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山
2012-04-29萧忆
萧忆
堆积起来的苞谷秆子,密密匝匝地码放在山塬上。零零散散纤长的苞谷叶,呼啦呼啦地唱响着高原的歌谣。和煦的阳光柔和地照射在苞谷秆子里,隐隐升起袅袅的溽热气息,从苞谷秆子的边缘处缓缓流泻。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发着亮白起起伏伏朦朦胧胧的高原之上,冷雾一样的灰色空气像白纱一般萦绕着,浮散着。偶尔山塬上兀自挺立的小庙与苞谷秆子堆遥遥相望,仿佛在暖阳下时隐时现的烽火台,机警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孤零零的酸枣树,悬吊在苞谷秆子旁峭拔的红山梁上,一颗颗来不及掉落的红彤彤的酸枣子,随着北边来的劲风激昂地跳跃着。山塬脚下的村庄安宁地躺睡在山洼洼上。干净整洁的院落里,随处可见贴在门窗上的深红色的对联,大门口堆放的涅白的冰块,以及置于硷畔上灰褐色的灰烬。放眼望去,在荒凉悲怆的黄土高原上,喜庆的年味儿处处彰显着。
忽然,一支长长的队伍从沟谷里的瘦弱小路中走来。锣鼓唢呐的巨响,震破了村庄许久的寂静。队伍中,有老有少。老的皱纹纵横,步履蹒跚;小的活泼调皮,欢呼雀跃。不难看出,除了小孩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显现着诚心的肃穆与静默的虔诚。队伍里挑着装饰得五彩斑斓的彩伞的老叔,每遇岔路便微微转动一下彩伞,随即唢呐锣鼓激越慷慨的乐声戛然而止。队伍围成一个大圈,所有的人顺时针跟着富有节奏的鼓点,缓慢走动。挑伞的老叔走在圈中,凝神思虑着,鼓声一停,一曲高亢的秧歌曲便唱了出来:
初三十三那个二十三,秧歌(队)走在大路上;
各路神仙你就认真听,护佑今年大丰收;
吃的喝的摆在你面前,佑我岁岁都平安。
一声短暂的锣鼓声起而终,队伍齐声唱起来:年年岁岁都平安!声音浑圆响亮,在狭窄的沟谷中久久回荡。队伍是“进神”(拜庙宇)归来了。点缀在黄土高原上的村村庄庄,每年春节都要进行闹秧歌拜众神的活动。闹秧歌的头一天,全村老少都跟着秧歌队,手中攥着一把檀香一沓黄纸,随着黎明一声清脆响亮的鸡鸣,便在漆黑中开始前行。绕村五六公里区域之内的大小庙宇,诸如财神庙、山神庙、大圣庙、龙王庙、观音庙、二郎庙等,每遇必拜,每拜即唱那婉转悠扬朗朗上口的秧歌曲。唱秧歌曲的由村庄最具威望最有文化的村民担任,唤作伞头。伞头一边手执彩伞,一边将祝愿传达神灵。秧歌曲曲调一致,随机填词。歌词多为祈福大丰收,庇佑保平安之类吉庆之言。一般秧歌曲为六句词,伞头将最后一句唱完后,所有队伍里村民齐声随唱末句。
“进神”归来的途中,每遇岔路口就驻足歌唱,以示对神灵的虔诚,对各路过路人的祝福。长长的足有三四百人的队伍,蔓延在沟谷中的小路中。升腾起来的欢悦,在进村的瞬间奔突而来。所有人喘着粗气,乐呵呵地互相问好。没来得及向山塬送苞谷秆子的家户,携着困顿的身子急忙跑进自家的柴窑中,抱一摞苞谷秆子,向山塬前进。所有人心中都知悉,这些苞谷秆子是用来祭众神的。当所有的村民跪拜在燃烧的苞谷秆子周围时,各路神灵会应允善良的村民们所有的祈愿。
堆放苞谷秆子的山塬,一般选择在村庄里海拔最高的山巅。村民们笃信,山越高,就能越准确地将心中的祈愿告知神灵。所以,不论山多高,通向山顶的路多艰险,村民们都毫无怨言。往往山越高,通向山顶的路就越难行。通常,只有一尺之余的小路,迂回地穿梭于陡峭的山洼之上。而仅有的这条小路上,又多为茂密的蒿草占道,行走就更为艰辛了。上山路上,为表真诚,所有挡路的草木不得随意砍伐。
苞谷秆子多半是凌晨送上山的。
黑黢黢的山坡上,抱着苞谷秆子踽踽而行的村民,拄着向日葵杆子,嘴角呼出的热气,在冷风嗖嗖的空气中瞬间冰冻成白茫茫的冰晶子,在脸颊边头发梢悄然驻防。埋头前行的村民成为了一帧悬挂在记忆墙上亘古不变的油画。走几步,便有斜倚在路畔畔上歇息的村民三两句简单的寒暄,一锅呛人的旱烟之后,又苦行僧一样,踏着潮湿阴冷的土地,向山顶挺近。旱烟锅上闪闪烁烁的星火,顺着绵延的山路,若隐若现,红红地温暖了这漆黑的夜。山路十八弯,弯出了村民苦焦罹难的历程,弯出了村民淳朴拙钝的举止,也弯出了村民们满腔的虔诚与炽热的情怀。多么可爱的村民呀!他们踩着坚实的信念,怀着良好的祝福,在艰难的生活面前显示出了坚韧的生存意识与真挚饱满的生命追求。在他们杌陧的岁月中,袒露出来丝缕对命运的不甘,对生活淡淡的不满,便也在一锅旱烟里,随风远去。
傍晚彩霞映照的光色,一束束,一丛丛,透过筋脉暴突般苍老枯黄的枣树枝叶,细细碎碎地洒满秧歌队休憩的院落。落满尘埃的石磨上,生满藓苔的崖崖边,横放于院落的黑褐色的枯槐树干上,三三两两高低不平的杌凳上,都坐满了已显倦意的村民们。他们三三两两,默默地卷着烟,懒散地谈笑着。那张张写满沧桑的脸庞上,暗红色的晕圈,浸润在寒气咄人的春早,显得麻木、呆滞、落寞、不安。几个吹鼓手,蜷缩在刚刚生起的篝火旁,双手围靠在只见黑股股的浓烟不见火焰的柴火上,紧闭着深深陷下去的双眼。鬼魅般的烟气袅袅地朝着院落一角的椿树扶摇而上。皮鼓、唢呐、铜锣、铜镲,依次放在窗台上。三五不知困顿的小孩,站在窗台前,冻得通红的双手捏成吹唢呐的把式,几个手指头,上下不停地跳动。偶尔吹鼓手一声叫唤,娃娃们如鸟兽散。约莫三五分钟,小孩们又趁着吹鼓手喝茶无暇顾及的空隙怯怯地走到窗台前,嬉嬉闹闹开了。
偏窑里,腾腾的热气顺着打开的窗户,争先恐后地往院落冒。偏窑里是正在为归来的秧歌队做羊肉臊子饸饹面的师傅们。一揭开锅,那臊子香便在院落里呈蔓延之势,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走了一天的路,村民的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咕咕叫响。
小孩子们蜂涌般跑进偏窑,每人端一个大海碗,敲着筷子急切地等待着。朦胧的热气中,师傅们将饸饹床子放在铁锅之上,一人拉风箱,一人压饸饹床子,一人用筷子在锅里翻动。孩子们簇拥在铁锅前,翘首望着饸饹床子上渐次而落的饸饹面。饸饹面刚熟,师傅接过碗筷,舀了满满一大碗,直奔众神神灵牌位。孩子们也懂事,迅速拉开一道口子,让敬奉神灵的饸饹面通畅无阻。师傅干净利落地跪拜在院落木凳子上的神灵牌位前,将饸饹面小心地放在牌位下,磕了三个响头,上了三柱檀香头,站起来,双手叉在腰间,朝着众人大吼一声:开饭喽!先奉神灵,再为吹鼓手,三为老少妇孺!粗犷的吼叫声,直直地传到对面逼仄的山崖上,一声碰撞,又旋回来,淹没在蠕蠕而动的人群中。
从倦意中、微寐中活跃起来的村民,应声而动。霎时,招呼吹鼓手的,吼叫老人孩子的,都杂乱得像汹涌而下的山洪,躁动着,怒号着。村庄所有人挤挤挨挨地出现在院落里,倒不是为了一碗热腾腾的饸饹面,只是这碗饸饹面之上,多了些神灵的色彩,是顿吃了就四季平安、疾病驱除、庄稼丰收的好饭!
多数人圪蹴在地上,端着大海碗,狼吞虎咽地吃着,期间四下已无言语。多了的是,吞吃饸饹面的嘶嘶声,火苗冗杂的突突声,谁家孩子瓷碗掉在地上的咔嚓声……
向晚微弱的阳光慢慢湮没了一年之中唯一一个没有炊烟笼罩的下午。绚丽多彩的霞光远远地堆积在高原与苍穹接壤的地方,绽放着熠熠光辉。像鱼鳞一样的碎光,穿透空明通透的村庄,稀稀疏疏地落满沟岔岔、山梁梁、圪峁峁,还有村头那片灰白色的核桃林。人们吃饱肚子,安然地坐在院落里,望着沟岔岔、山梁梁、圪峁峁上金黄色的光耀,沉默不语。
火烧的云彩,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跟随着夕阳恋恋不舍地钻在高原之下,偷偷幽会去了。夕阳消失在高原之上,天空顿时像被黑幕遮掩住一样,陷入冥冥的昏暗。吹鼓手从窗台上拿起家伙什,一声悠长久远的长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鼓声、锣声,急促地响起。伞头挑起硕壮的树冠般的彩伞,借助着篝火的明亮,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喷香的饸饹真好吃,吃饱了肚子咱祭山;
拿起上好的香和纸,装起新鲜猪羊鱼肉;
跟上秧歌队拜神神;保佑四方永远安宁。
伞头跟在吹鼓手后,踏着秧歌步,扭起了“蛇盘九颗蛋”。九颗蛋摆放为,东边四颗,西边三颗,南北边各一颗。秧歌队从东边出发,穿梭过南北的四颗蛋,出西边最后一颗蛋,就踩着细碎的脚步,走出院落。村民们手中攥着一把香,一沓黄纸,慭慭地随着身体的扭动捏在手中。通向山塬的路上,早行的后生已经将火堆点燃,一堆连着一堆,在黑暗中撑起一条火龙,蔚为壮观。吹鼓手前面,几个魁梧的后生手捧木盘,微微地向前迈着。木盘上面摆放有遮盖着的熟猪头、熟羊头、熟鱼肉、面鱼、馒头等贡品。
悦耳的唢呐,吹奏着欢腾遒劲的曲调,迎着秧歌队,向山塬挺近。沟谷里涓涓流出来的小河,闪着碎银一样的亮光,从秧歌队身旁缓缓流过。一串长长的鞭炮,在队伍行至山脚下时噼里啪啦地响起,混着唢呐声,绕着山沟沟,余音不绝。休憩在柳枝上的麻雀,扑哧一声,飞向远处去了。伞头又开始唱:
祭山的村民打起(哟)精神,咱们开始朝祭坛走;
枝枝上的雀雀你(哟)莫怕,我们上山呀请神神;
万事万物都在(哟)列,让神灵庇佑我们年年丰。
队伍里一声深远的“让神灵庇佑我们年年丰”后,吹鼓手停止奏乐。队伍跟着持贡品的后生上山。中年人搀扶着老年人,大孩子牵着小孩子,在火堆照亮的小径里,小心翼翼地行走。斜坡上面依靠的窑洞,焕发出新的精神色彩,目送着队伍,进山拜神。山下往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猫叫声、鸡鸣声、鸟唳声、虫嘶声,此时却销声匿迹。整个村庄安详地静卧在山洼洼上,像个熟睡的孩子,可爱、欢喜。山路两旁栽种的瓜果梨树,火光照耀下,伸出修长的臂膀,朝着苍空顶礼膜拜。就连分蘖,也张扬着枝条,向走过的队列,深深致意。队列里,老人们走几步便朝山塬的苞谷秆子堆望一望,然后静穆地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嘟囔几句,多是些祷告之类的腑语。相比老人,孩子们就欢快多了。在他们有限的思维空间里,只能肤浅地认为这是一场有大人参与的游戏,或者是一场动人心魄的表演。小孩子用劲想挣脱手中的束缚,却不能如愿,索性恼怒地跟在队列里,有气无力地抓着一把枯萎的野草,在空中左划右刷。黑暗中,一列队伍就这样在火光的照耀下蠕蠕行走。
一个,两个,三个……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从小径中气喘吁吁地走上来,立即将手中捏得潮湿的把香与黄纸插在苞谷秆子堆里。谁也不嫌弃夜色中土地的冰凉,随意找个地方便无序地盘腿坐下。抑或是满腔的虔诚温热了冰冷的地面,抑或是浑身的劳累已顾不得地面的冰冷,所有人都紧紧依靠在一起,盘腿坐在苞谷秆子前。
伞头转了转伞,吹鼓手拿起乐器,吹奏起来。
这高亢苍凉的曲调,瞬间打破了山塬的寂静,袅娜地朝着四面八方薄薄地铺延开,直让山中持久存在的安然灰飞烟灭。一时间,那犬吠声、猫叫声、鸡鸣声、鸟唳声、虫嘶声,也争先恐后地嘶喊起来,像是交响曲里面不可或缺的元素,急切地赶来,让村庄顿时热闹非凡。可人群,依然浸润在一片沉寂中。几个后生将贡品放在牌位前,一字跪下。人群中一阵骚动,全都跪在地上。吹鼓手站在一旁,拿着乐器,跃跃欲吹——朝着伞头怔怔地看着,只等伞头一个转伞的动作。四下沉寂下来,伞头跪在众神的牌位前:
众神你们(哟)都现身,秧歌队已把那贡品备;
全村老少(哟)都在此,带着真诚的心拜祭你;
神神给个(哟)好年成;保佑村村庄人安年丰!
伞头唱罢,从衣兜里拿出准备好的长棍火柴,擦一根,倏地扔进苞谷秆子。那火光,瞬息嗤嗤地燃烧起来,灼热得让人睁不开双眼,别村山头上,像点燃了导火索一样,相继燃烧了起来。被火光照耀的夜色犹如白昼。村民们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着响头。吹鼓手吹出的节奏越发紧张了,村民们欢笑着踩着节奏点围绕着火堆扭起了秧歌。似乎所有的细胞,此刻都在沸腾,所有的筋络,此刻都在挥舞。浑身的寒意,早被烈烈火光逼退,人们身上散发的,是春耕前最后的欢跃……
伞头将贡品分成若干块分发给各家各户,人们跳跃着,咀嚼着……好不自在!所有人都由衷地相信,只要拜过众神灵,今年一定会是个好年成。
这拙朴的期待,交织在记忆中的高墙铁门里,任我长大后怎么远走他乡,都能清晰地描绘起这段幸福的时光。那时的我,就曾出现在这群至亲可爱憨厚老实的村民们身边,似懂非懂地跟着他们,绕着火焰嬉笑。而如今,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出村庄,遗留在村庄上空拜众神的风俗,在日渐颓废荒芜的村庄里,还会这般隆重热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