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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外二篇)

2012-04-29吴垠康

骏马 2012年4期
关键词:香樟老总小妹

吴垠康

1969年生,安徽宿松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雨花》《福建文学》《散文百家》《西部》《当代小说》《小说月刊》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漓江、长江出版社等年度文选。

天刚蒙蒙亮,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小妹打来的。我用力按下0K键,说,你神经病啊,还让不让人睡!

哥你快来一下,高节整天念叨什么包的,好像精神上出了问题。小妹与妹夫高节远在常州打工,听她快要哭出来,我也清醒了许多。

高节是个不错的人,这种不错,在小时候就锋芒毕露。

读小学时,我父亲一直是高节的班主任,那学期开学报名,他照例交不上学费,也照例是我父亲担保的。但报完名沒多久,高节又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还攥着十元钱。我父亲以为是他家卖了柴火,凑齐了学费,沒想到高节径直走到“拾金不昧”展示箱,踮起脚,把钱塞了进去。高节乐观向上、尊敬师长、劳动争先,是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班级典型。若干年后,门不当户不对的高家来提亲,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替小妹敲定了这门亲事,个中玄机,高节一直蛰伏在父亲心底的好印象起了决定性作用。

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勤俭持家,无奈小妹的婆婆去世前治病背了不少债,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我利用工作关系,给他弄了个低保名额,一年有几百元救助。但村里通知填表时,高节居然不买账,还酸溜溜地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也不能为区区几百元钱低头。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嘴硬装相,气得我牙痒痒,你算老几啊,能跟人家彭泽宰比,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起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然,村长乐了,省下一个名额,正好把小姨子的问题解决了。

高节是泥瓦匠,小妹给他打小工,两个人一天能赚两百多元。乍一看,比我们坐办公室还来钱,他们起早贪黑地给坐办公室的人搞装修,却总攒不够回家建房的钱袋子。他问我这是为什么,我笑了笑,说,要是让你们比坐办公室的还滋润,谁还坐办公室?

时近岁尾,来单位检查考核的一拨接一拨,又是汇报材料,又是酒桌应酬,那叫一个忙。好在地球不是缺了谁就歇菜,我还是请假去了常州。

几经周折,我总算在城郊找到了小妹的低矮出租屋,高节坐在一块水泥砖上,精神萎靡,目光呆滞,对我的到来,沒有喜出望外,沒有昔日的热情,仿佛来造访的就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某个工友。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害怕,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这样了呢?

小妹在啜泣,医生说是心病。

心病就要心药治。我试图与他交流,以期在思虑的死胡同打开一个缺口,但他除了间或念叨什么包的,别的话题刀枪不入。这样下去人就毁了,我建议赶紧住院治疗,但小妹沒吭声。我把随身带的钱掏给她,说现在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半,加上城乡医疗救助,自己掏不了多少。

第二天,小妹去找包工头结算拖欠的工资,我留在出租屋看护高节。与他交流吧,是对牛弹琴,干脆养养情绪,翻翻衣柜上的旧报纸。等小妹回来,我指着晚报上一则新闻,问她是否知道这事。小妹瞟了一眼,说怎么不知道呢,前段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那个大学生捡到一个包,竟然是公安抓获A级通缉犯的重要线索,奖了十万元,唉,这样的好事我们怎就碰不上呢!

谁说碰不上?那包是我捡起来又丢下,再让他捡去的。一直不语的高节突然火山爆发了,还如丧考妣地哭着说,我的老娘唉,又不是几百元唉,那可是十万元啊!

我决定去报社了解一下情况。记者递过一张晚报,说先看看今天的头条吧。

摊开报纸,一排加粗的黑体字冲击着我的眼球:十万奖金捐灾区,两份家教挣学费。下面还有副标题:提供破案线索获奖大学生用行动证明:九零后不是垮掉的一代!

我如获至宝,把这篇后续报道反复念给高节听,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再醒来,病沒了。

被枪毙的报道

刚做完采访,新闻热线又响起来了。这是一个匿名举报电话,大意是钱记烧烤连锁店涉嫌使用地沟油。

被举报对象钱记烧烤连锁店老板钱途是我市创业明星,去年还评上了省级劳模。作为县级市,能争取一个省级劳模,其新闻性比起人咬狗差不了多少。报社老总派我去做了专访,以《从下岗工到烧烤王》为题,在晚报《五?一特刊》上用一个版面隆重推出,一面下岗成功创业的红旗一时轰动全市。

我把这个匿名举报迅速向报社老总作了汇报,老总抽完半支烟,用力掐灭烟蒂,说先去采访,一旦属实予以曝光。

下班后,我拐到钱记烧烤总店,香辣味氤氲着半条街,一字排开的烤炉前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脑瓜,操持的师傅在红彤彤的炭火上荤荤素素地调度着羊肉串、火腿肠、玉米棒、鸡翅膀、香蕉片。我挤到烤炉前,盯了好一会儿,看不出油料有什么异样,便抽身来到店内。但“地下工作”还沒来得及开展,我就被老板钱途认出来了。他忙喊道,刘师傅,快给吴记者弄二十根羊肉串。他这一嗓子有底气,大家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我赶紧小声阻止说,别客气,我家孩子只吃猪肉。钱途怔了一下,就笑着神秘地说,其实羊肉串都是猪肉做的。

我把了解的情况向老总报告后,老总在电话那头说,食品安全是当前的热点话题,给你一周时间采访,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稿子要赶在3?15前见报。

有人说,晚报记者是闻到臭味就疯狂的苍蝇。其实,为了完成采访任务,我们不耍点小心机还真不行,好在老总给了一周时间,可以蹲守跟踪。

烧烤这行当都是后半天忙乎,上午店家主要做些采买、备料之类的前期工作。蹲守的第一天上午,我注意到,有辆外地牌照摩托停在总店门口后,一个满身油污的人,提着沉沉的蛇皮袋进了店,沒多长时间就一边点钞票一边往外走。我马上喊了摩的跟上。出省界不久,油污人拐进了一处散发异味的加工点。考虑到再进去会惹麻烦,我们在门口停下,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人背着半大的死猪进去了。

又一日上午,分店的一位师傅晃着空油桶上了电瓶车,我有些兴奋,一跟踪果然扩大了战果。那位师傅购油不进商场不进粮油店,而是进了烤鸭作坊,原来他们用的竟然是含有高致癌物质的烤鸭油。

我连夜疾书,一篇图文并茂、佐证翔实的长篇稿件摆在了老总面前。老总看完后,一拍桌子,说太不像话了,还把标题做了微调:《死猪肉,烤鸭油——烧烤王到底有多黑》。

根据编审程序,批评性报道须经市主管领导把关。市主管领导很快召集相关部门碰头,我作为采写记者列席了会议。

市工业委说,现在正是全市企业改制攻坚阶段,我们不能打击下岗人员自主创业积极性!

市总工会说,钱途同志是省劳模,我们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市就业局说,钱记烧烤连锁店要是倒了,又有一批人要失业,而高失业率上面不答应。

市工商局说,全国诚信示范县即将验收,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纰漏!

……

我感觉呼吸有些急促,刚要铁肩担道义地冲动一下,被旁边的老总一把按住了。老总小声说,什么事都有潜规则,你留意沒有,媒体的批评性报道都是眼睛朝下。

几天后,老总交给我一封信,说省晚报总编是他同学,已通了电话,去拜访一下或许不是坏事。

省晚报总编看完附在信后的稿件,说,写得不错嘛,可以留下。

什么时间见报?我欣喜不已。

不是稿件留下,是你留下。

稿件沒能见报,但我幸运地成了省晚报记者,这可是我曾经做过的梦啊。

挺进城市

考上大学,走出山村,挺进城市,是父母一直为我做的梦。但十年寒窗,终于博得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却缩在瓦檐下抽闷烟,母亲的丸药也减到半量。当时,国家还沒出台助学政策,我一咬牙,跑到一家景观草木公司打工,虽说工作场地偏隅城郊,但可以预见,城郊过不了几年便是城市。

我的工作是给新贩运来的树干培土浇水,对待价而沽的树们来说,这儿更像一个驿站,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更大的城市,粉饰着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像我一样,这里的树们也来自乡村,只不过我是找上门的,而它们如同被强抢来的民女,经历骨肉之离、刀斧之痛后,已是花容失色,肢体残缺。

早先来的工友王二麻神秘兮兮地说,老板这么一倒腾,有时一株能赚几千元。我怔了一下,舌头跑出来半截,原来我们侍弄的竟是传说中的摇钱树啊!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久不成寐,越来越觉得沒必要去读什么大学了。条条大道通罗马,说不定剑走偏锋,将来屁股后面也能弄一帮大学生跟班呢。

再给那些树们浇水时,我如履薄冰,诚惶诚恐,仿佛小时候手心里紧攥着被汗水洇湿的那三毛钱,惟恐丢掉,买不回食盐就等着一顿好揍。

某日干活时,无意发现一株香樟的主干上有凹凸疤痕,恰似汉字的横竖撇捺,便退后几步一端详,吓了一跳,居然是我的乳名!然而,我在脑海里搜索了大半天,丝毫也找不到联想的方向。也许纯属巧合吧,如同我的一位亲戚酷似鲁迅先生,人海茫茫,同个姓名更不足为怪。这株香樟,粗盈尺,高丈余,被锯掉的枝桠周围,茂盛地长着一蓬蓬新绿,虽也绿得滴翠,绿得矫情,却感觉怪异,仿佛胡子花白的人抱上了幺儿。

八月“秋老虎”,父亲从乡下跑到我打工的地方,说学费凑齐了,再不去就报不上名了。我说,不读了。父亲暴跳如雷,先给了我一巴掌,说全家人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你说不读就不读啊,你能把你母亲的身体找回来吗?你能把家里的鸡鸭找回来吗?你能把房前屋后的树木找回来吗?

我回到家才知道,房前屋后的树木全卖了,特别是屋后沒有了那株遮阴蔽日的香樟,几间土房被陌生的空荡挤压得更显矮小。我恍然想起什么,对,香樟上刻着我的乳名,那是我儿时无知的游戏之作。

父亲背着行李,我走在后面,不敢回头。我知道,我的前面是城市,我的后面是掏空的家园,以及蓄满泪水的母亲。

大学毕业,我踌躇满志,发誓要好好感恩父母,但求职信投了几十份,均如泥牛入海。如今,在城市里漂着的大学生比蚂蚁还多,掉片树叶能砸仨,而且他们苦力不愿干,技术活干不了,更沒勇气学北大学子街头卖肉,日子比那些识不了几个字的农民工还难撑。

那次,我去某公司应聘未果,垂头丧气经过一处绿化草坪时,被兀立其间的一株香樟打住了脚步。跨过栏杆来到香樟旁,上面果然依稀刻着我的乳名。保安跑过来,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不讲文明。我多少也是包里揣着大学文凭的知识分子,岂甘小保安的训斥,要不理论清楚,那才叫一个有辱斯文。就在我们唇枪舌战之际,一辆小车戛然而至,保安像孩子见了爹妈跑上去,对着下降的车窗立正敬礼,报告王总,有人闹事。

那个叫王总的人从车上下来,虽有西装革履,却无绅士气质,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什么王总啊,不就是当年的工友王二麻嘛!

这几年,王二麻抓住城市化飞速发展的机遇,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干的行当就是倒腾名贵树木。

我终于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给王二麻当秘书。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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