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叫什么
2012-04-29李赛男
李赛男
四川省资中县人,自由撰稿人,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黄河文学》《沱江文艺》等期刊。《一封伟大的家书》入选《感悟母爱》丛书。
蝉儿叫得人心烦。
太阳是恨月亮的吧,不然怎么如飞地逃,总不见面呢?猪笼草是恨蚂蚁的吧,不然怎么总在必经的路口,拿蜜糖诱它入笼呢?“要是恨一个人,该怎么样?”我问冷三婆。她熟练地编草席,眨巴着她的瞎眼睛,“简单,把名字刻在门槛上,天天跨,这人保管越来越矮,最后成驼背。”我叫了一声“好”,拔腿就要走。冷三婆喊:“你妈心里烦着呢,打你是为你好啊。”我踢飞一颗石子儿,吱溜一声,跑远了。
我怎么会恨我妈呢?她冬天给我焐脚,夏天给我打扇,卖了母鸡给我买书包,好菜都窝在我碗底,虽然常常巴掌举得高,却是吼得凶落得轻。我恨的是青蛙。
荷盖子层层叠叠,下面青蛙多的是,瞪着眼珠子,鼓着腮帮子,聒噪不休。我搬起一块大石头,狠命砸进水里去,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舔一口,又甜又腥,啊呸!青蛙不叫了,热风熏得我头晕。
死青蛙。
冷三婆是个有见识的人,她闻得出上百种草药的味道,还会用草茎占卜命运,她说自己活过了六十九就能活到八十一。但她刻门槛的主意执行起来并不容易,因为我不知道青蛙的名字。
青蛙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瘦高个子,看不出年龄,有人说他三十七八,我猜他四十挂零,妈开了次家长会,夸他只像二十五六。他是从城里来的,有不少穷讲究,比如:不喝河里的水,宁愿走远路去打山泉水;每天要洗澡,换衣服,爱穿白的,雪人似的;每晚灯亮着,不过十二点不睡觉;起得也晚,常常是学生都到齐了,他头发都来不及梳,就匆匆赶来上课。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不定期要检查课本,凡是给书上插图人物加帽子、画小人的,都要罚抄书;放牛上学迟到的,拿背篼背妹妹上学的,他都要罚站;不认真听课的要罚扫地;不完成作业的罚写十遍。可他自己呢?不许我们画,却常在黑板报上描我们的样子,还追着问像不像;不许上课带弟弟妹妹,自己兜里却揣着水果糖,专逗各家的小鼻涕虫,让人琢磨不透。老师同学叫他“青老师”,背地里我们都叫他青蛙。我恨青蛙。可是他叫什么名字,似乎从来没听说过。
天亮得很早,妈催着我上学去。我早打算好了要逃学,背着书包,漫无目的下了山。妈做的新鞋有点硌趾头,我干脆赤脚走路,踩在青青的草叶上,真爽快。一缕光线穿透薄雾,太阳出来了。对面的斜坡上,刘老师正在他的地里浇粪,他教我们体育和思想品德,很和气。我灵机一动,跑了过去,“刘老师,种菜呢?我来帮你。”我拿起水桶里的木勺,朝小青菜浇了两瓢水,又蹲下去捉了一条肥肥的肉虫子,“对了,青老师叫什么?”刘老师停下瓢,好奇地望着我:“青老师?姓青呗,你管他叫什么。哎,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不去上课?”我还在发愣,随手拔起一棵菜苗子往嘴里送。他丢下粪勺,一把抓来,我捂着鼻子跑掉了。
一路飞奔着,书包在我屁股上一打一打,轻得让我心慌。都怪青蛙。
有一次,教室的玻璃被打碎了,青蛙把我们留下来,讲华盛顿和樱桃树,一口一个“花生堆”,我们都笑,青蛙生气了,让我们把书包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检查,没收了三件疑似凶器:一个泥蛋子、一柄小刀、一张弹弓。我不是肇事者,但弹弓是我的。一个漂亮的弹弓,大拇指粗的榆树杈,没有树皮,弓身磨得很光滑,坚韧的橡皮带,簇新的轮胎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那是个宝贝,我时刻放在书包里,一天也少不得的宝贝。现在,它没有了。
我跑得再也看不见刘老师,就偷偷地转弯去了竹林子。竹林里凉沁沁的,阳光透过叶子照下来,斑斑点点,像只静静呼吸的大花豹。我抓了几只竹节虫,把它们的长脚缠在一起打架玩,正起劲,偶然听见一阵自行车铃声经过,我扔下虫,有了好主意。每天十一点左右,邮递员都从村口经过,我跑到村口等了半天,他终于来了,我握住他的龙头,激动地问:“有青老师的信没有?他急着要,让我来拿的。”老头子一嘴烟味,皱着眉头说:“没有没有!以前还有过几封,后来再没有了。”“那,老伯伯,你以前送他信时,知道他叫什么?”“青什么来着?……谁记得!这儿有你们学校几封信,帮我送去吧。”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还要回去给青老师交差呢。”转身跑开了。老头子骂句“混小子”,又点了一根烟。
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了,青蛙呀青蛙,你到底叫什么?
那天放学,我偷偷去了青蛙的办公室,趁他不在,把弹弓拿了回来,一转身,他正站在我面前。我的脸直发烧,说:“这是新的,从来没用过。不是我干的。还给我。我走了。”他劈手夺了过去,问道:“你来这里偷东西?”我反驳说:“不是偷,本来就是我的。”青蛙的脸涨红了,冲我嚷:“成绩再好品德不好,那也没用,也,也,也不是好学生!”他气得结巴起来。我反手又抢了回来,说:“不好就不好,还来!”他不肯罢休,伸手扯我手里的弹弓。我不怕青蛙,谁也不怕。妈说我属牛,还是头犟牛。我劈开腿和他对拉,扭了半天,正想一口咬在他手上,他突然一使力拽走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朝下,“咔嚓”一声给掰断了。我的眼睛着火了,眉毛头发都燃起来。完了!我的弹弓!我两手一推,撑在他的肚皮上,把他搡得一个趔趄,我转身跑了。
邮递员的自行车骑远了,我垂头丧气地抱着瘪瘪的书包,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蹲在路边看了半天屎壳郎滚粪球,估摸着该是放学的时候了,就回家装模作样写作业,满篇上写的是“青蛙青蛙青蛙”。我妈拔完草回来,见我趴在洗衣板上用功呢,连亲两口,给我煮了一锅山药蛋,把我噎得直伸脖子。我问我妈:“别人说你是赵勇家的,我只知道你叫妈,你究竟叫什么?”“陈晓雪,怎么啦?”“那要是有一个人想要知道你的名字,除了直接问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以前吧,就可以问你爸,现在,也可以问邻居的,总有知道的。哎,你瞎想些什么啊,快,把饭扒干净!”
第二天我仍装着上学,去了青蛙的家。村里给城里来的老师分配了一溜小土房,曾经有一段时间,这里的每一间都住着漂亮的年轻老师,下了课,我们就往这里跑,女生听他们拉琴唱歌,男生和他们踢球,热闹极了。不过现在他们都走了,只剩下青蛙一个人。他住的是第五间,光线不好,木格窗上没有糊纸,挂着半幅窗帘,我踮着脚,把鼻子贴在窗框上往里看,桌上堆着书,笔帽没拧上,梳子还缺了齿。床上被子没有叠,白衬衣扔在床上,两只长袖子悬在床边,像个人伏在那儿,怪吓人的。两只皮鞋一前一后趴着。真乱,没我妈会收拾。在他门口转悠了半天,几个女人洗衣服回来,我问她们:“这是青老师的家吧?”她们都点头。“我打听一下,青老师叫青什么?”她们全围上来,“这不是赵勇家的儿子吗?你找他有什么事?问他名字做什么?长得和他怪像,哈哈哈……谁让你来找他的?是不是你妈?”我慌不择路,不敢再问,她们的连珠炮轰得我魂都飞了。
第三天傍晚,我拖着两条大象那么重的腿刚回家,青蛙找上门来了。他郑重其事地端详着我,好像才刚刚认识。“这一次来,有三个目的。第一个,……谢谢,我不喝水。”他站起来向我妈点头致意。我嘟囔着说:“爱喝不喝。”妈一巴掌拍在我头上:“认真听老师讲。”青蛙摆摆手:“第一个目的,是要向你道歉。玻璃的确不是你打碎的,是王二海,他今天向我承认了。我不该折了你的弹弓。”妈一怔,说:“折了?……折就折了,老师还道啥歉!”我的眼睛模糊了,泪蛋子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妈又是一巴掌打来:“男娃家别哭,没出息的样!老师是为你好。”妈说不哭我就不哭,抹干眼泪,瞪着青蛙坐的板凳腿。妈才没出息,还跟青蛙说:“老师,你别生气,他是很宝贝那弹弓,他爸给他做的……去世了,六七年了。”
青蛙沉默了很久,才又说:“老师对不起你。第二个呢,你到我家去找我,我今天才听说。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向我解释。不过呢,别人就不知道了,她们乱传一气,说你是我的……什么什么。刚才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她们的意思,不怀好意啊。我这个人,”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水,“洁身自好,对这方面是很严肃的。之前有过,不过那是曾经的事,目前没有,更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么不负责任。”他语无伦次地说,简直让人听不明白,他飞快地瞟了我妈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这第三点呢,就是你明天一定要去上课,这三天落下的课程我来给你补。就从现在开始,你把课本拿出来。”妈一听恼了:“什么?你三天没上课?想气死我啊?”举起手就要打,手被青蛙给捉住了:“这事不怪他,全怪我,是我太简单粗暴了。快去拿书,语文数学,我都讲讲。”
妈让我把青蛙送下山,还给了支手电筒,说:“好好给老师照着,别踏泥里了。”我留意看他脚上,是一双雪白的运动鞋。夜色朦胧,花香直往人鼻孔里钻。微风吹过,树影扑来扑去互捉迷藏,夏夜的鸣虫胡乱嘶叫,此起彼伏。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故意把手电筒乱晃。
青蛙费力地踏在涧中的石头上,歪歪扭扭,几次差点跌进溪水里,问我:“早上你几点去上学?”我扬起头:“我可比你早多了,六点半起床,七点出发,走一个半小时。”“是,是,我来的时候走了两个小时。山路这么不好走,你居然从来没迟到过。”“有什么不好走的,和平地没什么两样。”我故意越过他,轻松地腾跳跨跃,几下就过去了,坐在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看他。青蛙说:“你可真了不起。”我翻了个白眼,存心和他对着干,说:“这有什么,我妈才了不起,她要种地,做饭,洗衣裳,还喂了八只鸡,四头猪,一个人哟。”我抬起脚给他看,“新鞋,我妈做的,一点不硌脚,合适得很。”他笑着说:“对,你妈妈也了不起。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你家的鸡了,长得真肥。”我急了,“母鸡是下蛋的,蛋卖钱的,再肥也不能吃,你可别打它们的主意。”他走下最后一块石头:“哈哈,放心,我没想吃鸡。”
我站起来,和他一起继续下山。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青老师,你叫青什么?”他想了想,说:“我吃饭怕青椒,走路怕青苔,对你不分青红皂白,该批评。没事爱描丹青,最爱青松,想做青草,最盼你们青出于蓝。你说,我叫青什么?”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不肯把名字告诉我,于是把手电筒塞进他手里,说:“自己走吧,不说就算了,你就是青蛙!哼!”气呼呼地转身回家去了。他呵呵地笑着,光束照在我脚下的小路上,说:“明天早上,老师来接你上学!”
第二天天还没亮,青蛙果真来接我了,还给我带了两个茶叶蛋,深褐色的蛋皮,还温着呢。我大喇喇地接过来,塞了一个给我妈,妈笑嘻嘻地看了一会儿,揣进围裙兜里去了。青蛙看着我们俩,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后来的两天,他放学后又到我家去了,课补完了,之后他还是天天来,辅导我做作业,有时还留下来吃顿晚饭,妈煮了箱子里的腊肉,香得很。那个夏天过去之后,我上四年级了,青蛙托人从城里给我买了个很高级的弹弓,不过我不再喜欢那个了,我对他的《三国演义》更感兴趣。
再之后,青蛙和我妈结婚了。
他们走几十里山路去县里领的结婚证,红艳艳的,我偷出来看了,原来,青蛙的真名叫“卿至刚”。名字究竟还刻不刻,这个问题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刻了,刻在门槛边上,小小的三个字,像白白的肉虫子,在我心里钻来钻去。从那天起,我腿上就加了一把锁,进进出出时总是格外小心,一次也不从那儿跨过。
之后的故事还很多,都被我写进了《咱村有个卿至刚》。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样书带给青蛙看,他高兴得把书都快翻破了,笑着说:“呵呵,我也托你的福,上了书了。但是,这里面说的事是不是真的?我的名字是不是刻在你家门槛上了?”我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是真的,二十年了,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冷三婆说这样会变驼背,我相信了。”母亲笑里带着泪,巴掌轻轻地落在我的头上。青蛙哈哈地笑了,转身下山去上课了,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他的背果真微微地有些驼了。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