绣边、抿折儿、缝合,最后做成一件好看的衣裳,套在梳妆匣身上。来仔儿来我家诉苦的时候,对其好姐妹的手艺赞不绝口。两个外地女人,叽叽喳喳的,教学了一个下午。

先前走进宋大个儿里屋的人,尖叫一声,跑了出来。后面的人蜂拥而入,也尖叫一声,跑了出来。尖锐的消息很快飞过滹沱河,传遍56户人家的藏孤村,“死下人啦!死下人啦!”不出半小时,人们就都知道了,宋大个儿的老婆死了。

世界上的声音和影像,一下子离我而去。我脑子空空的,跟在村主任和男干部后面,进了里屋。女干部屏着呼吸,跟在我后面。幽暗的小屋,迎来这么多人,肯定是第一次。空气凝结、挤压,发出拧紧瓶盖般的钝音,进入的人都往后退缩了半步。

她坐在地上,靠着砖块和木板搭成的床,腰部被一块突出的方砖顶着,一条腿伸展,能看见鞋尖上的金线绣花,另一条腿蜷在臀下。最抢眼的,是她身上的泥垢,遍污青灰棉质裤子、粉色衬衣,以及她好看的自来卷发。

一头好看的自来卷发垂下来,遮住了她最后的表情。

然后人们注意到,她怀中紧搂着一只穿了衣服的梳妆匣。

“好像是睡着了,喂孩子奶时睡着了。”女干部在身后啜泣。

过了一会儿,世界的音像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嗡嗡嗡的,我头疼难忍,满脑子是两个外地女人的身影。她们一起从遥远的地方来,先后嫁给藏孤村的两个怪人。三婶儿将她俩带到我面前,让我选择,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选了眼神哀怨的,而不是头发卷曲的。命运的分岔,是没有人在意的一个眼神或念头。有那么一会儿,我需用强硬的意志,才能挣脱幻觉的纠缠。我看到,我老婆搂着我女儿,坐在那里。

她穿着金线绣花鞋,斜倚床沿,坐在地上,紧搂孩子,一缕头发从耳根那儿跳出来。她用哀怨的眼神,凝视着怀里的孩子。

“咋会这样?”我听到很多人喃喃,不知道在问谁。6月的屋子,冷冰冰的,不断有人退出,不断有人进来。

“昨天你还跟我说……”我老婆哭喊着跌撞进来,连声呼唤来仔儿。男干部阻止了她扑上去哭泣的意思,并要求保护现场,要大家都出去。人们出来后,都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正午的阳光刺目,却不觉得暖和,我揽着我老婆,她无力地靠在我臂弯里。

男干部出来后,拒绝了村主任递上来的烟,很生气地批评他,“现在,全乡数你们灾情严重!”大家都很沮丧,这不是想看到的结果。男干部再次吩咐藏孤遗民,要绝对保护现场,“要还生命一个公道!”他把目光凶狠地砸在宋大个儿身上,“究竟是否水灾造成的,总会水落石出!”

女干部也不愿相信“零伤亡”被打破的事实。她一直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手紧张地攥成拳头,捏死了那只可爱的虎纹河嘻,流出的褐色液体黏稠、腥臭。她清醒后,尖叫一声,连连抖手。虎纹河嘻落在几米远的淤泥里,一片翠绿翅膀兀自抽搐。成群的河嘻依旧飞来飞去,隆隆的洪流翻滚在头顶。

那天的许多事情很反常,平时不注意的一些细节,一一呈现眼前。河畔竟然有一棵香椿树,长成碗口粗了,都不曾被人留意。河床上几块光滑的巨石,原本卧在沟头的田埂上,不知何时,走到了这里。有几个摆脱死亡气息的人,站在一堆倒下的石片上,手搭在额前,指点过去不曾发现的事物。阳光下,他们闪烁的面孔是那样陌生。我老婆缓过劲来,幽怨地指着窗台上晒干的羊粪粒,说听人讲,吃这个会怀孕。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直到我们离开,宋大个儿仍瘫坐在那里,没有挪动一寸,眼珠没有转动一下,一副该死的德性。这自然遭到大家的唾弃。女干部坚称是谋杀,骂宋大个儿是“没有人性的东西”。男干部和她很快过了河,摆手要大家保持镇定,警察一会儿就到。我老婆走出十几步,又踅回身来,豹子一样蹿过去,对宋大个儿又撕又咬。我和三婶儿好不容易把她拉住,以前我没发现,她竟有这么大力气。

“我……要……杀……死……你……们……”她嘶叫。

4

几年前开始,藏孤村就没再死过人。藏孤村交了好运。多数人觉得,是社会进步的缘故。即便是火车最后一节,也会被拖着往前走。大水之前,那些年,藏孤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碧绿的庄稼铆足劲生长。山梁上的石头缝里,都往出抽秧,生出暗紫的豆荚、橙黄的谷穗儿、亭亭玉立的葵花。家家院子里,摇摆着三五头悠闲的肥猪。猪粪、羊粪、鸡粪……各种牲畜的粪便,珍珠一样撒满青石板路面。空气中,总是荡漾着一股腥臊的兴盛之气。那些年,藏孤遗民也很努力。藏孤村每到了夜晚,便漂荡在一条情欲汹涌的河流上面,一拨一拨的小孩,伴着密集的浪头出生、成长。这种景象,让很多老人不再孤单,对未来充满憧憬。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解释,另一些人则愿意相信文昌爷的说法:祖先舍生取义,将赵氏孤儿藏到后山,为我们攒下了足够挥霍的福分。有人甚至从远村请来六婆,六婆跳了一段怪异的舞蹈,跟祖先聊了一会儿,最后向跪着的人表示,通过她的努力,祖先已答应继续护佑他的子孙。有个家伙异想天开,想通过六婆一睹祖先真容,六婆威严地抬手一指,大家看到村后一座山峰上飘浮着云絮。“那就是你们的祖先,”六婆说。大伙猜度,祖先已化为灵验的山神。

在警车带走宋大个儿的那个夜晚,人们聚集在河畔,就着星光为来仔儿搭起灵棚,在准备回家的间隙,谈论起过去忽略的诸多事情。有人开始怀疑六婆的话,觉得,实际上,活得好或者不好,有太多的偶然成分,就像哗啦啦的河水,任何时候都捉摸不定。“说不定,明天大水刮了谁呢。”有人失落地说。那边,整理遗妆的女人们忽然哭开了,她们想给来仔儿换身干净衣服,却脱不下她的粉色衬衣,来仔儿抱得梳妆匣太紧了,她们掰不开她的手指。“就让她带着去吧,”我老婆抽泣着说,“再掰,会疼的。”

深夜,回到我们水渍残留的家,女儿已睡着了。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那只毛绒玩具。小熊脸蛋上沾着泥污,嘴边涂有一圈白色的蛋糕奶油,静静地躺在女儿臂弯里。下午开始,我便没有饥饿的感觉了。我劝老婆随便找点吃的,她却闭眼倚坐在潮湿的墙边一言不发。从河滩回家的路上,她就不跟我说话了。我环顾屋顶四角的彩灯串儿,想劝她没啥大不了的,我们从头再来好了,却说不出口。跟别人家相比,大水对我们家的伤害是最轻的,可又好像特别重。

天还没有亮全,三婶儿便来敲我家的窗玻璃。她打算从村头开始,挨家游说,她相信本家侄儿是无辜的,“他连蛇都心疼哦,肯定怨来仔儿自己。”我老婆给她端来一碗红糖水。她抿了一口,便放下碗,默默起身走了。我惊诧地看着我老婆。我们这儿的规矩,红糖水待人是礼数,红糖加得太多,甜到咽不下去,是一种暗示,不失礼数地拒客。很少人这么做。我看着她。这个跟我生了一个孩子的外地女人,似乎不对劲。在那个刮着东南风的早晨,她变得陌生起来。她眼神里,那种惹人怜惜的哀怨没有了,眼睛扫过的地方,全是怨恨。

她依然不跟我说话,默默地擦拭电器、箱柜,清理墙壁地面,长时间盯着那只梳妆匣。我疑惑地坐在炕沿上,晃动在眼前的身影,恍惚变得娇小了,乳房饱满,头发自然卷曲。我相信自己有坚强的意志,没有出现幻觉。我看着她,对今后的生活隐隐担忧。

那几天,这个鬼魂一样的女人,不停地往返于来仔儿的灵棚与我家。

我女儿在那几天很懂事,乖乖地穿衣服,乖乖地吃饭,一个人找事情做,一整天抱着小熊。

第四天头上,三婶儿很夸张地拍响我家的门,大着嗓门向我老婆讨要了一杯红糖水。她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宋大个儿回来了。派出所的结果是,那间坍塌的土坯房,将来仔儿埋在了下面。

“真的怨她,都跑出来了,又回头取那匣子,真是自找。”

三婶儿一口气将红糖水喝完,要去别处溜达。我老婆喊住她,提出疑问:

“梳妆匣咋会藏那屋呢?”

三婶儿说:“谁知道,许是怕人偷看吧。”

我老婆不死心,狠狠地说:“即便这样,他也不该把老婆,最后置于潮湿的地上。”

三婶儿严肃地告诉我老婆,“派出所查得非常严格,那房子漏雨,当时床上都是水。”

我老婆不再搭理三婶儿,冷冷地将涮碗水泼在地上。

三婶儿一定觉得我老婆有失礼数,盯着她,很久,字斟句酌地说:

“你,真应该觉得庆幸!”

连续几天,我晚上睡不踏实,醒来便看到她靠着墙壁,眼窝幽深。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我老婆赌气将家里的几头肥猪,全部赶到河畔,替来仔儿犒劳为葬礼忙碌的人们。她没有找杀猪匠帮忙,自己拎着菜刀。猪很不老实。几个男人过去帮忙。作为她的丈夫,我忐忑不安,挪步过去,硬着头皮,将一只手放在猪身上。她忽然哭了,吆喝宋大个儿过来。宋大个儿本来在灵前呆坐,喧嚣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他弄清我老婆的意思后,坚决不同意。我老婆却更坚决,但表情是柔弱的,要宋大个儿看在来仔儿的份上,“像他一样,把手放猪身上就行。”宋大个儿迟疑着,性急的人开始臭骂。最后,宋大个儿像我一样,轻轻搭上一只手去。

“我恨你们藏孤村。”她疯子一样挥舞着菜刀喊道,“我——恨——你——们——藏——孤——村——”

血自然溅到了宋大个儿身上。我看到,他缩在血污的白色丧服里面,一直哆嗦。

我也是这样。

我感到了巨大的侮辱。我擦着脸上的血,希望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能像祖先一样舍弃性命,只要给我这样的机会。

雨水一直很小。人们各做各的,没有出现任何妨碍进展的事情。要盖棺送行了,女人们哭成一团,看着来仔儿,不舍最后一眼。拿斧头和钉子的人劝她们闪开。这时候,宋大个儿要大家等一等,他看着棺材中的妻子,歪着头,伸手去摸。大家静静地看着。他摸她的头发,卷曲的;摸她的脸,薄施粉脂;摸她的身体;最后,握住她的手,“我要把这个留下。”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咯嘣咯嘣响,他折断她的指骨,取走了梳妆匣。

一阵目瞪口呆的死寂之后,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

好多天之后,我还心有余悸。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那件事。很多人跟我一样,认为宋大个儿不折不扣是个混蛋,冷血动物都不如。可是,藏孤村有些人觉得,那事做得挺有骨气,没有输给耍菜刀的外地女人。有些半大小孩开始崇拜他,学着电视上的口气,为宋大个儿辩驳,他有那个权力,那是他的女人。我老婆在丧事上得罪了藏孤村人,从此,人人对她敬让三分。

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我们肯定不会先向对方说话。那天雨一直很小,丧事浪费了许多时间,我们回到家时,天色正在暗淡。我们没有看到女儿。被窝里没有,小书桌下没有,衣柜、鸡笼,屋里屋外,我们找了很久,没有她的影子。我们就要疯掉了。我们谁也没听见程大毛在外面吆喝,后来他拉着我女儿胳膊走进来,说他在山梁上劈柴时,看到我女儿一个人往山上跑,搂着小熊。

我老婆把女儿拥进怀里,安慰她:“没事的,宝贝儿,不用藏的,只是下了一点小雨。”

我们以为事情结束了,打来洗脸水,清洗女儿脏兮兮的脸蛋。可女儿看着脸盆里打漩儿的水花,挣脱我们就往外面跑。我们这才晓得,孩子出了问题。

5

我女儿从此不肯洗脸,不愿说话,害怕见到液体,拒绝稀饭这样的流食。我们找遍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医生,都治不好她心病。我们荒芜了庄稼,没心思做女儿之外的任何事。很多外地人一定见过这样的情景:一个乡下人沮丧地从医院里走出来,或者在摇晃的电车上打瞌睡,那个小女孩抱着毛绒玩具,胆怯地躲避人们的目光。求医的同时,我们想了很多医学之外的办法,比如,带她到曾经藏身的山窝玩耍;买来科普卡片,告诉她什么是自然现象,下雨和河流是怎么回事,它们本质上跟美丽的雪花一样。为了让女儿开口说话,我们带她到县城最繁华的商场,告诉她,这里全是为她准备的礼物,随便挑选,哪怕是很多的小熊。可她摇摇头,把那只脏成一团糟的小熊搂紧,怕我们夺去。

一切都无济于事。

日复一日,我们花光了积蓄,我和老婆快要崩溃了。

那段时间,藏孤村极不平静,似乎家家有件难对付的事情。来仔儿死后没出两月,村里又接连死了三位老人。唢呐和白幡一再提醒人们,死神并未远去,仍然徘徊在山村里。乡里县里都来了工作队,穿着白衣,一遍遍喷洒消毒剂。有一种说法,风声渐起:藏孤村得罪了一位舍剪刀的人。据认出他的老人讲,30年前,他便是现在这副中年模样,头戴本地罕见的竹编斗笠,担挑两头尖尖,一只拨浪鼓挂在胸前。他的担子里全是剪刀,非常锋利,都不要现钱。“等你们三人抬了两人走的时候,我来收钱。”他说。很多人拿了他的剪刀。30年后盛夏的午后,纳凉的人忽然发现,他又出现在藏孤村的青石板路上。他来收30年前的剪刀钱。有人不记得这回事情,有人已死去多年,他没有收回几块钱。有人拿起他担子中的剪刀,试了试,异常锋利,问他多少钱?“金不换银不换,等农民不种地,满街红毛鬼的时候,我来收钱。”他留下剪刀,又走了。恐惧持续笼罩在藏孤人头顶,虽然家家看得很紧,仍不能避免老人和孩子接连病倒。

大家对此毫无办法。第一个向死神发出挑战号令的,是96岁的文昌爷。其时,文昌爷的曾孙——程大毛三岁的儿子,躺在县医院的传染病房,即将死去。立冬之后的一个早晨,文昌爷坐在红木圈椅里,命令儿孙抬着,在村里巡行一番,召集所有人汇聚到河滩。大家看着他寒风中飘零的白须,心怀一线希望。文昌爷不厌其烦地讲述祖先藏孤的故事。因为悲伤与恐惧,大家的耐心有所损耗,有个人摊开揪头发的手,展示他每时每刻都在掉落的毛发,希望文昌爷少说废话。文昌爷要大家稍安勿躁,讲述了祖先托给他的梦。祖先在梦里指导他的子孙,把所有私念都放下,因为那是错误的、狭隘的。“贪嗔的欲壑,阻遏了福气的降临,”文昌爷嘶哑地向苍穹呼喊。他要求每一个藏孤子孙,找一个曾经或现在的仇人忏悔,“给他钱花,为他效力,浩然之气必将冲散阴霾。”文昌爷的嘶喊,被大家的笑声淹没。

当晚,程大毛的儿子死了。

我们抹着泪,听着隔壁的哭嚎,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她缩在墙角,默默地跟小熊玩。

良久,我老婆叹息一声,去了里屋。我听到了整理梳妆匣的声音。她攥着一把零钱出来,在灯光下数了几遍,82元5角,我们的全部积蓄,“都给他吧,咱还有两袋玉米、一瓮谷子。”她说。我沉默,坐着没动。在这个冬天,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的身体里,有一株荆棘疯长,我压制着,生怕它刺穿额头,铮铮而出。“看在来仔儿的份儿上,都给他吧。”她又说了一遍,“即便我们女儿,也像隔壁……”我被荆棘刺疼了,披了件棉衣出门,走过干枯的河床,在坟墓一样的黑房子前驻足,把钱丢在窗台上,捡了一块石片压住。我不想走进宋大个儿的家,我又听到咯嘣咯嘣的脆响。

好多次,晚上,我一个人,蹴在檐下,注视着屋前的枣树。它虬曲的枝杈在寒风中呜呜作响。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幸福的人,有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疾病死亡,不存在恐惧忧伤?如果有,我想找到它,跟幸福的人说说话,而不是不幸的人相互倾诉来增加不幸。我想象,离藏孤村很远的平原,有一座快乐的城堡,人们没有任何苦恼,永远在欢笑。我相信,如果没有这种想象,世界会被像我这样的人毁灭很多次。

一个晴朗的冬日,我推出快散架的自行车,拭去灰尘,将女儿抱上前梁。一路缓坡,一路摇响铃铛,50多里,我只蹬了不足一个时辰。我们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我不停向女儿介绍我了解的城市,大部分是想象。经过几番打听,我终于找到了一家幼儿园。我将女儿抱下车,拉着她的手,隔着栅栏看。

那边,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活泼健康。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指导他们玩耍。他们分成两拨,一拨扮演爸爸妈妈,一拨是不听话的孩子。“家长们”忙于生计,织毛衣、炒菜、开火车、拍皮球,——孩子们依照心中所愿,选择了喜欢的职业。一个跟我女儿一样,留着羊角辫的女孩儿,翘着小屁股,做出手握方向盘的样子,跑过来跑过去。他们的孩子,挑食、赌气、哭闹、在课堂上吃饼干、泥土里打滚,都很不听话。“大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一筹莫展,对平常自己的样子不知所措。年轻老师用一个听诊器帮助他们,将它放在他们胸口,听到了他们内心的话,很快解决了所有问题。孩子们围成圈,拍着手跳舞,一块儿唱:“不打不骂好爸爸,不哭不闹好娃娃,只要认真想办法,人人都是向阳花。”我看着他们,身体暖融融的。

低头看我女儿,正在枯萎。

她注意到我的异样,腾出抱小熊的一只手,紧张地拽着自行车后座上的绳索,怯怯的眼神,委屈而警惕。

“想进去吗?宝贝,上幼儿园?跟他们一起做游戏?”我抚摸她的头,问她。好像我能做到一样。

女儿不说话,眼睛骤然亮了一霎,抬头看看我,又黯然低下头。小熊维尼在她手中翻来覆去,忧郁不安。显然,她不再信任我了。

幼儿园的孩子发现了我们,朝这边指点。我不想让人知道女儿生病了,把她抱上车梁回家。一路上我想,没有哪个高明的医生比我了解她,这是他们无法治愈的根本原因。女儿不再信任我了。这不怪她。现在,藏孤遗民几乎都是如此,洪水搞得彼此缺乏信任,不相信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和事物了,包括曾经灵验的祖先。相反,人们脾气变得暴躁,常埋怨目前的困境是别人造成的。多年的街坊因此结了仇隙,曾经的亲友渐渐疏远。一些人,曲解了文昌爷的意思,给予别人巨大伤害之后,主动付出一点点补偿,以避免招来恶运。三婶儿的儿子把人打伤后,很痛快地摔下100元钱,扬长而去。我老婆,在北风呼啸的早晨,发现一篮鸡蛋,放在家门口的石板上。她不明白真相,被这篮鸡蛋感动了。我没有戳穿善良的虚弱。

应当说,洪水打乱了村庄的节奏,人们的许多习惯发生了改变。相形之下,原本离群索居的宋大个儿,老婆死后,得到了全村人善良的关照。这得益于三婶儿的鼓动、村主任的号召。更主要的,人们在帮助他的过程中,体验到了熟悉的自信的愉悦感。这是洪水之前的感觉。帮助宋大个儿修盖倒塌的房屋时,有些人干着活就走了神儿,他们都说,恍惚觉得这场景以前出现过……

我开始琢磨“善良”这个词儿,实在是耐人寻味。

那天下午,我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回到村子时,看见宋大个儿在修葺河畔的小路。他匆匆跟我摆了一下手,就又埋头干活儿。那段时间,宋大个儿一有时间,便修一条连通两岸的小路。我骑车往前走,又看到了远村的六婆,我已故朋友志生的母亲。她早年丧夫后,学会了养活儿子们的巫术。她瘪着腮帮吸烟,告诉我,遭到洪水袭击后,藏孤遗民生活很别扭,难受极了,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可不那么容易,便又请来了她,希望她再次接通祖先的灵魂,解开藏孤村走向没落的原委,让藏孤村重归吉祥安宁。

6

月亮上来后,六婆让人在河边点燃篝火,两班吹鼓手轮番上阵,精通巫术的六婆绕着冲天大火,边唱边跳,衰老的身体仿佛上了发条,怪异的动作层出不穷。但没有人觉得可笑,大家都跪拜在篝火外圈,虔诚地期待着结果。干草屑、纸钱、白幡碎片,凭空而起。似乎风与火之间,出现了很多死去的人,蹦跳着,和生者一起祈祷村庄的未来。舞蹈之后,六婆和祖先进行了漫长的交谈。祖先沉厚的嗓音,令子孙们伏地叩首。河床上尖硬的石头,硌疼了大家的膝盖,很多人双股战栗,却不敢挪动。许久,等候多时的白酒和鸡冠血,才派上用场。六婆将鸡血弹向四方虚空。祖先享用了一碗白酒。篝火噼剥爆响,烈焰直冲夜空。一直扑腾的公鸡挣脱束缚,带着冠子上的伤口,呼啦啦飞过人群头顶,隐没在人们视野尽头。六婆叮咛大家,仔细寻找,它的飞逃暗合祖先授意。大家打着火把,找遍了河滩,未见其踪。它奇怪地消失了。送走祖先的六婆已很疲惫,从她严峻的神色可以看出,事态很严重。祖先跟她聊天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失落。他告诉六婆,如果子孙不思悔过,再造恶业,还会受到惩罚,灾难还将降临。人们惴惴不安地接受了告诫,仔细搜寻公鸡的影踪,终于在河对岸,黑房子前,发现了几滴公鸡血迹。

“它给收魂人做了记号。”六婆说。

从那晚开始,藏孤村流传一个说法:收魂人已经出现,他来到藏孤村,要收10个小孩儿的魂。有人言之凿凿,说在河对岸找公鸡的时候,曾听到阴暗的土坯房里,传出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宋大个儿,咀嚼亡人的灵魂。”这个说法不胫而走。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藏孤村,大家对宋大个儿,由嫌憎、畏惧转成了仇恨。不得已,人们总是把孩子置于眼皮底下。宋大个儿对此一无所知,在河对岸过着正常的离群索居的生活,闲暇时仍忙于修路,看得出,他想赶在春汛前,搭起一座简易桥。三婶儿起初还为本家侄儿辩白,他整天窝在河那边,不跟人照面,怎么会呢?懂行的人解释,他总在夜里收魂,人们睡着后,他才背着口袋,潜出黑屋,来到人家窗户外面,伸伸腰,拿出收魂铃铛,念叨小孩名字。人们都这么说。三婶儿将信将疑。后来,她教大家躲避侄儿的方法:养狗,点长明灯,将小孩藏柜子里。试过的人说,没用的,晚上总能听到扑嗒扑嗒的脚步声,整夜绕着房子转。

人们被这事弄得疲惫不堪,白天见面,总打着呵欠。

“实在不行,就把孩子藏到后山,像祖先做的那样。”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办法。

然而天寒地冻的,这么做真有点困难,万一把孩子冻坏咋办?事情越来越糟,眼看宋大个儿把路修好了,正在河床上搭桥呢。大伙都挺着急,好像恐怖的铃铛正步步逼近。终于有胆大的人,趁宋大个儿休息的时候,毁掉了他的劳动成果。次日,宋大个儿只得重头再来,修修拆拆,那座桥始终没有搭起来。

然而,这并不等于恐惧不存在,村子里总有人在生病。穿白衣的人,隔一段时间还会来,没完没了地喷洒消毒剂。有人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也有些人看不下去,觉得大家过分了,兴许没有那回事的。“那是你没遇上,遇上就不这么说啦。”这些人遭到了恐吓,“不信,你把宋大个儿请家里坐坐?”

事情总有了结的一天。有几个孩子同时发起高烧。日夜有人把守在宋大个儿可能出现的路上。宋大个儿和阻拦他进村的人吵架,他不承认自己明目张胆地来收魂。他说他要去井边挑水。人们把他的扁担折断,水桶砸扁。他本人捂着流血的额头,逃回了黑屋子。

当晚,一个9岁的男孩死了。

他做木匠的父亲抚摸着男孩的脸,把他最爱吃的奶糖放他嘴跟前,然后拎着木匠斧子出去了。人们醒悟过来,也找到得心应手的家伙,跟着出去了。

这些事过去很久了,人们仍津津乐道。我认为是愚蠢的。世界生点病,是正常的;我们习惯于活在正常中,是不正常的。如果每个人完成一次正确的事情,世界就会向健康靠拢一点点。我带女儿参观了城里的幼儿园之后,觉得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能治好我女儿的病,这个人只能是我。那个冬天,我沉浸于做游戏的快乐当中,每天躺在被窝里,便设计好了第二天跟女儿做的游戏。我设计每一个细节,包括游戏台词、动作、可能涉及的生活道具、女儿应当出现的反应,或出现意外反应后如何处理。我想得很仔细,很快乐。女儿也开始快乐,在游戏中重新学会了笑,这说明,她放松了对生活的戒备。

那天,我老婆慌张地从外面回来,我正跟女儿玩“小老鼠数蚕豆”的游戏。我装作一只老鼠,反反复复地数数,随着节拍,女儿小脑瓜摆来摆去,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那些话蚕豆一样在她身体里蹦来蹦去,总有一天会蹦出来,发出叮叮当当欢乐的声音。

我老婆紧张地跟我讲述村里发生的事情,讲那位父亲怎样摸儿子渐渐冰凉的脸,怎样剥了糖纸,在不再张开的嘴边蹭来蹭去,然后带领人们,拿着各式凶器,去与死神战斗。宋大个儿已不见踪影,他们没有找见他,只好把他的房子推倒,包括不久前,他们帮忙修建的那间。

“一定有人通风报信了。”我老婆说。

“小老鼠被弄糊涂了。”我刮了下女儿的鼻子,重新数数。

这就是那个冬天的事情。

转年春天,穿白衣的人最后喷了一遍消毒剂,便不再来了。他们说,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7

清凉的黎明,我在惊蜇的雷声里醒来。

窗户外面,白气濡湿,四下洇散,玻璃上流下行行水渍。我从枕头下摸出劣质香烟点燃。女儿生病后,我在很短时间内学会了吸烟。此刻,她们还在酣睡,小熊偎在女儿臂弯里。我的世界在雷声里摇晃着,许多熟悉的东西飘浮在土炕周围,发出微薄的光芒。曾经在那里,女儿欢乐地尖声说笑,羊角辫蹦来蹦去;我老婆温情地看着我们,一边擦拭她的梳妆匣。那些曾经快乐的场景,在黎明的小屋里跳动着。

现实渐趋清晰,梦境尚未远去。幼年开始,一个衰老的身影,便时常走入我的梦境:我持着鞭儿,看着他疾步如飞,行走在我熟悉的山梁。哭啼的婴儿,趴在他汗水漓淋的背上。我的羊群散落在道路两旁。他从我眼前飘过,容颜模糊,像一团雾气,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一丛抖动的白胡须。这种模糊的影像,一遍遍呈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为我构造了一个模糊的生命轮廓。我相信,每个人有不同的记忆与梦想,潜藏在各自的意识深处。这就是人们在不经意间,常有意料之外言行的缘故。

雷声隐隐,在那个清凉的早晨,我蹑手蹑脚,起身来到院内,想看一眼经历过死神威胁的土地。在枣树下面,我发现许多鼓起的小土包,成群的蚂蚁、天牛和蝼蛄的幼虫钻出巢穴,天刚微明,便劳劳碌碌行走于大地,寻找食物或成为食物。世界的食物链被它们唤醒。可以想象,许多生命从链条上跌落,无声无息,魂归浊泥;许多生命躲过一次次浩劫,幸运地感受姗姗来迟,终究还是来到的春天。我感到,蜇伏体内的躁动在苏醒。我用一支烟的时间,设想着属于今天的游戏。

我期盼有一天,游戏和生活在女儿心里重叠。即便不能,女儿也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游戏中,快乐着。

不知谁家的公鸡,跳到半截墙上,踱步,像电视中戴高顶礼帽的绅士。墙头的沙土瑟瑟而落。我的墙垒了一半,因为太多烦扰,没有进行下去。我听到墙外面有人训斥牲灵,稍远处,一台拖拉机不肯轻易启动,响响停停。我能想象出它主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播种时节,藏孤遗民开始了新的生活。作为幸存者,他们不可能像死去的亲人那样不再吃饭。河洼的冰碴儿还未全部融化,人们已开始着手展开一年的生活了,打磨生锈的农具,往地里送攒了一冬的粪便,购置种子和化肥。曾经勒过棺木的绳索,又套在驾辕的牲口身上,或者帮主人背回种子柴禾;挖过墓穴、掩埋过亲人的铁锹镢头,复成为真正的农具。生活就这样,没有一片羽毛、一丝光线,可以停留在过去。人们像生活在传送带上,很快被投送到未知的事情里面。

天色明朗,薄雾渐散,继之而起的,是家家屋顶上竖起的炊烟。我家烟囱里的青烟,很快跟邻居家的融汇一起。我知道我老婆起来了,做好早饭后,她该去出工了。不是我们家的地,她在帮来仔儿犁地。人死了,她不想让那块地荒了,如果地里长满荒草,就感觉那人彻底死了。“你猜怎么着,她的手套还搭在一把木犁上。”这几天,她总唠叨这句话。

果然,我刚返回屋里,她从灶口前站起身,揉着烟迷了的眼,第一句话就是:“可怜见的,你猜怎么着?一进她的地,就看到木犁直撅撅插土里,她的手套搭在上面,风吹得一起一落。”

屋里,水气和炊烟混杂着,让人的情绪也湿黏黏的。

我抚摸酣睡的女儿,说:“我想了一个新游戏。”

“两只手套一前一后,像是扶着犁地呢。可怜见的,这样子了,还在地里受了一冬。”

她揉揉眼,麻利地铺开炕桌,准备叫醒女儿。女儿睡相周正,像个聪明孩子。她的小枕头夹在两只大枕头中间。两只绣着鸳鸯的大枕头,很久没有挨在一起了。感觉,在山窝里捱过那一晚之后,世界增添了许多隔阂。

实际上,游戏从女儿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吃完早饭后,咱们要到外面去。”我对女儿说。

女儿在游戏中有所好转后,我们趁机准备了一些流食,拌汤、糖汁、稀饭,供女儿选择。通过努力,女儿渐渐克服了对液体的恐惧。女儿吃早饭时,我把科普卡片铺开,将大海、湖泊、河流都展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它们各有不同的味道,跟碗里的东西一样,是很多动物,比如小熊、小鱼还有小虾的食物。女儿似懂非懂,不情愿又听话地吮吸流食。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每一天都这样开始,许多早晨来我家串门的人,见过这样的情景。

正是上午十来点钟,光线中闪动着蒸腾而起的地气,田野中忙碌的人影都轮廓模糊,好像融化在光与气里了。我拉着女儿的手,踩过青石板,走过黄土埂,向那些濡湿的灰色人影走去。女儿胳膊弯里挎着一只小篮,小篮里盛着小熊和一些纸船,那是“送给妈妈的信”,我们今天的游戏。

“亲不亲黄土沟么,”我说,“不是没法儿,谁愿意离家浪荡呢?”

“它离家这么久,一定很想妈妈哦。”我说,“我们把船放灌渠水里,它一路漂回去,妈妈就看到啦。”

女儿一言不发,小手心里满是汗。我知道她正激动着。

“小熊妈妈高兴坏啦?”我大笑。

我拉着女儿向灌渠走去,这几天是放水的日子,我知道那里面水很多。我走在游戏里,她迈着小碎步紧跟着我,好几次差点绊倒。我紧握她的手,心里发誓,不能让她再受丁点伤害了。

刚听到水声我便跳跃起来,“看到了吧,这就是装在渠里的河。”

我夸张地跳跃叫喊,在渠边湿土里连翻了几个跟头,“快!孩子,快来看,靠近点……它能带去小熊给妈妈的信。”

我得设法让女儿相信我的话。我指着浑浊的水面喊:“这里有条鱼,快来看,靠近点……”

女儿双手搂紧篮儿,远远地站在渠畔,看着肮脏的浑水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折了根树枝疯狂抽打水面,“好大的鱼,那么长那么肥……”

女儿终于哭出声来。我看到她的眼神在向我祈求,我没有理她,继续抽打水面,“它跑不了的,我们快抓住它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故意跑远一程,远远窥见女儿无助地蹲下身抽咽。我挽起裤管,做出要下水捉鱼的样子,而事实上我很害怕,这儿的水有一丈多深。听到女儿尖叫一声,我跑回来告诉她,“这里面鱼太多了,还有青蛙,不如我们不放船了,最好换个地方。”

看得出女儿有点失望。

这符合游戏,我可以拉着她沿渠埂走下去了,不时向她指点着漂浮在水面上毫无意义的东西。

算来在水边呆得时间够长了,是以前没有过的。

在柳林拐弯处,她停下来,指点给我看。一棵老柳将半个身子探到渠里。我笑着称赞她,再没有比这儿好的地方了,“在这儿放船给小熊妈妈,好吗?”

她点点头。

我们将小船一只只放进水里,看它们顺水漂流,被杂物绊住时,女儿就抱着柳树,腾出手划水给它们鼓劲。这情形是洪水之后没有过的。她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在我潮湿的心里,那些小船劈波斩浪,漂向女儿的未来。尽管她依然在游戏中未曾开口,我心里却回响着属于我们的对话。“爸爸!”她在我心里一直开心地叫着。

看看晌午了,该是收场的时候了。我起身,听到身体里一声骨节轻快的脆响。头顶的阳光一圈圈地在我们周围扩散,碰到浑浊的水面便碎裂开来,白沫儿和污秽荡漾到渠两边,黄色的水涡顺畅而下。“回吧宝贝,今天可以结束了。”

女儿却凝神不动,她的一只脚已趟在水里。

我拉她。她指着远处的水,嘴巴张开。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水面浑浊依旧,那些小船已看不见了,也许漂远了,也许沉到了水底,对我而言这没有区别。我仔细看着水流,渐渐看清一个起伏的黄色斑点。“那是什么?”我回头看一眼女儿,发现她的小篮儿不见了。

“维尼,小熊维尼!”我尖叫出来。

我拉女儿上了渠埂,追过去。柳编小篮已无踪影,光剩下毛绒玩具在水里起起伏伏。我很着急,女儿这时候反倒异常安静,面目苍白呆滞,一副死神降至、一切灰飞烟灭的表情。瞬间,我恍惚看到了那个黑沉沉的洪水之夜。我着慌了,冲她喊:“没事的,宝贝别怕,我们很安全!”说着,我撅了一根长柳枝,想钩住小熊时,结果适得其反,它沉到水里看不见了。我搓着两手没办法,如果是一条鱼就好了。我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女儿不再信任我了……

这是件令我恐惧的事。很久了,我所努力的,正是想得到女儿的信任,取而代之小熊维尼。眼下我却在失去所得,好像看到女儿在水里挣扎、下沉。没有时间考虑了,尽管水有3米多深,可是说不定我跳下去便会水呢。跳到水里时,我听到女儿在我心里叫着:“爸爸……”

我感觉到了柔软的力量,水很快让我意识到,不可能找到小熊了,我的处境比它还糟,正像石头一样下沉。那一瞬息,我明白了一件事,我13岁帮父亲放羊时,发现了那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我曾觉得那是藏孤祖先留给我们的,一有危险就应该往那里躲。而事实上,真正的危险,来自内心,是躲藏不掉的。

我听到女儿在叫着:“爸爸……”

“爸爸……”女儿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听到了,“你快上来,爸爸!我不要小熊了,爸爸……”

如果这是真的,将是这个春天,我得到的最好礼物。

我想,我可以死掉了。

8

事情过去很多天之后,我反复对老婆说,你再告诉我一次,这是真实的,好吗?

我用了很久时间,来确定事情的真实性。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岸上的。然而千真万确,女儿在哭着跟我说话:

“爸爸,你别藏起来,我怕……”

我像舔舐伤口一样,抱着女儿,亲干了她的泪水。“宝贝,没事了。”我对她说,“妈妈收到了维尼的信。”

我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然后搂着女儿,像电视中看到的袋鼠一样,在高低不平的田野上狂奔。风在耳边响着。我几乎是冲锋陷阵地来到干活的人们跟前。

我把女儿架脖子上,得意地炫耀,“宝贝儿,叫爸爸?”

“爸爸!”女儿脆生生地喊,铃铛一样响亮悦耳。

人们欢腾开了。我老婆从另一块田里跑了过来。

“宝贝儿,叫妈妈?”

“妈妈!”

女儿甜丝丝的声音让我老婆涕泪交加,她搂过女儿去亲个不够。

有人问我,“书呆子,你家伶俐娃咋回来的?”

我说:“事实上,是我不知道咋回到女儿身边的。”

我们沉浸在突然到来的幸福中。出工的队伍里,我看到几位丧子母亲的身影,用围巾裹着脸,从她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管愿不愿意,她们已接纳了丧子的现实。那位死去儿子的木匠,趁大伙喜悦的时候,跟身旁的妇女调笑起来,妇女们协力反击,将木匠的裤带抽了下去。人们哄笑中,我老婆要我扛上木犁,“咱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女儿不停地在我俩怀里轮换,甜嘴巴关不住了。

幸福一直持续到晚上,安抚女儿睡着后,我老婆把两只鸳鸯枕头靠在一起。像鲜汁与陈酿的勾兑。这是洪水之后,我们第一次做爱。

安静之后,她躺在我臂弯里,不厌其烦地柔声描述今年我们家应当出现的情景:院墙尽快垒起来,要用白灰勾出砖缝,墙脚买点水泥抹成光面,废弃多年的羊圈要修葺好,院子东南角卧几头肥猪,鸡笼要扩大面积,它们的粪便沤在西墙外面,玉米收茬后,请乡里农科干部设计个大棚,菜畦除了往年的规划,再引进一些草莓和葡萄。如果可能,年底购置电脑和摩托……

在她的描述中我昏昏欲睡,她睡着后,我又醒来。我仔细想着今去来昔的诸多事情。不管过程如何,不管最后怎样,正像白衣人所说,眼下藏孤村得到了有效控制。舍剪刀的人一去杳无踪影,再来不知何兮年月。附体的收魂人也被大伙赶跑了,最好永远不再出现。许多过去习惯了的、从藏孤遗民脑子里溜掉的事物,在外面浪荡一圈儿,又钻了回去。劳劳碌碌中,藏孤遗民找到了从前的感觉。

这是很重要的。

9

幸福似乎未经敲门便进来了。女儿转好头几天,我老婆每天在鸡鸣前,便哼着歌清扫屋子,把家具电器擦得锃亮,黑漆彩画的梳妆匣隔几天便换身新衣服。女儿打开话匣子后,收拾不住了,嘴巴抹蜜,除了逗人高兴,慢慢学会了狡辩和跟我拌嘴,整天缠着要我跟她做游戏。我很烦,给她小屁股一巴掌后,心底会泛起一股子舒畅,有时候觉得,这样慢待曾经梦寐以求的,很是奢侈。

在蹦蹦跳跳的日子里,我戒了烟,重新把闲情放在书本上。我能感觉到,人们对我不再那么轻蔑,那些杂乱堆积的书籍,让他们感到神秘与敬畏。曾有人央求我一下午,指着我身后落满灰尘的书堆,表示不相信我能治好我女儿,却治不了他的风湿病。

不单我们家,藏孤村整体精神勃发,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新鲜事物走进村庄和人们的头脑。隔三岔五,县里乡里会来一些干部,带给我们一拨又一拨希望,印象最深的,是从西伯利亚空运来的小尾寒羊,还有穿越大西洋到这里安家的长脖火鸡,尽管最后,它们大多客死异国他乡,却着实让山村喧闹了几番,藏孤遗民算是大开眼界。有一回,干部们带来几个碧眼高鼻的洋人,打算把我们这里变成澳洲蝎基地,后来因口蹄疫流行而作罢,但他们带的蝎种留了下来,我们这儿因此出了位养蝎专业户。去年年底,乡里搞富豪排行,养蝎专业户顺利入选,风光地成为我们村从城里开回汽车、染回性病的第一人。于是,很多思路活泛的人纷纷效仿,并且有所突破,村里陆续有人养起了蚯蚓、蝇蛆、土鳖,最近又有人从南方学回养蛇技术,咝咝响的蛇群安家落户,很多人去看了,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曾有一个冒失的人,偶然提及几年前,滹沱河对岸曾有过一个养殖场,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后谈论起节气和别的事情。

新的欲求不断产生。我们家的房子很快落伍了,在周围拔地而起的新房俯瞰下,显得寒酸卑微。我老婆常在我想做爱的时候,趁机向我灌输可能有用的致富信息,让我感到,我们处在一场没完没了的挣钱竞赛当中。每个人都想赢,每个人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女儿没有上过幼儿园,令我愧疚了几年,她二年级的时候,我费力将她送到了县城小学。我开始像大多数城里人那样,每天骑着摩托,接送孩子上下学。我风驰电掣地驶在城乡公路上,电线杆和路旁景物鳞次退后,常有陌生的水泥建筑突兀闪过,让我瞬间感到迷茫。有那么几回,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不是那条熟悉的砂土路,隐在山坳的,不是我们藏孤村。我似乎走在别人的路上,感到周围的一切,像游戏场景般不真实。

对新生活感到失望的人不多,文昌爷算是异类了,“滚,滚,害人的东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已陷混沌状态的文昌爷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这时候,守在一旁的程大毛便难为情地向人解释:“爷说的是手机和电脑之类,爷对这些持反对态度,爷觉得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实质是人们贪得无厌的表现,不算进步,爷说是堕落。”

文昌爷咽气时,很费力、很清晰地吐出四个字:“祖先……藏孤……”

很少有人再谈论多年前那场洪水了,即便谈起来,我想也是一片轻盈的回忆,没有人费心思忖,它究竟淹没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冲走了什么?留下些什么?时光机器的传送带将人们运到一个又一个领域,同一片土地上,显示清晰内容的永远是当下的印记。

有时候我看着院中的枣树,杞人忧天地想象,再来一场洪水会怎样?如果可以重回旧时光,人们会怎样度过?常常是,我还没有想出个头绪,便被一些琐碎的事情唤回。

这一次,我被两个女人的吵架惊扰。程大毛的胖老婆在隔墙那边,冒出半个肥身子来,叉着粗腰向我家叱责什么。她乱发扎煞,眼泡虚肿,像刚起来未及梳洗便投入了战斗。我猜她是站在高凳子上,居高临下,大嗓门儿砸下,“呀呸!把你个不普通的外路货,啥球的路数,唵?”

炊烟四散,我老婆在墙角做早饭,拿蒲扇向炉口扇风,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对攻击不闻不问。她就是这路数。天气暖和后,她在院角砌了个泥炉,这样屋里就不那么热得难受了。因为夜露湿了秸秆,不容易燃着,我老婆颇费了些功夫,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对付一顿饭。青烟弥漫,她不时咳嗽几声。

没有得到响应,大毛媳妇只好继续进攻。

我听清了,我们家的炉子靠着两家隔墙,青烟和柴灰越界过去,污染了她家。大毛媳妇见我走过去,便喊:“叫众人来看看,我胡说哩,唵?刚洗的床单,白格丝丝的,就尽是黑毛了,唵?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了,连个屁也不放,唵?啥球做法,啥球人家,破房烂院的,活该!”

我老婆递给我一把小葱,让我去洗干净。她说:“把黄斑一点点掐净,泥倒不打紧。今年的菜籽有问题。你看,一拃高的东西尽说法。”

我被支到水管子旁,弄了半个时辰。大毛媳妇渐渐气势小了,我听见我老婆这时候说:“妹子,我家饭好了,过来吃吃,当心闪下去,你那肚子可金贵着哩。”

自失了儿子以后,大毛媳妇再没开怀。大毛两口子看了不少中医西医,都无济于事。

“旦旦可是个乖娃,我常念想哩。”我老婆继续说。我推搡她进屋,瞅见大毛媳妇眼圈红了。

“妹子,家穷不算穷,人穷到老空。”我老婆说,“大毛可是个本事人,县城里有买卖……”我忙把她拉进屋子。

村里人都知道,大毛在城里做买卖,养着个20出头的女人。

墙那头偃旗息鼓了。我老婆笑着招呼过礼拜的女儿起床吃饭。我怨她何必话头子伤人,她笑着说:“你当她为这个,啥柴灰黑毛的?她是为那一尺宽的地垅。”

这倒是事实。开春时,县乡的领导到我们这儿做工作,说一个大老板相中了我们的土地,要建啥企业,总之很隆重很难得的样子。占谁家的地,给谁家钱。这还不算,最诱惑的是,谁家幸运地失去够指标的土地,就给你转市户,让你在企业上班。这对56户人家的藏孤村来说,是大事,很多人盼着早点失去土地,越多越好。文昌爷听到这事后,一命呜呼了。程大毛家和我家的地挨着,量过来丈过去,把中间的地垅算给谁,谁家就达到了那幸运数字。因此,我们两家较上了劲。

“吃罢饭,你去隔壁一趟。”我老婆说,“思来想去,把那地垅让给他们吧。”

我给女儿夹一筷咸菜,劝她别挑肥拣瘦,再有俩月就10岁生日了,到时想吃啥吃啥。

我老婆说:“风光不在衣鲜,她苦哩。”

上午我从程大毛家回来时,看到女儿在跟羊说话,它是女儿缠着我从别人家抱回来的。那时小羊羔刚出生不久,柔软的卷曲白毛,闪着绸缎般光泽,像一首阳光里的童谣。女儿喜欢得不得了,见天给它挖草、捋树叶,蘸水梳理皮毛。“不许挑肥拣瘦哦,”女儿学着我的口气,把树叶子递羊嘴边。小羊启动下颌,嚼了几下,便摆头放弃。女儿拽住它的胡须,咯咯笑着。她身后,是我家的菜畦,小葱浓郁,蒜苗青绿,豆荚正在爬秧。“爸爸陪你去河滩放羊,那里有它爱吃的鲜草,甜苣、猪耳朵,还有紫花苜蓿。”我说。

我觉得,我们今天做出的决定,对女儿是个损失。

日渐当头,热风滚动,河滩上看不见人影。我们把小羊的绳子解掉,任它自由觅食。很久没有跟女儿出来玩了,看得出她很高兴,叫着在草丛间跑来蹦去,马尾辫在脑后跳跃摇摆,不一会儿,采了一把蒲公英花送给我,然后跑到河边去拣好看的石头。水声清脆舒缓,缕缕白烟在河面上浮荡,空气里飘浮着水草的腥味。我脱掉汗衫,靠了块光滑的大青石躺下。眼前,青草和砂石相间,顺着河流走势铺开,直到视线尽头,被一座山丘挡住。再没有别人了,整个河床是我们的,我衔了根狗尾草,闭眼享受惬意时刻。羊羔在不远处咩叫。

“爸爸,我看到小鱼啦。”女儿欢笑。

“小心点,别让水猴子拉走。”我懒洋洋地说。

“我才不怕呢。”女儿咯咯笑着,传来她溅水花的声音。

“说真的,宝贝,你生日想要啥礼物?”我逗她,“毛绒小熊吗?”

“才不呢。”

“新书包怎么样?”

“不要。”

“那你想要啥,该不会是自行车吧?”说实话,我愿意给她买。

女儿咯咯地笑:“不要,爸爸,我早想好啦。”

“啥?”我坐起来,“让爸爸听听。”

远处,顺着河湾,移动着一个人影,模糊的光晕在人影周围晃动。

女儿笑着跑过来,很认真地跟我说:“爸爸,我要你再想一个游戏,想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游戏。”

人影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他戴着草帽,身后跟着一条狗。

“不像是咱们村的人。”我指着那人说。

10

他拉紧狗绳,喝止它冲小羊狂吠。“悄悄儿哇,看把你高兴的。”他说。

那是一头纯种狼犬,体型硕大,耳朵尖刃一样。看我注意他的狗,他说:“我在吉庄买的,买时才这么点儿。”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这种狗我见过,德国黑贝,县城狗市上,一条这东西好几千呢。”

“那不算贵的,我伺候的老板有条狗,才一拃来长,上了万了。”

“唉,图个甚?”我问,“吉庄在哪儿?”

“在一片儿岛上,周围全是水。”他递过来一根烟,我拒绝了。“那几年没人去,现在上岛得花200块租个快艇。你得按紧帽子坐好,当心海风闪了你。”

“快艇我见过,翘起头,用屁股犁开水线,快得很。”

“就是,水蛇似的,初坐还怕呢。不过是,人就图个这,越怕越有人坐。”

“要不说人是贱的,东西是贵的。”

“是了,东西越来越贵,楼房一天一个价。就那还排队抢号呢。”

“嗯,我见过,电视上甚也有。咱村儿去年装了有线,”我注意到他在打量我女儿,将她拉紧,继续淡淡地说,“效果不好,苶贵。大部分人家还用锅盖。”

德国狗吠了一会儿,腻烦了,吐出红舌头喘息,转着圈儿嗅来嗅去。狗绳在他左右手间不断轮换。晌午的日头火辣,汗水不停往出冒,我忍着那种湿黏黏的难受。

“娃儿都这么大了。”短暂沉默后,他从背包里摸出两包干脆面和几粒糖豆,给我女儿。我一再拒绝,他有点恼火,“你还是老样子!”

女儿看我一眼,接住了零食。他摸了一下女儿的马尾辫儿。

“我老远就认出你了。”他说。

“我也是。”

“人不亲土亲哩。”他说。

“你咋把它带回来的,”我指着狼狗,“路上没人管?”

“我包了辆车。”他重新背上包,示意我们一块儿进村。

“你先走,”我说,“羊还没吃好呢。”

他走了几步,甩下一句话,“这河滩,乱糟糟的没人修。”

“这次回来不走了?”我冲他背影喊。

“不走了。”他远远地回应。

空气闷热,我被不停滋生的汗水搞得心乱如麻,脱了衬衫又觉骨头里面冷。羊拖着滚圆的肚皮在河槽里溜达,看样子,在找盐碱帮助消化。我没有心情在河滩呆了,召呼女儿回家。

女儿牵着羊过来,“爸爸,给吃食的那个伯伯是谁?”

我说:“路过供销社,爸爸给你买更好吃的。”

不管女儿愿不愿意,我夺过那两包干脆面和糖豆来,远远地抛到了河里。

消息传得很快。“宋大个儿回来了,”一进家门,我老婆便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猜怎么着?宋大个儿带着一条狗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我躺在炕上思忖。这个中午,藏孤村大概有很多人在想这个问题。

“你猜他这时候在哪里?”我老婆问我,可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他去了坟里,他一回来便去了来仔儿坟地。”

这倒有点出人意料。后来藏孤村不断有人谈到这件事。

那天中午,很多人跟在宋大个儿后面,远远打量他做什么。宋大个儿牵着狗,背着包,戴一顶俏皮的卷边儿草帽,咖灰短褂配着松垮的牛仔裤,脚底下是一双鞋带密集的褐色板鞋。几个男孩子悄声议论,如果再背把吉他就更像了。他们说的是在网络上出了名的一位流浪歌手。

他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拐了两次弯,上了通向后山左岔的羊肠道;他穿过荆棘林和灌木丛,穿过黄花正绚的莜麦地;他拖着步子,慢慢走近来仔儿的坟;他就那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只梳妆匣;他抱着梳妆匣,在来仔儿坟前的土堆上坐下,一直坐着。

三婶儿在那天下午,义愤填膺地在我家讲了这些事情。

“没人味的东西,做戏给谁看哩?”她这样评价本家侄子。

我老婆安慰她,“好歹搭伙了五六年,许是不一样呢。”

“他咋不在外面碰死病死饿死叫野狗咬死?”三婶儿拍着炕沿,诅咒本家侄子,“还有脸回来?回来做啥?做戏给谁看哩?咋不刨开棺材咯嘣咯嘣撅两根骨头给人看?”

我老婆听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安慰她,“不管咋吧,白纸黑字,红戳赤印,那协议是板上钉钉,改不了的。婶儿放心好啦。”

来仔儿死后,我老婆看不得那地空着,每年犁耕锄耙,让它在气势上喧闹热火些,秋后的收入,能抵得上来年的种子化肥,如此反复,地没荒芜,也没人插管。今年,企业按占地多少补钱,占得多还给转户口、办工作,那块地便有了说法。按理该宋大个儿受益,可是他失踪几年,不知死活。按政策,地没荒,村里便不好收回。反正是不能种了,归谁都无所谓,我老婆只为那块地本身遗憾。这时候,三婶儿出主意解决了难题,她认为,论血缘、论远近、论亲疏,不管论什么,宋大个儿的地,都应当记在他堂弟、也就是她儿子身上。她觉得,即便侄子本人在场也不会反对。

“你协议在手,怕啥?再怎么着,毕竟是他长辈,他还能不听婶儿的?”我老婆安慰三婶儿。

“就是就是,我就是觉得,回来回来吧,不管活的管死的,这号人拎不清个轻重。当年不是我报信,他能走成?”三婶儿跳下炕沿,准备离去,临出门嘟哝道,“你说说,也不知道回来做啥?”

有人跟三婶儿撞个满怀,告诉她,他们打起来了。

街上,三婶儿的儿子领着几个小兄弟,等住了从坟地归来的堂兄,他要堂兄赶快滚,“滚出藏孤村,藏孤村从来没你这号东西!”他们恐吓着,忍不住就动起手了。三婶儿赶到后,喝止了儿子,给侄儿擦鼻血,擦着就动了真感情,看得出,她呜呜啼啼的哭是真心的:

“叫人咋说你哩,信也晓不得写。不省心的……”

等婶子哭了一会儿,宋大个儿把三婶儿交给堂弟,说自己去村委有点事。他拍着比自己低一头的堂弟肩膀,宽慰说没关系,比这厉害的,他经受多了。

很快有人从村委传出消息来,宋大个儿念念不忘河对岸的盐碱地,他要求正式批给他,要在那里盖房、建犬舍。他说他的黑贝,那只受命蹲在门口的狼狗,肚里正怀着崽呢。它来到这里,作为安家落户的第一代犬种,它的子孙将在这里繁衍。村委一班人开了个简短的会,认为宋大个儿的要求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没有理由不批给他。况且,宋大个儿从南边挣了点钱,一回来便拿出两万捐给村小学,这是可以上报的典型。年轻的村主任很欣赏宋大个儿的做法,最后,他进一步探讨了关于占地补偿的事,宋大个儿表示无所谓,咋都行。他起身告辞,黑贝跟在后面。“别像了咱,叫这一茬娃们学好。”宋大个临走时说。

闲人们又跟着宋大个儿来到河滩。宋大个儿在对岸的家已还原成了一堆黄土。很多人参与了几年前的那件事。他们跟在后面,小声谈论着,宋大个儿站在废墟面前会是什么表情?“他给学校捐了两万,千真万确?”有人问。“这种人,说不准做出甚事来,大伙还是小心点。”有人提醒说。

多少年了,这条季节性河流肥肥瘦瘦于村子西边,河对岸除了盐碱地,就是不成气候的小块地,沙化得厉害,人们觉得种什么都得不偿失。因此,河流上面始终没有修起过一座桥,哪怕是简陋的独木桥,最勤快的人也不愿汗水白白浪费。人们跟着宋大个儿,趟着齐膝深的河水,上了对岸。三婶儿和她儿子,一路说着侄子的好话。

宋大个儿站在废墟上,看了一会儿,在杂草间走了几步,停下来,弯腰从黄土里拽出根长条形的东西。他抖落上面的土,吹了吹。大家看清了,那是根门槛石。他拿着石条,左右逡巡,在废墟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放下去,摆正,看他如同孩童过家家的认真样儿,好像跨过石条,就进入了一个家庭。宋大个儿这时候才放下背包,吆喝黑贝说,到家了。

黑贝在新领域转悠、撒尿。

后来,三婶儿来我家串门时,对侄子赞不绝口,说他有本事,到底还是一门人,像她死了的那口子,不计前嫌,出手阔绰。那天,宋大个儿在荒滩上顾自搭起了临时帐篷,三婶和儿子劝说无果,便鼓动大伙齐动手帮忙。“他把包里的烟呀吃食呀,啥啥都拿出来,散给众人了。”三婶愠笑地骂着,“呸,也有脸皮要。”

接下来的一月,河对岸空前热闹,几辆拖拉机和农用车整日奔波忙碌。宋大个儿用最短的时间备好材料后,为出行方便拉回十几棵圆木,刷了桐油,人们还未完全醒过味儿来,河面上就出现了一座气势不算小的木桥。桥面上铺了层砂土,人们试探着走上去,感觉那十几米路,跟平地上一样稳当,还多点情趣。因此有人觉得,那块盐碱地其实不错,背山面水,开阔平坦,过去不曾发现,不该让宋大个儿捡了便宜。

河对岸要起二层小楼,藏孤遗民传说着。

捐了两万,还要盖房起楼,还要修桥铺路,藏孤村出现了许多宋大个儿在外面如何挣钱的版本。最离奇的说法,是宋大个儿靠裆中之物,赚了许多南方女人的钱。我憎恶这种下流的臆想,尽管我同样憎恶宋大个儿本人。我内心承认,他骨子里不算坏人,只是他不在我的世界,我做不出他做的事,活不出他的活法。而已。

当然,提出这种下流说法的人,也不是坏人。他们这些天在帮宋大个儿盖房,很辛苦,比我这样四体不勤的人要强得多、有用得多。那些日子,我最挂心的是女儿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游戏,可我还没有想好,有点着急。作为父亲,我尽力满足她的要求,避免她受到丁点委屈和伤害。有时候我觉得,付出,其实也是一种欲望。

宋大个儿的房子盖到一半时,遇到点儿挫折。村里有个人吃着饭,称赞儿媳厨艺的话刚吐了半截儿,忽然就僵住了,说不出话来。医院做开颅手术的费用是20万,据说这恰好是宋大儿的全部。焦急的人很轻易地在宋大个儿那里拿到了钱。

因此,河对岸二层小楼的图纸可能用不上了,到现在,那房子的一层还没有浇顶,宋大儿用塑料薄膜覆盖着,在雨季和汛期到来前,牵着黑贝住了进去。

工程队及时讨了点工钱,撤走了。对宋大个儿来说,一河滩闲置的水泥钢筋是个问题,他得日夜防着雨水和贼。养鸡户看到后,决定扩建鸡场。他答应了养鸡户,年底时一次还清所借水泥钢筋或等价的钱,而最后的结果时,一场禽流感很快让养鸡户破了产。

我女儿10岁生日即将来到时,藏孤村又来了白衣人,没完没了地喷洒消毒剂。

11

有一个叫志生的朋友,活着时常常蹬几十里自行车,从远村来到我家,聊些常人觉得没用的闲话,有时候缠磨一天时间,仅仅因为谈论一个拗口的句子。“活着,是欲望的不断释放与一再孕育。”你可以想象,两个衣裳褴褛的乡下人咬文嚼字的滑稽样儿。我们在别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也是这样。因此,前年六婆出殡的时候,我替死去的朋友披麻戴孝,埋六婆时我号啕大哭。这件事让很多人产生误会,藏孤村再次出现白衣人后,便有人恐慌地来找我。我哭笑不得,向他解释禽流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得出,他希望我像六婆一样,讲出另一番不科学的说法来。

尽管宋大个儿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也帮助了别人,但他依然没有摆脱被孤立的命运,很快就有人指责这个不祥之人不该回来。“几年前,公鸡便给他做了记号。”有人愤愤地翻起旧账。

也有人觉得这种话无聊透顶,但灾难落到头上的人家,总是想找到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对象。特别是被送到医院,没有好起来,反而越拖越糟的病人家属,他们心急火燎地寻求各种办法。而事实上,这种新疫情在很多地方出现。白衣人在村里忙碌时,看到许多人尝试千奇百怪的土方,熏艾草、吃白灰、针刺放血,甚至以毒攻毒,生吞蛇胆。白衣人并没有制止这类作法。藏孤遗民觉得,禽流感远在白衣人能力之外。

死亡终于降临了,被死神选中的是三婶儿的女儿。上初中的三丫蒙着白布,被哥哥开着农用车从乡卫生院拉回来。她是个性格爽朗的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优点,伶牙俐齿,一副好嗓儿。上礼拜去卫生院时,坐在农用车上,还给一脸愁云的哥哥唱了几首歌。再回到村子的时候,是个黄昏,三婶儿已不能自持,众人帮忙,将直挺挺的女孩儿抬下车。宋大个儿去搬堂妹的腿时,被人一把推开了。

“离我们远点!”那人说。

“瘟神!”三婶儿的儿子冷冷地说。

像在城市蔓延的非典一样,疫情引起了足够的恐慌,也引起了足够的重视,村里按照红头文件的指示,让学校放了假,正在建设的企业停了工,封锁了进出村庄的路口,没有得到特别允许,不让一个外人进来,不放一个村里人出去。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人病倒,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救护车隔几天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留给村庄无奈和凄凉。如果不是有人戴着红袖章,日夜把守着村口,肯定会有人背井离乡。大家明显感觉到,白衣人定期进入藏孤村,喷洒消毒剂时,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好像进入了雷区,对村里人充满警惕,看到我们的时候,总是想远远躲开,好像藏孤遗民是一群恐怖分子。

其实不单是外人,连我们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看着平日司空见惯的山村景致,一株树、一块石头、一堵老墙,感觉跟往日不同了。人们互相照面时,都有几分尴尬和别扭。对河对岸的人和半截房屋,更是避而远之,宋大个儿每每过河这边来时,大家都紧张得要命。既然不能像上回那样把他赶走,大家就得把孩子藏起来,生怕被他看一眼。

“他妈的,真想宰了他!”经常有人说类似的话。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带着妻儿,到后山上搭起了窝棚,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祖先的启发?好在天气暖和,这种做法有可取之处。

不用上课,整天疯玩,孩子们是这些天唯一快乐的人群。看着女儿对一切满不在乎的模样,我担心死了。女儿休学在家,加重了我们的负担,每天要给她量三回体温,强迫她喝定量的水,禁止她靠近河边。我老婆则用她老家的办法,每晚将女儿脱下的衣服,用煤块压在锅台边,这样的衣服百毒不侵,据说是暗合五行的作法。女儿对此不屑一顾,用她小学二年级的知识批驳我们。“y-u-yu,m-ei-mei,”她拖长声调这样念道。

陆续又有几户人家搬到了山上。他们相互避开,就着山势,尽量把窝棚搭在隐蔽处,好像在跟谁捉迷藏。老实讲,我理解这种心理,但这次我不准备那么做。而事实上,搬到山上,也并不能切断跟村庄的联系,每天得回村挑水,孩子们会偷偷溜回村子玩。有时候在山道上,会出现女主人匆促的身影,一会儿便可以见她抱着盐罐或别的什么,再次匆促地上山。

“纯粹是自找苦吃。”我跟老婆说。

我老婆对别人的事儿不作评价,她针对我说:“上回,咱也一样。”

“这一回我得坚持住。”我说,“这一次我要赢。”

女儿很向往窝棚下的生活,在她看来,搭棚子本身就很有意思。那些孩子下山来玩时,她总是投去羡慕的目光。我一次次拒绝了她的乞求。女儿不理解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这件事我认真得过分了。

她为此绞尽脑汁,有一天很生气地质问我,“你想好送给我的游戏了吗?”

“还没有,我保证到时候会有。”我被她弄得有点烦。

“把这个送我好了。”女儿说。

“什么?”

“上山搭窝棚啊,”女儿晃着马尾辫儿,“多好玩啊。我就要这个,把这个送我!”

“那不是游戏,”我认真地说,“那是很严肃的事情。”

“严肃个屁!”女儿噘着嘴小声嘟哝。

女儿再次遭拒后对我爱理不理,可我内心是高兴的,她把那当成游戏,说明上次藏匿山窝的事情,没有在她心里留下黑色印记。这是应该庆幸的。

瘟疫横行的一个月里,村里的鸡几乎绝迹,它们被归拢在一起,不管有病没病的,掩埋到一个大坑里。人们知道,错不在它们,它们是无辜者。可它们的主人,默许了这件惨不忍睹的事发生。这件事连累了村里其它牲畜,很多人家为避免白白失去它们,而忙于趁白衣人动手之前宰杀它们。

女儿不理解那杀戮的场面,颤着声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让她明白生存的残酷道理,总是回答得含糊其辞。

我女儿在10岁生日前夜,哭哭啼啼的。她的小羊病了,好像被野棘果划伤了胃,一直在吐血。她担心它的命运,哭着,很晚了不去睡觉。

“爸爸,它不会死吧?”她哀求我说。

“当然不会,它只是吃错东西了,睡一觉就会好的。”我撒谎。我13岁便开始放羊,经验告诉我它凶多吉少。

“它为啥吐血,吐了那么多血?”

“那不是它的血。它吃错东西了,那东西在流血。”

“爸爸,你不会像他们一样,杀掉小羊吧?”

“怎么会呢?快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女儿睡着后一会儿,小羊就死了。我看了一下表,已过零点。趁女儿睡着,我把它埋在它最爱吃的苜蓿地里。我想着怎样跟女儿解释。生与死是正常的事,她迟早会明白。可是,如果明白的过程充斥了血腥味,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很不幸,女儿再出现类似上回那样可怕的问题,我恐怕就没有耐心活下去了。我还没有想好合适的话,天便亮了。

女儿醒来后,一骨碌爬起来,咩咩叫着,四处寻找小羊。

我告诉她,不用找了。女儿不解地看着我。

“今天是你生日,”我笑着说,“还记得爸爸跟你讲过的游戏吗?”

“它死了,是吗?”

“那是游戏的一部分。”我用轻松的语调编着瞎话,无非想让她糊里糊涂地快乐下去,“今天你10岁了,有件事应该明白了,现在爸爸告诉你。”

女儿被我唬住了,忘记了为小羊哭泣。

“这是件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事情,世界上只有少数人知道,你能答应爸爸保守秘密吗?”

她紧张地点点头。

我继续骗她,“每个人一出生,世界就为他启动一个游戏,里边有很多人、动物、东西,他们不断加入进来,成为游戏的一份子,扮演好的、坏的,病的、健康的,各种角色。当然,也得有退出的,比如小羊。还有那些死去的鸡、牲畜、人……”

“为啥要退出?”她问。

“不为啥,”我说,“这是游戏规矩。”

她沉默着,可能被弄糊涂了。

“就是这样,我活在你的游戏里,你活在我的游戏里,我们活在一个大游戏里。”我继续说,“到了应当的时候,谁也得退出,爸爸、妈妈,还有你,每个人都这样。游戏就是这么定的。所以,世界上没有生死这回事,只有加入和退出。”

我盯着女儿,察颜观色,希望她在糊涂中安心,又担心加重她的恐惧心理。

“那……游戏规矩是谁定的?”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了,就这么回事,现在我们吃油糕好吗?妈妈等着我们呢。”我说。

“那……我们以前,藏在山洞里,也是游戏吗?”

“是的。现在也是。现在还有人玩那个游戏。好了,我们吃油糕吧。”

“那……可以改变游戏吗?比如我们忽然不吃油糕,改吃饺子。”她深入着我的圈套,有点出乎意料。

“让我想想,”我擦着汗,我老婆在一边笑着,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继续胡扯,“这个……嗯,是这样,总有人企图不守规矩,改变游戏本来的样子。游戏会派出一种人,他本人并不知道,作为游戏一份子,他监视大伙儿,专跟大伙儿作对,像宋大个儿和他的狼狗……”

我老婆忽然大笑起来,好容易才忍住笑,招呼我们吃饭,要我用油糕堵住嘴。总算敷衍过去了,我擦着满头的汗,开始吃为女儿准备的生日早餐。我老婆想起了什么,笑喷了饭。女儿莫明其妙地看着我们,放下筷子,认真地问我,是那只肚皮拖地的大狗狗吗?我告诉她,那是只怀孕的德国黑背。

女儿的生日还算顺利,我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一天,我和老婆清理了菜畦,给南瓜架了秧秆,给西红柿掐了尖,下午时粉刷了院墙,禽流感看看要过去了,克制它的疫苗已经在村里推广,白衣人明显减少了来的次数。我们联系了一车砖瓦,打算等女儿重返校园后,将她住的屋子翻修一番。黄昏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我,我女儿在河滩上出事了。

我们赶到那里时,女儿已被送到医院。

医生告诉我,“不要紧,咬下来的两根手指头已经缝上去了,也打了狂犬疫苗。”

我最担心的不是女儿的手。她的手包在厚厚的白纱布里面,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毫无疑问地存在着。女儿躺在急诊床上,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怯怯地望着我。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不能确定,在她心里,我们长期努力搭建的城堡是否坍塌?我有点懊悔,或许应该像窝棚里的人那样藏起来,或许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走进去的。

宋大个儿拿着一摞检查单子进来,看到我,惭愧地往出掏钱。我不允许女儿受到任何伤害,我狠狠地说:“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解释说黑贝快临产了,不让人靠近的。他摸我女儿的头发,夸奖她。下午,我可怜的女儿自作主张,去了河对岸。

“你女儿很有意思,她希望大家都能好一些。她不知想改变啥,说大家都让一让,说不定就能改变。”他摸着我女儿的马尾辫,“我很喜欢这孩子,来仔儿也是。”

“离我女儿远一点!”我警告他,拿桌上一个杯子砸到他头上。

几天后,我抱着女儿回到藏孤村时,疫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女儿看起来没有出现身体之外的任何问题,这是最重要的。女儿反倒安慰我,说她守住了我们的秘密。“说不定,游戏本来就是这样子。”她举着受伤的手说。

把女儿安全地交给老婆后,我便去了宋大个儿家,在他的半截房子里,说出了我的来意。他给我跪下了,“它怀着一肚崽子呢。”

但我很坚决,把绳子扔给他,像多年前我老婆杀猪时那样,“你只要把绳子套上去,就行。”

事情刚刚处理完,闻讯看热闹的人就围了一河滩。我老婆抱着女儿,火急火燎地跑来了。看到这情形,她又没出息地哭了,奇怪的是,她口口声声哭的是苦命的来仔儿。宋大个儿瘫坐在地上,搂着狗尸,眼神干枯。时光好像倒转回了从前,很多人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人们围成圈儿谈论着,有人说可怜,有人说活该。

女儿在我老婆怀里,被眼前的事,特别是被我的脸色吓着了,她小声地叫我,“爸爸……”

我把她搂过来,亲她的小脸蛋,安慰她,“没事的,宝贝儿别怕。我们很安全,我们回家。”

“爸爸,”女儿小心地说,“我想,我想……我们能不能输掉?”

“什么?”

“游戏。”女儿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一下子流出泪来,搂紧女儿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能不能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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