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五十年代致敬
2012-04-29吴言
吴言
二○一一年,遇到了一群五十年代人。
年初,因为史铁生的最后谢幕,读到了很多纪念他的文字,进而引发我读他的原著。在这个不易感动的年代,史铁生的生让人感动,他的死也让人感动。春天,读到王安忆的新作《天香》。安忆极少抒情,以往的小说总是流露出一种精练甚至世故,《天香》依旧从容平静,但温暖的、令人感动的力道增加了。这是来自王安忆的感动。夏天,购得“中国文库”中几个作家的小说集,先读了铁凝。铁凝是当今作协的掌门人,这些年很少读她了,但这次我发现,铁凝还是铁凝。她的作品里没有应景之作,透露最多的是小说家独到的眼光,在敏感的领域甚至有很大胆的探索。从一个细节,奶奶的追悼会上,“我的眼泪总也不来”,感受到的是铁凝的真诚。接着读王安忆。读完她的《乌托邦诗篇》,她的真挚和坦诚再次感动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人都是五十年代生人,他们身上有着其他年代人身上没有的特质。在文坛他们显然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一代人。作为一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我感受到的是他们的引领。“向五十年代致敬”,这个声音从我心底开始流涌。秋天,关于茅奖的争议引发了我的好奇,我起意要读泱泱十部《你在高原》。我对五十年代人的认识在《你在高原》里得到了印证,张炜同样认为这是有着特殊生命历程的一代人。《你在高原》的阅读从立秋持续到立春,这是我的阅读经历中最为厚重深远的一次。穿越这次长长的心灵之旅后,我感觉自己已然不同,心中对五十年代人愈加敬重。
在这篇文章里,我想通过一部令人尊敬的作品,还有一位令人尊敬的作家,对五十年代人做出解读。也藉此,向五十年代致敬!
你在高原
在《你在高原》的自序中,张炜这样写道:
“这是一部超长时空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为记录者认为: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不了解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样说可能并没有夸张。
“我是一个五十年代生人,可对这一代,我仍然无法回避痛苦的追究。这是怎样的一代,你尽可畅所欲言,却又一言难尽……”
可是想要通过《你在高原》归纳出五十年代人的精神特质,却并非易事。《你在高原》并没有专门写五十年代人,那些他们成长过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文革”、红卫兵、上山下乡……作品中几乎没有正面提及。对父辈经历的探寻和对当今世事的思考是《你在高原》的主线,作品没有对各个历史时期的大事件给予关注,更多的是把焦点聚焦在了一个个人物的个体命运之上。全篇以第一人称写就,很多篇幅都是主人公宁伽的感悟和省思。就是在这些深情的倾诉中,让人感受到了五十年代人的精神脉络和特质。
先让我们回到起点处,从五十年代人的父辈开始说起吧。《你在高原》的第一部也正是从《家族》开始的。五十年代人的父辈,不可避免地是从上个世纪前半叶最为动荡的岁月走过来的。父辈的命运不可能不和战争联系在一起。但凡战争,总有敌我,总有胜负。这些不可调和的因素就在主人公宁伽的家族中存在着,决定了他奇特的命运。在《家族》里,父系和母系的家族联姻,如果往前推一百年,会给双方带来鼎盛,而实际情况却是加速了两个家族消亡的命运。
《家族》的写法很特别,写战争,却并不点明是什么战争,是御外还是对内,只是说平原上的一场战争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场战争。参战的各方都写到了,视角基本平等,并不刻意区分正反。时代的大背景淡褪了,焦点放在了个人身上。对于父系和母系家族的掌门人,宁周义和曲予,没有过多写这两个那个时代的精华人物如何建功立业,反而写了很多他们的用情,他们对女人的深切爱恋。用书中的话说,他们“交付和给予的能力都太强大了”,这样的人总是有一腔热情,总会有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生。他们最终选择了敌我不同阵营,但最后的结局却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父亲宁珂作为两个家族的交点,对自己家族的背叛仍然未能换得忠诚之名,最终被他所投靠的革命阵营打为阶下囚,终其一生都在服苦役。对于这样的历史吊诡,后辈怎能放弃探索和追寻?这是全书情节最重要的推动力。宁珂做了哪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做了虚化处理,反而关注到了瞬间的一次心惊,一瞥眼神,一种直觉,正是这些瞬间昭示了命运的走向。对宁珂的战友,那些革命者的书写,也还原到个人,就会发现他们身上的局限,让人怀疑他们作为人的完整性。他们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同时也冷酷无情。他们对不属于自己阶级的人的不信任和仇视是根深蒂固的。也许正是这些因素,决定了父亲宁珂的命运,也是胜利后我们的民族再次大失血的原因。
这些胜利者进了城,入住到了橡树路上,成为城市的主人,主宰着他人的命运。第二部《橡树路》就成为权威的象征。书中这样写这些权威:“任何时期与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角落流布着一些超级人物,他们有的貌不惊人,业绩平平,有的甚至还有着可怕的缺陷,但就是不可忽略不可埋没。这些人大半位高权重,活在历史的交叉路口,占据了奇特的位置,使人望而生畏。”
全书写到的胜利者几乎没有一个能完善和延续自己的英雄形象,对于父辈这一代中的权威,《你在高原》总是不断地提出质疑。在第二部《橡树路》里,主人公宁伽因为联姻和这些权威再度取得联系,但同作为胜利者的岳父却始终难以取得和解,在他眼里岳父冷硬无比。第三部《海客谈瀛洲》中的权威霍老,甚至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怪癖,平生两大爱好,爱学习,爱女人。第五部《忆阿雅》中宁伽的恋人柏慧的父亲柏老,也是位进城的军人,最终却充当了学术专业上的权威。自己在专业领域的两本著作,还是特殊年代靠迫害、奴役他人做“知识苦力”奠定的。这同第一部中的所长裴济非常相似。在第八部《曙光与暮色》中,被迫害的知识分子曲涴这样形容这种苦力:“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 第六部写了“六人团”迫害案,那位首长手上沾满自己同志的鲜血,这些同志也同父亲宁珂一样,是他们那个阶级的背叛者。第十部《无边的游荡》中的岳老曾经位高权重,最终还是晚节不保,甚至同自己的养子争抢女人……
五十年代的人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父辈:高举过理想的旗帜,历经过战火的洗礼,已经被锻造得坚硬无比、神化到不可逾越。共产主义理想不可谓不崇高,可是理想的践行能否跨越社会的发展阶段,能否超越人性的进化阶段,即便是历史唯物主义也难以给出现成答案,而有待现实去回答和印证。从一个大写的人的角度看去,父辈的光环难以掩盖他们自身的缺陷,在理想的映照下这些缺陷更加明显,所以书中说:“有人一方面表现出惊人的纯洁,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浊和丑陋。”对这样的父辈有客观的认识实为不易。同父辈的关系,同样意味着和权威的关系。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是顺从屈服,怀柔妥协?还是反抗力争,背叛远离?对五十年代人来说,终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命题。
读第五部《忆阿雅》时觉得有些散乱,看完全书后明白了这一部的意义。张炜是书写传说和寓言的高手,阿雅是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对主人忠诚不渝,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阿雅其实暗喻着同父辈的关系,所以书中说,“所谓的远行,真正的远行,首先就是从离开自己的父辈开始的,就是从所谓的‘岱岳脚下转身走开。我们是五十年代生人,已经不再轻信阿雅了,一旦走开,就不会为了一个轻信和许诺冒死回返,而是要一直跑、跑,要来一次挣命的远驰……”
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十年代人是开始真正独立思考的一代。父辈们确实砸烂了一个旧世界,但在精神和信仰领域却没有真正的建树。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让父辈们的信仰遭到了质疑甚至摧毁。五十年代人想让父辈的理想依然召唤自己,却被现实击得粉碎。五十年代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片精神的荒漠,我觉得只有这一代人经历了集体的幻灭。在一片瓦砾堆里,他们不得不依靠自己,一砖一瓦地构建自己的精神支柱和信仰体系。
与描写父辈,那些男性权威不同的是,全书对母辈,对女性的书写充满了爱戴。《你在高原》里对男人和女性各种类型的情感的描绘,其丰富、深入、细腻程度前所未有。这些情感里有亲情、爱情、友情,以及这些情感的混合和交集。令人心惊的是,在第一部《家族》里,第一次出现那些热烈如爱情的诗篇,隐约是写给长辈女性的。这样的情感超出了我已往的阅读经验,让人心中有些不安。因为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使得这种爱没有固着在亲情上,而含有了爱情的成分。细想一下,这种情感发生在一个少年男孩身上也是正常的,只不过男人们,还有这个世界不大愿意承认。宁家父子都有这样的感情经历,对于父亲宁珂是阿苹奶奶,对于宁伽是女音乐老师。他们似乎因此受到了爱的启蒙,从年少时就懂得了对女性的爱戴,终身都成为一个“爱力”深厚的人。只不过苦难使得父亲走向了热爱的反面,而宁伽却一直把这份特质保存和延续下来。这种爱一直在他同女性的爱恋中延续着,这种爱成为了他一生的追寻。这种爱也洇漫开来,化成了对平原、山川、花木、鸟兽乃至万物的爱。这种爱成为了一种源头。
写到具体的情爱时也足够丰富,有年少时对伙伴的探索,青春时想要在一个好姑娘身上将自己的身心安放。张炜写得温柔细腻,虚实得宜,“一个男人不可能有再好的夜晚了。”让人同样觉得很惊讶的是,还写了年少时受到的来自年长女性的侵犯。这也是很少作家能在作品中披露的,不能不说这也可能是男人情感的组成部分。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当然也要面临其他女性的诱惑,作者也同样没有回避。面对充满魅惑的女性,宁伽流露出的坦诚很可爱,“幸亏我没有在很早时遇到她。”但也有动心的时候,在第六部《我的田园》里主要就是写了这样一种挣扎。第七部《人的杂志》也写到了,还是一种挣扎。都写得细腻纯美。张炜对这种情感的处理很理想化,最终止步在了高原状态。他保持住了一种纯粹,不能不说他贡献了一种指引和方向——保持理想是可能的。
对于女性的态度,书中很明确地写道:“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可是我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从张炜这里,我感受到了一种清新的视角,让人拨开重重雾帐,重新打量混乱繁复的男女关系。确实“不屑于女人”的男人很多,就是那些好色的男人,恐怕心里充斥的更多是对女人的轻视。张炜写这段话时,他是来说爱的:“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沉睡和死亡。”爱女人是男人的天赋,回避它,滥用它,都是在浪掷造化。
对于女性的苦难,张炜这样写:“一个女子对磨难、困苦、不幸、残酷的报复和仇恨,这等等一切造成的不可平复的伤疤皆能忍受,这是可能的吗?所有的男人都应该深刻自省,并以一生的苦行来抵消罪孽或其他。我们或将由此摆脱可怕的人性泥潭。”估计抱这样想法的男性少之又少,这还不要说,现实中好多女性的苦难差不多都是这个男权社会造成的。
我觉得,恒量一个男人的品质,没有比他对女性的态度更好的试金石了。对女性的态度,决定着对“性”的态度,这又关联到一个人如何面对自己身上的“动物性”,最终其实是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态度,是如何让自己的身心合一的问题。《你在高原》里的革命者、权威、知识分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常常出乎人们的预料,可见,“性”何时都是一个重要问题。伴随着主人公同各样女性的情感经历的,是他对“性”的认识和反省。虽然他知道,“一个眼界狭窄、没有想象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过分专注性问题。”但解决这一问题并不那么容易,“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无处不在的、或隐或现的渴望,变成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种不知餍足的野物一样,我没法将其驯服。这是一段远远没有结束的日子,漫无目的地游逛、寻找,都伴有这只野物……”这是发自内心的、坦诚的话语。“我并不是一个绝尘而去的圣杰,而是一个在俗世里苦挣的生命。平心而论,我一方面是谦谦君子,心中盛满了纯洁的渴望;一方面又有无穷的欲望,想获取,想冒险;有时还想堕落,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性的问题。甚至也想尝试一下时代的‘止痛药……”这种反省和挣扎,让人感受到的是一个有着丰沛情感的男性。一个男性对女性有健康的态度,他的世界不可能走偏。一个有着丰富感知能力的男性,是《你在高原》的贡献。
除了主人公宁伽,书中还写了很多一往情深的男人,如第三部中的纪及和第十部中的岳凯平,对受上一辈欺凌的女子不离不弃;吕擎和雨子,对女性的爱戴几近崇拜;武早因爱而疯,眼镜小白因爱而痴。“平心而论,这个年头最重要的事情,大概还是要好好地去爱一个人——深深地、一丝不苟地爱。”书中还写到了很多纯美的爱情,特别是发生在那些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身上的。我在一位五十年代作家的笔下看到了一个深爱女性的男性群落,这些人里很多是五十年代的人。在其他年代的男人身上或男作家笔下不是没有看到过,但总感觉没有这样集中、庞大、深厚。我不由地想,深情地爱女性是不是五十年代的人才有的特质呢?他们的父辈们孕育成长的时代,男尊女卑的思想还处在上风,不能排除他们的脑海里没有这样的封建残余意识。而五十年代的人出生时正逢新中国成立,毛主席豪迈地一挥手臂,“妇女能顶半边天”,人们就把它当成了真理。可以说五十年代的人生来就是接受男女平等的。那时战争年代刚过,女性还处在陪衬和从属的地位。女性的发展对男性造成的威胁,要在很多年后才能显现,那是他们以后几代人所要面临的课题。到了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实行,男尊女卑的思想又开始抬头,男孩从小得到了过多的宠爱,对于女性的爱他们不是没有,只是不会深厚。所以,我基本认定对女性发在内心的挚爱,在五十年代人身上特别深厚,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特质确实在递减,弱化了。想到此,我投向五十年代人的目光里,不能不增加更多的尊敬。
书中这样形容一位美好的女性,“她的笑声就像1972年的河水”。也许只有五十年代的人才会清晰地记得1972年的河水是什么样的,在我们的想象中,那是宽阔、平缓、清澈的。女性像河流,处在低处,承载着世道的排泄物,是很容易被污染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么多美好的女性?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男人相信没有污染的河流?
除了那些美好的、有些理想化的女性形象,《你在高原》中也写了不少邪恶的女人。书中说,“不道德的美人对社会是极为有害的。”有宁伽年少时侵犯过他的女人,也有不少趋炎附势的女人……也许出于作者的偏好,这些女人总是人高马大,与前者的娇小圆润形成了对比。不知道身高和心胸之间有何莫名的联系,也许鹤立鸡群能激起一个女人攫取和控制的欲望?从一个女性读者的角度看,这种美和恶之间的界限太分明了,对女性复杂情感的洞悉和描绘显然逊于男性。这是我感觉到的一点不足。但是后来我想,也许张炜是对的,从女性的天性里她们是应该承载更多的善和美的,也许是世道让其中的一部分走向了反面。那个界限分明的,二元对立的女性世界至少在一个五十年代人那里是存在过的。
读完全书,当我返回头浏览这十部书的时候,总是在第八部《曙光与暮色》停下来,忍不住再次进入。第一次如此,第二次还是如此……
这就是知识分子曲涴和淳于云嘉的故事。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我试图复述概括这个故事时,变换了几种角度和方法,觉得都有损于这个故事本身的魅力。自己的笔力不及让我有种灰心和气馁,最终我选择了放弃。让《你在高原》去说吧,让张炜自己去说吧,没有谁会比作品和作者说得更好。
可是,因为印象太深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描摹着他们的面容。这是全书中那么多人物,甚至男主人公都没有引发的那种按捺不住的心情。想象中,曲涴该像大儒梁漱溟,瘦消的脸庞,深度近视镜。想到的是他老年后的面容,因为在干校的苦役,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瘪着面颊。不过我想曲涴的目光不会像梁漱溟那样坚毅、锐利,他说过自己并没有过奋不顾身的冲撞。我还在想一个九十二市斤的男人会是如何瘦小?而且到了最后,在经历了山中岁月之后,他只剩下了六十多斤。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力,也就是精神的力量,还是他一再提到的“爱力”,让他焕发出巨人的光芒,以致就此赢得了青春美貌的淳于云嘉的爱情?
至于淳于云嘉,作者称为“校园里的海伦”,我则想象不出她会是怎样的一种美,美得像谁?宁伽看到过她的照片,很美,有点儿胖,估计是丰满圆润的那种。那个第一个爱上她的男老师说,“男性不爱上你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你的选择。”奇妙的是,老师早已预感到她会爱上曲涴,因为曲涴的人格和学术地位,也因为淳于云嘉身上天生有一种为理想献身的品质。但一个女人不仅美丽且追求理想,在动乱的世道是何等危险。最终,淳于云嘉这条纯美无染的河流,承载了世道怎样的污浊,还让《你在高原》告诉你吧。
不过,如若把他们的故事仅仅想象为一个男才女貌的话题,那就太老套了,也太庸常了,偏离了这个故事的精髓。女弟子的爱恋并不是曲涴“爱力”的全部。曲涴并不完美,他有自己的罪孽。是他那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反省能力,还有抛开知识所营造出的虚无世界,抛开人生的附丽,在最艰难、最困苦、最简单、最本质的生活面前依然能保持“爱力”,让他散发出了太阳般的光辉。
我不禁想是什么样的心灵,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故事?那里一定像没有掺杂任何化学物质的土地,并且生息适宜,蕴含着淳厚无边的地力。这个故事被安排在了第八部,张炜在写了很多当代的故事后又返回去写文革的事。《你在高原》这十部开始创作的年头是一九九0年代初,十部几乎平行地同时开始。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张炜在这二十年中创作上的演进,我想十部的主要创作阶段大致是按照自然顺序完成的,因此后面几部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笔法上的完美和思想上的成熟。这个故事的叙事结构,描述角度,深入人物内心的深度,语言的精准完美,思想上的深邃……写得真是太好了!没有比曲涴塑造得更好的知识分子形象了!你不可能不对这个故事留下至深而永久的印象。就是为了这些章节,我也希望,《你在高原》你一定不要错过……
像曲涴这样的知识分子,《你在高原》里写了很多,只不过曲涴的故事写得最为细致。第一部《家族》中导师陶明,因言致祸,同妻子临别时这么写:“男人的珍贵和真谛,小家伙在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全部领悟。”为了生命中的白鹭鸟,教授选择了逃离。第二部《橡树路》中许艮教授第一次因迫害逃离,遇到村姑鱼花,第二次从当今主动逃离,是为了当年的誓言,是为了落叶归根。第三部《海客谈瀛洲》中的画家靳扬,一个纯真无邪,快乐如孩童的人,终被迫害致疯,最后致死。第五部《忆阿雅》中的口吃老教授,充当了知识苦力后被迫害致死……
为什么会这么多?读到中途我心里也不禁要生出这样的疑问。这难道是历史的全部么?看来对于“文革”,我这个在“文革”中出生的人也已经淡忘了。这可能不是历史的全貌,但是谁又能还原历史一个完整的面貌?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个体命运,只因为渺小,就应该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吗?是记着还是遗忘,张炜给出了答案:
“可怕的遗忘啊,它是那么迅速地大面积地扩散和感染,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种苦难。
“是的,如果没有决心战胜遗忘,我们的未来将一无希望,我们的努力都迟早会变成一片狼藉……然而选择了遗忘,对不起,也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是,记忆的版图需要更真实、更完整。
“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
拒绝遗忘,应该是作家的使命之一。对于“文革”,他们那一代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回避的,这是大地的创痕,是主人公在那片平原上反复游走不能绕过的。对于“文革”,我们这些后几代的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其实也需要严肃地做出选择,是铭记还是遗忘。今天谈这个话题也许更有意义,如若不记取历史的教训,“文革”悲剧很有可能重演。
所以我也就理解了张炜为什么写那么多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责任,他们必须告诉后人“文革”是怎样的。张炜避开了他们这代人直接经历的红卫兵、上山下乡题材,用主人公宁伽的话说,“这些已经汗牛充栋了,不需要撒了泼地控诉。”他选择了遭到残酷迫害的知识阶层。《你在高原》对知识阶层有特别的关注和同情。知识阶层的命运总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折射出民族和国家的历史。这些人拥有知识,却没有枪支和政权,不可避免被支配、甚至被迫害的命运。“那一代太严肃太认真,一生都想举着火炬,可那些在火光下走路的人却要解下腰上的皮带狠狠地抽他,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看完全书,我明白了第三部《海客谈瀛洲》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笔墨写秦始皇和徐福。始皇东巡,徐福远渡海外求仙问药,在这里被解读为是为了避祸“焚书坑儒”。对知识阶层的迫害是历史长河中的暗流,真可谓源远流长,绵延不绝。思想总是被统治者认为是威胁。也明白了为什么思琳城被称作“百花齐放”之城。“百花齐放”从古至今都是思想解放、风气多元的理想境地。
书中的“我”,主人公宁伽,也是作为知识阶层的一员出现的,所以会有很多追寻和思考。因为父系和母系那两个曾经鼎盛的家族缘故,他同城市和知识有一种天然的、来自血脉的联系。虽然生长于山野,却很难把他归为农家子弟。宁伽后来上了地质学院,这样的经历在五十年代人里不算典型,作者可能有意藉此避开那些大事件,从另一个角度端详历史。五十年代后的人,世道已经不那么动荡,很多人实际都接受了知识的濡染。从这一点上说,宁伽又有更普遍的代表意义。
在宁伽的周围,聚集了他的同类。他们这些人都带着知识分子的痕迹,长于思考,却不擅长行动。在《你在高原》里,并没有写这些五十年代人做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很多时候写的是他们那种不容于世的内心抗争。“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也仍然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人。他们回答给强大无敌的物质世界的,仍就是自己拒绝的声音。”这些人总是想要远行,逃离城市,逃离现实,走向理想,走向高原。但是书中的高原之行,更像是一种指向和理想,作者并没有让它发生在具体的人物身上。
这些人的思考和言论让人印象深刻,从中可品味出五十年代人的特质。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是吕擎。因为父亲是学界泰斗,吕擎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却因为父亲被迫害致死,对继承父亲的道路有着强烈的怀疑和排斥。所以吕擎会说:“我才不会做一个戴着眼镜、面孔苍白、心地善良、永远敏感却又永远无可奈何的人哩。我的想法让自己变得粗蛮有力。”吕擎总是想要寻求自己血液里没有的东西。吕擎是践行远行的主要人物。当吕擎和宁伽他们经历了远行的折折返返,挣扎纠结,最后不得不认识到,“远行的意义有时也在于这种徒劳、艰辛和曲折本身。他们必会历经磨难。只有远离伤感才会变得深沉。”
这些人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中年。每一代人都会经历自己的中年危机。人到中年,既不能放弃理想,又不能与现实妥协,再加青春已逝,机会无多,危机感自然光临。五十年代人所感受到的中年危机,也许更为强烈深刻。不同的是,这一代人总是无法放弃反省和思索。书中对中年的境地有着很精辟的描写: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芜有时是同时出现的,而后者更为可怕。当一切都冷了下来,无动于衷的岁月也就来临了。看破的不是红尘,而是视一切为尘。一层灰尘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们跟从上一辈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凉下来,对其他任何人都很难言听计从了。由于从一切财产公有化的年代走来,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财产,因此这一代人连破产的机会都没有。但我们有一个更可怕的危机,即精神上的破产:荒芜。
“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么,这就是战胜自己的荒凉——这其实是最难得。野心勃勃、一路下流,这仍然也是荒凉。荒凉的中年有时候可以是极具破坏力的——这种力量无论投向那个方向都是可怕的……”
在宁伽眼里,吕擎在精神上的不妥协是比较彻底的,但是在中年危机来临之际,他还是看出了吕擎的破绽,“他也未能逃过一劫:玩世不恭。说到可怕的时代疾患,那么还有什么比这一流行病更为可怕的呢?患者不仅不以为然,而且还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这个时期最大的智者呢。他们漠视的一个事实就是,这样的所谓智者已经满街都是了。类似的情形历史上屡屡发生,其实只是一种循环而已。”
这一群人是精神上的诤友,张炜把他们内心的较量写得很有趣。吕擎在各种理论上的涉猎和探索很有建树,但是宁伽内心觉得,“他还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败。”但是吕擎毕竟是吕擎,当吕擎滤去了外在的浮华,变得更加内向、沉稳、甚至冷漠时,宁伽反而知道,吕擎比以前更为有力了,也变得多少有点令人畏惧了。
所以,当宁伽在婚外情的边缘徘徊的时候,吕擎只点了一句:“伪善是我们的敌人。”就点中了要穴,足以让宁伽止步。发生在这群五十年代人身上的友谊令人回味,这友谊确实是深长的。
吕擎对自己,对他们这一代人,做了一番毫不客气的总结:
“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已经没法避免,这也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一个痼疾。我们这一茬人的长处绝不是自我反省。我们擅长豪举,表演,率领,在自我批判自我铸就这些方面却不占多少优势。这就削弱了我们的力量……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终是没有力量的。我们的高原之行不会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难……既是这样的一群人,发力何能深长?意志何能恒大?韧性何能殊强?” 他们说自己这些人不擅反省,但正是这种反省,折射出了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力量和质地。
还有一个人对五十年代人做了定论,张炜在自序中引用了这个人的话:
“……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这可是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做过了什么?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
说这句话的人是吕擎的朋友林渠。这个人作者并没有详加描绘,只给出一个神秘隐约的背影。这样的人总是站在风口浪尖上,得风气之先,却也随波逐流,堕落沉沦,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领袖。这样的人也是五十年代人的一部分。五十年代给予他的特质,让他还具备反省能力。
对于五十年代人,书中还从下一代知识分子的角度做了映衬和描述。这就是眼镜小白。他的笔记开篇写道:“是眼镜隔开了一个真实的世界。”作者在这里有独特的视角,眼镜在这里意味深长。让人想到张炜一再提及的那个词——“概念化”。如果你接受了知识的熏陶,不可避免地也要接受一个概念化的世界,极有可能就戴上了一副眼镜,所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世界,这是个需要考量的问题。小白还说:“书籍给予的丰富和单薄,在我身上得到了最恰当的体现。阅读使我变得视野开阔,使我更有勇气;但也正好反衬出经历的浅直和简单,这恰恰是多少阅读都不能弥补的。我没有曲折深远的经历给予的忍耐力,也没有这方面的智慧。”
眼睛小白这样描述五十年代人:
“宁伽对他们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别是对他自己,给予了无情的剖析。他对自己作为概念接受下来的英雄主义、表演的欲望、批判而不自省的性格,以及复杂阅历和经验所带来的巨大能力、伴随这种能力的各种有效尝试,曾有过一些令人信服的表述。
“我不是那个年代的人,可是我承认,自己是受这一代人影响最深刻的人。无论如何,我无法回避他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我和他们之间常常结为最好的朋友,并把他们当成榜样。可是我们既带有他们的部分弱点,却又没有他们的优点。对比之下我们显得更无力,更脆弱。”
眼镜小白的观点,可以代表我,还有我们这一代人。以五十年代人为坐标和参照,我们可以更好地定位自己,认识自己。在五十年代这代人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纯粹。那是经过辩证的淘洗,经过现实的磨砺,在浑厚的情感中掺入了理性的思辩之后,呈现出的的一种精神质地。
无疑,五十年代人可以称得上是一代理想主义者,说不上还是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但是,在《你在高原》里看不到任何“高大全”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六十年代以后的人无法摆脱的玩世不恭。五十年代人理想却不死板,不会长着一副“马克思主义”面孔。在《你在高原》里常常能读到戏谑,从宁伽的语气中,感觉到他一直是个“愤青”,无论在年轻时还是进入中年。这种文风的活泼几乎每部都有。特别是写到当下的社会乱象和宁伽周遭的处境时,常常充满嘲讽。我很好奇张炜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怎样保持了一颗生动的心,这些活泼不时闪现,让我怀疑这些统一的文气是张炜在最后通稿修改时加上去的。
张炜书写寓言的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从第二部开始,几乎每部都有寓言。《橡树路》是凶宅中的怪兽,寓意为那些橡树路上的权威;第四部《鹿眼》写救救孩子,寓言是雨神和旱魃,雨神疯了似的四处寻找被旱魃掠走的鲛儿。第五部使用了传说中的阿雅,是一种为自己的忠诚付出生命代价的动物,寓意他们这一代人的挣脱和远行。第九部《荒原纪事》中乌姆王和煞神老母的寓言近乎完美,焕发着神话的异彩。第十部《无边的游荡》中是大鸟,寓意那些残害少女的鸟人,真是传神。
还有那些我无法命名的创作手法,类似意识流的,有着隐喻特质的,非常绚丽。在第四部《鹿眼》里写菲菲和堂哥,用的是公豹和母豹的隐喻,避开了正面的叙述,将一段不伦之恋写得很有美感。少年廖若在游戏厅的遭遇,用隐喻的手法写得很隐晦,却无损于对社会黑暗的揭露。第六部《我的田园》里的一节“春天的哺育”,写成了童话,让人不由地回味这样写的用意是什么?
在题材的涉猎上,《你在高原》的宽广显然是前所未有的。张炜深受十九世纪文学巨匠的影响,企图在作品中体现剧烈变动中社会的缩影。作品给出了一个社会的横截面,上至最高层的权威,下至最底层的流浪汉,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都登上了《你在高原》这个舞台。作者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社会阶层重新划分这样的视角对中国社会进行了解析,对社会矛盾的认识也很深刻。权威对新人的迫害、社会对儿童的危害、工业化对土地和农民的掠夺,还有对环境的破坏,这些题材都写得很深入。此外,还有很多尖锐的话题,如聚众淫乱罪,社会阶层的形成和因此引发的对立,出版界乱象,网络的危害等。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你在高原》创作历时二十年之久,这二十年也是中国发生最深刻变革的一段时间,但读这部作品,几乎没有任何过时的、过气的感觉。似乎作品所写的就是当下正在发生的,很多时候对时务的判断是非常敏锐的。可以说《你在高原》对现实的提炼是非常成功的。
《你在高原》在文字上的探索和创新,让人领略了文字的张力和弹性。“得一词条”,出自一个堕落阿谀的文人。霍老自传写出一个性格混杂的革命者,后来成了权威。“驳夤夜书”,满篇都是愤世嫉俗、辛辣嘲讽。武早疯了后的文字,非常跳跃,但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妥帖,一个人疯了后的文字只能是这样的……
不过,我总觉得这些都是全书的辅料。
读完《你在高原》后,我在想这部书带给我最大的价值是什么?当文字的潮水退去,是什么留在了岸上?不是那些传奇的故事,不是那些肆意驰骋的寓言,不是那些真实完整的记录,也不是那些充满思辩的哲思,我发现是那些情感,是张炜把自身完全投入进去的那些心灵的诉说与呼唤。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我觉得要回到传达情感的语言来看。《你在高原》的语言,流露出一种少见的诗性。这一点在第一部《家族》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在《家族》里,有很多独立的小节,是专门用来抒情的。它们用诗的语言构筑,脱离故事情节,很多的隐喻,让人非常迅疾地跌入了情感的海洋。感情汹涌澎湃,语言炽热浓烈。无疑,我在这里读到了最美的诗篇。也知道了文字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是诗的境界。这是怎样的满腔激情啊!胸中有多少困苦和沧桑,又不曾沉沦和绝望,才会孕育这样的激情。
这样的情感在以后的每一部中都有流露,随时都能转换到对“你”的倾诉中。这个“你”,是爱人、母亲、山川、平原、树木、花朵、动物……万事万物。这样的情怀在泰戈尔那里读到过,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一个世纪前恒河的水更为清澈,那时的天空比现在蔚蓝,那时印度平原和山谷中的森林比现在茂密,那时人们眼中的银河更为绚烂。那样的天地日月精气孕育了泰戈尔的情怀,我以为这样的情怀现代人不会再有了,但我在张炜这里重逢了。人类总是追寻永恒和不朽,在这种内在精神的传承中,我感受到了永恒之光。
以我所见,我们这个年代小说的主流语言是记述性的,许多优秀的小说家流露出来的都是一种老练和世故,看穿现象直达本质。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情已经越来越少了,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是诗的天敌。张炜像保持自己的理想一样,完好地保存了这样的诗情。做老练世故的小说家他不会吗?那你看看第一部《家族》中的缀章,那是我们常阅读到的优秀小说家的写法,生动有趣,成熟老到。做先锋现代的小说家他不会吗?那你读读《九月寓言》,其间散发出的想象力让我认定张炜是小说家中的李白。但张炜《你在高原》的主体没有选择那样的写法,他胸中的激情是那样的语言无法承载的。他回归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让传统再次焕发异彩。
在这个文学被挤到逼仄空间的时代,我常常思考作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单纯只是记录,那当今记录的手段已空前发达。影像代替了文字,比文字更逼真地记录了场景,读图时代已然来临。但是仅此就够了吗?在如山的影像资料面前,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忘却了语言,患上失语症?在今天这个技术主导的世界,人类的语言确实出现了全面的退化。影像无法记载的,是人的心理活动,是人类的情感。这样的记录真的可有可无吗?我们的情感越简单粗疏,我们的痛苦就越少了吗?实际上,随着这个世界滑向物质与技术,我们的头脑也越来越理性了,大脑沟回越来越深入,神经元连接越来越繁复。好像人们不如此武装自己,不足以适应这个世界的丛林法则。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心灵却萎缩了,动脉出现了堵塞,律动迟缓,带来的是全身供血不足,感觉的迟钝和麻木,感受力下降。一个人的死亡有脑死和心死之分,脑死而心脏跳动的是植物人,如果心脏停止了跳动,那脑是一定会死亡的。我们的“心力”,永远是需要锻炼和补充的。这不是理性能解决的。过多的理性会流于冷漠,会构成伤害,对世道人心的挽救终究有限。
所以我觉得,作家的使命中还有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关注人的心灵,记录和塑造人类的情感。最好的作家总是感性的,他们对人类的心灵和情感做出的巨大贡献,丝毫不亚于科学家对世界的影响。情感的世界是虚无的,但是没有了情感,人类将不成为万物之灵长,没有了情感,理性也会变得苍白无力,理性的拓展也会失去原动力。情感的世界里有平原,也有高原。就像人类无法摆脱地球引力一样,世俗生活总有一股向下的驱力,将人类情感拉回到平原状态。那些情感世界的高原经验不是常态,但永远是指引着人类的星辰,是照亮世界的太阳。
读完《你在高原》,我感觉自己情感细胞被修复了。曾经不被接纳、找不到回应,连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的情感找到了呼应。这些情感像血液一样流入我的内心,我想我的内在因此丰富了,对人类的情感我增加了信任。
还有了另外一个收获,那就是对男性也多了一份信任。就我不算宽广但也不太狭窄的阅读范围来说,近年来,还没有在哪部作品里,看到一个健康的、成熟的、具备思考和反省能力的当代男性形象。我们现今的文学作品里写了很多怪人、傻人、疯人,却没有能够塑造一个完整的、令人信服的男性形象。在这个社会转型期,对于处于社会引领地位的男性,无论男作家还是女作家,总感觉无能为力。这是不是同我们社会整体迷茫有关?张洁的《无字》简直对男性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颠覆,这些男人把几千年来这个民族对女人的矛盾态度表现到了极致。横向比较一下,这一点同《你在高原》里对父辈那一代人的质疑和描写真是不谋而合。对男性进行了一次“破”,而“立”又在哪里呢?这时候《你在高原》问世了,为我们贡献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男性,为我们贡献了一种高原状态的指引。
说到情感,我不能不提到张炜的散文《融入野地》。我接受了王安忆的观点,就是看一个小说家情感的质地,要去看他写的散文。在散文里,作家的情感会呈现裸露的状态,让人一览无遗。在《情感的生命》这篇文章里,她将情感和散文,乃至小说的关系说得非常透彻。她例举了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还提到了张炜的这篇《融入野地》。安忆这样写道:“本来我在这一段落里,将要仔细地叙述情感的形态,可是有了《融入野地》在前,我就不必多说了,说也不会说得更好。”
自那以后,我记住了张炜的散文《融入野地》。在《你在高原》之前,我读过张炜的文字只有《融入野地》。说实话,我没有读懂,因为我不熟悉张炜,不熟悉他的语境。它不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那样写得很具体,所有的抒情都是从具体的情境中延伸开来的,让人一步一步到达情感顶峰。《融入野地》也有很浓烈的情感,但写得很抽象,没有具体情境,很多是哲理上的思辩。
实际上在阅读《你在高原》的过程中,也曾有不耐烦的时候,那是因为心情的急切,想要知道情节,无法沉浸在那些散漫的描述和内心的独白中。但情节恰恰是《你在高原》很不注重的,情节也是你看完整部书后觉得不那么重要的。情感的倾诉让全书的节奏慢了下来,多头并进的写作方法也让全书的焦点不那么集中。在前面五部这种感觉比较明显。当看到第四部《鹿眼》时,我感到了前行的困难。我困惑了,怎么那么多的苦难啊?怎么那么多的苦难都让“我”遇到了?这就是生活的真面目吗?这人世还有些许温暖和光芒吗?
这个时候,一个偶然,我又拿起了张炜那篇散文《融入野地》。我欣喜地发现,我读懂了,我也感动了。我不仅读懂了《融入野地》,对《你在高原》的理解也深入了。
《融入野地》就是一篇宣言,开篇写道:“城市是一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终将告别它。”由此我理解了《你在高原》中的“我”为何四处奔走。张炜这样说:“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某种状态的证词。”我明白了张炜为什么写了那么多苦难。我也懂得了张炜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山川、河流、原野,“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于万物间”。对于《你在高原》里那些炽烈的情感,我在《融入野地》中也找到了出处,“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早在二十年前,张炜就做出了选择,学会了拒绝,收心敛性,追赶着自己的修行,“就为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开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对于自己作品,张炜早有了一份智者的了然,“我亲手书下的只是一片稚拙,可这份作业却与俗眼无缘。我的这些文字是为你,为他和她写成的,我爱你们。我恭呈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这部写半岛平原的书叫《你在高原》,高原空气稀薄,天空蔚蓝,离太阳最近,离神灵最近,高原一片纯净,所以书的名字会脱于一句诗:我的心啊,在高原。这里的“我”转换成了“你”,这个“你”,既是我们自己,也是那我们以外的一切一切……
王安忆的眼力是值得信任的,这确实是一篇上好的散文。可以一读再读,每一次读它,都会有着初读的鲜活,也能读出前所未有的新意。令我赞叹的是,张炜早在二十年前就具备了如此成熟和完美的思想境界和文字把握能力。那时的他,显然已经站在了高原之巅。更好的是,张炜没有就此止步,他起了程,终于为我们贡献了《你在高原》。
我专门看了一下成文的时间,《融入野地》写于一九九二年八月,正是《你在高原》各部同时开始前后。看来在写《融入野地》的时候,《你在高原》的构思已经成形。写作《你在高原》这部巨著所需要的情感,也已在张炜心中酝酿饱满。张炜的小说和散文互相映衬,你不可能对他情感的质量产生怀疑。
还是在那篇《情感的生命》中,王安忆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没有好的长篇小说?是因为我们情感的体积没有那么大了。”可是,大体积的情感在哪里呢?在《你在高原》里,我终于见到了。所以,我觉得《你在高原》编后记中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此言不虚。读完《你在高原》,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在高原》值得信任,令人尊敬。
所以,当初那些说它“因长获奖”的言论不辩自明。我很惊讶它会出自文学专业人士之口,也很遗憾它出自我很尊敬的一本杂志的工作人员。我无从知道这是否是他们看完后下的结论。如果亲自读过,那我会对他对情感和语言的鉴别能力产生怀疑。如果没读,那只能是缺乏起码的职业精神。这些言论到目前唯一的价值是起到了争鸣作用,激发了我这种边缘读者的好奇心。为此我为他们遗憾的同时,也会对他们保留些许感激。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虽然身在高原,却永远也不知道高原会有怎样的面貌。
我爱安忆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当我读完王安忆的《乌托邦诗篇》,我很想套用小说结尾的句式,也套用王安忆写过的一个题目《我爱比尔》,说出这样的话:
呵,我爱安忆,我很爱她。
“爱”这个字,在一个中年人的词典里是很少被提及的。不提,是因为已经懂得了这个字的分量和意义。那些通常用在异性之间的爱的通义,几乎遭到怀疑。可是,我很确认,“爱”用在安忆这里,安全稳妥,深具本意,她当得起。
如果说在文学上有谁能称为我的导师的话,那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人,那就是王安忆。但在开始时并非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影响力正在高峰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那时候我的偶像是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的安然,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红衣少女》。那时也读王安忆,有印象的只有她的《六十九届初中生》,感觉是在写她自己的经历。当文学逐渐滑向边缘的时候,我在九十年代也远离了她。但对文学一直念念不忘,新世纪初我在书店购得了王安忆的《心灵世界》,是她在复旦大学的小说讲稿。很奇怪的是,安忆导读的名著我读过的很少,但这部书我却看了好几遍。我从这本书里学到了对小说的分辨,比如她说,爱情是一流作家和九流作家都喜爱的题材,但前者撕开人生的真相示人,后者制造人生的美梦。此后对文坛的关注多了起来,我发现安忆已经走得很远了,在文坛已经是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了。前几年读她的《阅读笔记》,那篇《情感的质量》让我品读再三,它教会了我对情感的分辨。什么是情感的小乐子,什么是大快乐,什么是情感质量的高和低。我觉得安忆在情感的细度、粒度、密度方面的贡献是独一无二的,在当代作家里无人能出其右。她细密的思维,她从实践提炼理论的功夫,她以唯物和科学的态度对待情感,将其辨析和量化的思维方法,都特别适合传授。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是一位女性,对女性有一种言传之外的指导意义。
还不止这些,在理论和方法论方面有建树的方家们比比皆是,安忆唯一的不同是不断贡献好作品。她在创作题材上的广泛,写作手法上的多样,为她的理论提供了深厚的基础和说服力。说到她的作品我很词穷,这里套用行家们的评语,她的创作已臻化境,无论是短篇小说《发廊情话》,还是中篇《骄傲的皮匠》,还是去年的长篇《天香》,无一不是例证。
但是,让我想说“我爱安忆”这句话的,不是她所达到的理论高度,也不是她后期作品的日臻完美。甚至我只读了她作品中很小的一部分。朋友说,你该好好读读王安忆。我想会的,但是决定爱不爱的,不是因为全然的了解,反而常常是因为那些心动的瞬间。我这样决定,来自她的几篇称不上代表意义的作品,它们是:《乌托邦诗篇》、《叔叔的故事》和《忧伤的年代》。
《乌托邦诗篇》写的是对一个人的怀念。虽然是一篇小说,但我确信它出自安忆的亲身经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台湾的陈映真。在安忆的其他散文里读到过,她说自己之所以没有滑入物质主义的泥潭,那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陈映真。安忆用她特有的绵密笔法,把“怀念”这一情感理得很细,使得这“怀念”脱离平常意义,成为一篇“乌托邦诗篇”。伴随着这怀念从一粒种子,经过孕育破土而出,最终成长为一颗果实这个过程的,是安忆作为一个作家对自身成长过程的认识和反省。这篇小说安忆一改她惯常的冷静和理性,写得激情澎湃,一泻千里,可见这种怀念的情感积聚了多大势能。
她先是给这种怀念下了定义:为她划出了一块净土,也是一种援引,甚至“还像是一种爱情”,因为“总想努力表现得更完善一些”, 然后开始编制“乌托邦诗篇”的五个章节。
作为一个作家,安忆首先通过作品认识了这个人,被这个人深厚的情感体味能力打动。她说这是“怀念”的种子。当时的安忆是这样的,“我的身心都处在一个建设时期里。我要进行物质和精神的两种基本建设。我的名和利的思想很重,渴望出人头地。”那时的安忆“忙忙碌碌,神经兮兮,目标基本上很明确,意志也很坚决,还很狂妄。”但是安忆说了一句,“我并不知道,我的这一切努力,其实都是在为认识这个人做准备。”让安忆在回忆的过程中能产生这种宿命感,可见这个人对她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八十年代初期,国门初启,安忆随母赴美参加了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在那里她和这个人相逢了。这个人不是导师级的,对他的情感不需要崇拜,崇拜实际是有些危险的,特别对于一个作家,还是女作家。可以说这个人是个先行者,兄长般的,很适合引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只有三个月,但却对安忆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只能说,那个时候的安忆还处在容易受影响的年龄,她自己说,“我正处在不那么自信又不愿意承认的时期里,于是我需要一个人的意见作驱策,作逼迫,作诱惑。”安忆选择了这个人的意见。除了时机问题,另外肯定是两个人品质的某部分产生了共振,至于是哪些品质,则有待时间去显化和印证。这个人和他的父亲都给安忆以赞赏。他父亲对她说过的那句:“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国的孩子。然后,你是我的孩子”对安忆影响深远,成为她诗篇的精髓。这个人也给了安忆很尖锐的批评,除了身处岛国,得风气之先,能给予后生以提醒和指导,更多的还因为这个人那不愿妥协的、理想主义者的个性。在观看美式足球时,他冲着全场大喊“傻瓜”那一刻,让安忆受到了震动,也因此同这个人产生了深刻的联结。这时的安忆很在乎这个人,甚至还有这样的想法,“为了他把小说写得更好”。安忆说,“这也是类似爱情的地方。”安忆在此显露出了令人惊讶的、可爱的坦诚,“不同于爱情的地方是,亲热的念头从来不曾有过,千真万确。” 我从这里学会了辨别爱情。
临别时这个人给予安忆“好聪敏的孩子”这样的期许。此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不曾谋面。为了这个人的一句“聪敏的孩子”,安忆努力着,却无从着力。受到外来世界的冲击,中国经验被旅居美国的日子割碎了,她写不下去了,“我做一个大人物的妄想,本能地拒绝着小故事”。那时通讯一点儿也不发达,海峡两岸隔绝,期间这个人通过外国人给安忆捎来了自己和同伴办的杂志。在上面他们为一个犯了杀人罪的异族少年奔走呼号。这时安忆也在写一个少年,是一个舍生取义的小英雄。这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小鲍庄》,藉此安忆走出了创作的困境。安忆非常详尽地写了两个少年的命运,在救救孩子这个问题上,她发觉自己和这个人分道扬镳了。她是做现实世界的一个摹本,这个人却在构建一个理想国。“谁成谁败,可以一目了然。”
看到了这一点,出于对这个人理想主义的崇敬和悲悯,对这个人的怀念有了悲壮成分。那时的安忆“力图排除一切影响,要建立自己独一无二的体系,我否定有谁或者将要指导我。我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但出于卫护自己的本能,她受护着对这个人的怀念。这种怀念似乎有了信仰的成分。于是开始写到信仰。也是受这个人影响,安忆想要了解和通往那个神灵的世界。“我有很多不切实的沉重的希望放在了这个人背上”。不过最终无功而返,对上帝和耶稣止于了解,安忆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这时的安忆一路顺风顺水,她说,“这是一个忘本的时期,我渐渐远离了那些较为沉重的经验,而获得了快乐的经验。我在开拓个人经验的旗帜下,放弃了我的个人经验”。结果,又遇创作困境。对这个人的怀念被消沉的心情淹没了。她先是遭遇了一次堵车事件,被她解读为受阻的开始。为了脱离困境,她去了西部的黄土高原。只不过,黄土地给她带来的感动还要在日后慢慢显现。“感动这种情感已经离开我很久。生活在小说的世界里,我生产种种情感,我已经将我的情感掏空了。”安忆说自己那时处于自怜自爱的可悲的小家子气的时期,“黄土地的功绩在于击碎了我这种蹩脚的自怜情绪,它用波涛汹涌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古无今的荒凉和哀绝来围剿我的自怜,最后取得了胜利。”被安忆命名为“感动”的这个段落,看上去同这个人并无直接关联。但是安忆每遇到困境,并且从这困境中走出之后,对这个人的怀念就在冥冥中给她以召唤,“怀念已经充斥了我的身心。”“至此,对这个人的怀念的一切准备,已经成熟。”
最后来到终结部分,写的是他们七年后的重逢。通讯的不便令这重逢有了千钧一发的惊险,时空的阻隔特别适合理想和召唤的滋长。就在见面的那一刻,这个怀念“迟到地觉醒,充斥在我的意识中,成长为一个理性的果实”。在挥别的那一刻,安忆落泪了,“我已经度过了生命的难关,又可以继续向前,欢乐向前。”
怀念这种情感,在安忆细密的笔下,从真情和坦诚出发,经过一路的感性抒发,还有理性的梳理,在终于成长为一粒果实后,散发出温暖而坚实的光芒。如果细细品读,你会发现在表面看来汹涌的感性之下,竟然自有严密的逻辑。种子——破土——觉醒——果实,一样不少,怀念这种情感在安忆笔下成为一个生命,有自身的成长和壮大的轨迹,最终变得饱满、深厚和壮阔。这是一种情感体味能力,也是一种情感的塑造能力。这两种能力结合在一起,如一种深厚的脚力,安忆走得多远也就不奇怪了。
我觉得让这篇小说更有一股内力的,是安忆对个人经验的认识和处理。作家都想要超越个人经验,寻求有普遍意义的大众经验。但是不尊重个人经验,一味否认和压抑,自身的分裂和枯竭不可避免。安忆在这里呈现的,就是自己曾经经历的这种纠结。怀念是很个人的情感,安忆以诗篇的方式呈现后,反而有了一种普遍意义。
至于《叔叔的故事》,我就不再细述了,我不可能比安忆讲得更完美。《叔叔的故事》所讲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安忆说过,她不喜欢暴力,叔叔的故事是安忆的故事中少有的血淋淋的故事,安忆把故事讲得真实到了残酷的境地。安忆在这篇小说里显然做了一个实验,边写边坦诚地交底,哪些情节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和虚构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交代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完整和发展,反而为故事增加了另一种真实的力量。《叔叔的故事》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主角叔叔也是一位作家,在叙述一位作家的故事时,作者本身的个人经验也在发挥作用。在开头安忆就坦诚,之所以同叔叔的故事接上火,是因为她遭遇了一些事故。为了保护自己的故事,所以要讲叔叔的故事。因为叔叔是作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作家这个群落的描写以及对创作的见地,有着惊人的坦诚和深刻。比如关于婚外亲密关系,比如叔叔和我们争抢女孩,比如想象中叔叔作为男人的失败……还有叔叔如何在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自如地转换,对生活保持着精神上的俯瞰,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最后,他的精神世界依然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一个作家,生产着情感和精神的人,最终也要面对自身的精神危机。总之,在《叔叔的故事》里,除了日臻完美的写作技艺,我读到了安忆特有的坦诚和勇气。
最后我想说的一篇安忆的作品是《忧伤的年代》。这也是一篇小说,但看得出就是安忆自己童年的经历。那其实没有惊天动地的特别,只是写了一个敏感孩子的成长。但是文中满是情感色彩浓烈,甚至尖锐的词句,比如形容遗失电影票事件用的是“狼狈”和“悲惨”,形容那个成长阶段,用的是“只有粗暴的感觉,尖锐地损伤着心灵”。家中行二的孩子,总是对于公平之类特别敏感。在大人和其他人眼里根本不是事情的事,在她这里都是问题。对自己特别不自信,“觉得我是‘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没什么辨别地,不由自主地去模仿那些抢眼的孩子。于是给自己的老师起外号,同崇拜的老师相处,不是去靠近,是逆反着用不敬的方式引起注意,最终不欢而散。姐姐虽是同辈,却有权行使家长权利,造成更大的压抑。“生命的欲求此时特别蓬勃,理性却未觉醒……照样跌摸滚爬,然后,创口自己渐渐愈合,结痂,留下了疤痕。等我们长大之后,才看见它。” 总之,“独立是极其孤独的。”还写了少年对黑暗的惊惧,却又贪恋那份惊悚的刺激。写后弄的阴沉对我们,用的是“迫害”一词。“当这种阴沉达到某种程度,而我们的身心又处在一种极度薄弱的状态,它就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那情形几乎是惨烈的。痛楚是无可名状的……”这一节的最后以“厄运”结束,却是来描述少年独自在暗夜回家的历程的。
写这些童年小事的时候,安忆当然不同一般,她不仅深刻地捕捉和挖掘到了那一丝丝感觉,而且加入了成熟后理性的判断。“尖锐的冲突达至濒临极限的时分,剧烈的疼痛便要求着和解。越是尖锐的冲突,和解的要求就越是强烈,和解的过程也就越是艰巨。冲突之后达到和解,身心都将焕发和平的光辉。这一个过程其实极其正常,而且向上。”最终和解的来临确实濒临极限,是以身体难言的隐秘部位遭到创伤为契机的,“那清晰创口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最终有力地解决了我的折磨。我的身心进入安宁。”
小说命名为《忧伤的年代》,多大的题目,写的却是儿时的小事,甚至称不上完整的故事。这样的经历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所以,尽管用了那么多激烈的词汇,却让人读不出有丝毫文学上的夸张之气。是的,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那些大人眼里的小事有天大,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都不过分,只不过小孩子没有掌握那些词汇。安忆讲述的这些童年经历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是,这样的经历我怎么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童年的糗事,成长的尴尬,是自己不愿意记住的。就是时至今日,恐怕也没有勇气去完全面对。但是安忆做到了,从这里我读到的依然是安忆特有的坦诚和勇气。她藉此走向了精神上的纯粹。
在《忧伤的年代》里,又触碰到那个在《乌托邦诗篇》中提到的话题,一个作家如何处理好个人经验和大众经验之间的关系。这篇作品写成的时间晚于《乌托邦诗篇》和《叔叔的故事》,后两篇写于一九九○年前后,而这一篇写于一九九八年。在这三篇作品完成的时间跨度中间,安忆跨过了四十岁这个门槛,长篇小说《长恨歌》斩获茅盾文学奖。她的散文《情感的生命》写于一九九五年,我觉得很能代表她思想上的成熟。就在这样的时候,安忆返回头写了自己的童年。我想这不同于作家创作初期写自身经验的惯例,此时的安忆已经经过否定之否定,对童年有了理性的认识。如她早期写过的一篇散文《面对自己》,她一再返回头来面对自己。她虽然没有专门写关于自己的散文,但从她的小说里,仍然能读出她情感的质地。安忆是我读到过的写自己最多的作家,她把自己内心的冲突和斗争呈现到了大众面前。这不同于常见的那种自恋,自恋是把自己伪装起来示人。这是自省,是把自己剖开来给人看。那些把自己掩饰起来,总是躲在幕后,以旁观者的姿态说着别人故事的作家,可能也写得很好,但却总让人觉着隔了一层,难以产生信任,还有发自内心的强大共鸣。那样的文字,传达出来的力道显然衰减了。但安忆没有,就像在《忧伤的年代》中,少年的我经历了种种创伤回归到身心的安宁一样,安忆通过这种呈现,不仅找到了自己的安宁,也把自己内心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了出来。
所以,在读完《乌托邦诗篇》的那个夜晚,我想我找到了,找到了只有王安忆才有的那份特质。基本上让一个人走得更高更远的品质都不复杂,有时甚至简单到让人忘却和忽略,但安忆一直保留了下来。那就是真诚,还有勇气。
有时我想,安忆已经越走越远,从我们的眼前走过,已接近孤顶峰,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和她匹敌呢?安忆也出现在了人们的传闻里。人们愿意说,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大家彼此彼此。但我知道,安忆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其中情感的质地不一样,我也更敬重安忆了。因为作为一个以感情为原料和产品的作家,把自身的情感都文学符号化了,但她没有失却投入的能力。投入是无法损耗她的,她只会因此而更加丰富和圆满。
手头有一套安忆一九九五年的自选集,封面上她的照片很漂亮,少有地化了妆。安忆是女人,当然也爱美。翻看里面的图片,发现安忆的面容从年轻时到后来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刚回城的安忆如同她在《忧伤的年代》里写的,脸拉长了,而且还有些棱角,不复有儿时可爱的圆润,表情还很羞涩。但是八十年代开始后,她的脸又变得圆润起来,每张照片都有着一股自信。有人说安忆一直有种精神贵族气质,读过她上面这三部作品后,就会知道她的这种气质不是与生俱来。特别是在《忧伤的年代》里,她也曾经是敏感自卑的小孩。她的自信来自于她总是以一种不妥协、不放弃的姿态,在文学道路上坚持自己的理想。她的内心越来越有力量,她取得越来越多的外部成就也就不意外了。这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所以她的面容发生变化也就不奇怪了。
安忆老了。在最近这本小说集里,有她的一张近照。还是一把抓的刷子头,从年轻到不年轻都没有变过。她们那个年代的人,对长发总是情有独钟。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是长至臀部的辫子,这些人就是上了五十岁都不愿改变的发型。我看到安忆还别了一个黑色的发卡,很老式的那种。脸上的皱纹很明显。最奇怪的是她穿的那件格子衬衣,背部皱到了肩上,起了一道棱儿,她也全然不以为意,就拿来做封二了。这种随意和铁凝成鲜明对比,铁凝总是那么端庄,不论在哪里的照片都看得出一种精心。
我又想起了那首叶芝的诗,“当你老了”。这首诗经杜拉斯之手已经被滥用了,但是你不能不对这首诗仍然葆有尊敬。在《你在高原》里,张炜在好几个地方引用了这首诗。我喜欢把这首诗写给那些走向丰盈的女人。现把她写给安忆:
许多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人爱你那颗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向五十年代致敬
在张炜和王安忆背后,站的是一群人。这些人里有当今文坛大部分有影响力的人,铁凝、张承志、张抗抗、贾平凹、莫言、方方、池莉……还有一些已经走了的人,路遥、王小波、史铁生……此届茅盾文学奖,除毕飞宇之外,全部是五十年代人,可以基本反映目前文坛的格局。这一代人的创作生命尤其长,在二三十岁的时候,赶上了文学的春天,生逢其时地开始成长。经过新时期文学的风风雨雨,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这些人中的很多还在创作高峰。大浪淘沙,最后留下来的是参天大树和一片森林。
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也作为一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我终于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过去后,关注到了五十年代这一代人。可以说这一代人已成气候。当我开始探究这一代人的成长历程时,我对这一代人的切身感受开始苏醒。
对五十年代人的了解,我不仅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我有两位哥哥分别出生在五十年代初和后半叶,那时候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很多母亲们的生育期会持续二十年,所以我有幸能出生,而且即便生在六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的人也成为了一辈人,尽管不是一代人。从记事开始,我视野的前方总是这代人的身影。
这是怎样的一代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还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总之,他们是最应该受惠于新中国成立的一代人。可是实际情况呢?
先说他们的童年吧。新中国成立了,可是这个新的国家并没有一颗童心。《你在高原》里说,“那是一个对童年守口如瓶的时代,那是纯粹的成人的年代。”那时候成年人关注的焦点是革命,很少能俯下身来,将目光落到自己孩子身上。他们被新中国的热情裹挟着,不是投入到革命工作,就是各种政治运动。所以五十年代的人差不多是在放养的状态下度过自己童年的。这也不完全是不好的一面,至少他们像野生植物一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而不是后来的温室里的花朵。
他们的学龄是怎样的?这里需要提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一九六六年。在这个年头,五十年代初出生的人,如史铁生,即便功课再好,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五十年代中叶出生的人,如王安忆,只接受了完整的小学教育,所以安忆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五十年代后期出生的人,恐怕小学的教育都不那么扎实完整,只是这些人赶上了十年动乱后恢复高考。《你在高原》里的主人公宁伽应该是其中一个。十年动乱,横跨这一代人整个受教育的年龄,对这一代人命运的影响可想而知。
十年动乱开始时,这一代人最年长的也没有到达成人的年龄。他们的世界观没有定型,分辨是非的能力还不足够。但是那时候是个黑白对立、非此即彼的时代,没有给他们以更多选择的余地。这一代人里有多少人为了所谓理想和主义做了有违人伦的选择?写这一代人和他们中的作家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人,老鬼。我以为他是五十年代人,可后来一查,老鬼出生于一九四七年,但是他的经历却很有代表性。他母亲杨沫是著名作家,但和自己的儿子感情非常隔膜和生分,那一代人心中充满了革命热情,为亲子之情留下的余地很少。老鬼写的《血色黄昏》里,战友雷厦的绝对忠诚以及后来走向反面的背叛和媚俗,至今让我印象深刻。前几日又看到老鬼写了一篇文章《我告发了同学宋尔仁》,为这位同学从此后命运的转折终生负疚。激烈的冲突和矛盾一定是存在过的,那些曾经立在潮头的年轻人很快就被历史湮灭了。他们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在道义上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们一定躲在历史的角落里,默默消解着自己的罪孽,用长长的一生,为自己的年轻付着代价。
随着国家的动乱,这一代人度过了自己混乱动荡的学生时代。他们中的城市青年,又随着上山下乡运动进行了一次大迁徙,去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有人因此彻底改变了命运,在农村落地生根。但这属于极个别,绝大部分在“文革”结束后又纷纷回城,那时他们还年轻,工农兵最光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进入了这个行列,享受到了青春的荣耀。但是好景不长,他们刚刚享受了一些改革开放的甜头,计划经济就开始被市场经济逐步代替,知识受到了推崇,他们开始为自己那一代人的教育经历付出代价。当他们中年的时候,赶上了国营企业经营不景气的浪潮。这时候的他们,壮年已过,学历不高,更重要的是,思想已经被固化,无从开始,只能下岗,他们在本该是社会中心的年龄提前走向了边缘化。在他们的劳动力逐渐丧失的过程中,国家变革的脚步却加快了,每个人都要分摊改革的成本,房价的飞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和承受力,此时正是他们的子女需要成家的时候。失落、郁闷、无力、无能,愤愤不平,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已经老之将至……
我的两位兄长就是这样。我的大哥当年是红卫兵,串联过大江南北,还在天安门广场受到毛主席的接见。我出生的时候他已参加工作,听说当年在厂里他被称为“司令”。现在从他其他部件已显老态,唯独双目圆睁时还能依稀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年轻时他的拳头曾横扫天下,可是进入新时期却一直找不到用武之地,似乎他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宣泄那股暴力和激情,所以就把它们转向了家人。家庭生活一辈子风起云涌,不得安宁。如今满含着不甘心在一个单位看大门。我的二哥曾经插队下乡,也曾下海经商,赚过钱,也很快折腾光了。所在企业早已破产,凭着年轻时给社会做过的贡献,好歹熬到了五十五岁,变相办理了病退才享受到退休金。此前好多年在社会上游荡,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固定工作。本以为此后生活会稍微安顿,但在我这篇文章定稿前,他却以非常凄惨的方式提前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我身边的五十年代人,和那些远处、高处的同代人形成了巨大反差。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人,没有哪一代人像他们这一代分化得这么厉害。在社会的每一次变革中,这一代人总是首当其冲。他们的命运总是和这个国家的命运联系得那么紧。没有固定的轨道,社会处在一种无序状态,随机因素起到了决定作用,个人意志占了上风。那些没有独立意志的人,随波逐流,慢慢沉沦到底层。那些不甘于命运安排,不放弃和善于抓住机遇的人,逐渐走在了前列,把握住自己的命运。现今,可以说各个行业的引领者们就是这些人。
这一代人中出了很多作家,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在那个学校瘫痪的年代,五十年代人求学不得,还不需要为生计奔波,精神上的渴求,驳杂的阅读,就成为那一代人共同的经历。王安忆阅读笔记里有一篇小文《吞书长大》,就写到了这样的情形,“在我最大量读书的时候,书都是囫囵吞枣般地吞下去。那是在‘文化革命的开初阶段,学校停课,无所事事,主要就是读书。”所以,“一个晚上读完《牛虻》,一个白天读完《安娜·卡列尼娜》。”在这篇小文的最后,安忆这样回忆那个年代:“那个年代实在并不那么荒芜,只是杂和乱,缺乏系统和秩序,我们的精神就这样崎岖地生长着。”那不是个适宜培养学者的土壤,却特别适合文学萌生和滋长。这是他们的经历决定的。
在这里需要提到上山下乡运动。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作家当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因为上山下乡,他们当中很多城市青年有了深入农村的机会,在写作农村题材时也能驾轻就熟。也因为此,这一代作家对中国社会的把握更加全面到位。作家李锐曾是知识青年,从北京下放到山西插队,为了投递一封信要步行五六十里路,条件的艰苦可以想见。但是回首人生,他却认为七年的下乡插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经历。也因为上山下乡,使得他们当中一部分出身农村的青年,得到了知识和城市文化的启蒙,比如贾平凹、阎连科,这点多大程度上促使他们走上了文学道路无法准确估量,但同外来知识青年近距离的接触,至少让他们知道了土地不是自己唯一的宿命,人生还有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展现,人生还可以有梦想,而文学恰是梦想的翅膀。
在这一代作家中,我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就是他们的早期作品都很成熟,有着经典的品质。我手头有一本高中生必读的二十世纪优秀短篇小说选,里面的当代作品大多是这些作家的早期作品。有铁凝的《哦,香雪》,史铁生的《我那遥远的清平湾》,李锐的《合坟》。这里选的王安忆的短篇小说是《轮渡上》,是她稍晚些时的作品。创作的早期,安忆并不以短篇见长,那时她的中篇广受赞誉,《小鲍庄》称得上是经典之作。我读了张平的处女作《祭妻》,根本看不出处女作那种稚嫩。这么多年来我读过的最感人的中篇小说是蒋韵的《心爱的树》,同样出自一位五十年代人的笔下。因为这一代人特殊的经历,他们在开始写作以前已经有了很深厚的生活基础。我认为这一代作家中最优秀的都不是学院派,即便后来上过学,他们主要的生活阅历也已在此前完成。也许学院派那种很技术化的教学方法于文学并不适宜。他们都是自学成才者,是自我教育的典范。这个国家和民族给予这一代人跌宕起伏的命运,在文坛有了开花结果的意味,这是一份命运的馈赠。文学本来就是用来同现实和命运抗争的,这样的结果体现了命运的公允。
还有就是这一代作家的探索精神。引领文坛各种潮流的,大多是五十年代人,这也是他们的经历决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初开,西方各种思潮扑面而来,他们那时还很年轻,是最敏感的年龄,当然会领受风气之先。于是他们中间出了很多先锋派作家。体制外的自由作家也最先诞生在他们中间,王小波就是一例。体制内的作家,我想说说铁凝,但不是因为她的地位。铁凝的成长一直非常顺遂,从青年时代就是标兵。她一直属于在阳光下成长的那种,但是作为一名作家,却能感觉到她对于罪恶和阴暗一直有意做着探索。她的长篇小说《大浴女》里,姐姐为了消除家庭的罪孽,把罪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如何从罪恶感中获得解脱,姐姐和妹妹有着不同的选择,姐姐在承担中净化了自己,妹妹在逃避中放逐了自己。铁凝五十二岁前一直单身,却没回避过对情欲的书写,早期的作品《对面》中的坦诚令人惊讶,近期获得首届郁达夫文学奖的作品《伊莲娜的礼帽》,描写情欲的角度很独特。从铁凝身上可以看到,前辈人那些浓厚的政治色彩在五十年代人身上已经淡褪了,这一代作家在保持自身完整人格和独立思考方面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读完《你在高原》,读完《天香》,读完五十年代人其他作家的作品,我心里有了一杆秤,能够称出作品的轻重了。在五十年代这些作家身上感受到的共同特质,比如触动内心的、令人感动的能力,我在六十年代最优秀的作家身上还没有感到。完美的叙事能力在六十年代作家身上同样是有的,但呈现出的情感状态却很平淡。我能从中品味出些许精巧,有时还有油滑——这个虚浮时代的气息,深沉和庄重差不多流失了。总能感觉到他们是在岸上走着,有种旁观者的味道。六十年代的作家也写自己,但是不会以安忆那种深入探索的方式,不会呈现出深刻的矛盾。就在写个人最痛切的经历时,我竟然也没有看到那种感动。他们的方式是,个人的苦痛不算什么,大众的苦难才是值得关注的。这种方式瓦解了痛苦,化险为夷,没让自己走让绝路。这种方式也是相对完整的教育教化的结果,我们六十年代人就是被这样引导的。这种方式也很讨巧,是评委们青睐的,是标准的获奖作品,说不上还能上了教科书。可是,我想问的是,感动哪里去了?
这难道仅仅属于时间的积累和人生的馈赠么?也许这就是相对顺遂的经历导致的结果。我感觉到六十年代作家心灵的力量还没有沉淀得足够深厚,还没有积累到爆发的程度。要发出属于一代人的声音,我们还显得有些零散。
作为六十年代人中的一员,也作为对文学始终衷情的人中的一员,到今天发现,在文学上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依然是五十年代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个中学生,在偏远的内地小城,接受着他们对我的文学和人生启蒙。到如今,新世纪已经走过了第一个十年,还是他们在前方将我引领。通过对这一代人的阅读,我滤过日趋嘈杂的声色,找回了文学本初的光芒。这一代人总是要回到十九世纪,回到那个文学最为灿烂辉煌的时代寻找精神养分,没有他们作为桥梁,没有他们的引领,我感觉我们是回不去了。文学传承的使命,落到了这一代人的肩上。
我说过,由于母亲生育年龄的拉长,我总感觉同五十年代人是同一辈人。在我们成长的年代,父母总是忙于工作,家中又兄妹众多,常是家中的兄姐履行着父母的职责。这一点在五十年代作家的很多作品里能看出来,铁凝的《大浴女》里,父母都在干校,十来岁的姐姐就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王安忆的《忧伤的年代》里,父母都去搞“四清”了,姐姐要代父母去开家长会。这一代人就像家里的长子,总是承担着更多的责任。对于六十年代人来说,五十年代人有着亦父亦兄的特征,特别是在精神领域,因为父母的缺席,是五十年代人站在我们前面,成为我们的人生指引。我们总是在对他们的模仿中渐渐成长,要成为独立的自己,这过程有些漫长。他们还为我们遮风挡雨,做着掩护。在家庭排序中,我们是行小的孩子。我们少了很多担当的机会,肩膀不是那么有力。历史没有选择我们,至少在目前和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还不能站在人群的前列。
王安忆在纪念路遥的文章《黄土的儿子》里写道:“父一辈倒下了,如今兄一辈也倒下了,我们失去了掩护。” 她这是说着她的同代人。当兄一辈倒下时,我想,会比父一辈有更深的哀恸。那是因为,我们已经看到,最后的结局离我们已经非常切近。
在今年第一期的《收获》上,又看到了史铁生的文字。不是旧作,是未曾发表的遗作。文章的最后编辑时间表明,在史铁生去世前的那个上午,他的最后一天,还一直伏案写作。我心里一直很好奇,王安忆以前写了好几篇关于史铁生的文章,到史铁生最后去世时,她会说些什么?在搜索文字异常方便的今天,我没有看到她说过或写过什么。她至少是没对公众说过什么。是啊,还需要说什么吗?这些以文字构建人生境界者,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无言,什么时候需要沉默。
对五十年代人的阅读,从史铁生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我想这种阅读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的这篇文章也是从史铁生开始,就自史铁生结束吧。我对五十年代人的敬意,让史铁生来做加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