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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自己的文学家园

2012-04-29肖薇

华文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家园想象记忆

肖薇

摘要:有别于老一代移民小说的是,《自由生活》中的华人新移民对家园的记忆与想象不再是固定的、刻板的,不同的移民个体对故国与居住地的态度呈现出多元化与复杂化。哈金以跨民族、跨文化的视野在小说中展现了新移民在家园记忆与想象之间的挣扎与踌躇,藉此表达其要在艰难环境中寻找一条强调个体与个性、不依附于任何团体、超越意识形态的自由写作之路,以此建构自己的文学家园。

关键词:新移民;家园;记忆;想象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4-0024-05

2007年哈金出版了长篇小说《自由生活》(A Free Life),将故事背景放置在远离中国大陆的美国,讲述了大陆新移民在美国构建家园的奋斗史。有别于老一代移民小说的是,《自由生活》明确提出了华人新移民要寻求独立自由的生活,以建构自己的文学家园。小说以长达六百多页的篇幅向读者展示了华人新移民的众生图:不仅有试图摆脱沉重的过去与集体枷锁、努力追求个体自由的主人公,还有深陷家园记忆之中而无法适应美国生活的老人、抱着在美国镀金旅游心态的海归作家、从流亡人士转变成持有美国绿卡的投机文人、在美国生活失意而怀念中国的留学生等等。小说中其他人物的随波逐流、沉于物欲之中的迷失与主人公为建构自己的文学家园之梦而付出的努力与艰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哈金以跨民族、跨文化的视野在小说中展现了新移民在家园记忆与想象之间的挣扎与踌躇,藉此表达其要在艰难环境中寻找一条不依附于任何团体、超越意识形态的自由写作之路,以此建筑自己的文学家园。

事实上,华人新移民对家园的记忆与想象随着时代与情境的不同而呈现出多元化、复杂化。正如台湾学者李有成指出的,“离散公共领域虽然形成于去国离乡的集体交谊,但并不表示就此泯除离散主体彼此之间的差异;即使在公共领域,也不免众声喧哗,在面对家国与居留地的现实当中,我们看到国家认同或离散属性的纠葛难解。”①因此,新移民作家笔下的家园不是一个固定的、刻板的符号,而是充满了族裔流动性的、与世界性密切相连的一种复杂情感的表征,新移民作家们试图以此来达到定位自我、建立精神家园的目的。

一、家园记忆:依恋与反思并存着

家园记忆在移民文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有学者提出“所有的小说均指向恋家症”(All fiction is homesickness)。②事实上,家园记忆一直都是华人移民作家笔下永恒的主题之一。无论是早在19世纪中后期开始流传的《金山歌谣集》,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白先勇、聂华苓为代表的台湾留学生创作的一系列文学作品,家园记忆都承载着华人移民去国怀乡的悲伤。然而在文化日益全球化的情形下,“追寻故乡现在成了倒退和阻碍”③。因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华人新移民文学鲜有对家乡的魂牵梦萦,更多的是主人公选择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异乡,甚至是要把异乡当作家乡。可以说,新移民文学与以往移民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新移民作家对家园的记忆并非以叶落归根重归故里为目的,而是“以一种跨民族的、跨文化的视野审视故园、批判故园、反思人性、表现人性”④。

哈金的小说对家园的记忆更是极具批判性与反思。《等待》、《狂人》、《光天化日》等以文革为背景的作品中充满了与中国文化相联的悲剧,《自由生活》的主人公武男更是直言:“中国不再是我的国家了。”⑤在小说中,武男和妻子萍萍常常会梦到自己的家乡,但梦中的家乡总是带给他们负面的影响:萍萍总是在梦中寻找干净的厕所,而武男总是梦见自己的初恋情人蓓娜,醒来后感觉胸闷难受。然而,即便是哈金本人一再地使用“背叛”等极端字眼以示与中国文化的决绝,抑或是武男试图完全将中国及中国文化从自己的血液里挤出,哈金和武男都意识到作为一个华人他们根本无法完全切断与中国及其文化的联系:

武男曾经想使自己完全脱离这里的中国社区,过一种隐居的、不被打扰的日子,但是很显然,中国是永远不会放开他们的。不论到了哪里,那块故土都跟着他们。⑥

尽管武男说他们都很荒唐,可一看到中国国旗在体育馆里升起,他还是忍不住动心。一打开报纸,他会先看看中国又得了几块奖牌。有时候,电视上一出现中国人的面孔,他就会格外注意,好像他认识那人。⑦

当武男返回中国老家探望父母时,回家的路对他而言是那般的熟悉以至于“他没看路牌子,两脚如同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⑧。而武男对蓓娜锲而不舍的爱实际是他对故国依恋的象征。尽管他口口声声痛恨那个负心薄情、令他痛彻心扉的女子,可每当他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他就想能否在此遇见蓓娜;翻看当地的电话簿时,他头一个希望看见的就是蓓娜的电话号码,甚至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蓓娜。上述种种不啻于印证了严歌苓之所言:“移民也是最怀旧的人,怀旧使故国发生的一切往事,无论多狰狞,都显出一种特殊的情感价值”⑨。故国带给武男的一切,不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已成为他生命里深深的烙印,永远也无法抹去。

然而,故土却又是无法真正回归的。在《自由生活》里武男彩票中奖,得到了往返中国的机票,因此踏上了回乡的路。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武男连故国的空气都过敏,家乡的饭食不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也许他失掉了一些味蕾,也许所有对那些美味的记忆,都不过是遗留下来的童年的感觉”⑩就连他一心寻找的初恋情人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还是那双会笑的眼睛、还是那对丰满的嘴唇,可她似乎温驯多了——火气、媚态、无忧无虑等等曾经使他全部生命为之癫狂的东西都统统不见了。就连她的声音也失去了那种干脆、明朗的音质。{11}

武男甚至怀疑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回来,因为回归故乡后他发现整个城市、河流甚至父母都变了。一方面,长期与故乡分离的武男自己已经改变了;另一方面,故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故乡发生的变化导致这一切与武男的记忆不相符了。他明明身在自己的家乡,可却孤单到怀念起他在美国的家。这种记忆中的家园与真实故乡的差异性对比实际上表明了长期分离后个体与故乡关系中的真实状况,即“一个人不可能以同样的个人回到同样的地方”{12}。哈金在其论文集《在他乡写作》一书中指出,一个人的文化和家族遗产是“无论如何努力践踏也无法消灭干净的”{13},但重要的是“怎样看待我们的过去、是否接受过去为自己的一部分”{14}。如何对待既无法忘记又无法回归的故国家园,这正是新移民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二、家园想象:期待自我价值的实现

在全球化的时代,“家园”的概念已然发生了变化,产生出新的内涵。哈金认为“家乡”一词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故土,另一个是指家园”{15}。显然,哈金的“家乡”不仅是指个体的出生地,更是指移民通过努力奋斗得以安居的异国他乡。换言之,“家乡不再只存在于一个人的过去,而是与现在和将来也有关的地方”{16}。在全球化时代,现代交通工具的便捷使得新移民作家不再囿于某一固定地方,他们的行踪遍布世界各地;与各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不断交流也使得新移民作家能以更开放的心胸来包容文化间的差异与撞击。对新移民群体而言,“从何处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构建自己的家园,“建筑家园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乡”{17}。在新移民作家看来,寻求独立自由的生活、建构自己想象的家园远比回忆故国家园有意义得多。

全球化语境下的新移民小说对家园的想象不仅仅是指在居住地安身立命,同时还有新移民对自我的定义与自我价值实现的期待。在《自由生活》中武男为了在美国生存下去,放弃了政治学的博士学位,去餐馆打工学做厨师,而后自己买下一家中餐馆和妻子一起为生活而打拼,最终得以在美国买下自己的房子。但武男的追求并非止步于此。他为第一代移民中不能出现像毕加索、福克纳或莫扎特这样的艺术家而深感痛苦。他一直梦想成为一个诗人;为此,他不惜放弃了自己的餐馆重新去找一份工作,只为了能有更多的余暇来思考他的人生,创作他的诗。相比《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等移民小说,《自由生活》显然承载了哈金更高意义上的家园想象:家园不仅仅意味物质意义上的成功,还包括精神意义方面的追求。小说的题目明确指出了哈金对家园想象的最高追求,即自由独立的生活,“做一个除了服从自己意愿之外不屈从任何别的东西的真正独立的人”{18}。哈金在小说中借武男之口嘲讽了那些安于物质舒适的人:“只是为了嗟来之食,这些野鹅就选择了一种安全的、留滞的生活……只要有吃的,就宁可把自己窝在这么个小池塘里。它们已经长得又肥又笨了,可它们的胃口依然贪婪,好像它们不再是应该常在天上翱翔的野鸟了”{19}。在哈金看来,移民不应为了物质上的安逸就放弃了对自由的追求,沉迷于物欲之中就如同池塘里的野鹅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自由生活》不仅仅讲述了武男一家为了在美国生存下去而努力工作、挣扎,同时还描写了众多不同背景的新移民在美国的生活。武男的中国朋友丹宁将留学美国视为镀金,选择了回国,由一个物理学的博士转而成为一个写畅销小说的作家,他的作品不过是极力表现异国风情,展示成功人士辉煌的赞歌。丹宁在北京的生活很安逸,甚至还有些奢侈腐化,武男认为他就像池塘里被人圈养的野鹅,沦为了迎合大众趣味的庸俗作家,再也写不出好的作品了。异议人士刘满屏有着移民的自立精神,尽管在美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拒绝接受任何组织的接济,靠自己的稿费和妻子的打工维生。这位充满民族主义激情的异议人士在美国始终抱着流亡的心态,最后因病回国,死后骨灰按其要求一半葬在中国,另一半则偷偷送往北美。艺术家元宝在纽约创办流亡文学刊物,经济上靠美国女友资助,他的回忆录都是自艾自怜地渲染失败和苦难,主要目的是为了取悦主流和大众以实现其渴望成功的虚荣心。一旦发现成为美国公民可以为他带来名利,元宝就立刻抛弃了他的流亡刊物,转而把他的海外生活当作敲门砖,由流亡者转为投机取巧的作家和艺术家。中餐馆的打工仔陈恒生活失意,总是怀念在中国的日子,无法适应在美国的生活,最后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连回国的路费都没有,只能靠卖肾的钱凑齐机票。与丹宁、元宝、刘满屏、陈恒等人不同的是,武男没有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爱慕虚荣,他追求的是精神上和经济上的独立以及文学创作上的自由。毫无疑问,哈金既不认同一些移民的流亡心态(既强调自己的流亡身份与孤独状态,又念念不忘曾经拥有的身份与地位),也不认同其他移民的投机心态(为了名利物欲而丧失了自己的本真)。通过其他移民与武男之间的鲜明反差,哈金表达了其要在艰难环境中寻找一条不依附于任何团体、超越意识形态的自由写作之路,以此建筑自己的文学家园。

三、海外华人作家的集体梦想:

自由的写作姿态

实际上,自由的写作姿态可谓华人文学的集体梦想。汤亭亭就曾这样说过:“世界华人文学作为一种有色人种的文学,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共同点来确定世界华人文学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美学上有一个共同点,美学就是自由。在我看来,全世界的华人文学会有一种美学上的自由。”{20}。汤亭亭还谈到:“我希望我的写作暗示一个能够聚集一切——神话的过去和现代的、科学的现在——的自由的、复杂的文学形式”{21}。严歌苓也有类似的表述:“我不想从属,永远保持这种状态……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我的写作可以不必考虑任何后果,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的主流社会。”{22}由此可见,华人作家们追求的自由写作即:能够在中西文化中自由出入,不必介怀于某一固定的文化、民族或是国家,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择取资源,自由表达。

《自由生活》里武男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自由的写作姿态。一方面,他反思故国文化,另一方面,他对美国也有所批判。武男的朋友美国诗人迪克告诉他“大多数诗人都有帮派,否则很难生存,关系网是很关键的”,这让武男顿感幻想破灭,因为“对他来说,诗歌世界应该相对纯洁,真正的诗人精神自由,应该是热情而又廉洁的……最重要的,是他想成为谁也不靠的人”{23}。武男对迪克十分在意评论界对他的诗集的评价很是不解,在武男看来,诗人应该拥有自由独立的精神,而不应太过在意世俗的名利。他在弗罗斯特、惠特曼、奥顿、杜甫的作品陪伴下,熬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在此过程中他对人生、写作都不曾放弃,不断地思考自己的未来。他从留学开始,因政治原因而自我流亡,因经济原因而移民,最终走上独立于政治意识形态的自由创作之路。他对诗人迪克说:“为什么非此即彼呢?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有条中间道路?”{24}这里的“中间道路”指的就是不依附于任何组织、帮派,在精神上实现人的独立与自由。在小说的结尾,武男回首过去的十二年,他明白了“做一个自由的人,他就得走自己的路,就得忍受寂寞和孤单,就得丢掉成功的幻想,以便适应他作为一个新移民、作为另一种语言的初学者而被贬低的境地”{25}。《自由生活》里附有武男的大量诗作,其中《另一个国度》可视为武男(抑或哈金本人)对自由写作姿态的呼唤:

你必须去一个没有边界的国家,

在那里用文字的花环

编织你的家园,

那里有宽大的树叶遮住熟悉的面孔,

它们不会再因为风吹雨打而改变。

没有早晨或夜晚,

没有欢乐的叫喊或痛苦的呻吟;

每一个峡谷都沐浴着宁静的光辉。

你必须去那里,悄悄地出发。

把你仍然珍惜的东西留在身后。

当你进入那个领域,

一路鲜花将在你的脚下绽开。{26}

诗人要“用文字的花环”编织自己的家园,也即要在写作中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个没有早晨或夜晚,没有欢乐或痛苦,一切都沐浴在宁静之中的“没有边界的国度”指的正是不依靠任何团体或意识形态的自由写作境界。在哈金看来,为了达到自由写作这个境界,作家必须放弃己有的东西,在没有熟悉面孔的疏离中寻找文学上的独立与自由,让鲜花一路在自己脚下绽放。或许,这正是哈金作为一个移民作家想要建筑的文学家园。

四、结论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发展,新移民文学的写作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西方社会文化的认同与转换也不再如往昔那样难以克服,新移民对家园意识的放逐也是全球化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结果。正如饶子教授所说:“纵使移民过去,也是多了一种身份,‘移民并非离家去国,而是改换发展的方式而已,时时可以回来,时时可以过去,渐渐出现了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太空人,他们是新时代的散居者。”{27}作为新时代的散居者,新一代移民是在世界中寻找家园,在家园中寻找世界,他们“出发于‘原乡,思考在‘异乡,终极于‘世界”{28}。故国家园于新移民作家而言,并非是某一固定的必须守护的文化原点,他们可以审视、批判、反思母国文化;而居留地也并非是他们的最终家园,他们追求的是更高境界的精神家园,一个能让他们真正独立的自由世界。新移民作家试图打破政治与民族的界限,行走于各种文化资源之间,最终抵达自由写作的国度。哈金的《自由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新移民作家为建筑自己的文学家园而努力创作的写照。

① 李有成:《家国想象——离散与华裔美国文学》,《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

② Rosemary Marargoly George. The Politics of home:Postolonial relocations and twentieth-century fiction[M]. New York and Melbour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第1页。

③ 戴维·莫利,凯文·罗宾斯:《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景观与文化边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7页。

④ 费小平:《美国华裔文学中的家园政治》,《当代文坛》2007年第5期。

⑤⑥⑦⑧⑩{11}{18}{19}{23}{24}{25}{26} 哈金: 《自由生活》,季思聪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97页,第226页,第451页,第515页, 第524页,第550页,第447页,第279-280页,第294页,第546页,第 578页, 第614页。

⑨{22} 严歌苓:《呆下来,活下去》,《北京文学》2002年第11期。

{12}{13}{14}{15}{16}{17} 哈金:《在他乡写作》,明迪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11页,第125页,第119页,第109页,第110页,第132页。

{20} 汤亭亭:《世界华人文学的共同点——复旦大学三八妇女节演说》,林涧《问谱系:中美文化视野下的美华文学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51页。

{21} 单德兴:《文字女勇士:汤亭亭访谈录》,《“开疆”与“辟土”——美国华裔文学与文化:作家访谈录与研究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1页。

{27} 饶子、蒲若茜:《从“本土”到“离散”——近三十年华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述评》,《暨南学报》2005年第1期。

{28} 邹建军、王娜:《从原乡、异乡到世界——新移民小说中三重地理空间的跨界书写》,《华文文学》2009年第6期。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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