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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的身体

2012-04-29施畅

华文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白先勇

施畅

摘要: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失控的身体”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可以藉此作为观察其身体诗学的一个起点。举止失措、疼痛失常、体形失衡、暴虐失控,均为身体失控的表征,分别引发记忆、暗示命运、象征欲望、造成恐怖。我们可以藉此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理解白先勇悲天悯人的情怀。

关键词:白先勇;身体诗学;悲悯

中图分类号:I0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2)4-0060-05

“失控的身体”,可以理解为身体远离了正常的轨道,为一种自身无法把持的力量所左右、所决定。呈现并凸显“失控的身体”这一形象,是白先勇完成叙事和实现意义的秘密通道,不妨一言以蔽白先勇的身体诗学。人物的命运及其对待命运态度的强烈变更,或者用欧阳子的说法是“今昔对比”,①这是我们对于白先勇作品强烈的第一印象。这在《寂寞的十七岁》、《纽约客》、《台北人》三部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孽子》中,处处有之,俯拾即是。倘或以身体诗学观之,我们可以发现,身体的表面风平浪静,而随着叙事的推进,平静表面下的身体诉求迅速浮现并汹涌而出,从而走向身体的失控。

一、以举止失措来书写记忆

失控的身体是记忆的触发器——正是由于身体的失控,隐秘的记忆才能更好地汹涌而出,破碎而真实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但是,汹涌而出的温情记忆该如何面对一个残破的当下呢?面对沉重的肉身,灵魂又将作何感想?

《游园惊梦》中赴宴的钱夫人忽然感到不安:自己究竟这是怎么了?才做的头发,被风一撩就乱了;才裁了杭绸做的衣服,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从绍兴办来的陈年花雕竟然也这么伤人,险些把嗓子也喝哑了……可是,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任他多大的场面,哪一次不是应付得妥妥帖帖?然而,一切都随着身体的抖动而不稳妥了起来,一切都随着失控的身体开始失控。长期压抑的情感,开始不可遏制地浮出水面。接下来那连喝数杯的花雕,才是身体真正遭受入侵的秘密通道。在酒精的作用下,身体的戒备开始松懈,与郑彦青的密会偷欢,月月红十七的横刀夺爱,往事历历,混乱无序。记忆的潮水波涛汹涌,淹没了钱夫人那失控的身体。

“没有一个完好如初的过去,一个纯然的过去等待我们去寻找,去唤醒,去复现。”②于是,记忆可能算不上真实,或者说仅仅只是心理的真实而已。当下的体验与记忆相互较量,远远不及。或许,大陆的花雕喝起来原本就割喉,台湾的丝绸未必就一定粗糙扎眼,但是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陆不过是一个繁华不再的旧梦,一个业已远去、不可触及的影子。在这抹影子的笼罩下,衣着过气,不胜酒力,沾酒即哑。韶光年华已然转身离去,身体陷入了衰老的阴影之中。

过往时间的重负毫不留情地堆积在了身体上,由瘦而胖,皱纹生长,身体成了时间最好的见证者与受害人。因为,这个见证者不会说谎,这个受害人无处躲藏。梅洛—庞蒂就认为,“只有身体,才能更具体真切地记录我们关于过去的种种印记。我们的思想可能会欺骗我们,情感则更是常常欺骗我们,但是身体则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③白先勇正是借“失控的身体”来讲述人生的“历史感”与“无常感”,④身体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与无常的受害人从而进入文本。

记忆由“失控的身体”触发而至,却要面对一个如此残破不堪的身体。“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寻找使生命变得沉重”,⑤直面身体的灵魂因此深感苦闷。这种苦闷永远挥之不去,正如身体背负时间的重担,绝无重返轻盈的可能。“对青春不再,对时间、对时间的变动而造成的毁灭的惧畏——一切都要随着时间的洪流而消逝”,⑥正如我们浑身颤抖又满怀希望地摩擦阿拉丁神灯,灯神钻出来,看了看颓败的肉身却只是摇摇头。竭尽全力的我们,因无可挽回而颓然倒地。

不过,正是有如此颓败而沉重的身体横亘在我们面前,青春的年华,鼎盛的荣耀,才在记忆的深处如此强烈地引诱着我们。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与沉浸,既是对无可挽回的一种确证,又是寻找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正因为这种价值永远无法确认于当下,才需要苦苦找寻于昔日。因而,这是记忆建构在此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记忆所表达的正是我们最为卑微的希望。钱夫人仍能重温自我价值的旧梦,仍能心怀卑微的希望而不至于沦落,这也正是白先勇的悲悯之处。

二、以疼痛失常来书写命运

刘俊认为白先勇笔下的“命运”首先是一种解释,“它的出现使得人们为自己身不由己、难以把持的生存形态寻找到了一种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而人们寻找出这一解释本身也就证明着人的生存形态的脆弱和人生走向的迷惘”。⑦而白先勇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愿意将同性恋者的性向选择用宿命来加以解释。⑧受尽折磨的灵魂似乎永无得救的希望,人生是如此的无可解释。命运正是对“无可解释的人生”的最后的解释,而身体的疼痛和疤痕则是对“无可解释的人生”的鲜明标记。

白先勇的文学世界里,身体往往作为一种冥冥之外的异己力量,决定自身的命运。长相、筋骨、疼痛、疤痕、遗传等等身体存在形态,无论是先天遗传的还是后天施加,往往都与其将来的命运有着若隐若现的可怕联系,从而生成了瘴气弥漫的宿命迷阵。《游园惊梦》中,钱夫人欢乐苦短,荣华早失,最终是应了瞎子师娘的谶言,“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作为痛楚印记的伤疤,暗示了身体曾经无比战栗地面对侵害。苦心忍受的痛楚正预示了命运的艰难多舛,无法消泯的印记也正预示着命运的无处可逃。伤疤正如一道道符咒,一经触摸,不幸的命运便如影随形。疤痕是命运的处处设伏,人物的命运由此昭示。《孤恋花》中的妓女娟娟,便是一个被孽缘缠身、无可逃遁的悲剧形象。娟娟遭生父强暴,遭发疯的母亲的啃咬,堕入红尘之后又碰上煞星柯老雄,受尽凌辱与虐待。终于,娟娟“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尖叫着,用一只黑铁熨斗敲开了柯老雄的天灵盖,最后完全疯掉。可以想见,娟娟的脖颈上为疯母所咬而留下的一个“蚯蚓似的红疤”,正是疯癫症家族异常鲜明的一个烙印。如果没有这道烙印,我们只能通过内在的基因来想象疯癫遗传的可能。而这道红疤,“滑溜溜的,蠕动了起来一般”。伤痛勃勃生机,随时呼之欲出。疼痛与暴虐有着天然的联系。天风海雨似的暴虐带来无休止的疼痛,而层层累积的疤痕最终又不堪忍受,终于高举利刃达至终极暴虐——死亡。室友云芳“一冲开门,赫然看见娟娟赤条条的骑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卧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条的。娟娟双手举着一只黑铁熨斗,向着柯老雄的头颅,猛锤下去,咚,咚,咚,一下紧接一下。娟娟一头的长发都飞扬了起来,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在尖叫着。柯老雄的天灵盖给敲开了,豆腐渣似的灰白脑浆洒得一地,那片裂开的天灵盖上,还粘着他那一撮猪鬃似的硬发,他那两根赤黑的粗膀子,犹自伸张在空中打着颤,娟娟那两只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动着,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骑在柯老雄壮硕的赤黑尸体上,突然好像暴涨了几倍似的。”娟娟凌然居高,不可侵犯,业已构成了对“命中孽缘”柯老雄的威胁。娟娟“瘦白”、“青白”,而柯老雄通体“赤黑”、“粗膀子”、“猪鬃似的硬毛”,一上一下,一白一黑,一弱一强,一瘦一粗,这一系列的身体反差无时无刻不冲击着视觉。一下下的猛捶,上下甩动的青白的奶子,以及斑斑点点迸溅的鲜血,停滞在那个失控的时刻。可怖的反差再加以凝固的瞬间,所产生的效果永远激荡人心。这是失控身体的无言宣告,在表达自己的力量和决心。“疯癫不是暴露了某种生理机制,而是揭示了某种以兽性的可怕形态肆意横行的自由。”⑨任其兽性的血脉喷张,任其兽性的粗野横行,这可以视作娟娟面临生存困境的退无可退的抗击,其背后的潜在诉求无疑是自由。

此后,在疯人院里的娟娟“反而带着一丝疯傻的憨稚”。娟娟见了生人就咬,这意味着自我防卫机制的重建。受尽磨难的娟娟,不再孤苦受罪,不再逆来顺受,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而这种救赎,是建立在身体的失控甚至于发疯的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对身体的击杀与毁灭的基础之上的。因而我们似乎可以说,失控的身体所带来的疼痛和疤痕,注定了命运的不幸;而身体的失控又反抗了不幸的命运,从而跳出孽缘的积压与轮回。白先勇也表示对娟娟命运设计有所考虑,疯傻后重返归童真的娟娟,“超出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超出了历史,超脱了她的苦难”。⑩诚然,白先勇对于疯癫的理解是不无悲悯心肠的——退守疯癫即重返童真。娟娟的结局设计,可能与白先勇身患精神分裂症的三姐白先明相关。白先勇认为或许正是因为白先明太善良了,“不喜欢这个充满了虚伪、邪恶、竞争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个童真世界里去了。”“事实上明姐一直没有长大过,也拒绝长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进去。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她童真的无限延长。”{11}

三、以体形失衡来书写欲望

身体暗示了一种潜在的欲望,这并不难理解。一般而言,横陈的肉体或许比干瘪的肉体更容易激起情欲,而白先勇却不满于此,他乐此不疲地刻画出极胖或极瘦的人物——有趣的是,这种胖瘦两极的形象在作品中往往相对出现、相继登场。于是,这种对胖瘦两极的叙事偏好,似乎可以作为我们观察白先勇小说身体诗学的另一个起点。

“胖—瘦”两极在女性身上呈现出“放纵欲望—压抑欲望”的对立倾向。也就是说,胖女人往往对肉欲的痴迷更甚。《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喜妹是个极肥壮的女人,偏偏又喜欢穿紧身衣服,全身总是箍得肉颤颤的,脸上一径涂得油白油白,画着一双浓浓的假眉毛,看人的时候,乜斜着一对小眼睛,很不驯地把嘴巴一撇,自以为很有风情的样子”。《花桥荣记》中,洗衣婆阿春“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与之相反,瘦女人往往没有过多的欲望,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像《一把青》中的朱青,是一个“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身段还未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青白”。《孤恋花》中单薄的娟娟虽然堕入风尘,确实是命运的无可奈何。

我们以洗衣婆阿春为例。阿春在这里只是一个福斯特所谓的“扁形人物”,除了满腔的肉欲与挑衅的风情之外,似乎别无个性。而她的肉欲似乎随时可以喷涌而出,引诱落魄无望而又长期压抑的卢先生。桂林的卢先生因避难而到了台北,与家乡的未婚妻“罗家姑娘”天各一方。卢先生独身十多年,拒绝了旁人的热心做媒,一心记挂着未婚妻。后来得知用十根金条便可带人入境,便托人去办,一心想将未婚妻接到台湾相会。谁想遇人不淑,受骗上当,一气之下,万念俱灰,终日与洗衣婆阿春厮混。在房东顾太太的描述中,阿春的肉欲倾向十分明显。“光天化日,两个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条的,那个死婆娘骑在卢先生身上,蓬头散发活像头母狮子!”“蓬头散发”似乎是把自己的每一寸欲望都极尽所能地释放出来。然而问题是,是不是仅有“圆鼓隆咚”的身材才是欲望的横行无忌、大肆引诱的资本呢?

然而,男性身上的“瘦—胖”两极却恰恰相反,呈现出的“放纵欲望—压抑欲望”的对立倾向。例如《花桥荣记》中瘦条个子的卢先生,绝望之后选择纵欲。《香港——一九六○》中余丽卿的相好,也是个扁瘦的家伙。他吸食鸦片,淫浸肉欲,终日醉生梦死。《芝加哥之死》中身材干瘪的吴汉魂,博士毕业之后无所适从,从故纸堆中猛然惊醒的欲望由此爆发,走向毁灭。《孽子》中同性恋者王夔龙,“那般的枯瘦,好像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这是被欲望榨干了的肉身。而胖大的男性与强烈的性欲,二者似乎难以联系。《寂寞的十七岁》里十七岁的杨云峰,发育得早,不仅身材高高大大,连胳肢窝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长齐了。但是杨云峰面对女生赤裸裸的肉体勾引,面对男同性恋者的亲吻引诱,却无关痛痒。《火岛之行》中“长得像坛子一样”的林刚“十分纯真”,即便与几个女孩子相亲相近,情欲也不见萌发。

于是我们不得不思考这么一个问题,同样是表达欲望的攫取与张扬,为什么是女胖男瘦?一般而言,我们的审美视野中更习惯于“小家碧玉”的女性与“孔武有力”的男性——这也往往容易成为欲望投注的对象。如今一反大众的审美视野,或者说为审美视野所放逐的胖女瘦男,他们内心的欲望往往更为强烈,表达起来也更为凌厉,更适于用来表现异乎寻常的欲望。另外就身体形态而言,肥大往往性感,性感往往沉溺于肉欲;而瘦弱往往意味着燃烧与榨干,可以反映出欲望对肉身的反噬。白先勇笔下欲望的同义词,一边是胖女,一边是瘦男,正如《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一面是令人心旌摇荡的红颜,一面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枯骨。白先勇对于失衡体形的书写,隐含了对无疆欲海中饮食男女的宗教式劝诫,实际上是宣扬“欲望可畏”的警世通言。

四、以暴虐失控来书写恐怖

暴虐失控与恐怖书写有着天然的血脉联系。试问,又有哪一次恐怖的成功渲染离得开暴力侵害呢?而白先勇将恐怖书写落实在了“失控的身体”上,因失控而引发暴虐,因暴虐而引起恐怖。暴虐失控往往有其复杂成因,同名小说中玉卿嫂的性格突变乃至命运殊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文本。

性格的突变来源于情绪的失控,情绪的失控在于有所畏惧。我们首先来看一看玉卿嫂她究竟怕什么。显然,玉卿嫂唯恐失掉的,是情夫庆生在情感上的绝对忠诚——这是维系她全部生活热情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庆生最终与戏子金飞燕恋爱并决定与玉卿嫂决裂的原因,与其说是久处禁锢的庆生对于自由的追求,倒不如说是敏感而恐慌的玉卿嫂对于这根救命稻草过于沉重的负荷。

玉卿嫂与庆生的性爱场面,呈现出由暴虐而至的恐怖。“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地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揪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的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这是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啃咬、撕扯、揪、揿、塞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动作,在全力以赴地建构一个失去控制的身体。这种摧残无疑在向庆生的肉身宣告:你是我的!欲望与失望的层层积压,已经不容许身体继续苟延残喘、默默无闻。隐忍已久的欲望与失望、欣喜与恐慌,都于此时此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通过容容少爷的窥视视角,身体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终于失控,并蛮横地表达了自己最大限度的欲望。而失控的身体背后是玉卿嫂深深的绝望,似乎业已预感到了无可挽回的结局。欲望的彻底张扬,反而引向了欲望的死亡之地。杀害与自戕终于在身体失控之后,毫不客气地发生了。

或许只有死亡才无碍于玉卿嫂对庆生的永久占有。玉卿嫂不必再担心背叛与反抗,这大概就是玉卿嫂眉毛终于展平、眼睛终于合拢、神情终于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的原因吧。然而庆生的身体却是一点也不甘心,拳头捏紧,把头扭开,“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两具业已沉寂的躯体以其舒展抑或抗拒的姿势,宣告着自己的态度。我们发现,欲望的永久实现,不得不以另一个欲望的彻底破灭作为沉重的代价。照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对疯癫的划分来看,玉卿嫂以杀戮为代价的殉情,是由“绝望情欲的疯癫”所致,“因爱得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只要有一个对象,疯狂的爱情就是爱而不是疯癫;而一旦徒有此爱,疯狂的爱情便在谵妄的空隙中追逐自身……但是这种惩罚也是一种慰藉;它用想象的存在覆盖住了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12}如果从永不分离这一点上来看,白先勇确实为玉卿嫂渐入无望的命运,设计下了一个或可告慰的尾巴。

结语

极端身体的极端表达,“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13}我们发现白先勇笔下的身体是丰满的,多面向的,它一直抗拒着向简化表面的滑行。失控的身体,引发记忆,制造疼痛,张扬欲望,引起恐怖,而记忆与当下相较是如此的不堪,疼痛及伤痕所注定的命运是如此的不幸,单薄的肉身本身又无法承载欲望的重负,由暴虐而生的恐怖是如此的令人胆寒。于是,回望使人感伤,前瞻又使人绝望。欲望的风月宝鉴令人心旌摇荡又令人心惊胆战,暴虐的恐怖之情叫人似拒还迎又叫人避犹不及。身体的风暴,最终一一尘埃落定,以温情记忆告慰当下,以返璞归真告慰疯癫,以“欲望可畏”劝诫纵欲,以永不分离告慰殉情。悲剧之尾,告慰追随,白先勇对于诸多“失控身体”的命运设计,隐含了作者深深的悲悯情怀。

① 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引自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二卷):台北人》,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140页。

②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63页。

③ 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此论以法国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Proust)的《在斯瓦涅身边》第一部(第15-16页)为例。引自[法]梅洛—庞蒂著,刘韵涵译,张智庭校:《眼与心:梅洛—庞蒂现象学美学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39页。

④ 白先勇:《明星咖啡馆》,台北:皇冠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页。

⑤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8-50页。

⑥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香港:华汉文化事业公司1988年版,第271页。

⑦ 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

⑧ 白先勇认为,既然同性恋者的性向形态是“血里带来的”,是一种天然的“宿命”,是人类的一种自然形态,那将他们归为“异类”就毫无道理;既然道德不是一成不变的,那就完全可以用一种新的道德观来重新“规划”同性恋者,使他们走出道德亏欠、次人一等的阴影。引自刘俊:《情与美:白先勇传》,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

⑨{12} [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75页,第26页。

⑩ 白先勇,刘俊:《文学创作:个人·家庭·历史·传统——访白先勇》,引自刘俊《情与美:白先勇传》,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60页。

{11} 刘俊:《情与美:白先勇传》,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页。

{13} [英]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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