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下的文学
2012-04-29单德兴哈金
单德兴 哈金
摘要:2012年2月6日于台北国际书展举行的这场对谈中,哈金畅谈自己甫出版的历史小说《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谈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此书写作的艰辛过程,叙述的责任,历史与遗忘,以及用英文创作的困难与挑战。
关键词:哈金;《南京安魂曲》;南京大屠杀;历史小说;魏特林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4-0016-08
时间:2012年2月6日
地点:台北世贸展览一馆102蓝沙龙
单德兴(以下简称“单”):谢谢现场来宾的光临,更谢谢哈金先生在很忙碌、紧凑的学期中,拨冗专程赶来台湾参加2012年第二十届台北国际书展。他于2月3日抵达台北,今天(6日)晚上就要搭机返回美国,在短短几天之中,除了参加书展的多项活动之外,并接受多家平面与立体媒体的采访,时差还没完全适应,就又得匆匆赶回美国,实在非常辛苦。这是哈金先生第三次访问台湾,很可能也是行程最紧凑的一次,但他还是全力配合各方面的活动,坦诚真挚地回答各项提问,令人感佩。
前几天本地媒体报导,马英九先生在出席书展开幕典礼后,旋风式地采购了十几本书,其中之一就是哈金先生最新的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而昨天(5日)美国在台协会为了今年十月的美国卓越华人群像录制影片,特地邀我访谈哈金先生。因此,哈金先生此次来访,除了台北的民间组织——包括台北书展基金会——非常期待之外,台、美官方都很重视。这种期待与重视其来有自,因为哈金先生的作品众多,英文出版品的数目高达十四本,涵盖了不同的文类:长篇小说六部,短篇小说四部,诗集三册,评论集一册。这些作品都已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中译诗集一册系选自三册英文诗集)。在所有作家中,如此高比例的作品翻译成中文的其实非常非常的少。
我的开场白就到这里,由于时间宝贵,我们现在就来讨论今天的主题——战争下的文学,尤其集中于哈金先生晚近的力作《南京安魂曲》。
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动念要写这么一部有关战争的历史小说?
哈金(以下简称“哈”):大概是2006年底动念,2007年初开始阅读、组织材料,2008年动笔。
单:哈金先生著作等身,其中跟历史有关的主要是这两本:《战废品》(War Trash)和《南京安魂曲》。一般说来,从事文学创作多少要做一些相关的研究,写历史小说尤其如此,因为一方面要看相当多的史料,以便忠实呈现历史,或者说,至少不要扭曲或错误呈现,另一方面要把史料消化之后,再以创作的方式呈现出来——前者涉及历史,后者涉及文学与艺术。哈金先生的两部历史小说中,《战废品》写的是韩战,《南京安魂曲》则回到中国近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南京大屠杀,在创作之前都参考了许多史料。请问:在看了那么多史料之后,再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你觉得其中转化的过程如何?有些什么困难和挑战?而你又是如何克服这些困难和挑战的?
哈:其实一个很大的困难就是:历史是昨天的新闻,但文学就是要把这段新闻重新拿出来讲,把它变成今天的新闻;要是非常吸引人的话,甚至可能成为明天的新闻。我就是抱持着这个最基本的动机:如何跨过这道门坎,使历史具有文学价值。但这只是一种野心而已,毕竟实际操作起来需要很多具体的细节,才可能达成。
就《战废品》来说,其实我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当时动笔时只想写个很小的东西。在它之前,我有一部作品《新郎》(The Bridegroom)还没写完就被一家出版社拿去了,他们要用五、六个故事出一本小书,我怎么要求他们停下来也不听。于是我就想写个小长篇把它换下来,可是一动笔就愈写愈大、愈写愈长,第一稿就将近四百页。这让我意识到这会是一本有份量的书,需要认真做好。
我当初的构想是以回忆录的形式来写,写出来初稿之后又开始重新做研究。非常幸运的就是,回忆录是一种“开放的形式”(open form),所以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遇到所有新鲜的史料,特别是一些照片、新鲜的细节时,都可以融进去。这其中当然也得做很多的工作,但整本书的写作过程是先写出个大框,之后再做细部研究,这么一来就省了很多工夫。
《南京安魂曲》就难了很多。因为我虽然当时没看到很完整、很有份量的文学作品,但我明白很多人可能曾经努力过,所以就得做完基本的研究之后才能动笔。当然,我在研究的过程中尽量做一些笔记,像魏特林(Minnie Vautrin)的日记和她的传记,我读到一些比较重要的细节时都记下来。因此,在阅读的同时,我心里一方面要构想一个故事,另一方面要想到如何把这些重要的细节融入故事里,成为有机的部分。总之,就是要让整个故事显得是建立在史实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写《南京安魂曲》时该做的功课都先做了,所以写作的过程比较缓慢。
单:哈金先生的作品几乎都翻译成中文出版,对于中英双语读者来说,其实中译本有些地方比英文本更有意思。首先,哈金先生以往的文学创作,除了长篇小说《自由生活》(A Free Life)和短篇小说集《落地》(A Good Fall)之外,其它都跟中国有关,所以在翻成中文之后,中文读者读起来觉得比其它外国文学作品的中文翻译更亲切——虽说因而也没办法领会到他的英文风格以及他在英文上所下的工夫,因为他每部作品都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反复修改。
除了题材和文字的熟悉感之外,中译本另一个特色就是作者特别为中文读者所写的序,这是英文原版所没有的。各位如果去看《南京安魂曲》的繁体字版就知道,虽然只是短短三页的序,但就可从中了解写作过程的艰辛。比方说,哈金在序言中透露,他原先集中于美国女传教士、教育家魏特林这个主角,前后改了三十二遍,但依然无法解决结构上的问题,一直到选择以中国女士高安玲为叙事者,在叙事观点上才有所突破,解决了原先的瓶颈。之后又改了八、九遍才完成,全书总计修订超过了四十遍。
有关这些内幕,英文读者只能透过出书之后的访谈才能知道,但是中译本的读者却从序言就知道,即使像哈金这么一位著作等身、得奖连连的知名作家,在写这本书时依然遭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而一个作家的养成又是多么的不容易,私底下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我们往往只看到最后的成果,觉得作品念起来很顺,把它视为理所当然,却不晓得创作过程的艰辛。因此,作家的自白可能会给读者很大的鼓舞和启示。
我在这里举个例子,2009年11月我前往夏威夷访问一些亚裔美国作家。在出发之前,我先把自己与哈金的英文访谈寄给他们,其中一位已经出版了几本书的女诗人暨小说家读到哈金说自己每部长篇小说至少修订三十遍,短篇小说修订的次数更多,表示非常佩服他在创作过程中的耐心与毅力,觉得深受感动与鼓舞。在座的读者都对阅读感兴趣,可能有些人也对写作感兴趣。能不能请你多谈谈《南京安魂曲》修改四十遍左右的这个辛苦过程?
哈:《南京安魂曲》改的次数比较多是因为走了一段弯路。在写这本书之前,我已经出了八本小说,自己也在美国大学教授写作课程,所以有点傲慢的心态,认为自己知道这些技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就开始写。我先后写了四个中篇,每一篇都以魏特林为主角,觉得把它们凑到一块一定就有办法弄成一个长篇。我是以第三人称有限的观点(the third-person limited point of view)来写,当时有个非常苦恼的问题,也就是语言的问题。
昨天一位小姐采访我的时候问道:“如果用汉语写,你会写出什么样的书?”其实,那会是很不同的一本书。就《南京安魂曲》来说,用汉语写不出同样的情况。譬如说,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得创造出一种用魏特林的语气来说的汉语,这种汉语要叫中国人或华语世界的读者一读,就知道是一个外国人说的汉语,好像有点生疏,但肯定没有人这么讲。也就是说,我必须创造出一种语言。这其实并不太难,整个故事以她第一人称角色的口吻来说就行。
可是要用英语来写就遇到困难。因为魏特林是七十多年前的人,本身又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那种语气我没办法充分掌握,即使英文母语作家也很难掌握。因此,当时我一方面非常苦恼,但又有一种傲慢的心态,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选择第三人称有限的观点来写。做了以后,一个个细节都很有意思,于是不断地改,但改到第三十二遍就改不动了,因为能做的都做了,已经改到了极致。
我就把稿子送给我的编辑,他们说这个书好像不成个,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就又拿回来,请他们再给我两年时间,让我好好想到底要怎么做。他们提了一些建议,但这些建议我以前也试过,都行不通。最后在情急之下,我就想:创造一个人物,以这个人物来讲魏特林的故事。
这其中一个关键的症结在于:作为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已经有了两本魏特林的传记。她生活中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不能任意创造。南京大屠杀的前三、四个星期非常残酷、惨烈,这段容易写,因为历史资料都有,有所依循。可是在那之后她又在中国待了两年半,直到精神崩溃,返回美国。
那两年半之间,她的精神是怎么崩溃的?那段时期既没有文字记载,也没有重大的事件。写长篇需要有一个叙事的驱动力(narrative drive),就是要有一个叙述的冲动点,可是她那段时期的生活中没有戏剧性,自然而然就没有冲动力,但我又不能为她随意创造任何戏剧性的事件,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在我之前有一位英国小说家遭遇过相同的困境,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也就是创造了一段恋情,让魏特林跟一个中国中年男子坠入爱河,但这个中年男子已经有了家室,没办法回报她的感情,在这种压力下她精神崩溃了。但魏特林经历的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创造出这么一段故事好像有点不严肃,我不敢走那种路线,所以症结就是在这点上。
而我创造出高安玲这个叙事者,就可以也讲她自己的故事,当魏特林在故事里没有驱动力的时候,就用高安玲的经历继续把故事讲下去。这里有个问题,也就是要讲到什么程度?多大的规模?因为她的故事只能是补述性的,不能喧宾夺主。所以后来我是这样做下去的,只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很快就做完了。这对我自己来说也算是上了一堂课。什么课呢?也就是,虽然我好像是走了一些弯路,但这些弯路其实都是必要的功课,后来才能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单:的确,先前所下的工夫也是功不唐捐。由于魏特林本身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而且当时中国人对她的评价非常高,为了表彰她对中国的人道救赎,蒋介石还颁授她采玉勋章,这是中国政府颁给外国人的最高荣誉。因此,有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那边,也有相关的传记,而且民间与官方对她的评价那么高,实在很难再加上一些恋情等等。创造出高安玲这个角色,是在主要情节之外加了一个次要情节来推动整个故事。而高安玲这一家的故事,包括了她的先生、儿子、女儿的遭遇等等,真的很悲惨,见微知著,呈现出在乱世中渺小的个人的命运。
小说中有关魏特林到美国疗养、自杀、葬礼等过程,是透过一个名叫艾丽斯的人所写的书信呈现的。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真有其人?真有这些书信?
哈: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之前,我要特别强调的是:我觉得选择正确的叙述,实际上还牵涉到一个责任的问题。也就是单老师刚才说的,高安玲全家其实是直接的受害者,而这整个故事本身需要一种平衡,换句话说,除了魏特林的故事之外,还需要有直接的受害者的故事,也就是高安玲全家以及其他一些中国人的故事。这些人的故事是非常重要的,把它们呈现出来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至于艾丽斯所写的书信,应该说是另一个叙事的问题。南京大屠杀两年多之后,魏特林精神崩溃,被送回美国休养,这时被叙述者已经在叙事者高安玲的视野之外,但是故事还在进行,那么要怎么表现魏特林的故事?怎么交待那段时间她是怎么度过的?你不能写得太多,因为故事已经快结束了,只能写一章。用书信与日记来表达时间的延续,这种处理方式其实是从日本作家远佐藤周作那儿学来的。
我创造了艾丽斯这么一个人物,由她陪着照顾魏特林,并且向金陵女校写定期报告,但是由于校长不在,她就把报告寄给高安玲,由高安玲转给校长。小说里的呈现是从每封信中摘录一段,透过这样的方式来推动故事的进展。记得在看稿的时候,美国出版商的律师就说:“你把这些信交出来给我看看。”我说,那些是我创造的,不是真有那些书信可依循的。想必我做得很不错,以致律师觉得一定有原始数据,其实那完全是我虚构的。总之,这是一种形式,用来表达时间的延续、戏剧的延续。
单:是的,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涉及内容与形式,除了要有好的故事之外,还要考量如何运用技巧把故事呈现出来。阅读《南京安魂曲》时让人感受到你有很强烈的历史意识,尤其你在繁体字版的序言和其它场合中都提到,日本人在二战时受到原子弹的轰炸,针对那个创伤写出了许多文学作品,至于有关犹太大屠杀的文学作品更是不胜枚举,但有关南京大屠杀的文学作品却是少之又少,仿佛中华民族是一个很健忘的民族——至少在文学方面有关重大历史事件的呈现上比例偏低。另外与历史有关的就是,除了中、日两个民族对战争记忆的态度、表现不同之外,德、日两个民族在二战时的态度也不同,能不能请你稍微说明一下?
哈:实际上这是很纠缠的一件事情,因为当时国军的一些最主要、最先进的武器都是德国制的。而且南京是首都,很多德国人待在那里,像南京的医院、发电厂,很多机器设备都是德国西门子公司生产、维护的,就连蒋介石政府好多优秀的技术也是德国人提供的,但同时日本跟德国又是很亲密的盟邦。
大家可能知道《拉贝日记》的作者拉贝(John Rabe,1882-1950),当时是西门子公司驻南京代表,也是德国纳粹在南京分部的总头领,同时他又全力保护中国难民,把自己的住家和所办的一所学校全都开放收留难民,阻止日本军迫害中国人,甚至还写信给希特勒,请求德国政府出面对日本施压。希特勒不做,后来德国总理访问南京的时候把拉贝叫去训了一顿,说他们中、日之间的事情我们不管。这是德国官方的态度。
实际上,中国在许多方面是靠外国人的支持,才能继续奋战下去。虽然德、日政府之间非常亲密,但大部分在中国的德国人全力帮助中国人。像德国商人史佩林(Edward Sperling)举着白旗为中国人去和日本人谈判,因为当时中国人不能直接出面,否则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起来。史佩林代表中国人去谈判,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史书里都有记载。试想,努力把保护全城、整个首都的中国平民百姓的责任扛在肩上,是多么艰巨的一件事。虽然谈判不成功,但他们还是全力以赴,那种精神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单:的确,拉贝等人的人道精神不仅在当时赢得了中国人的感佩,直到今天也依然为世人所推崇。让我们回到中、日两个民族在文学上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呈现。日本本身在二战时也受到非常重大的创伤,尤其针对原子弹的轰炸写了不少文学作品,发挥了相当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中国文学作品在数量上微乎其微,影响力也少了许多。
哈:是的,井伏鳟二的《黑雨》在世界上赢得了很多读者,赫希的《广岛》(John Hersey, Hiroshima)则属于报导性质。这些书都把日本呈现为受害者,为他们赢得世界的同情。反观中国近代史上的许多灾难,有些是外国人造成的,有些是中国人自己造成的,可是都没有得到很充分的表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作家的失职。南京大屠杀肯定有人写,像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虽然没正面写,但也尽量想写。好多这种努力,但往往受到当下政治的左右,结果造成一种局面,就是历史变得很模糊。
像我小时候在中国大陆,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并不清楚。听说外国人都是日本人的帮凶,果真如此吗?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南京安魂曲》出版之后,有人问我写这本书的动机,我就回答说:我的重点很简单,就是把事情讲清楚,这些记忆不能那么模模糊糊的,而我要从头到尾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就是这种很原始的动机。
单:在日本很多人,尤其右翼分子,都说没有南京大屠杀那回事。但也有一些人站在另一个角度,正视这段历史。就我所知,你曾经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见面,就这方面交换过意见。
哈:是,交换过。他抱持的是非常进步、自由的心态。他认为这是日本民族必须面对的事情。他还告诉我一件事,曾经有位妇女写了关于这段史实的回忆,被日本右派告上法庭,她很害怕,大江健三郎替她出庭辩护,被告一方只有他和那位妇女两人,而原告那一帮人很多。上了法庭以后,大江健三郎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结果打赢了这场官司。他当时愈讲愈激动,我回来仔细一想,我们都说日本人固执,故意不面对历史,但也有人仗义执言,而且还有一个完善的法律体系,让大江健三郎能打赢这场官司,显示了至少还有法律的公正独立。
然而日本人面对南京大屠杀,也有所谓的“虚构派”,认为整件事情是中国人编造出来的,根本没有南京大屠杀这回事。《南京安魂曲》出版以后,不断有人问——包括英、美、日本媒体——有多少人被杀?我说:受害者有多少人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中国方面说是三十万,日本方面有人说的确有这么回事,但受害人数也就五、六万。大家忘了一个事实,在国际战犯审判的时候,国际法庭的定论是至少二十万,所以我说这个数字是个底线。然而,你能说杀一百个人就不是杀人吗?这里存在着这么一个基本的问题。
写这本书时,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始终在问的。国军为了阻挡日军前进,炸开黄河花园口的堤防,没有事先告诉老百姓,结果至少淹死了八十万人。我的问题就是:是在南京被日本人杀死的人更痛苦?还是那些睡得正香时,突然被水淹死的人更痛苦?对死者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全人类所能承受的痛苦的强度,或者忍耐的强度,只能以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来衡量。所以说,对受害者个人来说,是没有太大区别的。总之,对我来说,个体的生命价值是最重要的。
单:是的,由这段话可以知道哈金先生统揽全局的视野,以及他的反省能力与人道精神。到目前为止,你的书在中国大陆正式出版的只有两本——《等待》(Waiting)和《南京安魂曲》,而且《南京安魂曲》的简体字版几乎是与英文版同步出版,甚至比繁体字版还早。能不能谈谈为什么《南京安魂曲》会受到这样的礼遇?这本书在大陆出版之后的反应如何?
哈:我没想到这本书能在大陆出版。我们一直觉得在真正出版之前,不应该抱任何希望。这部作品先在文学杂志《收获》上发表,但有些句子还是被拿掉了。简体字版的这本书有些个别的字句也还是被改动了,但总的来说变动不大,还是一部很完整的书,我觉得很幸运。可能因为大陆有位评论家说,这是一本主旋律的书。我想她的意思是说,这类的书是国内很多作家应该做的,政府也应该鼓励做,但是没做。她对这本书一直赞扬,但最后一句话是:可惜这本书被一个海外华人写出来。他们大概就是这种心态:这本书很有价值,却不是他们的作家写出来的。
单:由我所看到的中国大陆的一些报导与书评,可以看出这本书对中国作家也有相当的激励作用。这本书原本是用英文写的,在英语世界,尤其美国,反应如何?
哈:这本书在美国书评界的评价有分歧,有一班人认为非常好,特别是即将出版前,出版商照例提供给一些重要的报章杂志,像是《出版家周刊》,以及专门为图书馆推荐新书的刊物,他们的反应都非常好。但真正出版之后,反应分歧很大,有些评论认为很好,有些评论则认为这本书一无是处,没有一根好骨头。我认为这是有点政治性的,因为日、美双方的关系非常亲密,多少也影响了对这本书的接受度。然而读者自有公断,因为这本书初版之后又印了两次,全书问世至今不到几个月,一共印了三版,这说明了读者还是买帐的。
单:接过读者来信吗?
哈:有,有的人说很喜欢这本书。还有美国传教士的后代,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的孙女也给我写过信。他们都很感动,表示应该讲清楚这件事情。
单:从这可以看出来,一本书写出来以后,可能不只是余波荡漾,甚至是波澜壮阔。
哈:这也不好说。但《南京安魂曲》出版后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波士顿的日本使馆一直找我,本来我答应去的,后来又决定不去了。结果他们又找了我几次,我就索性不回应了。日本的一些报纸也通过英文的记者代表来访谈,问题是他们努力把我放在一个被告者的地位,所以我就回答说,我不愿意以被告者的身份来回答这些问题,以后我也就不理会了。这主要是从张纯如(Iris Chang,1968-2004)学到的教训。我想张纯如的精神压力以及受到的摧残,很多是来自他们,一天到晚就好像你做错了事要道歉、要反省,这个压力很大,叫人受不了。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为什么张纯如受到那么大的压力、那么大的刺激,所以我尽量躲开。①
单:张纯如的《被遗忘的大屠杀:1937南京浩劫》英文版于1997年出版,台湾也是1997年同步翻译出来(简体字版《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1998年出版)。
哈:那是第一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重要英文著作,广受瞩目。他们家是从台湾移民过去的。
单:是的。由此可以看出,写这么一部小说,并不只是一个小说家写一部作品而已,而是要面对……
哈:一个传统。
单:是,要面对一个传统,以及意想不到的压力。你在台湾出版的作品愈来愈多,愈来愈受到重视,所以这次来台短短几天就接受了许多的访谈、采访。另一方面,会不会也是因为这本书写的是南京大屠杀,所以对你感兴趣的媒体特别多?台湾媒体对你的兴趣主要在哪些方面?哈:我也不太清楚。我来之前所了解的行程并不是那么紧凑,抵达之后才发现行程很满,而且不时加入新的活动,我也吓了一跳。当然这种现象和这本书写的是南京大屠杀是有关系的,因为这确实是中华民族的一个重大创伤,而这件事情要是不说清楚,就像一道久不愈合的伤口,老在发作。虽然一本书、两本书也不可能就使伤口愈合,但是总得做,总得想办法。
单:对你个人来说,你的伤口有没有透过写这本书而愈合?因为你在繁体字版的序言中提到,你在写这本书的期间哭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梦到你太太生了一个小孩,而那个小孩的脸就是魏特林的脸。
哈:对,我有两次写不动了,想要就此放弃,但又特别沮丧、不甘,觉得一、两年的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那时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太太生了一个小孩,小孩用蓝布包着,是一张小姑娘的脸,那是魏特林刚开始在中国教书时的一张照片中的脸。我把这个梦当成是一个启示,也就是这本书不光是我自己的,因此一定要继续做下去,一定要做好。
其实,在写作过程中感觉在精神上不断地受折磨,因为不断地想很多问题,愈想就陷得愈深,这是没办法的。所以说,虽然流泪是正常的,但在写作时不能流泪、动情绪。叶慈在《碧琉璃》(W. B. Yeats,“Lapis Lazuli”)一诗中曾说过,演员在舞台上就要扮演好他们的角色,“不能把台词打断来哭泣”(“Do not break up their lines to weep”)。也就是说,称职的演员在台上表演时,不管内心多么悲痛,还是要继续扮演他们的角色,不能把台词给弄乱、把戏给砸了。同样的道理,作家写作就归写作,虽然感情上的痛苦是有的,只不过这个过程你必须忍受。
单:你忍受过这些痛苦,如果在座有人想从事写作的话,你会有什么建议呢?是劝他们不要像你一样走这条辛苦的路?还是有什么建议让他们能面对这些痛苦?
哈:说句良心话,如果要写南京大屠杀这样的题材,最好是已经写了几本书以后,因为失败的话打击会非常大。这是真心话。《南京安魂曲》在英美世界的书评就明显地一分为二,但是因为我在这之前已经出了几本书,在文学界已经有了一些纪录,所以书评再坏也不至于坏到哪儿去。但我意识到,如果这是一个作家的第一或第二本书,很可能一下子就栽个大跟头。
总的来说,一般的书不会像这本书那么沉重。一般来说,不管做什么事情,可能只有一种办法能做好,往往这个办法就是最难的办法,所以说不能有侥幸的心理,一定要有耐心地做下去。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对写作来说,青春是真正的本钱,所以动笔要趁早,才有体力。体力跟学问、见识虽然是两码子事,但有很多事必须趁年轻有体力、有精力时来做。比方说,张纯如的书出来以后,据我所知在美国好几位华人历史学家说,自己一辈子就想写这么一本书,没想到却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写了出来。反过来说,他们要是年轻的时候就动笔的话,很可能就做成了,所以动笔要趁早。
单:套句哈金先生在其它地方说过的话,写作的劳动量很大,需要很大的精神和体力,所以动笔要趁早。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方便透露下一个写作计划吗?
哈:我下一个写作计划跟移民有关,是在美国的移民,在情调上跟《南京安魂曲》很不一样,是比较轻快一些、比较喜剧性的。
单:我们现在开放给现场的来宾发问,请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
问:哈金老师你好,我之前在文章中看过,你二十二岁才开始学英文,二十六岁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5年赴美留学,1989年决定留在美国后立志从事英文写作,并且得到美国许多重要的文学奖。以你这样的背景,却把外语学到比英美人士写得还要好,请问你是用什么样的决心跟心态学外语,之后又以外语来写作?
哈:以我个人的角度和境遇来说,就是为了生存,因为我所有的学位都在英语方面,所以我的工作都只能靠英语。你说我的英文写得比英美人士还好,其实那也不一定,但是我特意要写出一种有情调的、叫人看得出是外国人写的英文,却又觉得不做作。这是我的创作风格,不能用好坏来评量,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可能不喜欢。但我总是说,特别是对年轻人说,尽量用第一语言来写作,不要用第二语言,因为其中有很多很多的困难,有些是你意想不到的。
第一语言不等于是母语,比方说,我儿子的母语是汉语,但他的第一语言是英语,也就是说,在成长的过程中可能有另一种语言成为你的第一语言。对于作家来说,只有第一语言能让你充分发挥潜力。至于我刚开始写《南京安魂曲》的时候,明明知道用汉语写一定很不一样,但又没有办法用汉语写,因为阻力太大了。
问:第一语言就是作家能够诠释得最好、写得最流畅的语言。若是回到二十二岁,你会选择念中文系,然后完全以中文创作吗?
哈:那当然。其实很多事都是偶然的,我拿到博士学位时已经三十六岁了,那时候如果我能在美国找到一份教汉语的工作,我肯定会用汉语写作。我的好几个朋友,像康正果,都是在教汉语,还有像郑愁予,他们都是教汉语、用汉语写作的,这也是一条路。实际上,真正的文学作品最终还是超越语言的,没有说哪一种语言比另一种语言更优越。
问:请问哈金老师,你在写作时是用中文还是英文去思考?
哈:我一定是用英文思考,因为需要去感觉语言的节奏和语气,才会有直接的感受。反过来说,小说中有很多人物,当他们在对话、说汉语的时候,我就听到他们说汉语的语气或词汇,所以我还得翻译。这一部分完全是创造的,也就是把他们的汉语对话融入英语中,要努力做到有所不同,叫英语读者觉得像外国人在说话,但还得做到尽量自然,所以这是个很复杂的过程。汉语的再现是创造过程的一部分,但不是在前面,是在最后。
问:哈金老师你好,你的小说我都是看中文的,所以我不晓得读英文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读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的《女勇士》(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Woman Warrior)时,读的是英文版,但我觉得非常有中文的感觉。请问你对她小说中的语言感觉如何?我觉得她的语言包含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不只是英文……
哈:对,她采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文体,而且把大量的广东话表达方式融入英语里,但我并不认为她那种文体在本质上走得很远,因为她主要是用一些词汇,像“鬼”这个字眼,她在许多地方都用上,实际上在广东话中应该是“guy”(家伙)的意思,但她把它深入了、发挥了,也就是说,她融入了很多广东话的词汇和表达方法。然而在那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比方说,感觉、节奏、口音或语言表达方法,其实有些作家在口音上做得比她更远一些,像是华裔美国剧作家黄哲伦(Henry David Huang)就做得很精采。
其实《女勇士》是汤亭亭第一部关于华人移民的作品,作家把它当作小说来写,但是因为商业运作的关系,临出版前编辑说服了她把这部作品归为回忆录的类别。当时另一位华裔美国作家赵健秀(Frank Chin)说:你不能这样做,你写的是小说,而黄种人写的回忆录是白种人需要的种族主义的文体。从那时起,两人就结了怨。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很多亚裔作家写出了小说或回忆录,但出版商逼得他们改变文类。
我认识一个韩裔作家,他写的是回忆录,眼看就要发行了,出版商逼着他把作品归类为小说,因为英美社会对亚裔男性的回忆录不感兴趣,只看亚裔女性的回忆录。但小说和回忆录是两个路子,结果那本书的接受度很不好。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挫折。我很同情他。
单:非常谢谢各位的提问和哈金先生的回答。因为时间非常有限,而哈金先生还要赶下一个行程,所以这个场次就到此结束。再次谢谢哈金老师坦诚分享他的经验与看法,并且希望很快能再回来台湾,与广大的读者见面。
① 张纯如是华裔美国作家,以英文撰写《钱学森传》(Thread of the Silkworm,1995)、《南京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1997),2004年因忧郁症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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