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山的第一位女客人
2012-04-29苏华
苏华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协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呼伦贝尔市作协副主席。著有短篇小说集《牧歌》、散文随笔集《母鹿·苏娃》。曾获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
当我缓缓梳理以往的经历,溯时光之河而上,徜徉于记忆的湖畔之际,如烟似雾的山岚弥漫着山顶的四方山悄然跃入心底,苍茫叠障逶迤起伏的大兴安岭山脉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那会儿我二十五岁,那次的经历使我终身难忘,如今忆起依然历历在目,我仍能感受得到在丛林的夜色中纵马狂奔时风从耳畔呼啸刮过的声响……
1983年6月中旬,呼伦贝尔夏季的阳光虽说稍显亢奋,凌晨三点时分就兴致勃勃地披挂上阵了,天地通明,光芒万丈,亮晃晃的,让想睡懒觉的人都睡不成个踏实觉;然而,黎明前两点左右的太阳也会沉迷于美妙的梦境中不愿醒来,静谧辽阔的呼伦贝尔草原、森林、江河、小溪以及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动物和植物们不约而同地贪恋着香甜的美梦,那个时刻,小小的声波都会传出很远很远……
朦胧的晨曦中,我独自躺在鄂伦春旗毕拉河林业局招待所的一间客房里,凝神屏息、聆听捕捉着从走廊另一端客房里有可能发出的任何声响。农田鞋系紧了鞋带,烟熏色的仿鹿皮夹克衫套在身上,洗漱用品也全都装在随身用的军用挎包里,准备一旦听到任何一丁一点他们已经起床的声响,就大大地拉开自己的房门,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他们,我也起床了。
我将跟随他们骑马走八十多华里猎人在林间趟出的小路,去小二沟北面的四方山。
从小二沟遥遥北望,四方山高出群山的山顶映入眼帘,蓝幽幽的山岚如薄纱般弥漫于山腰,那山顶看上去神秘而庄严。那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山的形状呈梯形,有点像日本的富士山,只是坡度更为陡峭些,据说登上山顶会有群山低首朝拜的感觉。
“四方山的山顶有处天池,传说天上的仙女常飞来这里沐浴她们纤尘不染的玉体。”
当地人的这番介绍更增加了我的无限神往之情,既然我的双脚已与小二沟的土地亲密接触了,为何要与亲眼看天池的机会擦肩而过呢?那可是仙女们沐浴的圣地啊!尽管之前我从未骑过马,丝毫不懂驾驭马的要领,尽管密林中的小路神秘难行,更有沼泽地带在途中狰狞张望,尽管在未来的两天里我将只身和一群大男人相处,和那些男人一块睡在四方山山顶上那唯一的木刻楞房子里……我依然坚持着要上山。机遇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我的坚持下,毕拉河林业局专门为我准备了一辆草上飞马车,特意嘱咐我,先骑马溜溜玩玩看,实在骑不了时就坐在车上,坐车虽然会慢些,但一样能在中午之前抵达山顶。
四方山的山顶建有一处森林防火瞭望站,常年驻守着几位护林员,据悉,还从来没有一位女人踏上过那座山的山顶呢,我将会是第一个登上这座海拔933米高的四方山的女客人!让我稍稍忐忑的是,我能否以初级班的骑马水平走完这八十多里崎岖的山路,登上那座让人向往的山峰?
“明早两点多就得出发,得在天大亮前就赶到山上,林子里现在瞎蠓可多了,像轰炸机似的,万一马被盯破大动脉,就会流光了血而死的。局里给你们派位经验丰富的向导,姓白,有他领路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毕拉河林业局的崔书记这样吩咐给我们。据了解,他也喜欢摆弄文字,我们这几位舞文弄墨者的到来使他容光焕发,有一种和老朋友再聚的亲密感。毕拉河林业局为我们的行程做出了一系列详尽的安排。四方山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跨上马背、扬鞭策马、驰骋上山。
大兴安岭腹地毕拉河林业局的招待所平时人很少,当时只住着我和另三位男士,我住单间,三位男士则共同住在另一间客房里。我们四人是呼伦贝尔盟文联组织的森林笔会——深入毕拉河林区的小组成员。根据笔会通知,诗人金勋、陈宝成(成子)和我在指定的时间地点相聚在莫力达瓦旗的尼尔基镇,由盟文联主席冯国仁老先生领队,取道莫力达瓦的库如齐乡,驱车二百多华里,深入到人称仍处未开发处女林地带的鄂伦春旗诺敏河镇(俗称小二沟)进行为期五天的深入生活。
走进小二沟镇,看不见轰隆作响的运材大卡车从镇中辚辚驶过,听不到电油锯疯狂作响的吱吱声刺人耳膜;起伏的山峦、苍翠的树木传递给人恬静安详的感受。置身于小二沟植被茂盛的群山怀抱之中,嗅着树香、草香、水香还有燃烧木柴炊烟的香味儿飘荡着的空气,看着移动的云朵在空中随风改变着各种姿态,听着从镇子的另一头传来马嘶、鸡鸣、狗叫,我仿佛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吟诗作画的念头会从心底缕缕泛起,让人欲罢难休……
那头的房间依然听不到任何声响,如果不是差在他们之中还有年过六旬的冯国仁主席,我一准会跑过去咚咚地捶响他们的门。
在我无声的等待中,崔书记如约而至并把他们从沉睡中唤醒过来。
紧张忙碌片刻,我们随着崔书记顶着星星赶往马场去寻找坐骑。斜背猎枪的白向导早就候在那里了,大家彼此问候交谈的声音梦幻般飘荡在山坳里,被不远处的丛林吸入腹中。冯主席牵了一匹纯黑色的马,金勋抓住一匹枣红马,陈宝成挽了匹兔灰马。当牧马人知道我从没骑过马,而且还是个姑娘,就特意为我选来一匹沙栗色的小母马,并很特殊化地往我的马鞍上垫上一条绵毯子。牧马人说:“这匹马性情温顺,安分守己,是马群里最招人喜欢的马啦!”
谢过好心的牧马人,在大家指导下,我左脚蹬住马镫,双手扳住马鞍子,飞身越上我的坐骑,双脚离地坐到马背上那一刻真是既紧张又兴奋。经细心请教,我很快掌握了驾驭坐骑的要领,或许这是我体内流淌着的达斡尔血质天生的本能以前没机会开发罢了。
越过冰冷湍急的毕拉河,与崔书记隔岸挥手告别后,我们三位年轻人就开始纵马狂奔,我完全放松缰绳,用力踏牢马镫,轻轻抬起臀部,保持平衡,马儿撒开四蹄尽情狂奔,风在耳旁呼呼作响,马蹄踏出的滚滚灰尘不停地被甩在身后,那种感觉如同腾云驾雾,正在展翅翱翔。冯主席见我们疯得起劲儿,禁不住也策马扬鞭追赶上来,白向导的马当然也不肯落后。五匹马的二十个马蹄踏出的急促声响如同雷声滚过,惊飞起一群群林子里酣睡的鸟儿,我们开心的笑声在山峦间不停地回荡。
六月的森林妙不可言,树枝缀满了树叶儿,青草长势茁壮,在密林中穿行好似在绿色的海洋深处潜泳,基本看不到头顶的天空。
刚走出小二沟地界,小路两旁的阔叶柞树、山杨树、秀美的白桦树与结实的黑桦树勾肩搭背,组成了道道密不透风的树墙。行进在窄窄的林间小路时,你的双手几乎无暇空闲下来,要牵着坐骑的缰绳,随时拨开企图抚摸你面颊的树枝手臂,抿去由树叶尖儿似乎特意滴入你脖颈处的露珠儿。你的眼睛贪婪地欣赏着山杨如同被细线系在树枝上的圆圆叶片随风起舞,耳里听到的分明是中东美女跳肚皮舞时腰链挂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响;密林中鲜花吐蕊、青草拔节、树叶绽放混和而成的香甜空气沁人心脾;人松松垮垮地摇晃在马背上,那感觉真像饱饮了陈年老酒,熏熏然陶醉其中,飘飘然莫问归处。
再往北行,次生林渐渐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水儿的松树林。白向导指给我们看,哪样的是樟松,哪样的是落叶松,鱼鲮松、塔松等等松树的名称和形状悄然进入了我的记忆之库,这里弥漫的则是浓浓的松脂味了。我很想在树枝间看到大尾巴松鼠跳来跃去的可爱样子,却无意中瞥见林间开阔地中奔跑的狍子闪过的桔黄色身影;公野鸡短促的报晓声惹人发笑,那音量实在无法与家养大公鸡洪亮的啼鸣相PK;我还听到林子里传出一种十分另类的声音,我以为是不知名的野鸟在鸣叫,冯主席却告知我一个让我想死也想不到的答案,那是蛇的叫声。天哪!原来蛇也会叫出声!
随着太阳冉冉升起,布谷鸟此起彼伏的呼唤如同吹响了起床号唤醒了沉睡中的森林。大黄蚊子和大瞎蠓成群结队不请自来了。它们追着撵着轮番栖落在我们的坐骑以及人身上没捂严实的地方。我们频频挥舞着折断的树枝,不停地为马为自己轰赶着这些嗜血的昆虫,稍不留神,马的脖颈与臀部就落满了这些讨厌的家伙们。毛色深的马让人看不到伤处,而成子那匹兔灰马的皮上已显出斑驳的血迹了。冯主席为了护着脖子不被蚊蠓盯咬,把毛巾压在帽沿里,每当马儿扬蹄奔跑时,垂落在他后脑勺与脖颈处的毛巾则会像日本兵帽子后面的布片般飞扬起来,逗得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朗朗的笑声引起群山波纹般的回荡。白向导说:“要是起风就好了,风要大,这些蚊子瞎蠓就乖乖地伏在草丛中不敢动弹了。现在还行,等到七八月份时,一个火柴盒里只能装进两只大瞎蠓。”
乖乖!肥沃的山林育出的昆虫个头都是这样的惊人!肥壮的昆虫喂养出的鸟类自然也会格处茁壮,选择在这里安家的小鸟是选择到天然的粮仓了。
与蚊蠓且战且走,越过险象环生的几处沼泽地,我们终于到了四方山的山脚下。白向导不让我们下马,说山坡太陡,上山的路也过窄,就让马匹继续驮着我们上山。那样马会不会太累呢?我不无担心地问着。“没事,你要是非牵着马走,它才会害怕哪!一不小心人和马都得滚到山下去。这工夫你就得完全听马的了,它们自己知道咋走。”说着白向导轻轻磕磕坐骑的肚子,率先往山上走去。我们紧随其后,完全松开了马的缰绳。
上山的路太窄了,只能容下一人一马,此刻若是从山上下来一位骑马的人,我们真不知该如何给他让路。白向导说,就是这样的路也是驻守在此山的护林员们一锹一铲修建成的。马载着我们沿着环形山路缓缓盘旋而上,它们谨慎地选择着每一个落蹄之处。我的小母马有点特别,非贴着山道外沿儿走,陡峭的山坡望不见的沟底呼啦啦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很紧张,怕马一失足我就随马一同跌下山去,可又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慌恐,担心那会增加马的压力,我假装很松驰地放眼向远处眺望,一道道山脉极像农夫犁出的垄沟,向望不到边缘的天尽头铺排而去,苍茫的林海尽踩于我们的脚下了。那一刻我才明白了小母马的心思,它这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让我尽情饱览大兴安岭的风光啊!晨雾早已散去,群鸟在林间歌唱,天空蓝得透明,听着泉水叮咚叮咚的流淌声,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像树叶般轻盈鲜绿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绕上了四方山顶,来到了热情的护林员们面前。从马背上旋身踏回大地那一刻,我的腿脚是出奇的发软,双膝像草原蒙古人一样自然弯曲下来,我这才刻骨铭心地懂得了,很多蒙古人的弯腿实在是长期骑马形成的。山上的人帮我们将马卸鞍后直接藏进一个用树枝搭建的帐蓬里,说太阳落山后才能放它们出去吃草,否则让大瞎蠓叮得心烦了,它们会自己跑回小二沟的。
走进木刻楞小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锅里正煮着喷香的狍子肉。吃着护林员们特意为我们包的狍子肉野葱馅饺子,听他们几个绘声绘色地争着为我们讲述林中的传奇故事(他们也敬畏我们的山神“白那查”),感觉自己就像是跌入阿里巴巴的宝藏洞里了。从表面上看,这些护林员似乎很寂寞,每到夏季他们几乎从不下山,这里与外界的联系只有一部电台,通过电台告知毕拉河林业局的领导们林子里哪道沟起火了,需立即派人扑火;山上的给养需补充些什么了。林业局领导就会根据这些电波密文安排扑火队,派人往山上送去给养什么的。据说他们报出的扑火山头不差分毫,常年生活在林子里,他们已练出了火眼金睛。他们并不全是当地人,有山东人、安徽人、河北人、河南人等等,只有一位话语不多的鄂伦春人。他们中有从学校毕业直接分配来的,有从部队转业来的。问他们想不想老家时,答案几乎是一致的:曾回去过,太闹了,心不清静,已经习惯林子里的生活方式了,每次回老家都是强呆几天就返回这边了。
在山上,我们用叮当响的子弹壳为“赌资”打扑克玩,不玩时走到室外欣赏小鸟飞来飞去哺育着雏鸟,小鸟把窝修建在木刻楞房子的西侧了,据说曾有条蛇想爬进窝里要吞噬雏鸟,被一位护林员给打跑了。
这是一座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方形山,山顶长500米,宽300米,由山的顶部向内如口锅般凹陷下来。
让我魂牵梦萦的天池是由泉水和雨水冲积而成的湖泊,没有谁曾探测出湖底到底有多深,因为人和马都进不到湖水里,湖边茂盛的草不仅会割破人的皮肤,更有让人恐怖的淤泥。
夜里,大男人们集体挤睡在火炕上,我则与十七岁的小报务员脚顶着脚睡在用树枝搭在房子南侧的“床”上。那一夜,我虽然合衣而卧,却睡得极为踏实。恍惚梦见自己在四方山清沏的天池里与几位仙女共同嬉戏着,我竟然也腾云驾雾地随她们飞翔起来了,天空湛蓝如洗,彩虹触手可及,一位白胡子长至肚脐处的白眉毛老者在白白的云朵上笑呵呵地对我说:姑娘,你是这四方山上的第一位女客人啊!我向他深深做揖,在梦中居然也知道,他就是我们民族的山神“白那查”……
分分秒秒跳动的时间渐渐改变了我们年轻的容颜,却无法夺走我们鲜活的记忆!如今我女儿也已二十五岁了,这些记忆在我心里却从未老去。我多想重访一次四方山啊!那林间的小路依然那般美妙且难行吗?登上四方山的路还是那条窄窄的盘山路吗?那一方似乎沉睡中的森林依然保持着丰饶的原貌吗?我多想再次旋上四方山的山顶,迎风站在山崖的外沿,冲着向远处无限延展一浪连着一浪的山海深情地问侯一句:你们现在都还好吗?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