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绘战争,重拾记忆
2012-04-29单德兴
摘要:本文从战争记忆的角度来探讨哈金的近作《南京安魂曲》,剖析这位来自中国、以英文写作闻名国际的小说家,在面对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时,如何藉由描写美国传教士暨教育家魏特林,来重绘战争、重拾记忆,创造性地介入这个历史事件以及近代中国人的集体创伤,并且“把历史升华成文学”。同时运用巴特勒的若干观念,如生命的危脆(precariousness)、值得悲恸(grievability)以及自他之间的相关相倚(relationality and interdependence),来诠释这部历史小说。
关键词:战争记忆;哈金;《南京安魂曲》;南京大屠杀;魏特林;集体创伤;历史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4-0005-11
我如何描绘这一切?唯有神才能诉说这个故事。——荷马
战争要求作家以最好的技巧来召唤,尤其是出于他们对伤者与死者的责任。
——麦克罗林(Kate McLoughlin)
必须从具体的人与事出发,才能真正超越时间、历史。——哈金
2010年1月27日,也就是《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的英文版与中文简体字版问世前的一年八个月,哈金于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发表演讲《历史事件中的个人故事》,其中谈到自己如何尝试在两部历史小说里──2004年出版的《战废品》(War Trash)以及正在修订中的《南京安魂曲》——结合个人与集体,运用许多难忘的细节,来描绘像朝鲜战争和南京大屠杀这样巨大的历史事件。他坦承在这两部长篇历史小说的撰写过程中,遭遇到的重大难题之一就是要找到一位恰切的叙事者,此人既能贴近这些历史事件,观察其中众多细节,又能出入于不同地方,提供更周全的景象,呈现时代的氛围。在《战废品》中,出自作者拟想的叙述者俞元,是朝鲜战争时的一名中国军人,遭到美军俘虏,后来在战俘营担任中英口译员。全书透过俞元的观点提供读者众多细节,赋予他们一个观看朝鲜战争的特别角度,以及战争对于俞元这个“战废品”的摧残。
相形之下,南京大屠杀复杂得多,不仅因为南京在沦入日本皇军之手后遭到荼毒的平民百姓数目惊人,也因为世人,特别是日本政府,漠视甚至否认那段悲惨的历史。比方说,就战争文学而言,《剑桥战争书写伴读》(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ar Writing)对南京大屠杀只字未提,而《剑桥二战文学伴读》(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Literature of World War II)只在年表中列入南京大屠杀(xiii),书中各章并未进一步探讨。桑塔格在《旁观他人之痛苦》(Susan Sontag,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一书中提到“日军在中国的屠杀,特别是在1937年12月屠杀了将近四十万人,强暴了八万人,也就是所谓的南京大屠杀”,是“很少人有心去重拾的记忆”(76)。①七十多年来日本政府不断否认那场浩劫,经常被拿来对比德国政府对于犹太大屠杀的态度,高下立判。拉萨尔(Aaron Lazare)在《论道歉》(On Apology)一书中就写道:“日本和德国不同,一直不愿对二战之前和二战期间其军队所犯下的各种战争暴行道歉。这些包括了南京大屠杀,突袭珍珠港,对西方国家战俘不必要的暴虐,以及强征亚洲国家的妇女充当慰安妇”(199)。②其实,这种态度也伤害了日本本身,因为日本不但过去错失、而且现在依然错失“重新定义自己身为全球社群一员的机会”——此处借用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另一个场合的观察(Butler, Precarious xi)。
然而,如果所犯下的罪行及所造成的创伤未曾充分面对、承认并适当处理,就不可能搁置过去,遑论期盼更和平与和谐的未来。那也就是为什么张纯如(Iris Chang)将其名著《南京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的副标题特意取为“二战中被遗忘的大屠杀”(“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不只因为日本政府无情地否认那个血淋淋的事件,而且全世界似乎也遗忘了那桩惨绝人寰的悲剧。③南非大主教图图(Desmond M. Tutu)在《南京大屠杀:历史照片中的见证》(The Rape of Nanking: An Undeniable History in Photographs)一书《前言》写道:“隐瞒1937至1938年发生在南京的暴行,无视历史真相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犯罪,至少是对后世心灵的严重损害”(ix/x)。对图图这样的自由斗士而言,“我们决不应回避往日的邪恶,无论它们是如何的恐怖。如果我们试图忘却,企图相信人的本性从来都是善良的,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会为自己的健忘症而痛悔莫及,因为邪恶的过去是阴魂不散的”(ix/x)。④
果真如此,那么像哈金这样来自中国,以英文写作闻名美国甚至国际文坛的小说家,要如何来面对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要如何来书写这段七十年来被压抑的历史以及被遗忘的事件?要如何透过自己的叙事艺术来再现这些令人发指的暴行,为世人揭露这桩悲剧,并且借着重绘战争与重拾历史,创造性地介入这个历史事件?或者,像萨依德(Edward W. Said)所强调的,他要如何来扮演“特殊的象征性角色……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见证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验,藉此赋予那个经验一个公共属性,永远铭刻在全球论述的议程里”(127)?
哈金在繁体字版《南京安魂曲》的序言中宣称,自己在尝试再现南京大屠杀时,决定撰写魏特林(Minnie Vautrin)⑤的故事,这个具有深意的选择旨在把民族经验跟国际经验融合起来。中日战争时,魏特林是首都南京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代理校长,把学校改为难民营,庇护了一万名妇孺,使他们免于日军的蹂躏。在南京沦陷之后的那段混乱日子里,她的英勇行为拯救了许多生命。此外,她所写日记、书信与其它文件,已成为这个人类历史上最暴戾的战争之一的重要见证报告。张盈盈在为女儿张纯如2007年于北京出版的《南京浩劫》“中文版序”中,清楚回忆了张纯如在耶鲁大学发现魏特林日记时的兴奋之情:“记得有一天,纯如在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查数据时,阅读了魏特林女士的日记,感动得泪流不已,并立刻打电话给我们,她说魏特林日记中记载了许多感人的故事,证实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纯如还告诉我们魏特林居然是生在伊利诺伊州,并在伊利诺伊州大学读过书,与纯如是校友!她在电话中说得非常激动,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她那颤抖的声音”。
《魏特林笔下南京的恐怖:日记与通信,1937~1938》(Terror 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 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 1937-1938)的编者陆束屏(Suping Lu)也深深肯定魏特林的日记与其它文件的价值,对其重要性有如下的评论:“若不是魏特林留下这些丰富的文字纪录,包括逐日的日记,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和她的人生故事就会淡入历史,为人所遗忘。她的日记提醒我们她所过的那种非凡的生活,并提供我们第一手的见证,描述在一个狂飙且充满挑战的年代中的那些事故与事件,而那个年代对于今天的世代而言似已如此遥远”(xxviii)。⑥
张纯如小时候就听父母谈论南京大屠杀,后来决定以此写一本书。她在《南京大屠杀》的第一段写道:“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自相残害的例子不胜枚举,令人叹息。但是,如果这类残害也有程度之分的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在世界历史中很少有暴行在惨烈度和规模上能与二战期间发生在南京的暴行相提并论”。⑦她谦卑地说,此书只是“对日本人在南京所犯下的残忍和野蛮罪行的一个简单的摘要”,其目的“是要了解该事件的真相,以便汲取教训,警示后人”。《南京浩劫》这本书的确吸引了许多读者的注意,包括了华美作家林永得(Wing Tek Lum)和哈金。林永得是夏威夷的第三代华裔美国诗人,在1997年读到日军所犯的罪行后义愤填膺,迄今针对这个主题写了大约八十首诗作。哈金也坦承,张纯如的《南京浩劫》与魏特林的日记是他所读到有关那个历史事件的重要资料和文件。⑧哈金在繁体字版的序中说,“真正开始对这件事了解是在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出版之后”。
哈金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演讲时,哀叹以犹太大屠杀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相对的,有关中国历史上重要事件的文学作品却很少。他批评中国对于过去的态度:“我觉得中国有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但是没有出色的历史小说,好像作家很多事情都没做。”就他而言,“中华民族是很健忘的民族,政府也鼓励遗忘过去,要人民向前看。”然而,对他来讲,“南京大屠杀是个很重要的事件,好像是块新地方,但是怎么写呢?”(《历史事件中的个人故事》,11)。几经寻思,他决定写自己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故事,并命名为《南京安魂曲》。
讲求创新的哈金一如往常,每部长篇小说都采取新技巧,这次则是借着集中于魏特林这位美国基督教女传教士暨教育家来写历史小说。他约略谈到纪律与坚忍的重要,以及书写与重写的必要,以便“创造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这需要大量的工作。”此外,他提到当时必须克服的两个技术问题。第一个难题就是“找出真正的细节,……是要有因果的,把这细节放进去,让它和场景结合得恰到好处。所以这需要很好的叙事功力。”第二个更困难的工作就是要“创造一个心灵”。他透露一直修改到第三十二遍才终于得到自己所想要的。在繁体字版的《南京安魂曲》序言中,他更明确地指出,解决之道就是创造出一个中国女性角色高安玲作为叙事者。在那之后,他又修订了大约十几遍,也就是说,全稿修改了四十几遍。
若说张纯如意图从史家的角度出发,以她所发现的文献让人注意到南京发生的“被遗忘的大屠杀”,那么哈金就是从文学创作者的角度出发,以小说再现这个被忽略的悲剧,就某个意义而言,也是“被压抑者的返回”(“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因此,哈金创作《南京安魂曲》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反抗失忆与不公不义。《战废品》和《南京安魂曲》与哈金其它作品最大的不同,就是运用了许多历史材料。然而,重要的是如何运用想象力,把这些转化为文学艺术。
换言之,哈金认为要写出好的历史小说,作家必须善用想象力,使真实的细节发挥作用,使所叙述的史实足以取信并感动人,藉此产生一部独特的艺术品。这些史实一方面是他文学创作的素材,另一方面也是他必须超越的对象,以产生具有新视野的文学作品,而不只是铺陈历史资料。哈金在书末的《作者手记》中宣称:“本书的故事是虚构的”,接着列出他所参考的文献史料。对于作家哈金而言,重大的挑战就在于寻求适当的再现方式,以期“把历史升华成文学”(《哈金专访》)。
《南京安魂曲》分为四部(首都沦陷、慈悲女神、诸种疯狂、此恨绵绵)与尾声。这四部根据的是魏特林日记中的许多史实,涵盖的时间从1937年11月下旬到1940年4月,描写的内容包括:日军入侵南京之前的情况;日军占领南京之后,魏特林把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改为临时难民营来保护一万名妇孺;凶残的日本皇军所犯下的暴行;魏特林如何与其他外国人和当地人合作,努力协助并保护校园里的难民;创校校长返回学校之后的校园政治;以及魏特林返回美国就医,希望从身心俱疲与忧郁中康复。前四部共占五十章。尾声只有简短的两章:前一章以书信体呈现魏特林在美国的最后那段日子、自杀与葬礼;末章简要描述了二战之后在东京的战犯审判,二十五名日本主要战犯中只有七名判处死刑。此外,也诉说了高安玲一家的遭遇,包括她与日本媳妇和孙子在东京两次的短暂会面。
为了写这部长篇历史小说,哈金阅读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包括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完整的电子版《明妮·魏特林日记》(Minnie Vautrin''s Diary, 1937-1940),以及在美国与中国出版的中英文字及图片数据。⑨然而,面对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伤痛记忆与集体创伤,小说家的挑战是要提供一个动人且可信的再现,其中既充满了特定人物与事件的具体细节,也要尽可能地涵盖这场历史悲剧。为了达到这些目的,哈金创造了高安玲这个中国女性角色作为叙事者。此人在公务上是魏特林处理校务与救济难民的得力帮手,在私谊上则是她的知己。读者就是透过高安玲的双眼看到南京陷入日本皇军之手前后发生在魏特林周遭的事件。
由于叙述者高安玲“作为帮助明妮·魏特林管理金陵难民营的中国女人,也出了点名”(297/293),而且跟随她到南京各处,因此能就近观察并详细描述这位代理校长的许多活动,必要时也可提供一些评论。藉由她的叙事视点,读者看到魏特林所涉入的险境,需要多大勇气来面对禽兽不如的日本士兵,如何仔细估算手边资源以照应校园里的众多难民,需要如何的外交手腕来与其他具有人道精神的外国人合作,并且和日本外交官、基督徒协商等等。此外,高安玲的职位也能协助处理校园里的多项事务,包括竭力维持家庭手工艺学校与工读的安排。高安玲既是华人“领班的”(具体办事的)(219,248/219,245),也是魏特林的心腹,能分享彼此的想法和秘密(包括她的儿子浩文在日本当医科学生时娶了日本女子,生下一个儿子,后来被日军强征入伍,先在苏州城外一家野战医院当助理医师,最后在洛阳被中国游击队当成汉奸刺杀)。然而,高安玲自知无法调和魏特林与学院创办人老校长丹尼森夫人(Mrs. Dennison)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因为她很可能轻易就遭解雇。
简言之,哈金借着塑造高安玲这个叙事者,不仅生动描绘了南京沦陷后魏特林英勇度过的一些难关,也呈现了南京大屠杀那种难以承受的重担,以致这位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的“女菩萨/慈悲女神/慈悲女菩萨”(“Goddess of Mercy,”140/136,141/138,187/187,188/187,214/214,216/216,264/262,271/269,283/280)精神严重受创,不得不返回美国接受治疗,最终自杀身亡。就技术层面而言,哈金在繁体字版序言坦承,创造出高安玲可以提供一个中国人的角度与中国家庭的故事,“因为中国人是真正的受害者,必须在他们的故事和明妮的故事之间找到一种平衡。这才是负责的态度”。而且,在南京沦陷至魏特林身亡之间还有几年较为平淡的岁月,在不愿捏造有关魏特林的故事的情况下,“可以用叙述人高安玲一家人的故事来帮助小说维持叙述的冲动力,直到明妮最后的结局”。
身为魏特林的得力助手,高安玲不是目睹、就是耳闻日本军人在校园以及南京所犯下的许多暴行,尤其是在沦陷最初几星期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残行为。底下虽然只是《南京安魂曲》提到的两个数字,但见微知著,透露出日军酷行的可怕程度。在魏特林的指示下,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大刘负责登记难民失踪的家人,结果在一个星期内就有“四百多例——共有七百二十三名男子和男孩被日本兵抓走,多数发生在十二月中旬”,也就是紧接在日本占领之后。这些多为平民百姓,“其中,有三百九十人是买卖人;一百二十三人是农民、苦力和园丁;一百九十三人是手艺人、裁缝、木匠、石匠、编织匠和厨师;七人是警察;一人是救火员。还有九名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少年”(94/91)。更惊人的数字来自当地的慈善组织。红十字会的道德社“从一月中旬到三月末……一共掩埋了三万两千一百零四具尸体,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平民”(129/126)。另一个慈善组织崇善堂“到四月初为止……在城里和郊区一共掩埋了六万具尸体,其中百分之二十是妇女和儿童”(129/126)。仿佛这些还不够骇人,叙事者更提到,“每个星期都有新的千人冢出现”(129-30/126),而且“迄今为止,最大的坟墓是长江,日本人往长江里丢进了成千上万的尸体”(130/126)。这些惨绝人寰的悲剧都以平铺直叙的手法来陈述,印证了费斯克(Courtney Fiske)对于哈金的风格之观察:“哈金的散文简约、无华,不让人注意到文字本身。……他用字精简,让人觉得几乎是实用的:他关切的是精确、诚实与直接描述。”
上述的数字实在惊人,但它们意味着什么?巴特勒有关“数字”的说法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见解。她在《战争的框架:生命何时值得哀恸?》(Frames of War: When Is Life Grievable?)一书中说:“数目是来框架战争损失的一个方式,但这并不表示我们知道该不该、何时、或如何计算数字。”虽然“我们也许知道如何计算”,但这有别于“设想出一条生命如何、该不该计算”(xx)。《南京安魂曲》涉及几个问题,第一个就是如何计算。由于许多人丧命于日本皇军手下,很难就南京大屠杀的受难者提出一个具体的数字,这也是数十年来中日之间的争论点。
以下仅举出哈金使用的一个生动的细节。魏特林和高安玲有一次外出,来到一座小山谷中“方圆十多亩”的水塘。水塘周围和水塘里有许多具尸体,“尽管才下过雨,一道小溪冲进来”,但尸体流出的血依然把塘里的水都染红了,高安玲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刑场。魏特林建议说:“我们应该数一数,这里被杀了多少人。”两人数了之后,总共发现“一百四十二具尸体。其中有三十八名妇女,十二个孩子。”而“水里可能还有更多尸首,但是塘水太混浊了,看不清楚。”仿佛这还不够恐怖似的,高安玲加道:如今到处都是杀人刑场。相比之下这里算不了什么(96/93-94)。然而,无法有个精确的数字,并不表示就不该找出谁该为这些罪行负责。
再者,“生命该不该计算?如何计算?”(Butler, Frames xx),这个问题比表面上看来更为复杂。《南京安魂曲》以本顺(Ban)这个男孩的故事开场,魏特林派他去向德国“西门子公司驻南京代表”(10/8)拉贝(John Rabe)以及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Safety Zone Committee)的委员报告日军“进咱们难民营随便逮人的情况”(3/2)。但这个讯息从来没传到,因为传信人在路上被日本兵押走了。
不同于其他被拘留、刑囚、甚至杀害的被俘者,本顺很幸运地在几天后获释,回到学院。叙事者以及读者透过本顺的口述得知他所经历的恐怖之旅。他说了一整个晚上,最后这样结束了他这段惊人的冒险:“天哪,人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值钱了,死尸到处都是,有些尸体的肚子被切开,肠子都流了出来,有的被汽油烧得半焦”(6/5;黑体字为笔者所强调)。换言之,当人变成杀人机器时,受害者的生命就不再被当作生命。另一方面,这些暴行也玷污了日军的名声,与一般人印象中谦恭有礼的日本民族有如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这些凶狠残暴剥夺了施暴者的人性,使他们沦为野兽。
每条生命都算数
然而,一如《南京安魂曲》所强力展现的,从个人层面来看,一条人命就是一条人命。那也就是为什么尽管人生非常痛苦,很多人仍然挣扎着活下去;那也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面对心爱的人逝去觉得备受打击;那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尤其是当时居住在南京的许多外国人,挺身而出救助这些受苦的中国人,甚至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书中最动人的故事之一就是安玲的儿子浩文,他赴日本接受医学教育,在当地娶日本女子盈子为妻,并生下儿子阿真,却被迫加入日本陆军,在驻军中国时回家探望母亲,最后被中国游击队当成“走狗”、“二鬼子”(148/145)刺杀。
自从中日战争爆发之后,家人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当他担任日军随军医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返乡探望家人时,安玲起初拒绝接受儿子赠送的金手镯,因为她怀疑那很可能是得自中国的受难者。直到浩文向母亲保证是别人送他的,而不是向自己同胞抢来的,安玲终于勉强接受,并提醒儿子要记住自己基督徒的身份(173-75/173-75)。但当安玲接到儿子死讯时,只能和女儿在家里把窗帘拉下暗自哭泣,惟恐周遭人发现她们的秘密,不仅让家庭蒙羞,而且可能招致危险。此处形象描述了对心爱家人丧命的心情。总之,就个人层次而言,每条生命都算数。
一条生命不只是一条生命
吊诡的是,有时一条生命不只是一条生命。魏特林和安玲尽力保护蜂拥进入他们校园的一万名难民,而在正常情况下该处顶多只能容纳两千七百人。除了要照料这些人饮食起居,还要协寻他们失踪的家人,减轻他们的肉身之苦与心灵创伤。而魏特林和安玲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可能会有难民在校园里杀害日本人以兹报复。幸好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让她们松了一口气。否则日军就有借口扫荡校园,摧毁他们庇护众多妇孺的努力。这些大都为无名的受害者所遭受的暴行,以及“谁的生命算数?”或“谁的生命更有价值?”这类问题,连接到巴特勒讨论的两个重要议题:人命的危脆以及值得悲恸(the precariousness of human life and grievability)。巴特勒承认脆弱(vulnerability)是人类的普遍现象,也承认自他之间的相关相倚(the relationality and interdependence between self and other),这些看法允许我们更深入地审视所犯下的那些罪行(Precarious xii-xiii, 28-31)。
悲恸是一种强烈且特殊的回忆方式,却往往也是南京大屠杀这个事件里所欠缺的。在先前提到的场景中,魏特林和高安玲计算池塘里和周围的尸体之后,底下的对话触及了回忆、遗忘、历史和记忆等议题:
“这里应该立一个纪念碑。”明妮说。
“如今到处都是杀人刑场。相比之下这里算不了什么。”我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里应该被记住。”
“人们通常都是很健忘的。我想那是生存下去的办法吧。”
我俩陷入沉默。然后她又说:“历史应该被如实记录下来,这样的记载才不容置疑、不容争辩。”
我没有回答,知道在她内心里,对中国式健忘十分愤慨。这种健忘是基于相信世上万物最终都没什么要紧,因为所有一切最终都会灰飞烟灭——就连记忆也是会逐渐消失的。这样一种见解也许很明智深刻,可人们也可以认为,中国人似乎用健忘作为逃避责任、逃避冲突的一种借口。(96-97/94)
安玲继续思量道家可能的影响,以及道家与强调“秩序、个人责任,以及勤勉”的儒家之差异。显而易见的是,中国所谓的三教——儒教、道教和佛教——在魏特林眼中都是“异教”,而魏特林告诉高安玲,“这个国家需要的是基督教”(97/94)。这个看法是身为基督徒的高安玲马上能够接受的。
这里无意谈论不同宗教的高下,或当时中国最需要何种宗教。然而遗忘或健忘这个议题是哈金在中研院演讲以及他在繁体字版序言中所提到的:“中华民族是个健忘的民族,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在文学中都未有相应的表达。日本人则不然,挨了两颗原子弹,随后就出现了《黑雨》之类的文学作品,使他们得到世界的同情”(2)。因此,哈金有意写出一部相应于南京大屠杀的作品,来对抗失忆与健忘。进言之,他的写作也是一个承认和反抗之举:一方面承认并正视那个惨剧,另一方面则反抗“对于损失的虚化(the derealization of loss)——对于人类痛苦和死亡的感觉迟钝”,因为这些会进一步导致“去人性化”(Butler, Precarious 148)。
谁的安魂曲?
然而这里出现两个问题:为何是“安魂曲”?谁的安魂曲?更精确地说,为什么这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作品,特别是以魏特林这位有“女菩萨”之称,获得“采玉勋章(中华民国政府颁给外国人的最高荣誉)”(255/252)的基督徒女主角的作品,会以“安魂曲”命名?其实,答案多少就隐含在问题里。
如前所述,对于作家哈金而言,写作就是为了反抗失忆、健忘、不公不义,而当前这个例子就是以艺术的方式重新召回战争记忆。在南京大屠杀这个例子中,虽然以中文收录、翻译、出版了许多历史文献,却不见能与有关原子弹苦难的日本文学相比拟的作品,遑论有关二战期间犹太人苦难的汗牛充栋的大屠杀文学。有鉴于“南京大屠杀文学”之匮乏,具有双语文、双文化背景的哈金写出了《南京安魂曲》,作为他的文学介入。他的努力及其意义等同于拉卡帕拉(Dominick LaCapra)所谓的“书写创伤”(“writing trauma”):“这包含了在分析过去和‘赋予过去声音之中,演出、重订并(就某种程度而言)解决的过程;这些过程与创伤的‘经验调和,限制事件以及事件的病征效应,而这些效应以不同的组合与混杂的形式得以抒发”(LaCapra 186)。借着书写《南京安魂曲》,哈金努力把声音赋予原先无声无息、被遗忘的受害人,并且希望“这些灵魂得以安息”。⑩而这也是身为作家的哈金,为弱势者发声的长久以来的人道关怀。
魏特林的安魂曲
就个人层面而言,这也是魏特林的安魂曲。国民政府颁给她采玉勋章,“表彰她拯救了上万名南京市民的生命”(254/252),这个数目远高于二战期间自纳粹魔掌中营救出一千多名犹太人的辛德勒(Oskar Schindler)。然而,辛德勒的事迹因为澳洲小说家肯尼利(Thomas Keneally)布克奖之作《辛德勒的方舟》(Schindlers Ark, 1982),以及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奥斯卡奖之作《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 1993)而传扬全球。相形之下,魏特林的义行却被埋没,只有少数历史学家知道。虽然张纯如在书中写到魏特林,但直到2006年魏特林的日记被译为中文出版之后,华文世界的读者才有机会一窥这位美国女传教士的英勇事迹。另一方面,魏特林也为她的教会与美国人所遗忘,因为她自杀身亡,而这是教会所不允许的罪行。在《南京安魂曲》的尾声中,魏特林的人生最后一段路是透过艾丽斯写给叙事者转交的报告中所间接呈现的。{11}
魏特林深受忧郁症之苦,于1941年5月14日自杀,“自她离开南京整整一年”(Zhang Kaiyuan, 330),而两天后她在美国印地安那波里斯的葬礼,只有六个人参加(294/291)。这与有众多中、外人士出席在南京石鼓路大教堂为修女莫妮卡·巴克利(Monica Buckley)所举行的追思礼拜,形成强烈的对比(272-74/269-71)。南京大学历史教授兼传教士瑟尔(Searle Bates)以“基督徒在战争时期的职责”为布道词,一方面谴责战争是“我们人类能产生出的最具毁灭性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全力防止战争”;另一方面也强调抵抗侵略者的“正义战争”(274/270-71)之必要。他如此结束他的布道词:“真正的基督教徒,应该置身于人道和无视一切的暴力之间”(274/271)。除了瑟尔的布道词之外,牧师丹尼尔·柯克(Daniel Kirk)所朗诵的《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也让魏特林重新体悟到这首诗篇的庄严、宁静与崇高(272/269)。就像叙事者所描述的:“葬礼过后,明妮说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也能享有类似的仪式。它充满了温暖和庄严,仿佛我们刚刚聚首于莫妮卡的葬礼,是为了祝福她灵魂升天。那位故去的女人,现在一定安宁了”(274/271)。然而,魏特林却是孤独而终,未曾得到应有的追思与哀荣。
在魏特林心中,“金陵学院已经成了她的家,中国已经成了她的第二故乡”(235/233)。虽然她是南京成千上万难民眼中的女菩萨,然而却晚景凄凉,身后为中美人士遗忘数十年。哈金对此双重遗忘耿耿于怀,藉由以魏特林作为长篇小说的主角,为这位英勇的传教士暨教育者谱出安魂曲,希望藉由文学作品的铭刻与再现,让魏特林能像巴克利一样,“现在一定安宁了”(274/271)。
哈金的安魂曲
进言之,这部长篇小说也是哈金的安魂曲。数十年来南京大屠杀已经成为中国人的集体创伤。正如创伤专家拉卡帕拉和卡鲁思(Cathy Caruth)告诉我们的,创伤的特色是延迟和无法理解(belatedness and incomprehensibility〔LaCapra 41;Caruth 92〕)。历史文献提醒人们有关南京大屠杀这个创伤,然而却历经几十年才酝酿出一部众所瞩目的文学作品,这些由美国、中国大陆和台湾媒体对于《南京安魂曲》的热烈回响便可看出。
必须指出的是,写出这部长篇小说与作者的中国及华美背景有关。哈金在繁体字版的序言劈头指出:“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起南京大屠杀,但对其中的来龙去脉和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倒是来到美国之后,他发现“这里的华人每年都要纪念这一历史事件。我和太太也参加过数次集会”。当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于1997年出版时,对哈金的太太卞莉萨冲击很大,因为她的故乡距离南京不远。哈金也是从这本历史书中首次知道魏特林和她的善行,因此决定写一部关于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灾难与集体创伤的长篇小说,为魏特林及战争中的受害者伸张正义,并且认为如果写得好的话,可以“把民族经验跟国际经验融合起来”。
哈金在繁体字版的序言中承认:写这本书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心病”。但是他“一路做下去,改到第三十二遍时已经做到了极致,不过故事仍不成个,细节很有意思,但整体依旧松散”。他向中文读者坦承,在三年的写作过程中,曾经两度搁笔,多次哭泣,有一回甚至梦到太太生了一个女婴,孩子的脸就是魏特林的脸。他认为那是个“启示”,因而决定“这部小说死活也得写出来。”对哈金而言,写《南京安魂曲》是“我个人的战争,在纸上的战争。”小说出版之后,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尽心尽力了,能做的都做了”。而对任何一位作家来说,尽心尽力完成了一部作品,的确称得上是安魂曲。
众人的安魂曲
最后,这也是更多人的安魂曲。余华为简体字版《南京安魂曲》所写的序言就名为“我们的安魂曲”。他同时指出,作者所试着表达的是:“让我们面对历史的创伤,在追思和慰灵的小路上无声地行走。从这个意义上说,哈金写下了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写下了我们共同的安魂曲”。这里所谓的“我们”似乎不仅限于中国人。前文提到巴特勒有关人类的脆弱以及彼此相依的关系之论点。{12}因此,对于凡是愿意承认并正视他人痛苦的人而言,包括此处特指的南京大屠杀,此书都是他们的安魂曲。原因在于:若是没有适当的承认、再现与和解,任何灵魂都无法安息。
图图也对南京大屠杀表达了相同的见解。这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分享他在南非的宝贵经验:“为促使作恶者认罪并寻求和解,有必要使人们了解发生在南京的事实真相。我们只能原谅我们所了解的事物,而没有原谅的和解是不可能的”(ix-x)。不过先决条件就是真正的认错与诚挚的道歉。{13}唯有透过原谅与和解,才能把过去放下。就这个意义而言,《南京安魂曲》提供了世人再次体认南京大屠杀的机会,并且寻求某种了解与和解。
因此,在撰写《南京安魂曲》时,哈金至少尝试着同时完成四件事:(一)书写南京大屠杀这个旧有的创伤,以哀悼、再现、记忆其中的受害者;(二)为长久遭到双重遗忘的南京“女菩萨”魏特林重拾记忆,让世人注意到她的义行;(三)治疗作者个人的“心病”,让自己能够安心;(四)让世人得以再度面对人类历史上那个悲惨事件,并寻求可能的解决之道。藉由《南京安魂曲》英文版的问世,以及中文简体字版与繁体字版在华文世界的出版,哈金使得魏特林栩栩如生,而此人所代表的正是金陵校训“厚生”(140/137)、“基督徒在战争时期的职责”(274/270),以及民胞物与的精神。哈金透过他的写作,展现了他的义愤,并藉由文学努力寻求再现那些“无法命名与无法哀恸的”(“unnameable and ungrievable”〔Butler, Precarious 150〕)受难者。换言之,哈金藉由“考虑并留意他人的苦难”,透过文学创作、艺术再现强力介入,并寻求“在伦理上有所响应”(Butler, Frames 63)。
哈金在中央研究院的演讲中,提到艾略特(T. S. Eliot)的名诗《四个四重奏》中的一句:“唯有通过时间,才能超越时间”(“Only through time, time is conquered.”),并且把它转化为:“必须从具体的人与事出发,才能真正超越时间、历史”(《历》,6)。就南京大屠杀而言,许多受难者在历史上依然无名无姓,而整个悲剧七十年来也未得到世人应有的重视。哈金的长篇小说以大量史实为基础(尤其是有关魏特林的史实),从众多文件和当事人(包括日本士兵)的目击报告来抽取细节,透过不断地书写与重写,为读者提供一幅具体的图像。最后的成果《南京安魂曲》就是透过文学来再现具体的人与事(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作者创造的),赋予这些人与事生命,将南京大屠杀刻画在读者心中,重拾记忆,藉此“超越了时间”(《历》,6),“把历史升华成文学”(《哈金专访》)。
*本文改写自“Reinscribing War, Reclaiming Memories-Reading Ha Jins Nanjing Requiem”,宣读于2011年12月9日至10日于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举行之War Memories: The Third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Asian British and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s,谨此感谢李有成教授邀稿。英文精简版“‘Sublimating History into Literature-Reading Ha Jins Nanjing Requiem”将刊登于Amerasia Journal.38:2(Summer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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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麦克因尼斯(Donald MacInnis)在为章开沅编的《目击大屠杀:美国传教士见证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Zhang Kaiyuan, ed., Eyewitnesses to Massacre: American Missionaries Bear Witness to Japanese Atrocities in Nanjing)所写的前言中提到,“遇害的军人与非战斗人员估计有二十六万至三十五万,高于在日本投下的两颗原子弹造成的死亡人数(十四万与七万)总合。估计有两万至八万名中国妇女遭到强暴,其中许多遇害”(ix-x)。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为自己编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Documents on the Rape of Nanjing)所写的导言中也提到:“到底有多少民众被杀、受伤、遭到强暴,至今仍众说纷纭。各方都认可的确切数字,或许永远都统计不出来。南京地方法院1946年4月完成的战后调查,把死亡人数定为二十九万五千五百二十五人。其中男性遇害者占百分之七十六,女性占百分之二十二,儿童占百分之二──儿童的死亡人数自然是最难以追踪的,而且总是可悲地低估了”(2)。后者之中译参考王了因、陈广恩等译,方骏审校之《南京大屠杀史料新编》(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7),惟依英文原书略有修订。
② 有关德国与日本对二战的不同记忆与态度,可参阅布鲁玛的《罪恶的代价:德国与日本的战争记忆》(Ian Buruma, Wages of Guilt: Memories of War in Germany and Japan)。林铮译(台北:博雅书屋,2010)。
③ 此书繁体字版与英文版同在南京大屠杀六十周年出版,名为《被遗忘的大屠杀:1937南京浩劫》,萧富元译(台北:天下文化,1997),一个月内便印行了三次;简体字版出版于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名为《南京浩劫:被遗忘的大屠杀》,杨夏鸣(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④ 此书为中英对照,前后二页码分别指涉原文与中译。
⑤ Minnie Vautrin的中文姓名为“华群”,《南京安魂曲》中译为“魏特林”,《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十四册中译为“魏特琳”。本文主要依照《南京安魂曲》的译法。
⑥ 张连红在《南京大屠杀史料集14魏特琳日记》的《本册说明》中,除了称赞其日记的可读性之外,也强调其作为历史文件的重要性,以及作为记录日军暴行的强有力证据(未编页码)。
⑦ 此处两个页码分别指涉英文本及杨夏鸣之中译本。
⑧ 有关林永得《南京大屠杀诗抄》(The Nanjing Massacre: Poems, 暂译)的初步探讨,可参阅笔者《文史入诗—林永得的挪用与创新》(132-134),相关访谈,可参阅笔者的《诗歌.历史.正义:林永得访谈录》。林永得多年来大约阅读了五十本有关南京大屠杀的英文著作,并在2009年12月17日致笔者的电子邮件中,列出其中主要的二十七本。哈金在《南京安魂曲》书末的《作者手记》中也列出了许多参考的中英文书籍与文献。
⑨ 详见《作者手记》(《南京安魂曲》,301-02/297-99,两个页码分别指涉英文本及中文简体字版)。对魏特林传记感兴趣者,可参阅胡华玲的《南京浩劫中的美国女神》(Hua-ling Hu, American Goddess at the Rape of Nanking: The Courage of Minnie Vautrin)。有关日本占领下魏特林早期的生活情况,《魏特林笔下南京的恐怖:日记与通信,1937-1938》提供了许多有用的信息。有兴趣把魏特林放在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脉络者,可参阅张纯如的《南京浩劫》,尤其是129-39页(杨译165-76页)。有意知道魏特林与其它九位当时在南京的美国传教士的情况,可参阅章开沅编的《目击大屠杀》(Zhang, Eyewitnesses),329-90页。此外,史咏和尹集钧合编的中英对照《南京大屠杀:历史照片中的见证》收录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照片。
⑩ 哈金在第一本诗集《在无声之间》(Between Silences: A Voice from China, 1990)的序言中,认为身为幸运者的自己,必须为历史中的不幸者发言(2)。虽然后来他在评论集《在他乡写作》(The Writer as Migrant, 2008)的第一章“发言人与部族”中舍弃了这个自许的发言者的角色,但他这种充当无声者的喉舌的人道关怀一直维持不变。
{11} 根据哈金于2011年12月1日致笔者的电子邮件,这些报告是哈金自己创造出来的。
{12} 值得一提的是,巴特勒这两个论点让人联想到佛教的两个重要观念:无常与缘起。巴勒特的论证主要集中于2001年9·11事件之后的全球社群,因此她所指的主要是人命的危脆,以及自我与他人之间的相互依存,更精确地说,美国与世界其它地方的相互依存。佛教的无常观指的是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的过程中,无法长存;而缘起观则指体悟到万事万物彼此相关,相依相存。
{13} 参阅拉萨尔《道歉与原谅》(“Apology and Forgiveness”),文收《论道歉》,第228-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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