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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狂吼

2012-04-29张树国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艾艾县长矿工

张树国

雨,紧一阵慢一阵下了半个多月。

四面八方的雨水涌进淮河里,王家坝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防汛形势严峻。淮河两岸军民日夜在堤上巡逻,备足沙石器材,加固险堤险坝,以应付可能到来的、更大的洪水。

S省广播电台记者蔚思萍和军民一道,日夜战斗在淮河大堤上。她自己也记不清采访了多少人,发了多少个连线。衣服湿了干,干了湿,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呱叽呱叽直响。两眼长时间被雨水和汗水浸泡,布满了血丝,酸溜溜地胀痛。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像小辫一样。蔚思萍倚仗自己健康的身体和对记者工作的敬业,顽强支撑着。

天放亮时,雨终于停了。

这会儿,蔚思萍感到口渴肚饥,头脑发晕,两腿酸软,想休息一会儿。蔚思萍走进淮河大桥头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牛肉拉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额头与鼻梁沁出亮晶晶的汗珠。

“好个蔚大侠,你在这里!”突然有人朝她喊叫一声。

蔚思萍抬头一看,原来是单位的女同事哈元元赶来了,还带来两个新进台的大学生。于是高兴地说:

“元元,你来得正好,姐累坏了,正要打道回府呢!”

哈元元的到来,使蔚思萍感到身上轻松了一些,两支胳膊朝上举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呃,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哈元元把手里的包咕咚一声扔在桌上,高声说:“蔚大侠啊!”

“蔚大侠?”

“装吧你,网上都传翻天了,有人到咱们台里找大侠去帮他打官司呢!”她指指身旁的两个大学生,“不信,你问问她们!”

两个大学生认真地点点头。

蔚思萍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快告诉我是咋回事?”

哈元元见她一脸疑问,就说:“前几天你在大坝上做了‘堵漏英雄孙小草的连线,又写了《到底谁是堵漏英雄》的报道,省里十分重视。昨天,已经把淮上县委贾书记的堵漏英雄拿下来,换成了孙小草,并在省报上公布了这件事,社会上震动可大啦!”

蔚思萍听后笑了笑:“这些天只忙着跟泥水纠缠,哪里有功夫看报、上网呀!”

一个学生问:“蔚老师,我看了你的报道,那么详细真实的情况你是怎么采访到的?”

蔚思萍说:“那几天大坝紧急,哪有人接受你采访,我是装着摄像机和录音机跟着巡堤的人跑!那天夜里,我正好跟的是孙小草,听说他是个清洁工,工作特别认真,就决定采访他。他两眼只顾看堤上,我问他话他都听不见。我正着急呢,就听他大喊一声‘有渗洞,飞奔过去。我也跟着他跑过去,亲眼看着他扑到洞口上。他举手对我喊:‘快向指挥部报告!我拿出手机,由于雨太大,手机被水打湿了,没有信号,我就跑到指挥部。等我带着人回来,渗洞已经让贾书记带的巡堤小队堵上了。我问孙小草呢?他们说没见孙小草,只在这里救了一个落水的人,送到医院去了。我跑到医院一看果然是孙小草,昏迷不醒,情况很危险。我立即向台里做了连线。第二天指挥部开会,我向指挥长报告昨晚堵漏的情况,指挥长说,昨晚是贾书记堵漏的啊,事迹已经连夜上报了。我说不对啊,就把当时的情况详细做了汇报,没想到指挥长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一个县委书记怎么会和一个清洁工争功?后来干脆不听我汇报了。没办法,我才连夜发了那篇报道。”

哈元元说:“听说那位书记要请你吃饭,还要送你贵重礼物,让你不要发那篇报道,你茬儿也没搭,就上大坝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

“饭为何不吃?礼物为何不要?吃了饭收了礼物,你再说‘报道照发不误。哈哈,气晕那位书记!”

蔚思萍指着哈元元说:“你呀你,台里是不是让你来换我回去的?”

“你想的美,我们可不是换你回去的,烈山县骊山矿发生了事故,蔡总监下令,叫我们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马上赶到事故现场。这两个小家伙留下采访抗洪。”哈元元转身朝饭店老板喊道,“老板娘,再来三碗牛肉拉面,大碗的,多放些辣椒,快点!”

“事故严重吗?”

蔚思萍刚刚轻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急切地问。哈元元掏出小镜子,一边弄着散乱的头发,一边慢腾腾回答:

“是透水事故,十几名矿工被困井下,听说已经打捞上来几具尸体,剩下的不知死活。”

蔚思萍叹口气:

“突发事件,怎么一件接着一件?”

哈元元怪里怪气道:

“突发事件越多,越能显出咱记者的价值,开店的不怕大肚汉,当记者的不怕新闻。你看,大火刚完,洪水又来了,紧接着矿难。好啊,新闻市场出现牛市了!”

蔚思萍瞪了她一眼:

“你以为这是在炒股票哪?”

哈元元收起镜子发狠地说:

“还不都是他妈的钱闹的。听说骊山矿是一家私人矿井,老板要煤要钱,就是不要矿工性命!”

蔚思萍严肃地说:

“元元,别乱说,咱还没去采访呢,不能盲目下结论。”

哈元元不以为然道: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几年煤价天天涨,人追着钱跑,钱迷心窍,不出事才怪呢!”

“我们是记者,不是推理小说家,我们对人民群众要讲事实真相,可事实真相要采访后才能得到。”蔚思萍还是不同意哈元元的说法。

吃完面条,蔚思萍向两个年轻人介绍了淮河的水情和注意事项,安排他们多采访护堤的群众和前来抢险救灾的解放军和武警战士,便和哈元元匆匆上路了。

淮河流域到了梅雨季节,连阴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蔚思萍和哈元元刚上路不久,天又阴沉下来,黑云直朝上涌,一阵响雷过后,疾风暴雨就呼啸而来,拍打着车窗,遮断了视线。雨水淹没了路面,吉普车溅起的水花飞出几米开外。云层在空中翻滚,撞击着,分散着,偶尔从云层的断裂处,投下一束阳光,照在山坡上。汽车翻越一道山梁,又是一番自然景象,一阵阵凉爽的风吹来,云层跑马般飞去,澄净的蓝色天空和大片青山相互照应。山区的夏季如此变幻多样,又绚烂多彩。一群山鸟从树丛中抖动起潮湿的翅膀飞向天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在呼唤着什么。

哈元元边开车边发牢骚:

“思萍姐,你说咱还是人吗?咱是人家手里一个工具,一台机器。汽车还要加油换水呢,可咱们一个大活人,一有突发事件,总监就像狗撵兔子似的,追得人喘不过气来。咱又不是铁打的,昨天我刚报道了一场大火,一天发了七八个连线,那姓蔡的还嫌发得少,要扣奖金。妈妈的,简直不叫人活了。我连家都没回,就连夜赶过来了。思萍姐,我看你这个样子恐怕有几夜没合眼了吧?”

蔚思萍看着哈元元头发乱蓬蓬的,拉着个脸,便苦笑道,谁叫咱是记者呢?说这话时,她自己也感到非常疲惫。

“做记者的咋啦,做记者就不要命了?自打咱台里搞这个所谓轮盘式新闻滚动播出,人都变成驴了,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姑奶奶的月经都不正常了,我老公还等着我给他生儿子呢。这样下去,生个狗屁!”

“就你话多,一张嘴从不饶人,大家不都一样吗?”

停了一下,蔚思萍语重心长地说:

“你累我累大家都累,台长也不容易,几百号人找他要饭吃呢。宣传任务重,经费又不足,你看他哪天不是早六点上班,晚七点下班?人刚过四十,头发就白了一半。咱只有把广播办好了,大家喜欢听,创收才会增多,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蔚思萍把身子靠到一边又说:

“元元,外面雨大,车子开稳了,我身子好像散了架似的,想打个盹。”

蔚思萍说着,头靠在座位后背上闭起眼睛。哈元元看着蔚思萍,发青的嘴唇,憔悴的脸,把车子停下来,拿起一件衣服盖在蔚思萍身上,喃喃道:

“我的姑奶奶,我还以为你是铁打的呢,干起活来不要命,原来你也有血有肉,知道什么叫累了。唉,我看累死你算了!”

哈元元小心地驾着车,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时看着这位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一人的大姐姐,眼圈红了,鼻子酸酸的。

蔚思萍勤奋、质朴、坚强、泼辣,做教师的父亲从小就教育她要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在学校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当记者后大家都佩服她的泼辣正直,就连最“现代”的哈元元也对她五体投地。她喜欢运动,有一个健壮的身体,放假帮母亲在田里干活,能挑一百斤的担子,打谷场上扛麻袋敢和小子们比拼。她有一张银盆似的脸,嵌着黑亮的大眼睛,浑圆挺秀的鼻梁充满灵气,丰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话时,嗓门浑厚响亮,有强烈的表现力。只要她的声音一出现在收音机里,人们就知道这是蔚思萍。

蔚思萍整日忙于工作,把个人的生活抛在脑后,三十岁了仍未嫁人。母亲为她着急,总少不了唠叨:

“萍儿,你不能守着妈一辈子呀。”

蔚思萍总是笑着回答:

“妈,你还怕我嫁不出去吗?”

早几年,前来向蔚思萍求婚的人确实不少,可是她总是应付了事,并不在意,叫人摸不清她的心事。她长相漂亮,气质高贵,有文化,让人生出一种高不可攀、望而却步的距离。像她母亲一样,哈元元也常为她着急,问她白马王子到底在哪里呀?蔚思萍说在我心里。哈元元曾试图把“他”挖出来,可蔚思萍总是含而不露。

哈元元便拿蔚思萍开心:

“你这只凤凰,总不能永远飞着,我看你落在哪棵树上。”

别人为蔚思萍着急,她却心平如镜,看不见忧愁。有人说蔚思萍做记者做迷了,整日东奔西走,风里来雨里去,三大件(照相机、笔记本电脑和录音机)不离身,随时随地准备采访、发稿。她对官员和平民一样看待,无论富人还是穷人,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打场耍猴的还是牵狗架鹰的,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她从不发虚假庸俗的报道,遵循“让事实说话,让道理服人”的原则从事记者工作。她的品格和文风散发出来的光彩,令许许多多人敬佩和向往。

汽车颠簸了一下,蔚思萍从睡梦中醒来,半睁开眼道:

“元元,走多远了?”

“几十公里。”

“才走这么点路,你要累我来开吧。”

“你看外面的雨,你看这山路,跑不起来呀。再说,车子跑快了还怕把你颠醒,看你累得那样儿,接着睡吧。”

蔚思萍揉了揉眼睛:

“不睡了,咱说说话吧。”

雨一阵,风一阵,哈元元眼睁得像铃铛,双手紧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

说起哈元元来,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她身材纤柔,线条优美,玲珑精巧,胸乳丰满。白生生的瓜子脸,满面秀气,白净光亮。银杏眼,蒜瓣鼻,樱桃口,没说话先咯咯地笑了。她为人刻薄,小心眼儿一串子,一般的姑娘几个捆一块儿也玩不过她。她喜欢用进口香水,走到哪里都是香喷喷的。同事们私下叫她小狐仙。哈元元天生一副好嗓子,说话的声音,甜美、亲切、柔和、细腻、活泼,像涓涓流水,很是迷人。走到哪里都笑声常伴,给人带来快乐的气氛。她是凭着一副好嗓子,被破格录取进电台的。哈元元粉丝很多,她喜欢在官场和企业家群里走动,一个副县长曾端着酒杯色迷迷地说:

“元元小姐,我天天听广播,就喜欢听你的声音,听了你的音呀,乱了我的心,见了你这个人呀,掉了我的魂。”

哈元元把一杯酒倒进那副县长脖子里,咯咯笑道:

“我的小宝贝呀,乱了你的心,掉了你的魂,叫你回家找不到门。”

哈元元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无利不起早。她要缠住谁,非榨出你几两油不可。除了做主持人,还为台里搞创收,是个善于经营的人才,台里很器重她。她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弄得好多人妒忌。

蔚思萍说:“元元,你这个月完成多少分啦?”

“不瞒你,过千了。”哈元元很得意。

“你这个月的奖金一定不少。”

“我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呢。”

“咱们台里不是有规定,不叫记者拉广告吗?”

“我没拉,只是搭个桥,具体谈还是广告部。”

蔚思萍严肃地说:

“元元,这个桥以后最好也不要搭了,影响不好。”

“哎呀,我的好姐姐,就你是个傻瓜蛋,光靠工资我买得起汽车吗?你上下班骑个破自行车吱吱嘎嘎的,多辛苦啊!”

“辛苦什么!骑自行车,既锻炼身体又方便行走,还不怕堵车。我没觉得不好,我就是再缺钱,捞外快的事也不干。”

哈元元白了蔚思萍一眼,挖苦道:

“你就清高吧,清高不能当饭吃,这年头最叫人看不起的就是穷光蛋。你看那些大明星,结了离,离了结,最后还不跑到了那些富豪和当官的怀里吗?”

蔚思萍指着她说:

“你呀你,就是个功利主义者,干什么都要立竿见影,你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你吗?哈元元脑袋尖,哪里有利哪里钻,吃好喝好服务好,外加一个大红包,如果不能随人愿,老娘我就瞎胡编,外加一个大内参。我都为你脸红。”

哈元元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胡编乱造呢,老娘这一辈子就不能过没钱的日子。”

哈元元并不生气,使劲踩着油门,爬过一个大坡。蔚思萍看着哈元元得意忘形的样子,笑道:

“元元,都说你跟大成广告公司经理有一腿,是真的吗?”

“我跟他只是玩玩,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拿这玩意儿当真。”

“不怕你老公揍你?”

哈元元咯咯笑了几声:

“揍我?我不揍他就不错了。他要是惹急了我,老娘一脚把他蹬了。不瞒你说,你妹妹我屁股后面一个排呢!”

蔚思萍苦笑着摇摇头:

“你真是一个疯元元。”

“那当然,人活着就是要占个上风。他想玩我,我也想玩他,大家都玩,看谁玩得好。你看我,比你晚进台两年,监制都当上了。哪像你,除了采访还是采访,都三十多的人了,就不想想别的?”

哈元元说起来没完没了:

“听说有个领导几次邀你跳舞,你都回绝了,搞得人家挺没面子。”

蔚思萍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我又不是为谁活着,凭什么管他面子不面子的?”

多年的记者生活,蔚思萍见过多种多样的险恶场面,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物,面对无数次的诱惑和挑逗,她都牢牢把握住了自己,恪守着自己的为人处事原则。

做记者,蔚思萍认识了不少官员,有人请她吃饭,托她到上峰那里说情。在他们眼里,蔚思萍像一把万能钥匙,能帮他们打开升官之门。蔚思萍讨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买官卖官、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愚弄百姓,可又不愿扫他们的兴,待席散之后,看着那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家伙,心想我不使绊子就算帮你了。蔚思萍心里明白,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行走要注意人身安全,她不愿轻易跟这些小人为敌,凭一个小记者,她深知有些人得罪不起的。她既要维护一个记者的尊严,又要跟这帮人周旋。

蔚思萍凭着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汗水,赢得了社会对她的尊重。台里多次有重大报道,蔚思萍总是第一个扛大旗的人,特别是在突发事件的报道中,她总是身先士卒,从不顾个人安危,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采访任务。可她也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在去年的一次抗洪采访中,由于忙于采访迟延了撤退,圩堤决口,良田和村庄变成一片汪洋,她在一棵树上整整呆了一天一夜,当解放军开着冲锋舟找到她时,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怀抱中用雨布裹着的电脑、录音机完好无损。

哈元元是个机灵人,她见蔚思萍一脸不高兴,就转换话题:

“思萍姐,咱不说那些了,说点正经的。妹妹我想听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过去听人传,你在大学里有个男同学跟你要好,这个人现在怎么了,有联系吗?”

蔚思萍默默沉思了半天,说:

“他姓吴,毕业那年,他有个亲戚在县里当县长,叫他回县里工作,他就回去了。可我父母年纪大了,只好留在省城。”

哈元元不解地问:

“就这样分手了?”

蔚思萍点点头。

“后来再没联系过?”

“写过几封信,半年后他就结婚了。”

哈元元生气地说:

“这小子没出息,这种人不值得爱。”

蔚思萍说:“信上说,是他当县长的舅舅逼他结婚的,他扛不住。”

“思萍姐,像你这样的大美人,我要是个男人,给我个江山也不换。哈哈,我看江淮大地找不到能配上你的男人喽。”

“瞎说!”蔚思萍深叹一口气,“姐姐老了,不想这事了。”

哈元元哈哈笑道:

“我才不信呢,看来你在感情上还和那个姓吴的藕断丝连。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大姑娘不思春的?干脆,我给你弄个小白脸先解解闷儿。”

蔚思萍轻轻打了一下哈元元:

“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两个女人一路上说笑着,把疲劳驱散了。快中午的时候,哈元元的车终于开进烈山县骊山镇,蔚思萍说:

“元元,这里到县城不远了,你去县城了解一下情况,看县里有什么反映。我先去骊山矿,你天黑前一定赶过来。”

哈元元说:“好吧,这个县的办公室主任我认识,打过几次交道。”

说着丢下蔚思萍,自己开车直奔烈山县城去了。

蔚思萍来到骊山矿坑口,正是一派忙碌紧张的抢险景象。沿山公路上,来自各地的救援物资车排着长龙等待卸载。鼓风机在远处呜呜巨响,向井下送风。武警、公安在矿区外围布置了警戒线,维护抢险秩序,几辆120救护车上,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等待井下的消息。一些刚刚完成井下搜救的抢险队员胳膊上绑着红布条,在矿区的工棚里席地躺坐着,有的在抽烟,有的酣然而眠。身穿橘黄色矿山抢险服的救援队员抬管子、搬电缆、送矿车、抬水泵,有条不紊,紧张有序,从井口到井下,无不争时间抢速度,与死神争夺生命。

天色又暗下来,一阵雷声滚过,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整个矿井上空弥漫着迷雾,紧张的气息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

骊山矿是烈山县骊山镇一家私人开办的矿井。三天前,在井下工作面放炮时,靠近骊山矿的一个大古空区积存的水,冲破煤层,翻江倒海地倾泻进骊山矿的巷道里,正在井下采煤未及撤出的十几名矿工,被堵在了井里。警报拉响后,整个矿山一下喧腾起来,特别是那些矿工家属哭喊声震天。周围的老百姓,骊山镇的一些生意人也赶来围观。当县里的救援人员赶到时,时间已过去十多个小时,救援在呼唤、谩骂中进行。蔚思萍来到救援现场的时候,救援已经进行了三天三夜。省市县领导,一个批示接着一个批示,一个紧急会议接着一个紧急会议,专家们也拿着各自的救援方案供决策者选用。

骊山矿由于地质情况复杂,给救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三天的救援结果令人失望,陆续发现了四具矿工的遗体,人们脸上是说不出的无奈和失望。

蔚思萍戴上安全帽扮作救援人员在现场采访,她把录音机隐蔽起来,凭多年采访突发事件的经验,公开亮出记者身份采访是很难进行的。她咬着嘴唇,血像潮水似的向上涌,她的脸和皮肤都变成了玫瑰色,目光时常和那些救援人员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汇集成希望和失望的焦点。

已经发现的四名矿工的遗体是在深夜升井的,安静地摆放在骊山镇医院太平间的空地上,每具遗体都用一块白布盖着,有的遗体露出两只惨白的脚。太平间外,停着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随时准备把从井下抬上来的尸体,经家属确认后运到殡仪馆。

根据人们的指点,蔚思萍找到镇上医院停放矿工遗体的太平间。对蔚思萍来说,这样的场面已不止一次见过,可像今天这样的惨景还不多见。死难的矿工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丢下双亲、妻儿、兄弟姐妹,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警察在太平间的外围拉起警戒线。这时候,只见一个年轻女人,嚎叫着猛冲进去,掀开一块白布,扑倒在尸体上,一手抱住死者的头,一手啪啪地拍打着地面,撕心裂肺地呼喊:

“传宝,你个狠心贼,你咋扔下我们娘儿俩去了……..”

在场的人无不落泪,两个女工作人员跑过去,把那个女人架到一边,两个殡仪馆的人员抬着传宝的遗体放到车上开走了。蔚思萍热泪盈眶,将手帕塞进嘴里,紧紧地咬着。

救援指挥部下达了死命令,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井下活着的生命。救援现场气氛十分紧张,挣扎、痛苦、死亡、救援,把骊山矿给撕碎了。蔚思萍看着那些执勤的警察,一张张年轻的脸没有太多表情,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护救援秩序。

现场总指挥、县长吴大敏已几十个小时没合眼了,两眼熬得通红,脸色蜡黄而浮肿。他带着几个人在矿井周围巡视,指指点点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不经意间,他被井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定睛一看怔住了:

“是你?思萍!”

蔚思萍也惊呼道:

“吴大敏!”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蔚思萍上前狠狠捶了吴大敏的胳膊一下:“我刚看到张贴的抢险指挥部名单,没想到抢险总指挥就是你啊!”

吴大敏说:“我是烈山县县长,当然是救援总指挥啦。”

蔚思萍惊喜地说:“你当上县长啦?爬得够快的!”

吴大敏点了一下头:“思萍,你怎么也到矿上来了?”

蔚思萍轻轻一笑:“我是记者啊,这么大的事情,记者能不来吗?”

吴大敏愣了一下:“好好好,应该把这里的一切报道出去。”

蔚思萍不解地说:“矿难发生在你们县,你是一县之长,不怕遭来非议?”

“我们工作没做好,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那些矿工和家属。别说非议了,还准备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

吴大敏说着,一阵难过,眼圈红了。蔚思萍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塞给他,小声说:

“一个大县长,一个总指挥,这个时候可不能掉泪。”

吴大敏痛苦地点点头。

蔚思萍说:“事故原因找到了吗?”

吴大敏思忖了一下,说:“我初步认为,既有井下地质条件复杂的客观因素,也有贪婪攫取忽视人命的因素,也暴露了我们监管缺失。”

蔚思萍点头道:“分析得全面啊!不过,死了这么多矿工,总得有人负责!”

吴大敏气愤地说:“当然啦,我们已经组织了调查组,配合市里的调查组一定要把矿难原因查清,不论牵涉到谁,都要一查到底,然后作出公正的处理和赔偿,给死者和家属一个明确交代,给全县人民一个明确交代!至于当前,负有直接责任的矿长和有关人员,已给公安部门控制起来了。记者同志,我知道你们要的是全面真相,可是对不起,因为调查还在进行,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你一定不满意吧?”

吴大敏的回答全面周到,态度鲜明,蔚思萍想不到吴大敏还如此了解新闻工作,心里十分满意。但还是说:

“也许,我还要作些和你们不一样的采访,你不会介意吧?”

吴大敏笑了:“好啊,你能帮我们早日弄清真相,我们求之不得啊!”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还是请你多报道我们的救援队,多报道省市领导关心。”

蔚思萍点点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要注意休息,这个时候总指挥可不能倒下。”

吴大敏苦笑了一声:“谢谢,在这里采访,环境复杂,你要注意安全。”

有人在喊吴总指挥,吴大敏急忙说:“思萍,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现在没时间了,我马上通知宣传部的同志来陪你。我开会去了。”

看着吴大敏远去的身影,蔚思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大学毕业十几年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吴大敏。见到吴大敏,蔚思萍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身体里充满力量,几天来的疲劳消失得一干二净,想到和他说话的情景,一阵热浪滚上心头。

他还是十几年前和自己在操场上、林荫下散步斗嘴的吴大敏吗?还是那个成天拿着书本满口之乎者也、ABCD的文弱书生吗?还是那个屈从于既得利益的弱者吗?显然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下的吴大敏是这个几十万人口山区大县的县长了,正在指挥救援,拯救生命。更令她激动不已的,是他那种求真务实的精神和自己不谋而合,那种不计毁誉敢于担当的精神,显示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蔚思萍很想发一个刚才和吴大敏谈话的连线,或者一篇关于这位救援指挥的专访,但她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倒不是怕人质疑他们的关系,她心里坦坦荡荡的,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专访早了点,自己刚到这里不久,了解的情况全面吗?她决定只发救援现场的连线。

蔚思萍忍住内心的激动,在嘈杂的救援声中,拨通了编辑部的电话,发回来自骊山矿救援现场的第一个连线。当她一手拿起话筒的时候,另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一次又一次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叮嘱自己,要沉着冷静,要冷静沉着,千万不能把个人的感情怨气、甚至偏激塞进自己的声音里。她非常明白,一旦通过电波发出来自骊山矿的报道,那将会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说出那些死亡数字,也没有描绘太平间的情景,只是报道了紧急救援,把寻找生命的声音传了出去,把救援队下井救人的场面传了出去,她发出第一个连线,充满拯救生命的急切。

蔚思萍刚刚发完稿,突然从门外扔进一个纸团来,打在了她身上。她急忙走出门外,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她拾起纸团展开了看,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矿老板草菅人命,保护伞狼狈为奸,不严惩矿老板难平民愤,不扳倒一口吃天的保护伞,矿难的盖子不能揭开!事故原因,请找李工。”

蔚思萍平时最厌烦这种文革式的语言,但此时此地,她不能不压抑住情绪,思索着这“李工”是谁?“保护伞”又是谁?“一口吃天”四个字下面为何还加了着重号?蔚思萍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这次矿难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有些情况吴大敏知道不知道?和他有没有关系?他会不会就是保护伞?她反复默念那字条,突然间像骨鲠在喉,猛地打了个寒颤,一口吃天的“口”与“天”,不是暗含了一个“吴”字吗?这吴难道是指吴大敏吗?

蔚思萍的心一下沉重起来,不管是暗指还是巧合,她觉得这里一定大有文章。正在这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提着一大串红葡萄跑过来:

“你就是蔚记者,蔚思萍同志吧?”

蔚思萍说:“我是蔚思萍,你是……”

“我叫王艾艾,是县委宣传部通讯科长,刚才吴县长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来啦。你可是咱省里有名的大记者,我经常听到你的报道。你稿子写得好,声音也好听,早就想去拜访,只是无缘相见。今天总算见到你了,我可要向你好好学习学习。”

后面还跟进来一个姑娘,王艾艾往后指了指说:

“这是矿上办公室的同志,听说来了个女记者,吵着要跟我来见见你。”

蔚思萍跟那个姑娘点点头。可那姑娘两只眼滴溜溜转,顾左顾右的,似乎在躲闪她的眼神。王艾艾十分热情,捡了一堆好听的话说:

“蔚记者先吃点葡萄解解渴,冒着大雨到俺们这穷山沟里来,是看得起俺们山里人,实在了不起。吴县长可高兴呢,嘱咐我一定把你接待好,服务好,照顾好。你可别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王艾艾的热情和奉承,让蔚思萍不自在。她采访不喜欢叫人陪着,想不到她的老同学也会像她采访过的许多领导一样,给她找了个尾巴,于是本能地警惕起来:

“谢谢,但我喜欢一个人采访,你们快去忙别的事吧。”

王艾艾上前抓住蔚思萍的手说:

“我的大记者,这可不行呀,我要是服务不好,吴县长要批评我了。你不知道,吴县长做事可认真了,他说的话我们不敢违抗。再说了,你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我给你带路,帮你找人,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千万得给我面子,可不能把我撵走。”

蔚思萍苦笑了一下:“那好吧,你帮我把李工找来,我要采访他。”

一提李工,王艾艾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所措,但很快平静下来,搪塞道:

“我来矿上三天了,也没见到李工,你看这几天,人都忙死了。李工可能下井去救人了,你千万别着急,我想办法帮你找到他。”

蔚思萍说:“李工是干啥的?”

王艾艾一听,紧张的神色缓和下来:

“听说他原是国有大矿的老工人,采煤有些经验,退休后就被聘到骊山矿来了。可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不多,像个哑巴似的,很不好采访的。我看你还是采访吴县长吧,吴县长是救援总指挥,知道的情况多。”

王艾艾反复捧出吴县长,让蔚思萍十分反感,她不想再跟她纠缠,走到桌前提起手提包,准备去救援现场看看。她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手提包一下子重了许多,她打开包一看,不知何时里面放下两捆崭新的票子。再抬头一看,刚才来的那姑娘不见了。

蔚思萍掏出钱来扔到桌上,说:

“王艾艾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名堂?”

王艾艾见蔚思萍满脸怒色,前言不搭后语地忙说:

“一定是那姑娘干的,我并不认识她,只听她说是矿上办公室的。太不像话了,这不是贿赂记者吗?我回去一定批评她,真是丢我们烈山县的人!”

一看王艾艾就在演戏,蔚思萍不愿撕破她的脸,便说:

“王艾艾同志,既然这样,你把钱拿回去交给矿上,我就不说什么了,请你帮我把李工找来。”

王艾艾很是尴尬无趣,只好把钱塞进自己包里,很不情愿地走了。

望着离开的王艾艾,蔚思萍心生一团迷雾。这个女人不一般啊,她不单是来陪记者采访的,不知她在这场矿难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她和这家煤矿有什么关系,还是真的奉吴大敏指示?一提到李工,她为什么那样惊慌?一大堆的疑问,蔚思萍反复琢磨,但怎么也想不出答案。看来那张字条不是空穴来风。王艾艾今天的行为似乎跟吴大敏有某种联系。四年大学生活,她认识的吴大敏是个忠厚、直率的人,和他在一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可十多年过去了,世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眼下的吴大敏还是原来的吴大敏吗?蔚思萍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过了一会儿,王艾艾又回来了,笑嘻嘻地拍着巴掌道:

“我的天呀,我的地,做梦也想不到你跟吴县长还是大学同学,我刚刚才知道,看年龄我该叫你姐姐。对不起,我的好姐姐,刚才吴县长狠狠批评了煤矿办公室主任,还要亲自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不过话说回来,矿上也是好意,看着你冒雨来采访,有些过意不去,哪知道好心做了错事。”

蔚思萍说:“算了,这事过去了,你替我找到李工了吗?”

王艾艾说:“你来到我们山区茶也没喝,饭也没吃,真正是个严谨的人,你一百个放心,有你吴县长这位老同学当总指挥,还有办不成的事?吴县长今天中午要请你吃饭,饭桌上什么都能说,吴县长掌握的情况很多,你还怕找不到新闻?走,咱们先去食堂,县长一会儿就到。”

王艾艾一口一个吴县长,而闭口不谈要找的李工,让蔚思萍很厌恶,像吃饭吃出一只苍蝇。她不想再听她说话,加之一天的奔波劳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人是铁饭是钢,先填饱肚子再说。

食堂内灯火通明,大师傅们忙得不可开交,大火烧菜,大把抹汗,案子上摆着一大堆切好的牛羊肉,开好膛的鸡鸭盛下几大盆。在一个大水池里,养着螃蟹、甲鱼、海鲜之类,橱柜里放着各类高档白酒,还有咖啡饮料等。一看那这些东西,就不是给矿工和救援队吃的。厨房隔壁有一个豪华包厢,包厢又连着一个歌舞厅,歌舞厅内充满刺鼻的香水味。一个留着小胡子,身着白衬衣的小白脸,正小声跟宣传部长说话,问部长吃什么标准?宣传部长白了他一眼:

“啰嗦,你这小食堂还能有什么标准?现在是非常时期,给工人吃什么,给我们吃什么。”

小白脸点头哈腰地走了,只听王艾艾叫了一声什么,走过去耳语半天,不知说了些什么。

见蔚思萍如此执拗,哈元元急了:“思萍姐,你以为我们记者真有多大能耐啊,人家待见你,你就是无冕之王,人家不待见你,你连屁也不是。真要调查下去,弄不好咱们都会陷进去,我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可不想趟这浑水。”

蔚思萍说:“你怕了?你要怕就回去。”

哈元元说:“我不能看你陷进泥坑,烈山县情况复杂,弄不好会吃亏的。”

蔚思萍说:“我蔚思萍只相信一个真理,烈山县是烈山人民的天下,我不信谁能一手遮天。走,咱们到现场看一看,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哈元元很不情愿地跟在蔚思萍后面,嘴里嘟嘟哝哝个不停。

蔚思萍、哈元元来到矿工生活区,在一个工棚房里,一只淡黄色的灯泡挂在屋中央,一个方桌上摆放着死者遗像,遗像前放着几束山花野草,还有一瓶酒和几根黄瓜。一炷香插在盛有小米的碗里,一缕青烟微微上升,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衔着奶头睡了。女人在抽抽嗒嗒哭泣,嗓子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早已流干,脸上是斑驳的泪痕。蔚思萍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一个穷人家的女人,在如此打击面前,心里恐怕只有一种无奈,这种无奈是无论如何不能排解的,也是致命的。她无法帮她排除,不忍心问她一句话。她默默地看着母子,在死者遗像前鞠了一躬,然后掏出五百元钱放在桌子上。哈元元见蔚思萍放钱,也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两个人便悄悄地离开了。

两个人闷闷地走着,哈元元感慨地说:

“思萍姐,想不到矿工这样苦,你看他们家里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蔚思萍抹了一下眼泪说:

“他们是最底层的劳动者,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哈元元说:“不瞒你说,今天中午我在县里可是大吃了一顿,七八个人陪着,现在看看这些工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一个小院子里,一个老头在独自喝酒。蔚思萍说:

“元元,咱们采访一下这个老工人,看他怎么说。”

走进用石头垒起的小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坐在桌前,桌子上放着两碟小菜和一瓶酒,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还有一张照片。老人一边喝酒一边掉泪。蔚思萍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在祭奠相片上的人。相片上的人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蔚思萍说:

“大爷,照片上这个人也是在这次透水事故遇难的吗?”

老人点点头:“他是我徒弟。”

蔚思萍说:“大爷节哀,你知道李工吗?”

老人一听她找李工,一下子警觉起来,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省里来的记者,想找李工了解一些情况,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道,你们找他干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蔚思萍说:“李工是矿上聘用的工程师,我们想采访他。”

老人一听站起来:“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走吧。”说着,便走回屋里,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哈元元说:“这个怪老头,吃错药了。”

蔚思萍说:“你说话注意些,老人家也许有他的苦处,咱们到别处看看吧。”

从老工人院里出来,两个人路过一个山坡,见一个姑娘正抱着一棵松树哭泣,松树枝杈上挂着一根绳子,蔚思萍劝了半天,姑娘才说出实情。姑娘是河南人,在老家有个相好的,因家里穷得结不起婚,两个人一块儿外出打工。姑娘在骊山镇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小伙子在骊山矿下井采煤。两人商量好了,干两年挣些钱,一块儿回家结婚。可是,可怜的姑娘万万没有想到,心上人在这次矿难中丢了性命,心痛难忍,想寻短见随他而去。姑娘的衣服都湿透了,蔚思萍把她揽在怀里,想叫她暖和一点。

可怜的姑娘哭哭停停,停停哭哭,蔚思萍怎么也劝不住。

姑娘的哭泣深深震撼着蔚思萍,灵魂深处一下子绷紧一根弦。这些在经受一场沉重打击的女人,就像一条夜茫茫的大海上迷失了航向的船,希望能看到一盏灯,哪怕是一个微弱的光点,否则她们就会彻底绝望,走向绝路。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蔚思萍顿悟出一个道理,每一个生活在世上的人,无不在寻找生命的支点,如果看不见生命支点,人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即使就她而言,也莫不如此。作为记者,她不喜欢那种一天接着一天无意义的生活,她喜欢新鲜的东西,在每一次突发事件的采访中,她都能从消极的现象中寻找到美好的东西。这种美好的东西,就是暗夜中的明灯,大海里的航标,沙漠里的敖包,使人从困惑走向新生。

蔚思萍抚摸着姑娘的头,语重心长地说:

“好妹妹,你要坚强地活下去,你只有坚强活下去,才能安慰死去的亲人。别伤心了,姐背你下山去。”

蔚思萍不容姑娘推脱,就背起姑娘来。哈元元在后面用手扶着,直奔山下。这时,王艾艾从山下跑上来,一边大喊着:

“好我的姐姐,好我的大记者,我的上帝,我的亲姑奶奶,你咋跑这里来啦?叫我们找得好苦啊!”

蔚思萍说:“这姑娘的对象在事故中遇难了,伤心过度生病了,我把她送到救护站去。”

王艾艾疑惑地问:“你认识她?”

“不认识。”

“她给你说啥了?”

“什么都没说。”

王艾艾看了蔚思萍一眼没敢再问下去,忙找话说:

“你不知道,刚才一个大肚子女人追着吴县长要人。为救井下的人,吴县长都快累死了,人家还不领情,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吴县长苦口婆心,快给她下跪了才劝回去。我赶紧来看看你们,别被他们缠住。拿这些人真没办法,明知道人死不能活,还在这里闹,拿着钱走人呗。”

王艾艾的话,让蔚思萍心里一阵绞痛,她陡然生出一种愤怒:

“王艾艾同志,我问你,多少钱能买一条命?你以为花几个钱,就万事大吉了?事情没出在你身上,若出在你身上,恐怕比她们还闹得凶。”

王艾艾脸一红说:“俺家里可没有在矿上干活的。”

蔚思萍轻笑道:“你家要有下井挖煤的,岂不成笑柄了?”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老人匆匆过来,从蔚思萍背上接下姑娘,背起来就走:“孩子,咱回家!”

那姑娘一看到老人,伏在老人肩上又大哭起来。哈元元望着俩人远去,说:“这不是刚才那个喝酒的老头吗?”

蔚思萍说:“看来,这个姑娘的对象就是他徒弟!”

骊山矿一片繁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排水、通风、打钻……救援工作艰难地进行,矿区的一个小沟里,两根口径很粗的黑胶皮管一直在排水,浑浊的黑水好像永远抽不完似的。从指挥部传出来的消息,连续的排水效果比较明显,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井下水位很快就可以降到工作面以下,那样救援队员就可以下井搜救了。从井下工作面的掘进图上看,井下应该还有干燥的地方,也就是说,井下矿工还有存活的可能。

蔚思萍请求到井下抽水现场采访,进行现场直播,被吴县长谢决了,说排水救援工作刻不容缓,不能有任何干扰。但是同意有关方面紧密配合,在救援井口现场进行一次直播报道。

站在井口,看着黑魆魆的井下,蔚思萍的思绪还在李工身上打转转,她对哈元元说:

“元元,你说那个老人会不会就是李工?”

“看王艾艾刚才紧张的样子,很有可能。”

蔚思萍说:“要真是李工,那他为啥躲我们,这事你想过吗?”

哈元元摇摇头。

蔚思萍说:“你看那王艾艾,说话吞吞吐吐,我猜这老头就算不是李工,也一定有些来历。”

两个人说着,来到准备接替上一拨救援人员的救援员中间,十几名队员正紧张地整理携带的装备,见来了两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十分兴奋。一个小伙子说:

“两个大美女到来,龙王爷一定会龙颜大悦。”

哈元元说:“这小哥哥真会说话,我哈元元今天要露一手给你们看看。”

小伙子们都高兴地笑起来。蔚思萍说:“把话筒打开,开始直播。”

利用临时电话线,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的现场直播。蔚思萍、哈元元精神十分振奋,最后蔚思萍大声说:

“救援队的英雄们,我和我同事给大家唱首歌。”

一片鼓掌声。蔚思萍和哈元元合唱了一首《矿工之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小伙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

蔚思萍和哈元元到矿工浴池洗澡,哈元元站在水龙头下,边洗边说:

“思萍姐,今天真过瘾,这回台长该给咱记大功了,看蔡总监还有啥话说。”

蔚思萍搓着头发说:“记什么功,咱这点工作,能跟救援队员比吗?”

“甭管咋说,咱也为救援出力了。”

“那倒是。”

哈元元走过来,跟蔚思萍挤在一个水龙头下:

“思萍姐,你听到那些队员小声议论了吗?”

“我没听到,你听到啥了?”

“有人说,出事两天前,就有人看出了问题向矿长反映,可是矿长不理睬,结果酿成了事故。这个矿长真是个混蛋,实在该杀。”

“这件事会水落石出的,矿工们不能白死。”

“这件事要是揭发出来的话,够你老同学喝一壶的。”

“谁作孽谁担承。”

洗完澡蔚思萍和哈元元来到旅店,一个姑娘正焦急地等着她们,蔚思萍一看,是自己救下来的那个姑娘。姑娘左右环顾一下,把几张纸塞给了蔚思萍:

“姐姐,这是俺师傅叫我送给你的,他说你看完这些材料,就什么都明白了。”

蔚思萍急切地问:“你师父是谁?”

“就是背我回家的李工。”姑娘说完就赶快走了。

蔚思萍打开纸一看,是三份要求工作面停止向前掘进作业的意见书。在事故发生的前三天,实际上工作面已发现大量渗水,煤里含水量也明显增多。凭多年采煤经验,李工估计附近一定有古空区,采煤应该立即停止,先探明水情,然后再决定是否继续掘进。他一连三次给矿长发出建议停产的意见书,但都被矿长黑三以各种理由晾在一边。

实际上,这个骊山矿下面有没有古空区,矿长黑三心里也没谱,但他对李工的能力和判断是很信任的,如果真的继续掘进,万一透水就不是小事,只是煤炭吃香得很让他不忍心停下来,正值夏季电煤使用高峰期,市火电厂拉煤的车从煤场一直排到了山下。日进斗金啊,停下来损失太大了。

事故发生后,李工很想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但当天晚上就有人警告他闭嘴,如果说出去就要他的命。矿长黑三被公安局控制以后,王艾艾就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李工。他听说省里来了大记者,想去反映一下情况,结果被王艾艾狠狠训了一顿,还说只要他严守秘密,等风头过后给他一百万。

李工是个倔老头,对王艾艾说:

“我一个快入土的人了,我要的是一个人的良心!”

后来,听说省里来的记者是吴县长的同学,李工的心就灰了半截,于是翻出一瓶酒来,独自在小院里闷喝,祭奠事故中被捂在井下的徒弟。蔚思萍和哈元元去采访时,他弄不清真假,只好装聋作哑回避。

她们刚走,有人就给他打电话,说看见他徒弟的对象上山去了,他担心姑娘想不开,就急急忙忙找上山去。他听到了蔚思萍和王艾艾的对话,又看到蔚思萍把姑娘背下山来,心里头热乎乎的,觉得不是跟王艾艾一伙的,心中便升起一种渴望。下午,他又从收音机里听到两个记者的直播,便下决心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们,为了避人耳目,就安排姑娘把三份材料给蔚思萍送来。

哈元元说:“看来这是一起人为透水责任事故,死了这么多人,王艾艾作为大股东是脱不了干系的,看她还烧包不了。”

蔚思萍说:“一个王艾艾算什么!”

哈元元说:“不知道吴县长陷了多深。”

蔚思萍说:“他要是知道有这份材料,不向市里汇报,他的罪就大了。”

哈元元担心地问:“那你们俩的关系咋办?”

蔚思萍怒道:“小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想那些事!”

李工徒弟的对象给蔚思萍送材料的事,还是让王艾艾知道了,是她安排的一个眼线报告的。王艾艾一阵慌乱,赶紧向她爸爸报告。退休老县长让她立即去找吴大敏,强行把吴大敏从救援现场拉出来。吴大敏听了大发雷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我?”

王艾艾说:“以前没敢给你说,还不是怕你着急吗?”

吴大敏说:“你那堂哥矿长简直是一个大混蛋,明知道继续挖有危险,为什么不采纳李工的意见?我看你们一家人是掉钱窟窿里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王艾艾说:“要不,我们还惊动你干啥!”

吴大敏说:“我又能怎么样,纸能包住火吗?”

王艾艾急了:“吴县长,吴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忘了,没有我爸爸,能有你今天吗?”

吴大敏叹道:“舅舅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清楚,应该如何报答舅舅,我心里也清楚!”

王艾艾说:“你清楚?那你一到这里就把我堂哥先抓起来了?”

吴大敏说:“他是这个矿的法人代表,事故第一责任人,死了这么多人,不抓他抓谁?”

王艾艾说:“告诉你,就算你把我们都抓了,也不能脱清你自己,现在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我们的保护伞?那个跟你争着当县长的人,早就宣传得满城风雨了!”

吴大敏说:“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在乎,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王艾艾哭起来:“我父亲和我会怎么样,你也不在乎吗?”

吴大敏缓和了口气:“艾艾,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和舅舅好,都是在为你们争取最好的结果。”

王艾艾也缓和了口气:“我的县长大人,我的亲表哥,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呀,可现在事出了,咱们就拴在一条船上了。”

吴大敏说:“你告诉我舅舅,我做事不会对不起他老人家的!”

王艾艾说:“我就不相信那蔚思萍对你这么绝情,不给你一点面子。你马上去找她,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摆平,只要她不捅出去,这个事情就能对付过去。”

吴大敏说:“好了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天黑下来,救援工作还在紧张进行,几盏探照灯把骊山矿照射得如同白昼。蔚思萍、哈元元在棚户区一个馄饨摊上吃馄饨。这时,一个拎着应急灯的人走过来说: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吃饭?”

哈元元抬头一看:“哦,吴县长。”

“我到处找你们,实在对不起,让你们在这里吃饭,不知道这个王艾艾是怎么搞的。”

蔚思萍说:“这不怪她,是我们自己到这里来的。矿上救援那么紧张,你又跑来干什么?我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哈元元是个精明姑娘,见吴大敏到来,知道免不了跟蔚思萍有一场舌战,便悄悄躲到一边去了。两个人来到一棵树下,蔚思萍说:

“你不是生气了吗,怎么又来找我?”

吴大敏说:“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为赶我回去?”

“不是为那个,是为十年前我违背诺言离开了你!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责骂自己,责骂自己自私、失信……”

“因为你的夫人去世了,你才这么说吧?”

“不!就是因为她看到了我的日记,知道了我对你的感情才心烦意乱,在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所以,我也对不起她……”

听吴大敏这么说,蔚思萍心里一下乱糟糟的,但她还是镇定下来:

“大敏,救援这么紧张,你是总指挥,你不是来谈这些的吧?”

吴大敏说:“是的,我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是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也许就没有时间了……”

说着竟流出了眼泪。看到吴大敏流泪,蔚思萍心如针刺般难受,吴大敏在她面前流泪,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不过她保持着理智和清醒,想吴大敏也许是在用眼泪搞一场不寻常的政治把戏。她逼近吴大敏一步说:“你害怕了?”

吴大敏说:“我有什么可怕的?”

蔚思萍说:“因为你是他们的保护伞!”

吴大敏说:“他们是谁?”

蔚思萍说:“这个矿的矿长,还有股东们。”

吴大敏说:“矿长是我的表哥,主要股东是我的亲戚,我也有责任保护他们!”

蔚思萍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质问道:“难道为了保护他们,你就无视那么多矿工的生命,就要掩盖这次矿难的真相?”

吴大敏仍然很平静地说:“这些结论,应该等弄清了矿难的真相,由市县调查组来做,也可以由别的执法单位来做,而不应该由你们新闻记者来承担,那太难为你们了!”

蔚思萍怒不可遏:“你瞧不起我们,还是讽刺我们?”

吴大敏说:“我没有瞧不起你们,只是你不觉得,现在很多地方理应为司法部门或者纪律部门做的工作,而让新闻部门去完成,这不是太不正常了吗?”

蔚思萍冷笑道:“吴大敏,吴县长,我告诉你,我已经掌握了揭开这次矿难黑幕的材料!”

吴大敏说:“就凭李工给你的那份材料?”

蔚思萍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吴大敏:“当记者搞新闻,也许你是专家,但在官场上你还小儿科,至少不如我。我是县长,又是这里的总指挥,自然有我的信息渠道。”

蔚思萍:“就凭这份材料,还不足以给这次矿难定性吗?”

吴大敏摇头:“不能。”

蔚思萍:“不能?”

吴大敏:“县里和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很复杂,你怎么能认定那材料是一星期以前,也就是矿难发生以前写的,而不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在这两天赶写出来的?”

蔚思萍:“你,你怀疑李工?”

吴大敏:“既然我能被人怀疑,李工或者别的什么人,为何我就不能怀疑?”

蔚思萍知道吴大敏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他的见解因经常出人意料而受到老师赞扬。此时,她冷静地想想也有道理,但她还是坚持说:“可以对字迹做鉴定嘛!”

吴大敏:“十天以内的字迹,时间是很难鉴定的。”

蔚思萍:“那……”

吴大敏:“就算能鉴定出来,又怎么能证明这材料十天前曾经交给矿领导看过,而不是李工现在为了邀功才这么做的?”

蔚思萍:“你,你不能这么侮辱一个老人!”

吴大敏:“我说的是证据,而不是感情。”

蔚思萍:“材料上说得很清楚,给矿领导汇报时还有一个技术员在场,他也可以作证!”

吴大敏:“可是,这个技术员现在还在井下,是死是活还说不准。”

蔚思萍:“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相信真相总会调查清楚的!”

吴大敏:“我也相信,但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更不会那么快,恐怕等调查清楚了,也就不是你这个新闻记者所要的新闻了。”

蔚思萍:“你……”

吴大敏:“我还想告诉你,调查是市县派的调查组的任务,到时候,你只要去采访一下调查组,看一下调查结论就可以了。”

吴大敏的话像一个老朋友在忠告,也像是对她的冷嘲热讽。蔚思萍一时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她弄不清吴大敏是不是像她想象的变坏了,还是超出她的想象变坏了。在她迟疑的时候,吴大敏说:

“这就是我劝你离开,劝你去报道救援队员,去报道维持秩序的民警的原因。当然我知道,这更使你相信了那些传言,传言我是他们的保护伞。”

蔚思萍说:“你不是已经承认了?”

吴大敏有些激动了:“我是这里的父母官,就要保护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我的亲戚朋友,不是口头上保护,而是用心、用自己的名誉甚至生命去保护!”

他还要说下去,这时一个人匆匆跑来,老远就激动地喊:

“吴县长,快快快,井下发现活着的矿工了!”

吴大敏立即向井口跑去。蔚思萍也跟着向井口跑去,边跑边注视着吴大敏的背影,那背影很高大,但也很模糊,而且越来越模糊了。蔚思萍赶到井口现场,哈元元背着相机和录音机正在等她。

救援队员一组接一组,扛着担架、棉被等物资往井下去。蔚思萍拉着哈元元,也想跟着下井去采访,但被现场指挥人员拦住了,说井下巷道太复杂太危险,经过大水浸泡,随时都有塌方的可能,坚决拒绝了她们。

发现井下有矿工还活着的消息,是正在抽水作业的人员报告上来的,没有停歇的抽水机刚刚把水位降到巷道的顶层下面,就从巷道深处涌来巨大的潮湿气流。而在远处,有一点灯光亮着,左右晃动,确定无疑了,有人还存活着!

消息传到井上,现场一片欢腾,掩盖了原来的焦灼和悲伤。

蔚思萍拨通值班编辑的电话,高声喊道:

“我要连线,我要连线……”

哈元元拉住她小声说:

“姐,刚才你们谈得怎么样?”

蔚思萍说:“小姑奶奶,现在哪是谈这些的时候!”

哈元元说:“不,这很重要,刚才我亲眼看见吴大敏和救援队一起下井了,这事报不报?”

蔚思萍一下子沉默了。

哈元元说:“他愿意和你恢复关系吗?如果不愿意……”

蔚思萍说:“我们没谈这个,只谈了保护伞的事。”

哈元元说:“他承认是保护伞吗?”

蔚思萍说:“好像承认了,又好像没承认。”

哈元元说:“那就是承认了,谁会好意思直接承认这样的事,何况你们是老情人。”

蔚思萍说:“别瞎说!”

哈元元说:“他又不主动和你恢复关系,又有这样的问题,我们不能报道他!”

蔚思萍说:“可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在掩盖矿难真相呀!”

哈元元说:“哟哟哟,你心里还是向着他啊。行,那就报道他!”

蔚思萍说:“可是,如果他真有问题,而我们事先也有察觉,还去报道他,那就是政治错误了……”

哈元元说:“哎呀,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你说咋办吧?”

蔚思萍说:“我们来个模糊处理,就报县里领导带头下井救援。”

哈元元笑了:“狡猾的狐狸!”

她们在井口等了整整一夜,每有新的情况就立即向台里发连线。

天刚麻麻亮,终于传来好消息,获救人员即将升井,人们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民警好不容易才把人们驱散到两边,形成一条通道。十多辆救护车依次排开,随时准备接上人出发。护士和医生站在打开的车后边,急切地等待着令人激动的一刻。

蔚思萍和元元挤到井口,一边对着话筒激动地报道,一边用手指点着,忽然她大声道:“看啊,第一个获救的矿工上来了!他躺在担架上,蒙着眼睛,看样子呼吸还很平稳……”她们跟着担架,一直跟到救护车旁。回头看见第二个获救人员也升井了,她们又赶快跑回去。就这样,她们一直跟着报道了八个获救矿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哈元元舒了口气,倚到一辆小汽车上说:“累死我了!”

蔚思萍说:“八个人全上来了,我们累死了也值得!”

哈元元说:“你可别忘了给我报烈士!”

她们正说着,猛地看见井口一阵忙乱,又有一个担架抬出来。她们急忙向井口跑去,但是因为离得远了些,她们跑到井口时,担架已经抬了过去。蔚思萍追了几步,扯住一个跟随担架的人问:

“获救的不是八个人吗,这个又是谁了?”

那人小声说:“这个是吴县长。”

蔚思萍惊愕道:“是他?他怎么了?”

那人说:“他一直跟在八个矿工旁边,在一个巷道拐弯处遇上了塌方,一块大石头向最后那个矿工砸去,吴县长一下扑到了那矿工身上……”

蔚思萍忙问:“矿工伤了吗?”

那人说:“矿工没伤,可吴县长伤得不轻,可能断了几根肋骨!”

蔚思萍追上去想看一眼吴大敏,但被护士拦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他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开出几米远,忽然又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她面前问:

“你是蔚记者吗?”

蔚思萍点点头。

那人说:“吴县长让我告诉你,那个技术员还活着!”说完转身跑了回去。救护车开走了,蔚思萍还呆在那里。哈元元气喘吁吁跑过来问:

“他说什么?”

蔚思萍说:“等会儿告诉你。快,向编辑部发连线,县长吴大敏奋不顾身抢救被困矿工光荣负伤!”

哈元元迟疑道:“那,他的问题呢……”

蔚思萍说:“他没有问题,他是一个合格的人民公仆,一个真正的汉子!”

哈元元还是一头雾水:“他不是保护伞吗?”

蔚思萍说:“是!”

哈元元说:“是?”

蔚思萍说:“他是这里的地方官,如果不能为这里的人民撑起一把伞保护他们的利益,他不就失职了吗?”

哈元元担心地说:“他没有掩盖矿难的真相?”

蔚思萍说:“他是为救一个技术员受伤的,而那个技术员和李工就是知道这次矿难的关键人物!”

哈元元叹口气说:“没想到情况这么复杂。”

蔚思萍说:“恐怕更复杂的还在后面呢!他给我们提了一个醒,我们记者了解的情况往往是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有时不免会有一定的片面性。”

哈元元笑道:“哈,你向他投降了?”

蔚思萍说:“不,我向真理投降,人人都要有向真理投降的勇气!”

她们很快就发完了连线。台里对她们的工作很满意,鼓励她们多动脑筋,坚持下去,弄清矿难真相,给听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哈元元问:“姐,下一步咋办?”

蔚思萍说:“走,去医院看吴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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