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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歌

2012-04-29王往

长江文艺 2012年4期
关键词:菱角号子荷塘

王往

19岁那年,千莲从绿荷塘东圩嫁到了西圩。

这里人把防水护田的土堤叫做“圩”,东圩就是河东,西圩就是河西。

绿荷塘很大,东圩到西圩要划半天的船。

那一天,从早到晚下着小雨。

千莲起早去采菱角。雨丝斜斜地飘着,河面上乌蒙蒙一片。她戴着黄亮亮的苇编斗篷,划着小船,唱着渔歌,往绿荷塘深处去了:

菱角藤子随水长

小大姐心思随水淌哩

菱角秧子绿旺旺

小大姐心思连着菱角秧哩

……

渔家人渔歌多,千莲爱唱。她天生的好嗓子,唱起渔歌比布谷鸟还清脆,亮堂。她敢在圩子里的晒场上对着几十个人唱。她不怕羞。

雨打在菱角秧上沙沙地响。小小的白白的菱角花,透着淡淡香。菱角秧间是一群群小鱼,不时冒出头,嘴巴一咂一咂,好像千莲的小曲可以吞下肚。有的小鱼用小嘴啄她的手腕,啄得她痒痒的,想笑。小鱼们和她熟悉了,把她当作好姐妹,喜欢在她的小船边跑来跑去。

千莲把菱角秧翻过来,秧子和藤的相连处就坠着菱角。绿荷塘里菱角多,有沙宝菱,有牛头菱,有鬼诈菱。沙宝菱紫里泛红,扁圆,侧生着两个短角。牛头菱是青黑色的,月牙形,长长的两只角,一左一右向后弯着,像老水牛,最好看。鬼诈菱碧绿,三角形,个头小,比沙宝菱和牛头菱要小一半, 两个短角又硬又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鬼诈菱的壳子也硬,像铁皮包的。沙宝菱和牛头菱壳儿脆,一掰就开,生吃时又脆又甜。鬼诈菱要下锅煮了,用刀子才能劈开。鬼诈菱味道最好。劈开了,白白的一个米子,结结实实的,面面的,够你嚼好一会儿。比起沙宝菱和牛头菱,香多了。

不管是沙宝菱、牛头菱还是不起眼的鬼诈菱,千莲都喜欢。城里人喜欢沙宝菱和牛头菱,出的价钱高,千莲总是劝人家说鬼诈菱煮出来更香呢。人家不听。千莲还是要采鬼诈菱,采回去煮了,一个个劈出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像这下雨天吃鬼诈菱最好了,不紧不慢,边吃边想心事,边吃边看门前的石榴树、月季花……

千莲有什么心事呢?

这心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去年春,绿荷塘西圩来了媒人,说西圩的司家有个小伙子叫司晓黑,门族大,兄弟多,家底厚,个头高,人也精明。千莲要是配给他,一辈子享不尽的好福气。父母一听都动了心,千莲也偷偷地在心里笑。那天,千莲和父母去了西圩的宋桥镇上相亲,一见司小黑,果然像媒人说的那样,个高力大,两眼露精明,而且还是初中毕业。千莲可是一天学都没上过呢。小伙子也看上了千莲,不时偷偷瞄一眼千莲,嘴角藏不住笑意,叫千莲心直跳。临走时,司小黑买了一网兜苹果,叫媒人递给千莲。千莲难为情,不好意思接。父亲不客气,伸手接过去了,“嘿嘿嘿”,直是笑,一脸皱纹都展平了。司小黑又赶忙去买了一把水果刀,直接送给千莲。千莲笑眯眯摇头。司小黑说,给你削苹果。千莲这才接过来,感觉刀子在烫。划着小船回东圩的时候,千莲忍不住唱起小曲:

姐儿香来姐儿秀

相思病害了小哥哥

想姐三天不吃饭

见姐一面就快活

……

母亲捣了一下父亲,你听,这死丫头……

父亲一笑,听着呢,伢他妈,你先吃个大苹果。拿了两个大苹果,母亲刚接住,父亲就“咔嚓”一声下了口,果汁窜到了胡须里。

第二天一大早,千莲去绿荷塘里洗衣裳,刚刚捶了两棒槌,就听薄雾里传来一声“哎——”,一看,正是西圩的司小黑!

千莲心里跳跳的,加劲捶衣裳。

小船靠近了岸,挨着了码头,司小黑又叫了一声“哎”。

千莲这才抬起头,也大着胆子回了一声“哎”。

司小黑说:“我来看看你。”

千莲说:“你吃了早饭没?生产队今天不上工?”

司小黑说:“没吃呢,就来看看你……”

千莲说:“误了上工就不好了,你要吃早饭。”

司小黑说:“一夜没睡好,肚子也不饿。”

千莲捂着嘴笑,然后,丢下棒槌就往家跑,回到岸时,手里多了一包菱角米子。

千莲说:“都是鬼诈菱,吃了经饿呢。”

司小黑抓了几个就搁嘴里了。

千莲说:“还不快回去……”

司小黑说:“再说说话嘛。”

千莲就撩水往他身上泼,轻轻地撩,水花细细的,像小雨。

司小黑假装挡着水花,“呵呵呵呵”。

千莲就撩起大片水,司小黑这才拿起船浆,划开了。

以后,一春一夏,司小黑有空就来她家。不过,来的次数也不算多,生产队离不开这样的壮劳力。

秋天到了绿荷塘,满河菱角,满河莲子,鱼也肥了,虾也大了,千莲盼着司小黑和她采菱角摘莲子,哪晓得司小黑验上了兵,带着大红花,坐上大汽车,去了北京的大部队,听说呢,离毛主席住的地方不远,就几百步。开始还有信来,千莲请识字的小姐妹念给她听。司小黑说他在部队很好,就是常常想家,想绿荷塘。后来,信就没了。千莲一打听,原来司小黑学会了开车,因为长得标致,被首长相中了,专门给首长开车。千莲想去问媒人,媒人先来找她了,媒人说小黑家里人叫她来递话,这门亲事不做了。

说不做就不做了。

千莲流了几夜泪,就把司小黑送她的水果刀扔进了绿荷塘。可是,扔了又后悔,还经常想他的调皮样子。千莲想,要是司小黑不学开车,学开船,说不定能开着大船,从上游开到绿荷塘……

绿荷塘是由三条河流汇成的,西南来的含沙河,正西方向来的莲花沟,西北来的白水渠。三条河都不算宽,可是长着呢,就是把绿荷塘所有的菱角藤子都接起来,也没那么长。千莲听说,三条河上游都是大河、大湖,有一个湖叫洪泽湖,湖底还有一座沉下去的老城,老城就是淮剧《水漫泗州》里说的泗州城……怪不得绿荷塘的鱼多呢,几条河把上游的鱼带下来,那可了不得!也怪不得绿荷塘常年不枯呢,也怪不得绿荷塘的莲子饱,菱角肥呢。上游的水千转万转,什么好东西带不来呀!

有一回,千莲划着小船,从东圩到西圩,拐进西南方向的含沙河,拼命往上划,划到了天黑,也没见到头,也没见到大船,她就笑自己傻,小黑开的是车子,怎能开到河里呢?

那以后,她就很少想他了。

可是,还是有心事。她想找个男人,对她好。这个男人要像菱角一样有味,像莲花那样好看,像小船那样敢闯风浪……

快到中午时,千莲采了满满一筐菱角了。她把采过的菱角秧子都放平了,要不然,菱角花沤在水里,就结不出新的菱角了。

这时候,西边来了一只小船。船上是个40多岁的男人,瘦小又干巴,披着蓑衣,像个稻草人。

那人在雨雾里叫她,声音很大,像野鸭子叫:“喂,小大姐,离东圩还有多远?”

千莲也大声回答他:“不远了,再划一会儿,就能看见圩上的大榆树了,大榆树上吊着一个大喇叭,那就是东圩!”

那男人说一声“难为了,小大姐”,就弯下腰,伸开两膀子,划桨去了。

雨还在下着。几只绿头野鸭子在水里钻上钻下,悄没声息。远处,向北的老鸦岛上,西南方的大蛇岛上,一片墨绿,那是密匝匝的芦苇。水鸟的叫声在雨丝里一撞一撞的。“叽呜叽呜”的是水鸡子,“哇哦哇哦”的是长脚细脖子的苍鹭。

千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身轻松了。看看远处,看看筐里的菱角,划了小船,往回赶了。

到了家,看见一个人和父亲坐在堂屋的桌旁。那人划着火柴,往千莲父亲的烟锅上凑去。

千莲放下菱角筐,眼光和那人碰上了。

千莲好奇怪,那人就是刚才在河里问路的。

那人朝她干巴巴地一笑。千莲点一下头,叫他“大叔”,就想去锅屋——锅屋里母亲在炒菜。

父亲说:“千莲哟,别瞎叫,叫大哥才对呢。”

千莲红了脸说声“哦,大哥”,就回锅屋了。

到了锅屋,千莲问母亲:“这人是哪个?我在河里就碰见他的。”

母亲说:“来说媒的。你大上次去宋桥卖鱼时认识的,叫德西。”

千莲问:“把我说给哪个?”

母亲说:“西圩的,就是他弟弟,叫德东。”

千莲说:“他弟弟?他那么老了,他弟弟也不会小的吧?”

母亲说:“比你大几岁,听说条件不错呢。”

千莲就坐到锅堂。一边烧火,一边听堂屋的说话声。

德西的嗓门尖,声音很大:“哎,我说,大叔,你家女儿嫁给我弟弟德东,保证享福。我老父亲解放前去了上海拉黄包车,解放上海以后,就在那落脚了。上海有个淮人岗你晓得不?都是以前江淮一带人去那里谋生,解放了,就地安置下的。我老父亲在那里又娶了个女人,现在两口子都是工厂干部。他和我老母亲断了关系,但是和我们儿女感情不减,他说呢,只要有人嫁给他儿子德东,马上接他小两口过去,安排工作,转户口。上海人富裕啊,我们这里想吃肉吃不上,人家肥肉都不吃,要炼掉油才吃,油渣子炒韭菜,一天三顿呢。”

“有这么容易?去上海工作,转户口?”父亲问。

“哎,一句话!我还能骗你?只要她嫁给德东,一过门,我父亲就来接走。”

母亲听着德西的话,对千莲说:“这个德西一张嘴了不得,能把光翎鸡(秃毛鸡)说成金凤凰,也不晓得真的假的。”

千莲说:“哪个晓得……”

吃饭的时候到了,千莲往桌上端菜,有韭菜炒蚬子,有炸泥鳅,青椒炒藕片,还有菱角米子煮鸡蛋。父亲对德西说:“也没好吃的,河里捞的,地里长的,你就将就些吧。”

德西嚼着泥鳅说:“家家都一样……要是去了上海恐怕就不一样了。”

父亲听得入了迷,对德西说:“日子好了,你来,做一桌鱼打滚!”

“鱼打滚”就是全鱼席。红烧、热炒、清炖、熬汤,样样离不开鱼。绿荷塘不缺鱼,但缺钱,好鱼都要换成钱,没有大事舍不得用“鱼打滚”招待客人。

德西说:“鱼打滚又算什么,我兄弟亲事成了,我们一起去上海,想吃什么吃什么!”

父亲就忽然一拍桌子:“德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定下婚期!

千莲吓了一跳,赶忙说:“大,还没相亲,就……”

德西赶忙说:“对,妹子说得也对,明天就去宋桥镇相亲。看好了,顺便照个相。”

德西走后,千莲就上了床,捂在被子里想着德东会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眼前晃动的全是司小黑的脸。

第二天去了宋桥镇,一见到德东,千莲就傻了,像他哥德西一样,干瘦,像个稻草人,只是两眼呆呆的,没德西那样滑头。千莲当然不愿意了。母亲也说不行。德西就把父亲拉到一边,在那里嘀嘀咕咕。

正在这时,司小黑出现了。司小黑一身军装,笔直,精神,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司小黑见了千莲,点下头,就匆匆走了。千莲愣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千莲叫他:“小黑!”

司小黑转过身说:“我已经有对象了,探了亲就回部队了。”说的是夹生的普通话,边说边整了一下领章。

千莲的泪水马上下来了,等她再抬起头,司小黑已经不见了。

父亲把千莲叫了过去。父亲说:“就和德东做亲吧,做了亲,就去上海了。”

千莲揉着眼睛,点头。

德西赶紧说:“那就去照相吧。”

到了照相馆,照相师傅让她和德东坐在挂着的白布前,叫他们头挨头,德东不动,千莲也不动。照相师傅就过来,一手拢一个,说靠近些,对了,就像这样,靠近些。照相师傅回到相机后面,两个人又把头扭开了。照相师傅弯着腰,一手搭在相机上的黑布里,一手向上挥着,说,笑笑,笑笑。德东的嘴角就是咧不开,千莲倒是笑了一下,可是,眼泪跟着掉下来了。照相师傅说,唉!

德西催着照相师傅:“就这样了,好歹照一张,他们马上要去上海了,到了上海再照……”

照相师傅说声“好哩”,就钻到黑布里去了。

千莲嫁过来有十多天了,德东的父亲还没来接他们去上海。千莲催德东赶快联系,德东说你去问德西,他说他有老头子厂里电话呢。千莲再去问德西,德西说,已经联系了,父亲工作忙,半年后才回来,不急的。千莲说,他忙,我们自己去嘛。德西说,那也要等他帮你们找到工作,再去嘛。

千莲就等啊等,等到过年了,去问德西,德西开始摊牌了,德西说,大上海可不是哪个都能去的,你们没户口,到上海不好安排工作。千莲盯着德西,眼泪直往下掉:“你骗我?”德西说:“我骗你干什么,骗你嫁给我弟啊,你这样的人嫁给他就不错了!”

千莲长到这么大岁数,才晓得活在人世间不容易,复杂,原来人可以说话不认账的。先是司小黑骗了她,后来又冒出个德西,这人最会骗,骗了她一辈子。

千莲回家哭过一回,哭也没用,这个她自己晓得,嫁出去的大姑娘,想回头可是丢人的事。话又说回来,跟谁不是过日子呢?你晓得哪个好?女人嘛,总归要嫁人,嫁得好嫁得丑,全是命。

千莲打算这辈子就活在绿荷塘了。绿荷塘人家穷,可是不像旁的地方人要饿肚子。绿荷塘四季都有活命的东西。春天里,千莲用竹竿绑上一个三角形的网,去河里探螺蛳,探河蚌,探蚬子,探了就去安东城里卖,卖不完就晒干了,留着煮菜吃,虽说缺油少盐,可是营养也不少。到了五六月份,河边上的芦苇长高了,还可以把芦苇叶掐下,卖给城里人包粽子。夏天,水大,上游的水送来各种各样的鱼,千莲就下丝网,晚上下网,早上起网,一网的鳞光闪闪。秋天有莲子有菱角,更是值钱的宝贝物。到了冬天,芦苇又派上大用场了。几回霜下过,几天西北风刮过,冷空气说来就来,绿荷塘就结冰了。河面上的芦苇冻得崩脆,根本不用刀割,把铁锹磨得雪亮的,一顺儿沿冰面铲过去,芦苇就纷纷倒下了,一会儿便铲翻一大片。芦篾子能编席子,编节子(粮囤的围栏),编斗棚。这些东西,德东都会编,他头脑不灵活,可是手不笨。千莲也会编东西,但是她只编茅窝和木屐。编茅窝和木屐用的都是芦苇花。千莲把芦苇花和麻绳、布条绞在一起,编出来的茅窝和木屐又暖和又结实。茅窝是平底的,好天时候穿。木屐是一块板加上前后两个方腿,板上钻了一圈小孔,穿了麻绳算是经子(经线),再编上暖和和的纬子(纬线)。木屐是雨雪天穿的,走起来踏踏的响。不过,茅窝和木屐很少卖,都是庄邻请她编的多。乡下人做事不谈钱的,都是你帮我,我帮你。

编茅窝和木屐也不算太轻巧的活儿,每一道苇子都要压实了,时间长了,手指疼;头也老是低着,脖子受不了。

累了,千莲喜欢去圩子上走走。

冬天,是绿荷塘最安静的季节。河面上,一面大镜子,望不到边。河中央,没有结冰,隐隐约约地看到野鸭子。老鸦岛和大蛇岛上的芦苇没人割,都光着身子,在风里挨着冻。傍晚的时候,会有南飞的大雁落下去。大雁飞得真高啊,总是看不清它们。可是当你看到它们朝芦苇里落时,也就一转眼间。芦苇丛里,有缠缠绵绵的枯草,那是绿荷塘给大雁备着的窝呢。绿荷塘对谁都不亏待。

那些鱼冷不冷呢?都睡得好么?千莲老这么想。

风刮着,却听不到浪的声音。千莲的心里空空的。没有出嫁以前,她一站到圩上,一看到水,心里就有水草荡来荡去,就在小鱼咬来咬去,又自在,又不安分,总想划了小船到处跑。她觉得自己就是水草,就是鱼,就是小船。绿荷塘就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绿荷塘的心。

现在不是这样了。

月亮照着,冰上的光透着寒气。月亮也是冰,一到冬天它就对人不理不睬的了。旁的季节里,千莲在圩子上唱渔歌,白鲢子会忽然跳出来,青蛙蹲在荷叶上,都想听她唱,月亮呢,总是笑眯眯的。千莲回家了,它还守在绿荷塘上空。

现在什么都变了。司小黑不回来了,上海也去不成了,配给自己的这个男人更叫她伤心。

大概是婚后十多天吧,德东才敢脱她衣裳,可是德东做不成事。千莲问他,谁叫你这么做的?德东说我不懂,是我妈教我这么做的呢,我妈在我们窗底下听了几个晚上,问我怎么老是没动静,就教我这么做。千莲说,那你做啊。德东说我搂着你呢,你要给我生儿子。德东一连几个晚上搂着千莲,就是没有男人的动作。千莲就烦了,不让他搂了,把他赶到床那头去了。德东就哭了,那怎办呢,那怎办呢,人家都有儿子。千莲说,你不要哭,我会想法子给你生个伢子。

这办法怎么想呢?她也不晓得。

要是有个伢子就好了。千莲看着天空,向月亮求着。

又是一个晚上,下着小雪,德东串门去了,千莲在家编茅窝,夜深人静了,德西推门进来了。那些日子,德西来她家特别勤,今天带几节藕来,明天拎两条鱼来。东西放下了,就到处张望,两眼像黄鼠狼一样滴溜溜转。

德西进了屋,抖抖身上的雪花,也不说话,干巴巴笑着。

千莲看到德西的左胸口有些鼓,不晓得什么鬼东西要藏着掖着。

千莲头也不抬,问他:“有什么事?”

德西说:“睡不着,有心思呢。”

千莲说:“有心思,在家想嘛,这么晚了……”

德西说:“不是我自己的心思,是替你们焦心思呢。”

千莲说:“我们好好的,你焦什么心思?

德西说:“你们结婚一转眼一年多了,也不想生个伢子?”

千莲的脸就红到了耳根。原以为,只有她晓得自己还是个姑娘身子,只有她自己晓得德东那方面没用。

德西的话,让她又羞又恨,胸口堵得慌,就要炸开了。

德西坐下又站起,用身子把开着的那半扇门轻轻撞上了。

千莲说:“德西,你有什么直说,我要睡觉了。”

德西说:“千莲,我晓得德东……我帮你们……好么?”

千莲说:“你滚!”

德西一转身,插上了门闩。

千莲说:“德西,你滚!我要叫人了。”

德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说:“千莲,我送你的,我保证对你好。”

德西掏出的是一件红裤衩。德西说:“千莲,你拿着,我特地去城里买的。”

千莲说:“你滚!”

德西没走,一步跨到千莲面前,抱住了她。

千莲说:“德西,你想干什么!”

德西说:“是德东叫我来的,他没后代,我有责任。”

千莲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千莲说:“做你的大头梦,你还想骗我!”

千莲挣脱了,摸起了剪芦苇花的剪刀,明晃晃地对着德西:“你给我滚,老畜生!”

德西拨了门闩,溜走了。

千莲把剪刀狠狠扎在门上。

跟哪个生伢子也不会跟你这个老畜生!千莲走出门,站在小雪里,在心里骂着。

小雪斜斜地飘,越往上看越密,越往远看越白。

圩子外,绿荷塘里什么也看不清,雪花把它和天接起来了。

春天来了。春天不是白来一趟的,绿荷塘的芦苇根上又发新芽了,水底下的水韭和别的杂草又摆来摆去了,大鱼小鱼都有饭吃了,河面上又拱出了菱叶和莲叶了。绿荷塘又精神了,滋润了。绿荷塘人家日子又好过了。

春天过去了,夏天更好了。三条河从上游带来了数不清的鱼和虾。芦苇叶子又能包粽子了。

千莲一有空就去打芦叶。还像以前一样,边做事边唱渔歌。

河水清清的,细浪一波接一波。芦苇秆子随风摆,芦苇丛里全是野花,有野蔷薇,有野草莓,还有河瓢瓢,喇叭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开乱了。千莲真是喜欢,哪有不唱歌的道理。她一边掐芦叶,一边唱:

鲤鱼哟那个跳龙门

滑头鲢子哟那个出水鲜

风来的虾子哟那个等不得红

罗汉狗子哟那个照过年

……

她想歌声一定会引来一个人。

每到傍晚,姜大号子就会挑着他的鸦和捕桶来到绿荷塘。鸦,就是渔鹰。捕桶像杀猪桶,椭圆形的,比杀猪桶大,比采菱的小船小。长长的竹篙当扁担,一头站着十几只鸦,一头挂着捕桶。竹篙颤悠悠,姜大号子的双肩跟着晃,腿脚那么一放,那么一收,衬着竹篙上下弹。竹篙上的鸦,也顺着竹篙上下弹,抬头沉尾,低头翘尾,就靠这些动作,双脚不挪窝,也站得稳稳的。

姜大号子是姜庄人,离绿荷塘西圩有二里多远,祖祖辈辈放鸦捕鱼为生。叫他大号子,是因为他的鸦号子喊得好。绿荷塘一带,做什么事都要喊号子。耕田的号子叫“打嘞嘞”,夯屋基的号子叫“喊小硪”,渡河的号子叫“艄公调”,放鸦捕鱼的就叫“鸦号子”。姜大号子的嗓门大,一声喊开来,鸦跟着来精神,水也跟着号子跑。

千莲也喜欢听他喊鸦号子。

说起来有好多天了。

那天下午,姜大号子来放鸦捕鱼,千莲也在圩上掐芦叶。

姜大号子把捕桶放下河,轻快地跳了进去,竹蒿往岸上一抵,捕桶就下去了几米远。

“呀嗬嗬——”姜大号子一声喊,老鸦小鸦就扑通通跳进了水里。有两只小鸦在那原地打闹,没下河,姜大号子用竹篙一敲水面,喊开了:“ 哎呀哩,小宝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的,不打了,不闹了,乖乖溜溜下湖哩……”两只小鸦就赶忙张开翅膀扑下了河。逗得千莲笑起来。

鸦是水中的狼,它们会合伙儿逮鱼。要是一只鸦发现了大鱼,自己单个逮不上来,就会冒出水面,一甩脖子,再迅速潜下去,盯住不放,放鸦人就知道它的意思了,喊开集体出动的鸦号子,其他的鸦就一齐上阵,有的啄眼,有的叼尾,有的衔鳍,硬是把大鱼抬到捕桶边。

鸦的脖颈上都套着草环,大鱼交主人,小鱼也吞不下,都贮藏在喉囊里。喉囊鼓起来了,姜大号子就伸过竹篙,挑上来,按住喉囊,把囊内的鱼逐条转个方向,让鱼头朝着鸦嘴,再把鱼挤出来,这样鸦的喉囊就不会让鱼鳍损伤了。

千莲看姜大号子捕鱼,总是看得入迷,看着看着,就会有一条鱼飞到自己脚下。

“妹子,拿去给孩子吃!”姜大号子喊道。

千莲摇头。

又一条鱼飞上来,比刚才那个还大。

千莲想,我不是嫌少哩,我是不想占你便宜哩,就又摇头。

姜大号子又扔过来一条。

这个犟脾气男人,非要人拿他的鱼!千莲笑起来,只好摁住一条,用柳条穿了腮,扣在芦苇根上。姜大号子这才罢休,扯起嗓子喊起鸦号子:

十八岁大姐放老鸦

小二郎的哥哥舍不得她

小船儿下湖有风浪呀

鸦嘴里扳鱼像打架

哥哥去了不费二两劲啊

小大姐你就为何不听哥哥话

……

千莲也会唱这首渔歌,可听了姜大号子唱出来,脸就发烧。

几天过去,两人就熟了。姜大号子收鸦时,千莲在哪儿掐芦叶,他就在哪儿上圩子。

千莲说:“以后别给我大鱼了,大鱼你要卖钱的。”

姜大号子说:“钱短人长,鱼是河里长的,又是鸦捕的,给你一点鱼有什么?”

千莲说:“老拿你东西,怎么好意思。”

姜大号子说:“哪家小孩子不要补养,我送你小孩儿的。”

千莲愣了一下,低下头:“我没……孩子。”

姜大号子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姜大号子临走时,千莲从芦苇丛里拿出一篓菱角米子给他。千莲说:“也是绿荷塘里生的,绿荷塘里采的。”

姜大号子说:“你客气了你客气了。”

千莲说:“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姜大号子说:“好哩,那我代孩子多谢你了。”

千莲说:“你几个孩子?”

姜大号子说:“两个,都是儿子。”

千莲说:“你真有福气。”

姜大号子说:“这算什么福气哟……我走了。”

姜大号子先把捕桶和鱼篓子系在竹篙一头,托了竹篙中间,又叫了一声口号子:“啊啰喂——”十几只鸦就跳上了竹篙另一头。姜大号弯下腰,肩头托住竹篙,叫声“哎”,站了起来,“我走了。”

千莲说:“走啦?”

姜大号子试试肩头的轻重,说:“走了!”

姜大号子走了,千莲把扣在芦根上的鱼拎了起来,看看,又朝远处看,老鸦岛,大蛇鸟一片苍茫,绿,好像芦苇快要挤不下了。

姜大号子又来了。

千莲正掐着芦叶,就听见一阵鸦号子。

姜大号子从大蛇岛那边过来了。鸦群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捕桶在水里起起落落。太阳热辣辣的,姜大号子的宽肩大膀子就那么光着,红嘟嘟,油亮亮。

鸦号子越来越响了,看得见竹篙上滚下的水珠了。

千莲看看自己,她穿得比平时讲究,发卡还换了新的。

“大土匪,你带带头——狼眼你别落后——朗翅你快跟上小聪明你别玩滑头”姜大号子挥着竹篙,不停喊。

大土匪,狼眼,朗翅,小聪明都是鸦的名字。千莲听姜大号子说过的。放鸦人根据鸦的特征和性格给鸦起上一个名字,指挥起来就方便了。给鸦起名字,先要找一只能干又肯干的头儿,把它的名字定下来,多给它奖励,多叫它名字,其他的鸦就知道了,就服了。姜大号子说,他这群鸦里,“大土匪”就是头儿。要让一只鸦记住自己的名字,方法就是多叫它。狼眼逮到鱼了,主人就唱“狼眼上来哟”,狼眼就会游到捕桶边,让主人把鱼从喉咙里倒出来。要是朗翅偷懒,主人就唱“朗翅别贪玩”,这样一提醒,朗翅就立即钻进水里了。唱得快时,说明发现的鱼多,催它们逮住时机。

这一阵子连着喊号子,看来是发现一大趟子鱼了。千莲看到姜大号子连着从鸦嘴里取了几条。

鸦都取了名字,就是不问我的名字……千莲在心里责怪姜大号子。

正在愣神的当儿,身边一声响。

姜大号子扔来的鱼。是一条翘嘴白,小头,细鳞,七八两重,一蹦一身泥。

千莲朝姜大号子又摆手又摇头。姜大号子好像没注意,一弯腰,一扬手,又扔过来一条青混子,一斤多,比那条翘嘴白蹦得还高。

还是那个犟脾气!

千莲干脆朝他喊:“桶里有多少啦?都拿上来——”

姜大号子说:“就过去啦!”

说过来就过来了。

姜大号子喊道:“呵哈呵哈,上圩子吃饭啦——”大鸦小鸦都扑着翅膀,连游带飞往河边赶。

上了圩子,姜大号子对千莲笑笑:“哎,浪鸦。”浪鸦就是让鸦休息,补充吃食。

千莲说:“哎什么,我没名字?”

姜大号子一愣,也不敢看她了,扭过头说:“没听人叫过你名字呢……”

千莲说:“那我怎么晓得你名字呢,是不是你姜大号子名气大?”

姜大号子嘿嘿笑了:“一个放鸦捕鱼的还有名气,妹子你净笑话我。”

千莲说:“那我名字你怎就不会叫,难不成我还不如一只鸦?”

姜大号子这才问她:“你叫……”

“千莲!”她赶紧告诉他了。

“哦。”姜大号子说。

“我不叫哦,叫千莲,你记性这么不好呀……”她想,这人真是笨。

“哦,我晓得了。”姜大号子还是没说出她的名字。

她也没办法,忍不住笑起来。

姜大号子让她说得没了话,只得忙着做事。他把鸦脖子上的草环松开了,从鱼篓里捞出小鱼喂给它们。鸦群头目大土匪除了小鱼,还多得了两条大的土鲢子,喜得嘎嘎叫。

喂了鸦,姜大号子就走到河边,背着太阳,坐在草上,两腿伸到芦苇丛里,摸出了腰间的烟袋。

千莲不逗他说话了,又去掐芦叶。掐几片,就看他一眼。他对着她这一边的肩头赤红赤红的,圆鼓鼓的,全是肉。

姜大号子一袋烟没抽完,鸦已经吃了鱼,围着鱼篓子嘎嘎叫。千莲叫他:“不喂鸦了?”

姜大号子说:“不喂了,马上还要下河的,喂饱了它们就没心思逮鱼了。”

千莲说:“最精的就是人,把什么都哄得团团转,你说是不是?”

姜大号子哈哈笑了。

千莲也笑。

姜大号子烟抽了,又赶鸦下河了。

千莲从筐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了他:“拿着!”

姜大号子一愣:“这……什么?”

“上街卖芦叶时,给你带的,烟末。”

“不,不要,不要……”

“嫌少?再给你买一包?死样子,一点不听话……”

姜大号子就感觉裤腰一松。烟包别在那儿了。可是不敢摸。

“明天还来不来了?”她声音更低了。

“不……来……”

“来还是不来?”

“来。”

“明天,你去老鸦岛那里。”

“……”

“去还是不去?”

“唉……”

“不去就算……我回家了。”

说着,就走了。

姜大号子上了捕桶,伸头看圩子外,看见的是她背上的芦叶筐。

这个女人哟……

姜大号子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伸出竹篙撑开了捕桶。下去了几十步远,才停住,摸出裤腰里别的烟包,手颤抖抖的,打开一看,黄亮亮的烟末,真香!

姜大号子笑了。

第二天下午,姜大号子去了老鸦岛。老鸦岛周围的鱼也不少,鸦群下去上来,好忙一阵子。

这个女人哟……他在心里想着她说过的话,想着她说话的样子。

千莲早就在这里等他了。

她划着小船,藏在芦苇丛里,安安静静听着姜大号子的鸦号子。可惜的是,这个下午,姜大号子的号子声不大,没有以往那么响亮了。

姜大号子停下喊鸦号子,千莲唱起了渔歌:

十八岁大姐放老鸦

风里雨里可难不倒她

小船儿下湖剪风浪呀

你看她服水调和戏老鸦

小哥哥你不为妹妹把心操啊

小大姐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惯伢伢

……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眼泪都出来了。她不相信姜大号子是硬心肠的人,她想,他一定会寻着歌声来找她。

到底,姜大号子听见了。

他朝远处看看,河面上风平浪静,圩子外的人影,模模糊糊的。这才划着捕桶进了芦苇丛。

顺着歌声,他看到了一只小船。

千莲对着姜大号子笑,笑得姜大号子两腿直打晃,快站不住了。

千莲说:“过来嘛。”

姜大号子把捕桶划到小船边上。一群鸦也跟来了。

千莲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了一块折叠的布,站到船尾,哗一声抖开,平铺到了船舱。原来,是被单,白底蓝花,有些旧了,可是洗得干净,闻得出香胰子味。

姜大号子扭头看他的鸦。

千莲说:“大号子,我还没生过孩子……”

姜大号子还是愣着。

千莲说:“大号子,我晓得你是正经人,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姜大号子这才上了船。到了船上,这个男人不再老实了,不再木讷了,他猛地把千莲抱住了,热哄哄的气息又把千莲熏倒了。他就像一只鸦里的头目,对,就像他自己鸦群里那个头目的名字一样,是“大土匪”。他把她的纽扣都拽脱了。

姜大号子喘着粗气说:“妹子,以后要我心肝我都给你。”

千莲说:“你轻些么……我不要你的心肝,就要你给我生一个心肝。”

鸦们捕了鱼,没有人收,都急了,围着小船嘎嘎叫,叫得千莲害羞了,把脸紧紧贴在姜大号子胸上。

小船不时晃一下。

绿荷塘跟着季节变,日子跟着运气变。夏天还没过去,莲花开得正艳,千莲就怀上了。有些事情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样子,由不得人,好事你要受着,坏事你也要受着,不能慌乱。这是小脚奶奶对千莲说的。小脚奶奶还说,千莲,这都是大蛇保佑的啊。你家靠近大蛇庙,你要多上供哟!

大蛇庙就在千莲家门前几百步远的圩子上,对着大蛇岛。庙很小,土坏、茅草搭成的,可是没人敢动它一下子,它是大蛇享供品的地方。

大蛇有多大呢?千莲问小脚奶奶。小脚奶奶说,有几根房梁接起来那么长,有宋桥镇上那个桥洞那么粗。

以前,千莲不相信大蛇有那么大。她嫁到圩西之后,逢年过节时,就会看到很多人来大蛇庙上供,有鸡有鸭,有生食有熟食,摆在庙门口,然后,跪下磕头,请大蛇保佑绿荷塘人家平安。除了逢过年节,谁家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像生病啦,丢失贵重东西啦,也会来大蛇庙上供。要是发生不好事情的那家,平时为人不好,叫人讨厌,庄子上的人就说他家准是得罪了大蛇,受了报应。千莲问过男人德东,有没有人见过大蛇,德东说,他打小到大从没见过大蛇。不过,在他小时候,有一个小孩掉进河里,活没见人,死没见尸,人家都说让大蛇吃了。德东还说,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叫张清曾经见过大蛇,张清说有一天夜里,他在河边钓虾子,突然刮起一阵风,就见一条大蛇贴着芦苇梢飞快游动,芦苇呼呼直响,那蛇身子足有水牛粗,长度有大队部的三间瓦房长,身上的鳞片金光闪闪,把绿荷塘都照亮了……

现在,千莲相信有大蛇了。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有灵性,活到了一定岁数,灵性就更大了,飞禽走兽不必说了,就是树啊草啊,这些吃水吃日月长大的东西也有灵性。千莲就听老辈人说过,绿荷塘里有一个荷花娘子,是千年莲藕变成的。要是没有大蛇保佑,自己怎么会怀上呢?隔三差五的,她就约上小脚奶奶给大蛇上供一些好吃的。小脚奶奶说,千莲,光给大蛇好吃好喝的还不行,还要多做善事,我儿子那年生了一种怪病,医生都不愿看了,我去大蛇庙求大蛇,没几天,儿子就好了,我就晓得是我平时爱做善事,大蛇暗中保佑我一家的,大蛇喜欢做善事的人……千莲听了,直点头,说,奶奶,你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我要跟你学,多做善事。

千莲不是嘴上说了算的,她是真做善事,也喜欢做善事。哪里的路有坑洼了,千莲就挖土填平了,哪家的孩子在路上哭了,千莲就买一块糖来哄好。

千莲怀上了,德东也高兴,整天笑呵呵的,编芦席时,芦篾子在手底下直翻滚,像戏台上的人甩袖子。有了好吃的,德东都往千莲碗里搛。千莲摸着肚皮时,德东也蹲在一边,手一伸一伸地,想摸。千莲不让他摸,怕他不知轻重。

这一天,德东回到家,气呼呼的。

千莲问他:“怎么了?”

德东说:“和人家吵了,金多让我打了一耳光!”

千莲说:“你还敢跟人家吵架?”

德东说:“他妈妈的金多,说你怀的是人家的伢子,气死我了!”

千莲说:“你怎么说的?”

德东说:“我说你才是你妈跟人家生的呢!”

千莲说:“对,你说得对,以后哪个再这样说,你就这样骂!”

那天晚上,千莲摸着肚皮,和肚子里的伢伢说话,说了一会儿,千莲就叫德东也过来。德东过来,喜滋滋的,问:“伢伢说什么了?”

千莲说:“叫你大大呢。”

德东说:“真的?”

千莲说:“不信,你摸摸,听听。”

德东说:“你让我摸了?我要摸摸。”

千莲点头。

德东就摸着千莲的肚皮,说:“嗯,真的在动呢!”

千莲说:“你再听听。”

德东就把耳朵贴在了千莲肚皮上。

千莲把手放在德东的头发上,眼泪掉了下来。

德东抬起头:“你哭了?”

千莲擦了泪水,说:“我没哭。”然后,轻轻唱起了渔歌:

小小伢子掐芦花

掐了芦花给妈妈哟

妈妈给你编茅窝

茅窝捂你小脚丫哟

……

第二年,夏天,千莲生了,是个男伢。千莲给他取名叫红鹰。

小脚奶奶听说了,拎着半篮子鸡蛋,几斤馓子,一颠一颠来了。

小脚奶奶一进门就说:“都是托大蛇福啊,德东呀,你还不快点给大蛇上供去!”

德东说:“奶奶,就去就去,要供一只大公鸡给它呢。”

千莲过了月子,就抱着红鹰上了圩子。河里的莲花落了,莲蓬长出来了,在微风里摇晃着,像要给谁敬酒。菱角秧子也老了,淡去了绿,黑里泛着红。菱角是一批一批结的,所以花还没落尽,还有很多,还是那么白。

千莲指着远处,对红鹰说,妈妈家在那里,圩东,妈妈是坐着小船来圩西的,妈妈还要带着你,划着小船回去。妈妈教你采菱角摘莲子,带你看人家用大网捕鱼,一网下去全是鱼,拖不动哟……

太阳落山了,姜大号子的捕桶撑过来了,鸦群在水里出没,像在电影的幕布上。

姜大号子到了河边上,把竹篙横在桶边,弯腰从鱼篓里拿出一个东西,扔了上来,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

千莲问:“又是什么好东西?”

姜大号子说:“给伢子的,一个肚兜,一双鞋。”

千莲说:“多谢哩……以后,别花钱了。”

姜大号子摸出烟袋,抽了两口,说:“好好待这伢……”

千莲说:“嗯。”

千莲把红鹰的脸朝着姜大号子,说:“你看看,多壮实。”

姜大号子看着看着,掉下了泪水。

他别上烟袋,拿起竹篙,说:“走哩。”

“呀嗬嗬——”

河面又响起了鸦号子。

……

谁也没想到千莲的伢会失踪了。

那年夏天,红鹰和小脚奶奶的孙女红鲤,还有其他几个男伢女伢去河里洗澡,捞菱角,打水打仗,玩累了才上圩子。

上了圩子后,就少了一个人,就是千莲的儿子红鹰。他们想他回家了,都没介意。到了庄子上,千莲问:“红鹰呢?怎么没回来?”他们说以为他先回来了呢。千莲急了,直朝河边跑去,千莲边跳边喊,“红鹰,红鹰!”

红鲤跟着千莲到了河边,千莲已经哭了,她鞋子也没脱,就趟进河里,哭喊着:“红鹰红鹰——我的儿啊——”

千莲的哭声引来了更多的人。一部分去宋桥镇上找,一部分在河里打捞,一部分去千莲家屋后的玉米田里找。

天黑了,从外面找的人回来了,都说没有红鹰的下落,河里也没有捞着。

千莲已经哭昏了,被人抬到圩子上的大树下,赤脚医生黄绵发正在给她吊水。

是不是被大蛇吃了?小脚奶奶指着绿荷塘里的大蛇岛说。

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紧张,害怕。

很多人回家去了。

千莲也被人抬到了家里。

那个晚上,整个庄上的人都睡不着,这儿聚一堆,那儿聚一堆,都在谈大蛇。不管见没见过,人们都相信,千莲的儿子一定是被大蛇吃了。

大蛇为什么吃千莲的儿子呢?被大蛇吃了名声可不好听。人们开始议论起千莲的为人,说来说去都说的是她的好,找不出哪里的不是。后来看到德西和金多在那里叽叽咕咕的,人们就围上去了。他们说到了千莲最不该做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给了她报应。人们就一下子都想到了姜大号子。都说千莲天生不该有儿子,借了个种也没留住。

姜大号听说了,也来了。这次他没有带鸦,只划着捕桶,满河去找红鹰。姜大号子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红鹰。

打那以后,姜大号子就很少来绿荷塘放鸦了。

那天晚上,千莲在家劈菱角,德东串门去了,德西又来了。

千莲冷下脸,劈着自己的菱角。

德西说:“千莲啊,当初我的话你不听,现在想想是不是亏了?”

千莲说:“要我听你什么话?”

德西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还想让你传个后……”

千莲说:“就怕大蛇不答应呢,我让大蛇弄怕了……”

德西说:“和我生孩子就没事。”

千莲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德西说:“我到底是自家人。”

千莲说:“那就怕更作孽,老想骗弟媳妇的人大蛇能放过他?”

千莲说着就来气了,把刀子往板凳梢上一砍:“德西,你给我滚!”

千莲领养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就是小脚奶奶的孙女红鲤。

这也是小脚奶奶做的善事。小脚奶奶的三儿子有三个女伢,红鲤最小,小脚奶奶对三儿子说,德西和千莲没伢,你女伢多,负担又重,不如给一个当千莲的女儿,也是积德的事。三儿子同意了。问红鲤,红鲤听了这话,马上就跑到千莲家去了。千莲平时对她就好,她喜欢千莲婶子。

“婶子,我要到你家了,当你的伢伢。”红鲤扑到千莲面前。

千莲正在理芦叶,吓了一跳。

红鲤长得好看,一双眼睛像一对星星,闪烁烁的。

“你同意了?”千莲捏捏红鲤的腮帮。

“嗯!”红鲤点点头。

千莲把红鲤揽到怀里,抚摸着红鲤的头。

红鲤仰起脸,看到千莲的眼里闪着泪花。

红鲤抹着她的泪,“婶子,你不想要我?”

千莲亲了红鲤一下:“想要,一定要!家里人已经说定了?”

“嗯!”红鲤点着头,直想哭。

千莲说:“等婶子卖了芦叶,买些大枣回来,给你包棕子吃。”

“我也帮你理芦叶,婶子!”

“好好,20片扎成一把。”千莲拿出浸湿的稻草绳教她。

“做婶子的伢伢,婶子保证对你好!”千莲说。

千莲卖了芦叶,就买了大枣,买了两只猪蹄。大枣给红鲤包了粽子,猪蹄供给了大蛇。

德东也喜欢红鲤,到哪里都喜欢带着她。

夏天,吃了中饭,德东就带着红鲤去河边叉黑鱼。中午时黑鱼喜欢出来晒太阳。黑鱼很凶,很狡猾,晒太阳时都离圩子远远的,不容易叉到。容易叉到的是那些带鱼秧的黑鱼。雌黑鱼和雄黑鱼喜欢带着鱼秧顺着河边溜,在水深处,它的鱼秧会被其他鱼攻击。顺河边溜还有一个好处,河边的草里有很多小虫子供小黑鱼捕捉。一对黑鱼一次可产上千条小黑鱼。雌黑鱼游在小黑鱼下方,雄黑鱼游在旁边,护着母子。德东叉黑鱼很有经验,它总是瞄准黑鱼头部前方一二寸远的地方下叉,黑鱼见到危险就会往前蹿,这样正好中了鱼叉。

那天中午,德东叉中了一条黑鱼,就高声叫千莲。千莲正在打芦苇叶,过来一看,哟,这么大,在哪叉的?德东指着芦苇丛里散乱的鱼秧说,就在那儿。千莲“啊”地叫了一声。千莲说德东,罪过啊,这是带秧的鱼,叉不得,把它叉上来,小鱼秧就全被旁的鱼吃了。千莲让德东赶快把大黑鱼放了。德东舍不得。黑鱼在叉上扭动着,两眼里喷着怒火。千莲对红鲤说,红鲤,鱼也和人一样啊,不能没父母,快叫大大放了它,红鲤点着说:“大大放了它吧。”德东这才取下黑鱼,放到水里。黑鱼在水里愣了一下,轻轻摆了一下尾,慢慢沉下去了。千莲对红鲤说,黑鱼摇一下尾是感谢你大大呢。又对德东说,以后,不要叉带秧的鱼啊。德东说,好哩,我记住了。红鲤也跟着说,我也记住了。

日子不紧不慢往前走,总是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才想起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这一年绿荷塘分田到户了。这一年红鲤10岁了,上了三年级。

千莲说,红鲤,这下好哩,日子好过了,妈有钱给你读书了,妈要供你上大学。

千莲把一张张丝网放开来,用梭子穿了线,补破了的地方。

划了小船,去了河里,就见远处近处都是捕鱼人。田分了,乡下人空闲的时间多了,不捕鱼做什么呢。可是没有人下丝网,也没有人放鸦。千莲看到人家都用捕鱼器,一个蓄电瓶,接了一根导线,绑在竹竿前的铁网上。那些人把竹竿往水里一伸,来回动动,就有鱼漂上来了,一漂上来就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了。那东西真厉害,大到十多斤重的鱼,小到火柴棒大小的鱼,碰着就没命了。

千莲下了几张丝网,忙了半天,也没捞到几条。她就收了网,划向老鸦岛,换个地方看看运气。

到了老鸦岛,也有几个人在捕鱼,也都是用的捕鱼器。

绿荷塘的鱼要绝种了,千莲想。

她把小船划得离那些人远了些,下了网。

最后一张网下好时,千莲抬头,看到了一个人,姜大号子。他还是撑着捕桶,可是周围没有鸦,捕桶上横着带电线的竹竿。千莲站起来,看到了捕桶里的捕鱼器。

姜大号子对她笑笑:“你也来了。”

千莲点点头,心口乱乱的。

千莲问他:“你的鸦呢?不放了?”

姜大号子说:“鸦死的死,老的老,小鸦一个也没有了。”

千莲问:“小鸦呢?”

姜大号子说:“现在四周的人都用捕鱼器,再用鸦捕鱼就落后了,它们捕了鱼还要吃掉一些,养鸦不划算了,老鸦下了蛋,我也就没让抱(孵)小鸦。”

千莲说:“那些鸦多好……”

姜大号子叹了一口气:“唉,我也没办法,两伢子上高中了,要钱花,不捕鱼不行。”

千莲也跟着叹气:“是啊……就怕有一天没鱼捕了。”

姜大号子说:“这个你放心了,上游的水一下来,绿荷塘就有鱼了。”

过了一会儿,姜大号子说:“你看你的丝网一动不动,要不,我把这捕鱼器给你?我再去买一个。”

千莲直摇头:“我不要,不要这东西,不喜欢,我就用丝网,捕不着就算了。”

姜大号子说:“我不是为了你好嘛。”

千莲说:“我晓得。真为我好,你就再把鸦号子喊起来……”

姜大号子苦笑着:“老啦……老啦,不喊了不喊了……”

千莲说:“我也老了……”

姜大号子笑起来,说声“走了”,就撑开了捕桶。

一眨眼,只有一个影子了。

从那个影子的方向,传来了鸦号子:

一洼子的水一洼子的鱼呀

一洼子的金呀一洼子的银

小二郎放鸦放到东海边

回头看看还是绿荷塘美呀

回头看看小大姐你眼里一汪水

……

千莲愣愣地坐着,守着丝网,眼泪不停地流着。

鸦号子越来越远了……

吃了晚饭,千莲来到圩子上,呆呆地站着。

月亮照着绿荷塘,河面上无声无息。以前的晚上,会有闹塘的鱼,白鲢子跃起又落下,划出的弧线像白绸子。鲤鱼喜欢结对在芦苇根下蹿来蹿去,不是这里哗啦一响,就是那里哗啦一响。鯵子鱼静静浮在水面上,树梢上的毛毛虫掉下来,它就“哧溜”一下冲过去。圩子边还常常聚了好多猫,它们把尾巴尖尖伸到水里,让大潮鱼咬,“哗啦”一声,咬尾巴的大潮鱼被甩上了圩子。这才几年时间,绿荷塘就变冷清了。芦苇丛里的水鸟也少了。鱼少了,水鸟也待不住了。听不到水鸟的叫声了。绿荷塘很快要被人掏空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德东和红鲤来圩子上了。红鲤说,妈,回家吧。千莲说,好,回家。德东拿着扇子,赶着千莲身边的蚊子。

一只只萤火虫在圩里圩外飞。

这一天,千莲在河边掐芦叶,就见远处的捕鱼人慌作了一团。他们把一个人拖上船,拼命往河边划来。

船靠岸的时候,千莲看到了姜大号子。

姜大号子脸色青紫,鼻孔流着血,仰躺在船舱里。

几个捕鱼人问哪家有拖拉机,说赶快送到医院。

千莲转身就去庄上,鞋子都跑掉了。她找到了开拖拉机的富元,已经说不出话了。

富元的拖拉机来了,捕鱼人把他抬了上去,往宋桥镇方向开去。

千莲光着脚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时间不长,传来了一个消息:姜大号子死了。

他被电线绊了一下,跌到了河里,电瓶开关没来得及关上……

千莲走回家,躺到床上,睡了。一连几天,都躺在床上。

这一年雨水特别少。

绿荷塘西北方向的白水渠,正西方向的莲花沟都断流了。听说上游的淮河水量降下去了,洪泽湖也现了底。从西南方向来的含沙河还有一些水,贴着河床,往绿荷塘淌。可是,太脏了,黑,臭。河面上满是塑料袋、泡沫块、各种瓶子和烂木板。宋桥镇的酱菜厂、造纸厂、皮革厂那些脏水都注入了含沙河。

绿荷塘人家仰着头,等雨水。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就是没有水。绿荷塘干枯了,只有一些深的水洼里有水,也是黑乎乎的。河床裂开了,到处是晒干的泥鳅,河蚌,蚬子。苍蝇在嗡嗡地飞。河边上的芦叶也枯黄了,叶片上生了厚厚一层虫子。

到了冬天时,人们抢着砍芦苇,一两天就把所有芦苇砍光了。绿荷塘光秃秃一片。大蛇岛孤零零地趴在那里。

几个老人和千莲约好了,选个日子去给大蛇上供。

千莲买了一只鸡,几块猪血,一条鱼,几个苹果,几个梨,和他们去了大蛇庙。她们把供品放下,就跪了下去,对着大蛇磕头。人家都起来了,千莲还跪着。小脚奶奶把她拉起来,千莲已是满脸泪水。小脚奶奶说,千莲,你的心大蛇晓得了,它会保佑绿荷塘的,也会保佑你一家的。

这几年的绿荷塘人家和以前一点不同了。绿荷塘里什么都少了,别说鱼,就是螺蛳,河蚌,蚬子都少了。螺蛳,河蚌,蚬子,这些东西以前是不值钱的,现在比鱼还贵。越贵就越有人捕,越捕就越少。千莲听人家说,捕的人多是一方面,主要是水变坏了,河里的东西产了仔,不容易成活。绿荷塘人家不再指望河里的收成了,也像其他地方的人,出去打工了,做生意了。就连德东这样老实本分的人,也跟着瓦匠去南京做小工了。他们走的时候,绿荷塘的冰还没化,回来时,绿荷塘又结了冰。有人说,现在,绿荷塘有一支“6138部队”,“61”指儿童,“38”指妇女。“99”指老人。在外面打工的,做生意的,有人发了财,也有人坐了牢。有人回来盖楼,有人回来带着家人进了城。在外面做的事情不一样,回家后说话就说不到一起了。见了面,光打哈哈,好像都成了大人物,都忙。

没有人去圩子上看一眼,都晓得绿荷塘没什么可看的。

千莲倒是常常看到一些城里人来,年轻人骑着摩托,老年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渔竿,照相机,这里蹲一会儿,那里转一会儿,好像绿荷塘现在比过去还好。

有时候,千莲看人家在深的水洼里钓鱼,怕人家蹲累了,就给人家拿来小板凳,或者给人家倒一杯水。人家看见她就高兴,就爱和她说话。难免要问一些她家的情况,男人在哪里呀,做什么呀,几个孩子呀。她就告诉人家,男人德东在外打工,一有钱就寄回来,女儿红鲤快要考大学了,成绩好。说的都是开心话。不开心的她不说。

人家走了,她就想到不开心的事了。她会想到喊鸦号子的那个人,想到失踪的那个伢,管不住自己。

想得难受了,她就轻声唱渔歌。一唱,就舒畅了。一唱,绿荷塘上的荷花、菱花都开了,鱼也跳了,蛙也叫了,走了的人就回来了。

有时候,她会和城里人讲绿荷塘以前的样子 ,说以前怎么怎么好。城里人就会安慰她,说绿荷塘还会变好的,他们从报纸看了,宋桥镇政府要改造绿荷塘,让它还水乡原貌, 发展旅游。城里人还说,要是旅游真的搞起来,千莲可以在家里开一个“农家乐”旅馆,有吃有喝的,准能赚到钱。千莲说,人家到你家里吃住还要钱啊?绿荷塘可没有这个乡风。城里人说,人家是来休闲的,休闲就是消费,你不做生意,人家来了还玩不成呢,收钱是应该的。千莲说,我不想做生意,我就想绿荷塘有满满一河水,清清的,有鱼有虾,有莲有菱,老鸦岛和大蛇岛上有水鸟,热热闹闹的……城里人说,这当然好,不过开发旅游才有价值。

千莲相信城里人的话,人家会看报纸,不会瞎说的。说不定哪一天,绿荷塘真的来了清水,自己又可以划着小船下河,采菱角摘莲子,下丝网呢。

她等着这一天。

隔几天,她就去大蛇庙磕头,求大蛇保佑绿荷塘。

这一天傍晚,她给大蛇磕了头回来,就见几个人朝她家走来。

那些人拥着一个高个子小伙子,对他指指点点。小脚奶奶也跟在后面。

她到了家里,那些人也到了。

小脚奶奶指着高个子小伙子对千莲说:“千莲哩,你儿子回来了!”

千莲愣着,一时回不神来。

小伙子皮肤很白,染着红头发,戴着手链,像大城市里的人。千莲盯着他看。突然间,想起了那个放鸦的男人!眼泪马上下来了,一把拉住小伙子:“红鹰!你是红鹰!”

小伙子点点头,叫她:“妈。”

红鹰说,他那年在绿荷塘洗澡,洗了一会儿就上岸了,碰见了一个货郎,货郎给了他好东西吃,叫他跟着去了宋桥镇,然后把他带上一辆车。货郎是个人贩子,他把红鹰卖到了安徽。他说他一直记着这个家,早就想回来了。现在,他做园林开发的生意,生意很红火。

晚上,红鹰睡着了,千莲带了纸钱,去了圩子上。千莲对着老鸦岛方向,跪了下去 。千莲说,大号子,他没死,他没被大蛇吃了,他又回来了……

风吹着芦苇,沙沙的响。千莲听着,像鸦在叫。

天亮时,千莲煮了一碗荷包蛋给红鹰。千莲说:“今年绿荷塘没有水,菱角一个没采到,要是有的话,才好呢。“

红鹰说:“是好吃,小时候你经常用菱角米煮蛋呢。”

千莲点点头,问他:“还记得绿荷塘原来的样子么?

红鹰说:“记得,里头有个大蛇岛呢。”

千莲说:“大蛇保佑你呢。”

红鹰笑笑:“妈,你别信这个,蛇就是蛇,它能保佑什么。”

千莲说:“别瞎说啊,绿荷塘世世代代要靠大蛇保佑呢。”

红鹰又笑笑。

千莲说:“绿荷塘现在干枯了,脏了。”

红鹰说:“怕什么,庄上人家不是装了自来水么。”

千莲说:“自来水怎么比得了绿荷塘的水。”

红鹰说:“那也没办法,哎,妈,你说,里面是不是真有一条大蛇?”

千莲说:“有,肯定有!”

红鹰说:“妈,我这次回来,除了看看你,还有一个计划。”

千莲问:“什么计划?”

红鹰说:“把那条大蛇挖出来,卖给公园,钱全归你。”

千莲说:“伢啊,千万别挖,那样绿荷塘人家会遭殃的,大蛇一直保佑着绿荷塘呢。”

红鹰哧的一笑:“妈,你真迷信,蛇就是一种冷血动物,保佑什么呀……”

千莲急了:“那你卖给公园有什么用?”

红鹰说:“妈,你这就不懂了,大蛇在绿荷塘只会吓人,到了公园,就是景点。”

千莲说:“伢啊,妈不要你的钱,你可不能动大蛇的主意。”

红鹰说:“好了好了,不挖就不挖了。”

千莲说:“这就对了,这才像我儿子。”

千莲没想到,红鹰是哄他的。

过年还有几天,千莲买了礼品,去东圩娘家看父母,红鹰抓住这个机会,开始挖蛇行动了。

红鹰首先去宋桥镇焊了一个大铁笼子,拉回来以后,就找打工回家的小伙子帮忙挖蛇。

德西问红鹰:“这蛇真能卖大价钱?”德西这几天,有空就围着红鹰转。

红鹰说:“少说三万块。”

德西说:“我侄儿有头脑,我去给你找人。”

德西找了几个小伙子来。

小伙子们不敢,说老人们都说挖不得。

红鹰说,怕什么,蛇在冬眠呢,给你们每人100块。

小伙子们摇头。

红鹰说200块。

小伙子们我看你,你看我。

红鹰掏出名片,每人发了一张,又给每人一支中华烟。红鹰说,年后,你们要是去我的园林公司干,我保证不亏待你们。

德西说,我侄儿,大老板,不会骗你们。

小伙子们问,园林公司做什么呀?我们能行么?

红鹰说,园林公司的活多着呢,疏河道,弄假山假水,铺路,种树,什么活你们都能干,2000多一个月,轻轻松松!

一个叫来庆的小伙子把名片揣好了,说,那我们以后就跟你干了,蛇,我们帮你挖,200块钱就算了。

红鹰说,200块钱你们照拿,扛上锹走吧。

德西把自己的锹一扬,说,走!

十几个人跟着红鹰奔向蛇岛。

大蛇岛只是一个大土堆,密布着杂草。到了蛇岛,红鹰上去转了几圈,扒开一片杂草,就朝小伙子们招招手。

小伙子们围了上去,杂草里有一个深洞。

红鹰说,其实呢,我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大蛇,大蛇究竟有多大,叫你们来挖,主要是我这个人不信邪,想弄个明白!——大家动手吧!

小伙子们我看你,你看我,没人先动。

红鹰说,怕什么,不管大蛇小蛇,都要冬眠的,挖!

德西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一搓,握起锹柄,说,跟我来,都动手!

十几个人一起动手了,一锹一锹的土甩了出去。

挖着挖着,有人停住了。

那个洞口突然变大了。

德西也停住了。

红鹰伸头一看,阴森森的,望不到底。

有人已经往后退了。

红鹰说,怕什么,从洞口旁边挖!

德西从洞口旁边挖了下去,刚一用力,脚下一陷,一大片土塌了。

一个更大的洞口出现了。

德西跌在地上,两腿悬在洞沿上。

突然间,一股风旋了上来,呜呜——呜呜——

众人都跑下了土堆。

德西跟着爬了下来,边爬边喊,大侄儿,大侄儿,你别走呀,别走……

风把他们吹得站不稳了,一个个往圩子上逃。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绿荷塘里全是风。天也变暗了。风成了黑色。那些人跑不动了,吓得趴在了地上。

千莲从娘家回来时,红鹰已经离开家了。

小脚奶奶说,千莲,不要伤心,他走了好,要不,还真的让大蛇缠住了哩。

千莲说,我不伤心。

第二天,千莲拿了锹,把蛇岛的土一锹锹复原了。

春天来了。

春天又走了。

上游没有水来。

夏天又来了。

夏天也没有水来。

改造绿荷塘的人也没有来。

千莲家前头不远的圩子外多了一座厂房。城里下来玩的人告诉千莲,宋桥镇还要在绿荷塘圩子边建几个厂,都是招商引资来的。千莲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城里人说,报纸上说的。

闲下来时,千莲喜欢到绿荷塘里走一走。裂了缝的淤泥,干得像石头,她不担心陷下去。她走走停停。有时候看到几根鱼骨,有时候看到一根烂得发黑的船桨,有时候看到一截破旧的鱼网。还有时候,会看到埋到腰处的水罐,罐沿上有她没见过的花纹。她就感觉奇怪:这是哪个年头人用的?碰到一些浅水洼,她会蹲下去,看里面的水韭。水韭长长的,很绿很软,有一点风就会扭起来。水韭里还会有一些小鱼小虾。要是旁边有更深一些的水洼,她就会把小鱼小虾捞到那里去。每次走到中央那个深水塘边上,她总要停留很长时间。深水塘和含沙河相连的沟里,还有细细的水流着,黑乎乎的。沟边上有苍鹭的脚印,可是不见一只苍鹭。只有几只翠鸟不时飞起又落下。在深水塘边,看四周,绿荷塘好像没有边。圩子上的树和芦苇像一层雾。在深水塘边,她想心思没有人打搅,唱歌就是唱给自己听。那些渔歌她都还记得,可是,最爱唱的还是《十八岁大姐放老鸦》,一唱它,眼泪就下来了。一个人流泪,旁边没有人,她觉得很舒畅。

十八岁大姐放老鸦

风里雨里可难不倒她

小船儿下湖剪风浪呀

你看她服水调和戏老鸦

小哥哥你不为妹妹把心操啊

小大姐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惯伢伢

……

夏天过去没多久,红鲤考上了大学。她填了两个志愿,一个是东北的,一个是上海的。红鲤对千莲说:“妈,一时不晓得哪里好呢。”

千莲说:“上海的不好吗?离家近。”

红鲤说:“上海的也可以……我再想想。”

千莲就笑了。

红鲤说:“妈,等我工作了,就把你接到身边。”

千莲说:“妈哪儿也不想去,妈就蹲家里,蹲绿荷塘。”

责任编辑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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