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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科举士风刍议

2012-04-29王安君

蒲松龄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士人聊斋志异科举

王安君

摘要:明末清初,科举制弊端重重,对社会风气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很多下层士子为时代风气所裹挟,受利禄的诱导与驱使,其风气日趋鄙俗化:他们痴迷科举,揣摩“程墨”或“房稿”,拟题,炫耀八股文才,科场舞弊,人情贿买,出资捐官或出身已蔚然成风;同时,在士人之间,种种功名迷信之风也盛行不衰。诞生于那个时代的鸿篇巨著——《聊斋志异》,对此有着深刻的反映与批判。

关键词:科举;聊斋志异;鄙俗;士人;士风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中国科举制度,创始于隋,兴盛于唐,完善于明清两代,它在为封建朝廷选拔官吏来强化其统治的同时,也为下层士子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提供了方便之门,自有其合理性。然而,科举制发展到明清两代,以八股文取士,已是弊端重重,其对社会风气的不利影响也日益显露出来:它不仅在改变着人们的社会关系、价值观念,也在改变着世情世风。当然,由于科举制与士人的联系最为密切,故其对士风的影响也最大。科举之坏人心术,危害士风士习,已成为当时有识之士的共识。清初小说家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借王冕之口对明初礼部议定的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评论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1]他断定“一代文人有厄” [1] (P13)。这是觉悟者的警语。在科举制的影响下,受利禄的诱导与驱使,当时的士风日趋鄙俗化:士子痴迷科举,揣摩“程墨”或“房稿”,拟题,炫耀八股文才,科场舞弊,人情贿买,纳银捐官或出身已蔚然成风;同时,在士人之间,种种功名迷信之习气也盛行不衰。一代卓越的小说家蒲松龄先生为时代所裹挟,对科举制的弊端及其制度下的种种鄙俗士风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痛恨腐朽的科举制及士人的堕落,但也无可奈何,只有拿起生花之笔将其写入不朽之作《聊斋志异》(为表述方便,以下简称《聊斋》)中,以寄托其意,表“孤愤”之情。

一、士人对科举的痴迷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所以,“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是流传千古的曾被无数士子奉为信条的宋真宗的劝学“名言”。历代统治者也都效法之,以富贵与美女劝诱士子读书仕进,因而,士子读书仕进风尚虽历千百年而长盛不衰。明清时期,科甲出身成为士子出仕的唯一正途,读书仕进风尚就更加浓重。《聊斋》士子也不例外,他们大多孜孜于科举功名,锲而不舍,更有甚者,达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

我们在《聊斋》中,到处可以看见士子读书奋进的身影。《凤仙》中的刘赤水,“闭户研读,昼夜不辍” ①;《甄后》中的刘仲堪,“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而攻苦到近于痴迷的莫过于《书痴》中的郎玉柱了,他“昼夜研读,无间寒暑”,“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并深信书中真有金、粟、美女在。这些士子大都家境贫寒、条件艰苦,但他们依然刻苦读书,希冀将来能取得理想中的功名利禄。

下层士子读书奋进、追求功名,就像农民辛勤耕耘、希冀庄稼丰收一样,是他们的本分,并没有错;但如果痴迷于此而不知醒悟,就会适得其反。下面要谈的就是《聊斋》中几个痴迷于科举功名,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历经数生数世都不能释怀的“特殊”士人。

《王子安》中的王子安久困于场屋,再次入闱后,由于“期望甚切”,遂痛饮大醉来麻痹自己高度紧张的神经。就在其醉卧之时,狐精连连谎报他得中功名,而他却信以为真,以致洋相出尽,丑态百出。王子安这种类似于精神病的心理状态,源于生活中长时间的期待与压抑,其醉态的朦胧、梦态的急切,是翘盼金榜题名现实心理的写照。

《叶生》中才大而运蹇的叶生,死后,其灵魂随知己丁令回归故里并教其子先后中了举人与进士。叶生高兴地对丁令说:“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叶生死后还念念不忘为文章吐气,要让世人知道,自己久困场屋并不是因为自己文才低劣。后来他在其学生的帮助下中举衣锦还乡时,见到妻子的第一句话是:“今我贵矣!”死后他魂牵梦绕的仍然是功名富贵。无独有偶,《司文郎》中的宋生也是生前久困场屋者,死后也想借好友中举来得到快慰,当王平子再次落第后,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宋生身已为鬼魂,而对功名依然耿耿不能释怀。

《三生》则为我们描绘了生生世世为功名而不能释怀的另一类士人。名士兴于唐被一令尹某黜落,“愤懑而卒”,为此,二人冤冤相报无穷已。后兴为某胥,某为其钻营谋求,使其科场得志,从此,二人才和好。

上述这些痴迷科举功名的“特殊”士人,虽只是作者的艺术虚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存在,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些典型的艺术形象的塑造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士子狂热追求功名的客观现实。当时的士子们,在功名利禄的诱导下,金榜题名已成了他们生死不解的精神枷锁,在他们的心目中,通过科举取得功名才是人生的唯一价值。蒲松龄有见于此,才用其虚幻的天才构思,对科举制度下士人追求功名利禄的精神状态,做了深刻而独到的反映。其实,蒲松龄本人也是一个热衷于功名的下层士人,他也久困场屋,苦不得售,据张稔穰先生考证,蒲松龄在其66岁时还参加乡试 ①,但依然没中。他对自己仕进不成、功名无就深表遗恨和痛心,还激励儿孙:“无以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 [2] (P605);“实望继世业,骧首登云路。” [2] (P583)可见,科举失利也是他一生的伤痛,他到老都未能释怀。蒲松龄作为混迹科场大半生的科举中人,他对当时广大士人的读书仕进之风以及他们的精神状态非常了解,故而他对这些痴迷功名、锲而不舍的士子多有同情与共鸣;他也很了解科举制对士人精神的折磨与摧残,故而能将其描写得入木三分。

士子应试如此艰辛,精神受到如此折磨,仕进成功率又是如此低,那么他们为何对功名趋之若鹜,锲而不舍呢?这当然有其利益在。除却利禄的诱导之外,大概还有以下原因:

首先,取得科举功名可以享受到国家许多优遇政策。顾炎武曾经在《生员论》中说:“一得为此,则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齿于衣冠,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故今之愿为生员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 [3] (P21)也就是说,下层士人一旦取得了功名,即便仅仅是秀才,就可以跻身于特权阶级的行列,享有政府赋予他们各种政治、经济、司法等方面的特权,使得他们在地方上成为一个高踞于平民之上的特权阶层。这在《聊斋》中也有反映。《曾友于》中的曾家与冯家发生诉讼纠纷,适逢曾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而归,他说:“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因“明季科甲最重”,结果“诸冯皆为敛息”。由此可见,取得科举功名可以享受到某些司法特权。

其次是社会势利之风的影响。士子能否取得功名利禄,在得与失之间,而“天上人间一霎分” [4] (P957),世态炎凉立见,故家人对此督责甚严,期盼也急切。如:《镜听》中的二郑,科场“落拓”,遂不为父母所欢,引起二郑妇对二郑的激发与期盼。作者对此大发感慨:“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凤仙》中的刘赤水,不重读书仕进,就得不到岳父的青睐,其妻凤仙遂激励刘读书上进。作者也对此感慨道:“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胡四娘》中程孝思发达前后翁家对其态度的巨大变化,更是描述世态炎凉的绝好翻版。不惟如此,得不到功名,连自己的人身与文章也会遭到世人的鄙弃。作者在《叶生》篇末说:“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功名得失与世态炎凉,由此可见一斑。

再次就是国家提供给士子的社会出路过于狭窄,士子没有多少就业机会。诚如王德昭先生所云:“士子之于科举,头白而犹锲而不舍者……不特禄在其中,亦且读书应试既成专业,舍此亦无以他图也。” [5] (P133)就业机会的缺少,迫使广大士子千军万马去争独木桥。

联系到蒲松龄的科举经历,再结合以上原因分析,我们就不难理解在《聊斋》中为何会有如此众多如痴如醉似的汲汲于科举功名的士子了。

二、八股试文影响下的士人风气

明清时期,科举考试采用八股文,而八股试文的格式在日趋形式化,形式化的试文格式为士子的揣摩、拟题创造了方便条件。因此,应试士子为贪图近功,唯知研读揣摩时文选本,而置经书史籍于不顾。于是“程墨”“房稿”取代了《四书》《五经》《朱子集注》成为士人研读的课本,“天下之人唯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他书一切不观” [6] (P936)。何良俊也曾感慨道:“夫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便可荣身显亲,扬名当世。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 [7] (P24)这也是明清科举制度下士风的一面。

《聊斋》中也有很多揣摩八股时文的士人,如《龙飞相公》中的龙飞相公迫使戴生只读“成、洪制艺”,而“无别书可读”,数年之后,戴生已读“制艺百首”,每首读过“四千余遍”,终“以优等入闱”,“捷于乡”。戴生中举完全是数年揣摩“成、洪制艺”的结果。更有甚者,不需揣摩、研读,直录旧艺就能取得功名,如《饿鬼》中的马儿、《三仙》中的某士人。

士子研读揣摩时文选本之后,为了增加应试成功机会,接着就要拟题了。士子拟题,钻营投机,已成为明清科场之病,对当时的学风造成恶劣影响。顾炎武曾说:“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且以经文言之,初场试所习本经经义四道,而本经之中,场屋可出之题不过数十。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记诵熟习。入场命题,十符八九,即以所记之文抄誊上卷,较之风檐结构,难易迥殊。《四书》亦然。发榜之后,此曹便为贵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馆选。天下之士,靡然从风,而本经亦可以不读矣。” [6] (P945)《聊斋》中汲汲于科名的士人也不例外。《叶生》中叶生“以生平所拟举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丁令之子)中亚魁。”《阿宝》中的诸少年为了戏耍孙子楚,“共拟隐僻之题七”交给孙子楚,孙子楚“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乡试时竟然“七艺皆符”,“以是抡魁”。《聊斋》中这些得到拟题的士人,都取得了成功,哪怕是别人恶意的欺骗。可见“拟题”大大增加了应试成功的机会。

明清时的应试士子学做八股文章,把八股功夫当作自己的真才实学并经常在人前炫耀、卖弄。因而,卖弄八股文才也成一时风气。蒲松龄在《沂水秀才》篇末讲了几件“不可耐事”,其中就有“歪诗文强人观听”“歪科甲谈诗文”二事。作者在《聊斋》中塑造了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卖弄、炫耀八股文才之士人形象,现举几例说明之。《苗生》写几个应试士子试后,“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尽管苗生不悦并屡屡反对,他们依然互相背诵吹捧不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士子不听,“益高吟”,苗生怒不可遏化为猛虎将其扑杀。这几个自以为是的士子的八股文章连兽类都嫌酸腐,认为只能向床头对婆子读,而他们还竟互相吹捧起来没完没了,怪不得老虎忍无可忍,把他们吃了。在篇末,作者描述了当时这一卖弄之风:“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作者在《仙人岛》中又讲述了一个吹牛皮大王——王冕,在宴会上,“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然而,他得到的不是赞赏,而是嘲讽与讥笑。《司文郎》中的余杭生恃“才”无礼,当其与宋生言语失和后,遂“轩眉攘腕而大言”要与之“一校文艺”,尽管余杭生气势汹汹,不可一世,还想借此卖弄一回,然而面对博学高才的宋生,也不得不甘拜下风,铩羽而归。上述几位士子都把自己的八股文才当作真才实学,然而他们卖弄的结果却适得其反。这里反映了作者对他们无情的批判。

八股取士制度下的士子唯知读节本选刻,而不读经史子集做真学问,其结果之一便是士子学识的鄙陋与已仕士人的卑庸无能。顾炎武有见于此,曾在《日知录》中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 [6] (P946)又说:“用八股之人才,而使之理烦治众,此夫子所谓‘贼夫人之子也。” [6] (P1005)蒲松龄在《于去恶》中也借于去恶之言曰:“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一针见血地揭穿了科场所考时文制艺只是士子的进身之阶、实无用途的真正本质。《王子安》《续黄粱》等篇也都说明了士子仕进的目的只不过是升官发财,谋求私利。因而此时的八股取士制度几乎成了庸才与贪婪之才的选拔赛,严重地败坏了士风。明清时代的士子只知八股文章而不学无术者比比皆是,不绝于《聊斋》一书。除却上文所述《仙人岛》《司文郎》《苗生》中几个不学无术的士人,作者还饶有兴味地在《嘉平公子》中讲了一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士人嘉平公子。该公子对诗词一概不知,连写个帖子也错字连篇,无怪先前“百计遣之不去”的温姬一见此贴大为悔恨“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而毅然决然地离去了。入仕士人昏庸无能的例子也有很多,如《郭安》篇写了两个“判断葫芦案”的“葫芦僧”——县令,一个将杀了郭安的李禄判给被害者之父为子,一个将杀了人的凶犯判给被杀者之妻为夫。真是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作者对这两个判决嘲讽道:“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冤狱》《盗户》《胭脂》《三生》等篇也多有卑庸无能的官宰的影子,限于篇幅,不再多谈。

三、士子舞弊之风的盛行与“捐纳”风气的兴盛

明清时期的科举名额是很少的,它没有随着人口的增加尤其是士子数量的增加而增加,因而,士人获得功名的机会越来越小。当时已流行一种说法——“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这当然不是精确的数据,恐怕还保守了,叶梦珠在《阅世编》中就对明末上海县学童子试竞争的激烈程度有过一番记述:每年“县试童子不下二三千人” [8],而录取者不过“六七十名” [8] (P89)。关于科举竞争压力的沉重,很多学者已有专文论及,不再赘述。

士子难以取得功名成功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八股考试命题的离奇与试文的黜陟难凭。林骅先生对此论述道:“八股考试命题的离奇,内容的难以把握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有些考官为了追求艰深,命题时故意拆断经书的句读,割裂文章语句,使考生摸不着头脑,再加上内容的刻板,造成了试卷的千篇一律,难分伯仲。” [9] (P89)薛福成在《治平六策》中论时文时也说:“明初始专以八股文取士,……今行之已五百余年,陈文委积,剿说相仍,而真意渐汨。取士者束以程式,工拙不甚相远,而黜陟益以难凭。” [10]因此,士子的中与不中有很大的机会性。同时,应试士子能否遇到有真才实学的阅卷官也带有很大的机会性,《何仙》篇就谈到了这个问题:朱文宗将一切阅卷之事交给多为无才的幕客,这些人中也有一二才学之士,因而,中与不中就全凭机遇了。

科举竞争压力的沉重以及机会性问题,使得士人的科举历程变得更为艰辛、冗长。晚明以后,士人的晚达已属普遍,更有诸多至头白而不中者,蒲松龄即是其中之一。于是,为求早达,明清科场中士子舞弊之风亦随之大炽,正如《明史》所载:“其贿买钻营、怀挟倩代、割卷传递、顶名冒籍,弊端百出,不可穷究,而关节为甚。” [11] (P42)

《聊斋》士子舞弊者也不乏其例。先看两个代考的例子。《褚生》中的褚生,为了报答陈生,代其应试而中举。《周克昌》中顽钝的周克昌,被恶人拐卖而去,某鬼冒名顶替他而应考中举,使得周克昌白捡了一个功名。虽然这两例中的代考者都是鬼生,但也能反映出当时科考顶替之风的流行。

为了取得科举功名,士子除了考试作弊以外,还运用“关节”。“关节”之弊,多出现于乡、会试时。清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曾记载顺治丁酉前后乡试时情形:

科场之事,明季即有以关节进者,……每榜发,不下数十人。至本朝而益甚。顺治丁酉、壬子间,营求者蝟集,各分房之所私许、两座师之所心约、以及京中贵人之所密属,如麻如粟,已及千百人。闱中无以为计,各开张姓名,择其必不可已者登之,而间取一二孤贫,以塞人口,然晨星稀点而已。至此闱尤甚,……甲午一榜,无不以关节得幸。[5] (P136)

“清代的科场案,十九皆由关节事发而起,致兴大狱”,“然而关节之为科场的一弊,亦仍属事实” [5] (P137)。《聊斋》中也有很多篇目提到关于科场“关节”的事。《三生》中的某婿,“中岁淹蹇,苦不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连捷”。显然这是靠“关节”中式的。《素秋》中的俞慎之妻弟韩荃,为了得到素秋,“许为(俞慎)买乡场关节”。《叶生》中的丁公子,为报答叶生,为其子“言于学使”,使其小小年纪就“逾年游泮”。这自然又是“关节”的力量。此外,《司训》《阿宝》等篇也有“关节”之事。由以上各篇的介绍可知“关节”在当时的流行以及它在科考中的巨大作用。

在那个门阀制度盛行的黑暗社会,泥古不化,走“学而优则仕”的正常途径是很难行得通的。士子要想获得功名,除了上文说到的科场舞弊、人情贿买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捐纳”了。“捐纳”即捐赀纳官或出身,清代又称“捐纳事例”,简称“捐例”。将“捐纳”称作“捐纳事例”,说明时人已经对其赋予了法制的内容与意义,并使其成为一种新兴的制度固定下来。据《大清康熙会典》记载:“顺治十一年,题准:生员纳米三百石,准贡,俊秀捐米二百石,准入监读书。” [12] (P1705)另据《清史列传·宋德宜传》载,自康熙十三年起,“开例仅三载,得捐知县者五百余人 [12] (P25)制度实际上就是论钱卖功名与官职的一种交易手段,使钱越多买到的官职就越高。捐纳制的施行,对士风影响极坏,致使士气士节严重沦丧。《聊斋》一书中,士子捐纳现象也很多。《某乙》中的梁上君子某乙,家暴富后“为子纳粟”。《任秀》中的任秀,经商致富后“援例入监”。《丑狐》中的丑狐嫁农人于氏后,于氏家暴富,亦“援例纳粟”。《僧术》中的某僧,看到黄生才大而久不得志,很感慨,于是替他贿赂冥中主者,终使其“以副榜准贡”。其实这是作者在借阴写阳暗讽世之捐纳之风,篇末,他还对此调侃道:“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准贡,犹昂贵耳。明经不第,何值一钱!”《公孙夏》是写士子捐官的佳篇。作者先写了一个欲入都捐官的某国学生,在阴间出资捐了一个“真定守”,没想到在上任的途中竟被关帝查处了。篇末作者又讲了一个人间的捐官赴任的国学生的故事,该生的遭遇与上一国学生几乎相同:他也被清官查处了。

《聊斋》中虽然具体描写士子捐纳的篇章不多,很多篇章的描写还只限于只言片语,但这些内容也充分地反映出了当时这种的风气的流行,不然的话,作者不可能大量地将其写入作品中,并且还写得这么轻松自然。

四、科举制下的士人迷信之风

上文已经提到士子功名的得失高下带有很大的机会性,于是中与不中便一切委之于命运,种种迷信之风也由此产生。所谓迷信,就是相信人的生死祸福为冥中超自然的力量所左右,而人本身所能为力者甚微。所以鬼神在迷信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而科第的得失往往被相信与鬼神的干涉有关。由于迷信命运,于是问神、占卜、命相、因果报应等流行于士者社会。

由于时代的局限,蒲松龄本人也迷信,相信命运之说,他越到晚年越把自己的才高不遇归于宿命。当他到了知天命之年仍不忘进取时,夫人刘氏劝道:“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松龄善其言” [13] (P251)。命的观点,在《聊斋》的科举篇中频频出现:《陆判》《褚生》《侠女》《鲁公女》《柳生》《阿霞》等篇,都把士子的功名不就归于福薄命浅;《姊妹易嫁》《胡四娘》等篇,又把士子的飞黄腾达说成天意。《叶生》中的叶生认为自己之所以功名不显,是“殆有命”,所以才借他人“福泽”为文章吐气。《司文郎》中的宋生听说自己所赏识的士子王平子又被黜落,大哭道“其命也夫”。作者在《青梅》中,借王进士之女阿喜之口,对命运诠释得更为明白:“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蒲松龄简直就像虔诚的宗教徒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大谈天数、天命,并把功名的得失高下归结为命运的安排。

问神、占卜是士人迷信之风的重要方面,《聊斋》中也有很多。《钟生》中的钟生应济南乡试时,“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遂前往占卜。道士告诉他“今科乡举可望”,至期果捷。《续黄粱》中的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往一禅院问卜前途。《何仙》中的乩神何仙擅于评判文章,且常为人决疑难事。朱文宗案临济南科考之后,许多考生请何仙评判他们文章的等第,结果何仙的评判令众考生叹服。除却《续黄粱》篇作者别有用意之外,这些篇章中的士人占卜大都很灵验,其实这应该与作者本人就信服占卜有关。

士人迷信的另一重要方面当是风水了。他们相信祖先的坟墓如果占了好风水,会利及子孙并能大富大贵,否则就会惹祸招灾,不能发达。《堪舆》是一士人迷信风水的佳篇。该篇写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舆,即闺阁中亦能读其书,解其理”。宋公卒后,两公子各立门户,大力聘请风水先生为公卜兆。“经月余,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兄弟两不相下”。“因负气不为谋”,各干各的,竟将乃父灵柩弃置路测。后两妯娌又重新请风水先生,才最终妥善地处理了此事。《聊斋》中还有几篇涉及到为已逝之人“卜兆”的情节,因材料较少,不再多述。

与士人迷信相关的还有女子相士、因果报应等迷信行为。这些迷信虽不是士人本身的行为,但与其有着很大的关系,这里也顺便一提。在《聊斋》中,由于关心男子的功名前途,出现了很多女子“相士”的情节。《青梅》中的青梅断言,贫寒之士张生非常人,日后必能发达,并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后青梅嫁给了张生,张生果然飞黄腾达。《封三娘》中的封三娘劝闺房密友范十一娘择贫士孟安仁为婿,并断言他是“翰苑才也”,若言不中,她“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后“生乡、会果捷,官翰林”。《邵九娘》中的邵九娘,嫁柴廷宾生子后,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后其子“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此外,母相子的情节还有很多,如《翩翩》《云萝公主》《荷花三娘子》等篇中的母亲都说其子有“福相”,以后能成大器。因果报应之事在《聊斋》中也有很多,如《阿霞》《禄数》《司文郎》《仙人岛》等篇大量涉及士人因前世或今世做善事或做坏事,致使今世得到或失去功名而受到报应的情节。

如上文所述,由于蒲松龄本人就迷信并相信命运之说,因而在《聊斋》中出现大量的相关情节也就无足为怪了,这也是其思想上的糟粕,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

以上谈了科举制下的种种鄙俗的《聊斋》士风,蒲松龄对此基本上持批判态度,以抒其“孤愤”,实现劝世、教化的创作目的;但同时为时代风气所裹挟,他思想上的局限性也很明显。我们应以历史的、辩证的眼光予以对待,不要求全责备、苛求于古人。尽管如此,《聊斋》中所描绘的科举制及其下的诸种士风,即使在施行现代教育体制的今天,也有很好的鉴戒作用,其价值、意义不容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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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蒲松龄.聊斋文集[A].路大荒整理.蒲松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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