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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言鬼狐史 抒发块垒愁

2012-04-29陈瑞华

蒲松龄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块垒聊斋志异

陈瑞华

摘要:《聊斋志异》聚天地神灵鬼魅于一书,演人间悲欢离合于一世。它以其诗意的语言、离奇的故事、和蔼可亲的鬼狐花妖形象使读者耳目,为之一新。鬼狐的妩媚与温情会感染人到忘为异类,但又有谁能够体会这鬼狐后面的故事。本文从坐馆苦闷、家境清贫、科场落败、情场失意四个方面,简析作者的孤愤情怀,意在表明《聊斋》的创作目的——精神慰藉。

关键词:聊斋志异;鬼狐花妖;块垒;孤愤;精神慰藉;心理补偿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赅通之理。” [1]《聊斋志异》也并非只是供人玩笑的故事而已,而是作者“一生精力所聚有意作文,非徒纪事”。[2]行文大都有一定的寄托:“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 [3]“小说何为而作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静恬主人,《金石缘·序》)这些都表明文人作文大部分意在劝善惩恶。那《聊斋志异》是否如此?有人说“随事寓劝赏,因端严遣诛。行行警昏俗,字字醒狂夫” [4];有人说“用笔精简,寓意处全无迹相”;有人说“寓赏罚于嬉笑百诵不厌”;也有人说作者“少负异才,以气节自矜,落落不偶,卒困于经生以终,平生奇气,无所宣渫,悉寄之于书”,也有人这样讲“大抵皆愤抑无聊,借以抒劝善惩恶之心,非仅为诙谐调笑已也。” [2](蒲箬,《祭父文》)而作者却如此说道:“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5]作者自言《聊斋志异》是一部孤愤之书。他把满腔孤愤都写进了书里,都寄托在里面形形色色的鬼狐花妖与落魄书生身上。但这些苦衷,没人能明白,“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6]当时没人能真正理解作者创作的苦衷,包括他周围的朋友。他们只是劝阻他不要耗费时间和精力写狐鬼故事,应多治举业,把才华用在正道上。正如他在《偶感》中所写“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身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没有功名还是可以接受,最痛苦的是没有人能成为知己,能读懂作者的满腔孤愤。就连肯定支持他的王士祯也并不理解,只是赞赏其才华罢了:“《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王士祯,《戏题〈聊斋志异〉卷后》)。《聊斋志异》,实际上是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也就是“浪言鬼狐史,抒发块垒愁”。这种块垒愁,就是作者心中的孤愤。那这种孤愤到底是什么?

一、坐馆之苦

范文澜曾说:“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可见求学是要耐得住寂寞的。蒲松龄自从科场败北后,奈何家中“薄产不能自给”(蒲箬,《柳泉公引述》)。只好到附近乡绅家坐馆设帐教书,靠教学挣得的微薄收入养家糊口。可这一坐就是五十载,直至年方七十才撤帐归家。这是被生活所逼迫,在其风风雨雨五十年中,是有家也不能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每天都是那种单调的教学生活。在那里,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既没有妻子的温存体贴,又不能享受儿女们的欢声笑语。在这种客观环境下,大多人都难以咽下被亲情、爱情疏离的落寞滋味。正如他在《书生自嘲》诗中所言“红颜有夫常守寡,书生有妻伴孤灯”。在生理和心理苦闷的双重压迫下,作者不得不去寻求一种寄托。既然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那就在虚幻中去想象,来满足补偿自己,以求平衡这种苦闷。居于斗室,设帐教书,既束缚了形体,失去了自由,又失去了在家的温馨舒适。没有娇妻的抚慰,就在鬼狐花妖身上寻求满足。这些鬼狐花妖和蔼可亲,使人忘为异类。书中的落魄书生跟作者境地差不多,也是风雨寒窗,青灯古书相伴,都需要情感的滋润,特别是在那夜深人静花好月圆的夜晚。鬼狐花妖暗送秋波,自荐枕席,软语温存,使才子摆脱了寂寞。冯相如就是在孤苦之夜相逢逾墙的红玉(《红玉》);陈宝钥深夜独坐,美女林四娘投怀送抱(《林四娘》);夜阑独秉孤灯,心境凄凉的杨于畏在旷野荒斋中幽会多情的连琐(《连琐》)……苦闷的才子得到了拯救,在虚无飘渺的太虚意境中找到了精神慰藉。没有纵情山水的欢乐,不能与亲人朋友郊游踏青,不能享受会友赋诗的愉悦,但可以在创作中把自我融入,享受笔下游山玩水、笙歌赏舞的醉生梦死生活。杨于畏与连琐的相逢就是在诗歌牵引下出场的,“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道出了连琐在“九泉荒野,孤寂如鹜”的凄凉幽怨之情。“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说出了杨于畏旷野荒斋之中的孤苦之感。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依托着缠绵浪漫而有点悲凉的诗意互诉衷肠,温暖了彼此的寂寞。柳芳华每天宴请四方宾客,挥金如土。“急人之急,千金不靳”。就是到了“家渐虚”之境,也“十数人彻宵谈宴,犹是常也”(《宫梦弼》)。这种与朋友谈笑风生的快感是何等有滋味。王勉到湛湛的青天上与大仙痛饮,看神女歌舞,又到深海龙宫赴宴,评点天下文章。莱州彭好古“中秋未归,岑寂无偶”,能与友一日游苏杭,游湖赏月听歌观舞(《彭海秋》);马骥到海外罗刹国游玩(《罗刹海市》),也可如刘鸿训游赏“时方严寒,山花遍岩谷”的安期岛(《安期岛》),也可如徐商人泛海漂泊到夜叉国,一睹离奇(《夜叉国》);也可如阳曰旦到茫茫大海的荒岛中,相会自己的爱人粉蝶(《粉蝶》);也可如罗子浮到深山老林中寻求那个如浮云杳杳的翩翩(《翩翩》)……这种游历的生活,多么逍遥自在。美酒当前,歌舞相伴。笙乐丛中,佳丽作伴。这般享受,是何等惬意!作者在五十年的坐馆生涯中,寄人篱下,苦闷不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学生活,已把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平庸,单调乏味的漫长岁月,把与生俱来的棱角削得无影无踪。作者实在受不住这种孤寂苦闷,于是在创作过程中把自我完全地融入到那鬼狐花妖的世界,享受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天伦之乐与游历之乐。

二、清贫之忧

作者出身于没落的地主家庭,家境贫困。他一生只在中年时去江苏宝应当过一年幕僚,绝大部分岁月在家乡附近教书,过着“终年不知肉味”、“贫病出无驴” [5]的清苦生活。早年,其父经商致富,家里生活还算可以。但分家后,蒲松龄的生活日益窘困。在《聊斋俚曲》里多有表现,分家后,全家大小都要依靠他在外设帐教书的微薄收入生活。这些钱不仅要上缴赋税,也要维持全家的生计开支。可见其生活多艰难。他经常写哭穷的文章,《除日祭穷神文》写得十分搞笑,但又让人心酸。“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鳔粘胶合,却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7]这是一个穷鬼的哀叹。还有一篇更凄惨更让人同情怜悯的《日中饭》:“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棖棖。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 [7] (P5)写得既形象生动又悲悯感人。家里真可谓穷得山穷水尽,已无米下炊了。现实生活中的贫困的确让人难以生存,面对要抚养全家老小的重担,他却只有如此微薄的薪水。他无力改变这个家的经济现状,不能让儿女温饱,让妻子少些操劳,其心里多么痛苦。他在创作过程中也把摆脱这种家境清贫的困苦、生活的烦恼寄托在那鬼狐花妖的世界里。所以落魄的书生总生活在富贵温柔乡里。上可入青云中与神女同寝,下可到阴司地府与艳鬼讲欢,还可入深山同鬼狐花妖一起恩爱生活,也可坠入辉煌龙宫中做东床驸马。书生到的地方都是朱门大户,富贵皇宫。即使不如此,也是衣食无忧,酒肉相待。《罗刹海市》、《晚霞》里的富丽堂皇龙宫,《织成》、《阿纤》带来的无数金银财宝,《莲花公主》、《云梦公主》中的窦旭、安大业简直有如南柯一梦,不仅一日骤富,还过上了帝王般的生活。反正那些书生有的只是一些考不上功名的才学和固有的狂放或憨厚,在经济上大都一贫如洗,窦旭(《莲花公主》)、安大业(《云梦公主》)、冯相如(《红玉》)……哪个不如此。可是他们命运好,总能有艳遇。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弄回一大堆的金银回来。这日子过得比帝王还快活富贵,娇妻美妾,金山银山。经济上捉襟见肘的蒲松龄总算在虚幻之中过足了一把瘾。

作者在经济上如此贫困,也与当初分家时财产分配不公有关。蒲松龄兄弟四人,三嫡一庶,在松龄成亲之后,两兄一弟之妇即结为一党,制造家庭矛盾,“呶呶者竞长舌无已时”(《述刘氏引述》),其父愤而分家。但这次分家是不公平的,对此蒲松龄有怨言,直至五十年后为其妻刘氏作传时仍不能忘情。其子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亦说:“而居又为先祖农场,荆棘蒿莱中仅存老屋三间,其夏屋闲屋与佃户居宅,皆为伯叔分去”。但在《祭父文》中他又说其父“至兄弟之情,老而弥笃。大伯早逝,悲痛欲绝;乙丑岁,二伯又故,我父作诗焚之,其词怆恻,见者无不感泣。呜呼!此可以知兄弟之情矣。”可见蒲松龄并没有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绝了兄弟之情。但这件事对他仍有很大影响,特别是对“夏屋”这个词,他尤其敏感,所以《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富贵之后,往往是大建夏屋。如《红玉》中的“腴田连阡,夏屋渠渠”,《查芽山洞》中的仙洞则是“洞高敞与夏屋等”,其余象‘夏屋连蔓等诸语也时有所见。作者如此偏爱此词,正说明此事在他心中已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个词成为他心理创伤的标志。兄弟不和导致分家时财产分配不公,也是作者日后家境清贫的重要原因。蒲松龄一直对兄弟不和耿耿于怀,于是在其创作过程渗透了许多自己对手足之情的理解。在《聊斋》里出现许多兄弟形象,如《刘夫人》、《仇大人》、《二商》、《张诚》、《曾友于》等。不过大多数是兄弟不和的,有的是嫡庶之争,如曾友于与弟弟仁、义乃庶母所生,而孝、忠则为嫡母所生(《曾友于》);有的是前后娘的关系,如张讷和张诚(《张诚》);有的是因功名不同,如《镜听》;有的是因财富的区别,如《二商》中的弟兄一贫一富。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导致兄弟之间你争我斗,严重失和,倒是下层人民的兄弟之情极其友爱,所以作者在《湘裙》中才感慨道:“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在《曾友于》中,作者反对嫡庶区别,痛骂“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反对分配财产的不公,反对兄弟之间不依礼而行。他完整提出了“兄弟友爱,门第雍穆”的观念。于此,他也解开了多少年来让自己贫困不堪拥堵在心头的烦恼结。

三、科场之愤

蒲松龄少年得志,十九岁在县、府、道的考试中,连取三个第一。“文名籍籍诸生间”(乾隆《淄川县志》卷六《人物志》)。可惜以后的科举之路,蒲松龄越走越暗淡,七十岁时,还是一个穷秀才。为此,他愤然喊出“世上何人解爱才” [5]的不平之鸣。多少年来积下的幽愤,多少年来的反思,他都倾吐在《聊斋志异》里。早时的出类拔萃,科举场上春风得意,连连攻城拔寨,使他对追逐功名信心高涨。蒲松龄的应试文章《蚤起》被当世大儒施闰章很看好,赞其“观书如月,运笔成风,有掉臂游行之乐” [8]。他这种文才真是羡煞旁人。所以在创作《聊斋志异》时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才高八斗似的,在行文中尽量展现文才,大量地诗词歌赋、典故警句出现,塑造的人物形象大都千篇一律,多是久负盛名、科场却怀才不遇的书生士子。最明显地就是尽展史才。有人把蒲松龄称为‘鬼之董狐,就是给鬼狐花妖写史的人。《聊斋志异》,的确就是一部鬼狐史。“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垒愁。”(《感愤》)《聊斋》就如同《史记》一样,都有所寓意。很多人评赞他的史才。冯喜赓赞道“先生本史才,其笔真如椽,不获大著作,假以蒙庄谈”(《聊斋志异题辞》),王承祖感叹如此“君看十万言,实与良史俱”,胡泉评道“留仙公生擅仙才,锦在心而不竭,异史氏文参史笔,绣出口而遂多”(《聊斋志异序》)。冯镇峦更是大加褒扬“此书即史家列传体也”、“若以其才修一代之史,如辽金元明诸家,握笔编排,必驾乎其上”。(《读聊斋杂说》)……蒲松龄能赢得如此好评,可见史才不同一般。《聊斋》具备史家体例,每篇似乎一传记,然后末尾有评论,如同“太史公曰”的“异史氏曰”。作者把《聊斋》当史来写;其次作者熟知历史知识,把一些史籍典故运用到创作中,“如盐著水,消于无形”;作者具备强有力的叙事才能,能像《左传》那样“叙事变化,无法不备”、“刻划尽致,无妙不臻”。而且还有自己的特点,比起《左传》的阔大来要工细,比起《史记》的气盛来要气幽;最后《聊斋》有史家精神的内涵,史往往有春秋笔法,于事中有褒贬,《聊斋》也是如此。蒲松龄文才虽好,但就在他人生最得意时倏然跌落。乡试屡战屡败,次次过不了这关口。科场落败后,“长鳃我自暴清流”(《赠王淑子孝廉》)。但是刚开始并没有冷却他对功名的热情,依旧壮志雄心。“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途中》)、“羁旅经年清兴减,消磨未尽只雄心。”他对仕途仍满怀信心,曾豪言道“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然而在经过几十年的科举,次次落败后,逐渐对科考失去了好感,开始对自己的失败有所反思。朋友对其科考失败总结为他才不能用在正道上,过多地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创作《聊斋志异》,从而影响了他的科举成功。大都劝其敛才,如张笃庆赞他“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涪水神刀不可求”(《昆仑山房诗集》,旧抄本,七言律诗卷,下句同),却委婉地指责他虽有文才却不能用其道,“聊斋且莫尽空谈”、“谈空谈鬼计尚违”。孙惠就更直接,“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 [9]。而他自己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科考的弊端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于是,几十年科场落败的忧愤都转化为对科举弊端痛快淋漓的批判。在作者一生中,科举的成败是其命运的关键,科场的惨败让他痛苦不堪,苦恼不已,因而在创作过程中那种痛恨、批判无时不流露出来。作者怀才不遇,在文中写到与自己命运相同的人,但也写到很多满腹草莽、不学无术却能青云直上的人。给人的印象,总是才华盖世的名士往往中不了举,而那些文章臭不可闻如余杭生之流却往往能中举。如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王子安乃“东昌名士”,但他们都和贾奉雉一样,虽“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倒是那种“戏于落卷中,集其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的却“竟中经魁”(《叶生》)。这两种情况形成强烈对比,既是对没有真才实学者的攻击,也是出于一种无奈的妒忌。难道所有的科场高中的学子都是不学无术?还是有很多真才实学的。这种批判太偏激了,更何况自己年少时科场也得意过。其次作者是在乡试这关被卡住,他在书中对科考的批判也大多集于这个层面上。在书中很多名士往往都困于乡试,特别明显如郎玉柱“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郎玉柱》),再如俞恂九,参加童生试“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甘。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无何,(乡)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互相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及榜发,兄弟皆黜。”(《俞恂九》)在书中,那些名士大都过不了乡试关。这是作者对自身现实遭难的影射。这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为什么都纷纷落马?作者归结为乡试考官的无能与腐败。考官要么是“乐正师旷”“所见者鄙”,要么是“司库和峤”“论价如市贾”。前者如《司文郎》中瞽僧所说“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后者如作者在行文中多次使用关节字样,《素秋》篇中韩侍郎之子为娶美妾竟公然向堂姐夫“许为买乡场关节”。这些考官的贪婪与无能,毁坏作者的前程。作者对他们恨之入骨,对他们进行讽刺谩骂。《于去恶》中说“数十年来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三生》中落第名士兴于唐在阴司把乡试官告了,结合众冤鬼要求将考官“掘去双眼,以为不识文字之报。”这样的报复对沦落不遇的才子来说当然极其解愤,不过有些过火,都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

蒲松龄批判科举可谓尽心尽力,也很尽兴。他的批判有些偏激、局限,这与他的遭遇有关。自己年少得意,县府道三个第一,却不料乡试这关磕破了头。有才学还不如他的,都过去了。他不平衡,要骂那些得意之徒;再考再败,他也就对乡试考官产生了怀疑,痛骂考官。面对客场落败的现实,他不得不低头,把这些归结于命运“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或者把这些归结于科考的弊端——考官的无能腐败,或者科举本身的缺陷。对命运,只得认输;对科考弊端,那就逞威大骂,只要痛快就好。以此来倾诉自己心中抑郁已久的愤懑不平,说明自己“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不是自己没才学,是时运不济、社会不公罢了。作者用心良苦,可见其孤愤之深。有人作诗“失却青云道,留仙发牢骚。倘若中状元,哪有此宇庙?” [8] (P7)。倘若真的青云直上,没了那份孤愤,也许就没这部《聊斋志异》了。

四、情场之悲

蒲松龄自述其貌“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蒲松龄自题画像》),不过是一个傻大个,不像书里所讲的书生士子那样倜傥风流。在书里到处可见才子佳人,佳人往往是“绝世而独立”的。而书生大多如作者一样:“文章词赋,名绝当时”,有点才名,至于英俊是否,大都不得而知;为求功名寒窗苦读,不是在荒斋破庙奋发,就是苦读到痴傻的境地;家庭背景往往一贫如洗,困苦不堪;可这些书生士子的精神面貌很好,狂放不羁,很有胆略。这些书生士子过的是观光会友、饮酒赋诗的生活。这些正是作者向往的。可是科举的不如意、家境的清贫迫使他离家设帐坐馆教书,使他对温柔富贵乡的梦破灭了,但这种期待与渴望并没有消逝。正如韩愈所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作者没有死心,在现实生活中不如意,并不就意味着在精神上一定受尽煎熬折磨。他可以在创作的虚幻之境中去满足。

蒲松龄子妻刘氏,勤劳而贤惠,但是文化素质较低,相貌也不是很好,很难达到作者的温柔可亲标准。这无疑对他是一个打击。他数十年守着的,是不识字或识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数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诗作赋的风雅女性;他数十年对着的,是寻常相貌的荆钗布裙,数十年向往的,是环佩叮当、妖娆可爱的国色天香;他数十年过着的,是粗茶淡饭的生活,数十年向往的,是娇妻美妾、富贵神仙的逸乐人生。现实与理想的冲突确实让他痛苦不堪。于是作者在鬼狐花妖的世界里,这种压抑的情感终得以宣泄。书中那些美丽善良、聪慧可人的女性形象,不仅在形象上美艳绝伦,还在内涵上真正能温暖士子的寂寞。作者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细致刻划这类女性形象,而且还时常流露自己的艳羡之情。如《小谢》篇末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得其术,丑鬼可交耳。”在《娇娜》、《慧芳》等篇中一也再流露出。《狐梦》中,他描写的狐仙不但读过《青凤》,而且还极其欣赏,竟主动向毕怡庵提出“然聊斋与君子为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之下无爱亿如君者”,《绛妃》中作者更是有幸为花神召见,略尽微劳。另外,大多数鬼狐花妖看重的都是像蒲松龄这样有才情抱负、正直不阿的穷书生。这明显是作者的自我安慰。

蒲松龄没有温柔漂亮的妻子,无法在坐馆苦闷时享受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滋味。于是把现实婚姻的不满转移到创作中寄托宣泄,塑造出他心中向往的美好女性。“他的笔下多是读书的士人,而且大多同蒲松龄一样,客居异地他乡,读书应举之余,寂寞无聊,亟待满足的首先是那种原始的欲望,于是出现了变化成国色天香的妖狐来满足他。” [10]这是作者苦闷时所求,也是无法得到温柔体贴时的幻想。在此时,“蒲松龄所追求的情,其核心的内容是人的本性、本能,《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与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不管是以人鬼相爱结为夫妻,还是一见钟情匆匆结合,都源于人的本能、本性。” [11] (P127)如果他的妻子美艳绝伦,即使他离家在外设帐教学,他也会在苦闷时思念自己的爱妻,也许还会抽出空闲回来探望。正因为其妻不美,没有那种吟风弄月的诗意风雅,所以才在苦闷时对温柔多情的鬼狐妖魅有所冲动。就是冒着其来路不明、性命被害的危险,也要一尽风流。蒲松龄要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美,不尽在色,而追求的是那种有内涵的知识女性美。不尽求相貌特征的形体美,而求女性性感的韵味美,即以是否引起男性心理的欣悦和兴奋为美的标准。这些让作者‘辗转反侧,寤寐思之的佳人,给其解除了苦闷的困扰。这还不够,还得为其事业富贵功名做出努力,帮助他富甲一方,扬名万里,让自己始终春风得意。如花的美眷,不仅消解了书生士子的落魄,也为其书斋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美人作伴,读书还不起劲?“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 [12],贫贱的书生如此得到命运的眷顾,不仅本人科场高歌猛进,就连子孙也飞黄腾达。《聂小倩》中的宁采臣,本无名禄,自从邂逅聂小倩,有了美妻,不久又登进士,两儿也仕进有声。《书痴》中的郞玉柱,虽“昼夜研读,然苦不得售”,是颜如玉保佑他举进士,并把他那痴傻的自我封闭打破,才懂得生活情趣。《凤仙》中凤仙对丈夫的苦心更是感人肺腑。她常常一边做活,一边用一面镜子督促刘赤水攻书,“每有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刘赤水对镜如对恩师,二年后一举而捷。《巧娘》中的傅生,与鬼女生子,子“尤慧,十四游泮”。《白于玉》中吴生与仙女之女“十五入翰林”。活着的,在红袖添香的情况下,科场上都如愿以偿。这是情场上的风流惬意才推动了科场上的春风得意。死了的,蒲松龄也使其快活一番。叶生生前屡试不中,死后做鬼帮助邑令之子考中举人,不仅昭雪了自己“半生沦落,非战之罪”的冤屈,也变相实现了自己的未遂之愿。《司文郎》中的宋生活着不得腾达,死后被选为司文郎,可谓扬眉吐气。这些不过是作者的自我抚慰与宽解罢了。

情场得意就意味着人生都遂心如意。因为在这些有神通的鬼狐花妖的帮助和呵护下,他的理想都可实现。人生哪里有缺憾,就去哪里弥补。书生士子大都穷困潦倒,作者笔下的理想女性大都有理家之才。如女道士陈云栖长得虽美,却是“画中人不能作家”,幸得其师姐盛云眠嫁来,方“经理井井”,“日益温饱”(《陈云栖》);《白于玉》中其妻“处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更奇怪的是,许多鬼狐贤妻均能理家致富,如阿宝“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红玉在冯生遭大狱家贫至极时,未明即起,夙兴夜作,却要冯生“但请下帏读,勿问盈歉”,“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蒲松龄家境清贫,全家大小都靠他在外设帐教学所得度日生活。这种日子使他倍受辛酸。假使他要有一位如此贤良的夫人,家境也不会如此清寒,他也不会漂流在外设帐教学五十余载。如果他的夫人能像青梅那样“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认之”,就是不富贵,让他能一心一意从容攻读,治举子业,不再为生活疲于奔命,说不定他就能科场得中。作者如此想,其心之悲酸可想而知。这不是他夫人刘氏的错,他不能埋怨,只能深埋于心中,把这些隐秘都悄悄地流进了书里。

作者心中的理想女性是容貌美、才华高的,是安分守己、不娇不妒的。所以在书里,作者对妒妇这一形象极为关注。《江城》、《马介甫》、《崔猛》、《云梦公主》等,而且大多数悍妇还悍得出奇,打骂丈夫、凌辱公婆、逼杀妻妾。作者还常说“惧内,天下之通病也”、“女子娇妒,其天性使然也”。这种对悍妒女性的嘲弄与侮辱,作者视之为不可推卸的责任。“悍妻妒妇,遭之者如蛆附于骨,死而后己,岂不毒哉?”,还常说“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这种痛骂在书中是经常的,对其处罚则更为狠毒。《邵临淄》中李氏只不过是“指骂夫婿以为常”,却被县令拘去,痛打三十大板,直至“臀肉尽脱”。最后作者还借异史氏讲“公岂有伤心于闺榻耶?”。言外之意,若有此悍妇,回去依此法好好款待,把痛打悍妇变成所有男人的责任,理直气壮。蒲松龄为什么如此痛恨悍妻妒妇呢?原因有三:一是好友王鹿瞻之妻,虐待公爹。公爹被迫离家,惨死外边。蒲松龄激于义愤写信正告王鹿瞻,要他马上赶赴其父亲去世的地方处理丧事,否则会引起公愤的。这种不孝的儿媳最入不得作者法眼,对其痛恨非常。二是作者几个嫂嫂结为一党,制造家庭矛盾,最后才闹得分家。这些作者深有体会。在其母董氏病笃时,只有他一人在旁照料,“四十余日,衣不一脱,目不一瞑”。妯娌之间常为鸡毛蒜皮之事争吵不休,造成兄弟之间的感情不和。作者最忌恨这种小人。三是孙惠妻妾。孙惠是作者的同乡好友,常年在外做官,其妻妾众多,大都留于老家。蒲松龄对其妾顾青霞有好感,两人有许多诗词往来。可是孙惠雨露不均,弄得妻妾不和。顾青霞在中受尽欺侮与寂寞,与其交往甚深的作者对此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这是作者对妒妇深为痛恨的现实隐情。

作者情场上的失意,促使他到虚幻中寻求心理补偿。他用娇妻美妾来抚慰婚姻的伤痕,用红袖添香夜读书来达成科场上的春风得意,用鬼狐花妖的理财聪慧来坐享神仙帝王般的富贵。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悍妒,于是描写那悍妇妒妻的悲惨下场、那些勤家致富的女性的美满幸福。作者所写,没有填补不了的人生空白,没有腾达不了的青云之志。在聊斋的虚幻里,一切都变得简单,功名与富贵唾手可得。

“先生有意在作文,镜花水月,虽不必泥于事实,然时代人物,不尽凿空。”(冯镇峦)的确如此,《聊斋志异》不仅仅是寄托着作者一人的孤愤,也渗透着芸芸众生不尽如意的辛酸。“芳情只自懂,雅趣向谁言?” [5]这种内心的痛,永远也无法愈合。只能在另一虚幻中去寻求心理自慰,平衡一下人生理想与残酷现实冲突所造成的内心落寞。生活的清贫,迫使他远离士子生活,没了吟诗会友、游乐山水的惬意。作为一介书生,那种本来应得的生活就此烟消云散,诗情画意的青春热情也就此了结。教学的孤苦,勾起了他对家庭伦常生活的强烈渴望。他需要妻子的温柔,儿女的欢笑。但是妻子儿女需要生活,作者却必然要承担责任。所以作者只能远离家庭的温馨,走向坐馆生活的单调孤苦中。在五十载的晨思暮想中,他对自己的追求一直没有放弃。在坎坷名利路上,他一直追逐到底,直至年已七十有余。科考的屡战屡败,没有消尽他对富贵功名的热情,反而促使他屡败屡战。在他科举之路彻底绝望时,他的梦也就终结了。科举是一切的关键。美貌的贤妻、功名富贵,全寄押在其上。作者科考之失,满盘皆输。作者是何其悲愤!这种欲求功名富贵而不得的孤愤,他全都写进了《聊斋志异》,在另一个世界鬼狐花妖中寻求着人生得意的快感。“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来先觉”(《念奴娇》),可见作者为此付出了多少艰辛。甚至年老时,他已感“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悼内》)。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读一下孤愤之书《聊斋志异》,你也许会明白一些,但作者仍然在喊:“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只有那虚幻之中的鬼狐花妖才知道作者的孤愤有多深,苦闷有多少。

参考文献:

[1](宋元)罗烨.醉翁谈录[M].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2]张友鹤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东汉)张衡.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4]雷群明.聊斋写作艺术[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5]蒲松龄.聊斋志异(经典版)[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1995.

[6]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蒲松龄著,蒲先明整理.聊斋俚曲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

[8]马瑞芳.马瑞芳说聊斋[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9]蒲松龄.蒲松龄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10]朱振武.《聊斋志异》的心理论略[J].文学评论,2001(3).

[11]丁夏.咫尺千里·明清小说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12]罗隐著,雍文华校辑.罗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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