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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9傅杰

延安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遗属老魏女老板

傅杰,河北兴隆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青海湖》《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没有人参加的婚礼》,现供职于某政府部门。

后来人们发现,孙二娘用的那根绳子一吃重就断,是因为麻绳好长一截让水浸透了。被冻成了冰柱儿,用手一撅都能折,那股脆生劲儿,就像夹层的酥皮点心被掰开。当时孙二娘不理解,还想以自缢的方式了结生命,就想回屋找一条结实的宽布带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刚才落地时,崴伤一只脚。发现脚崴以后,整个身子突显虚弱,半拉胯骨也跟着疼,就扶着受伤的那只脚踝,仰望梨树旁出的斜枝呻吟。开始声音不大,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慢慢才传到院子外头。这时的呻吟声,不光是因为疼痛和寒冷,还有呼救成分呢。

孙二娘若是不上吊寻死,这个上午老顾是不打算去上班了。妻子李玉在药材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可她不懂药学,得培训。药材公司的夏经理跟老顾有私交,让李玉上班是面子绷着。他跟老顾说,给你七天时间,半成品也没啥,别拿错药就行。七天时间不可能把那么厚的药典都了解到,老顾就挑常用药给李玉讲,其它的等上班再慢慢补。这天是他给李玉培训的第五个晚上,到凌晨一点,刚要躺下,一个电话又把他招到县医院,岳父突发脑出血,剩下的时间全耗在急诊室了。村主任老魏打电话过来时,天似亮非亮,老顾想睡也睡不成了。

孙二娘是农民,按说跟卫生院靠不上,也就是说她不由老顾管。可孙二娘是单位遗属,她男人曾是卫生院职工,号称“一把刀”,医术远近闻名。就算不是一把刀,远近也不闻名,孙二娘的遗属身份是毫无疑义的。所以遗属有了难处,甭管村里能否解决,老顾都得参与,甚至还要赶到现场。何况单位还欠着孙二娘的遗属费呢。

老顾不知道孙二娘因何上吊寻死。老魏电话里也没细说,只告诉说人还活着,赶紧过来处理后事吧。人没死怎么还要处理后事?不用问,肯定有头疼事等着呢,当然也不排除老魏谎报军情或夸大事实。老顾想老魏谎报军情不大可能,再怎么着,大清早的什么事至于让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吗?夸大事实倒是有可能的。老魏这人吧虽说蛮好的,却喜欢把小事说大,属于有骆驼不吹牛的那种人。老顾不烦他,也谈不上多喜欢他,却老也绕不开他。孙二娘是老魏村民,生活当中有个针尖大的事,他都跑到卫生院来通报一声。如果出的问题独自解决了,他会跟老顾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道一下。否则两人就得好好沟通一阵。老顾对遗属的关心是有底线的。日常生活上的难处,化解邻里纠纷,大病小灾救助,一般情况下都不直接介入。但又不能不管。所以即便两人沟通,老顾也都听现成的。听现成的不是你老魏说啥是啥,那是有前提条件的。除了遗属费,其它开支一律免谈。像孙二娘这样的老太太单位养着三个,什么都要管哪能管得过来?老魏也理解,沟通之后也总说,我就是让你知道一下,这么干行不行。有一次老顾接过老魏的话头,说你往后给村民办事,就别让我知道了,你怎么干我都没意见。老魏非常认真,说那不行,哪个领导没有自个儿的一套哇?下届我选掉了,你爱知道不知道,爱行不行。

单位处在城乡结合部,有公交车站点。此刻还没到首发车时间,老顾只好打车过来。下了出租车,先到单位打个卯,目的是了解一下情况。值夜班的是本村人,叫魏苏东,还没起床,两道门锁得梆梆紧。老顾拍打铁门板叫醒她,又隔着门板大声问,孙二娘上吊了你知道吗?魏苏东梦呓似地说不知道,很快就有了强烈反应。啥?上吊?为啥上吊?房子不是给她抹好了吗,咋还上吊?往下老顾没再说什么,下意识地朝河对岸看了看。河对岸是村庄,此时正在冷风中撒着癔症,还没完全醒。就听魏苏东由远及近的声音说,商量好好的,火炕明年开春给她搭。说这话时人已到大门跟前,边开锁边抱怨,老太太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呐,咋那么想不开,吓唬谁呢?老顾隔着大门说,别乱猜,指不定因为啥事呢。

刚入冬的时候,镇政府召开了一次扶贫动员大会,老顾也参加了。其实老顾不想参加那样的会,往年参加过,有信用社、兽医站、学校、个体老板。跟他们一比,老顾总觉得没面子。低人一头的滋味不想再受了。可老魏非拽他去,说他们村是卫生院的帮扶对象,不到现场领会会议精神哪有积极性啊!会议精神毫无新意,再说是白吃一顿饭。回来时老顾跟老魏说,卫生院只是你们村名义上的帮扶对象,要钱没钱,要物没物,啥力你也借不上,这饭吃得真没劲。老魏哈哈大笑,笑完一本正经地说,你要真想出力,我给你提供机会。老顾也豪爽地说,你直说,只要别掏钱,啥事都好办。老魏说,孙二娘的情况你该知道点吧?炕洞早该掏了,得拆,茅房就两捆秫秸挂张麻袋片,拉屎撒尿该不该露的全看见了,那不得捣鼓捣鼓呀?老顾说,这点小事还用卫生院帮扶?老魏说,不光这点事呢,她的房子都快塌了,我估摸都熬不过明年连阴天。老顾问这是真的?老魏“切”了一声说,好像谁骗你似的,别忘了,老太太可是你们遗属,人家爷们活着的时候,没少给卫生院效力,你们现在的那些家底,可都是人家爷们给攒下的。老顾给弄个大红脸,认真地点着头说,让我考虑考虑。老魏没容老顾考虑,回来的路上就把实施方案全盘托了出来。老顾认为可行,回到单位就开职工会,他说,孙二娘是咱们单位的遗属,按说咱们有一口饭,得先紧着人家吃,有一碗汤,也得让她先喝头一口,甭管咱们的日子有多不好过,也不能对她的困难无动于衷。你们知道吗,孙二娘她……

那天职工们非常辛苦,上午垒了一个漂亮的厕所,下午又给瓦匠师傅当小工,拌灰送料。垒厕所的时候,老魏拉来半吨水泥、一拖拉机沙子,走时给老顾搁下话,这水泥是交通局下拨的,村里准备硬化路面,用这里算违规。言外之意让老顾注意保密。

孙二娘的房子只两间,是白灰勾缝的石头墙。石头墙看上去不养眼,却经得住时间打磨,可打磨过久石头也会失去筋骨。尤其两面山墙,裂开了拇指宽三尺长的缝隙。资金如果充裕,两间房子推倒重盖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可是……不能因为可是太多眼瞅房子埋人吧?老魏的意见是,村里出料,卫生院出工,用水泥把这两间房子包起来。老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卫生院职工擅长听诊器、血压计什么的,谁会耍铲抹灰呢?如果请瓦匠师傅,老顾又不愿意花工钱。于是他让职工给他们的表兄弟打电话,给他们的三叔二大爷打电话。只要懂瓦工,半天,半天时间还谈什么价钱呀!老顾跟职工们说,不过呢,每人发两瓶来苏水吧,算纪念也行,加大卫生宣传投入力度也说得过去。职工们不说什么,他们的亲戚也不是为钱来的。那天那活干的,老顾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收工时,老顾跟孙二娘说,天冷了,不适合搭炕,等明年开春,我们把炕洞里的灰烟子都扒出来,给您推地里去,当复合肥用。

孙二娘非常高兴,仅存的两颗门牙始终露在唇外,她从房子走向厕所,又从厕所走回来,喜气洋洋的好几趟,后来眼睛就湿了。她的确很感激,跟老顾说,真该找个笔杆子,写写今天这件事。老顾急忙说,那可不行,您听我的,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孙二娘说,咋?我又不是坑你。老顾说,我不能对不起老魏呀!

回想那天的情景,老顾判断孙二娘寻死跟搭没搭炕不沾边。魏苏东问,那是因为啥呢?老顾说,甭管因为啥,我也得过去看看,究竟是谁做了对不住她的事。魏苏东说,是不是单位欠了她的遗属费,一时想不开?按说不应该呀。老顾说,思想工作是我亲自做的,她理解单位的难处,答应我不上访不闹事的。

这时天色完全敞亮了。敞亮之后的早晨显得格外凛冽,风声有意无意地模糊成锯齿状,在老顾脸上划过去,再划回来。往孙二娘家走的路上,他用大衣领子护住整个脸,心里却忐忑不安,甚至还产生一种负罪感。看见孙二娘的院门时,两条腿就像被石膏裹住了似的,得用点力气才能把脚踢出去。

孙二娘家的当院里挤满了人,多数是有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挤到屋里的,想必正围着她说些宽慰话。挤不进屋的,在那棵梨树下唏嘘感叹。孙二娘没死成问题出在那根麻绳上,这棵梨树并没有救她,可是在多数人的眼里,它却有了异乎寻常的灵性。他们说这棵树的树龄有多长,在战争年代都救过谁,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因为大家说时神情专注而神秘,老顾走进当院居然没人发现他。谨慎地迈着步子正要靠近屋门,只听一个女人高声大嗓地喊,顾院长来了,顾院长来了。不容说话呼啦一下子,老顾顷刻间就被群众围上了。紧跟着是他们的质问声。质问声乱七八糟的,毫无逻辑可言,它们被冲动的情绪支配着,就像陡峭的山体猛然滑坡。面对这种强大的冲击力不选择避开是不行的,否则就是自找苦头。老顾捂住耳朵闭上眼,低下头想,难道真是因为遗属费吗?

老魏出来给解的围。人群散开后,他跟老顾小声嘀咕说,别怪群众给你添堵,孙庆生他媳妇都跟大伙说了,是你们欠着遗属费老太太才上吊的。老顾说,不会吧?老魏说,会不会一问就知道了,真是因为那点钱,赶紧给她,没钱我借你。老顾说,那不行,给了孙二娘,还有两个遗属呢,给不给?老魏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那两又没上吊。老顾说,那两明天也上吊了怎么办?你还借我钱吗?老魏不吱声了。老顾说,开会商量好的事,欠她们的遗属费分期付清,三位遗属也都同意了,怎么会是因为遗属费呢?老魏摸不着头脑自感窝火,急躁地问老顾怎么办。老顾说,别急,你让群众先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耍猴呢。老魏就搓着手站到那棵梨树下,高声说,大伙都听着啊,孙二娘现在没事了,她是咱们村的人,也是卫生院遗属,顾院长这不也来了吗?你们得给我们点时间,了解一下情况,大伙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但不管咋说,也别跟开批斗会似的,谁愿意出这事啊对不对?这样吧,我代表村委会,代表卫生院先谢谢大伙,谢谢大伙对孙二娘的关心,有了结果,我会通知你们,现在请你们都回去吧。

村民很听老魏的指挥,陆续往当院外头走,最后只剩一个名叫魏金生的还站在那棵梨树下,迟迟不动脚。老魏说,您为啥不走?魏金生说,孙二娘是我先发现的,也是我把她背屋里的,顾院长得给我个说法。老魏一时没反应过来,错误地理解了魏金生的话,便说,我刚才说的话,您没听清吗?横竖得给我们点时间调查吧,有了结果,我谁也不瞒,大喇叭广播都通知到。魏金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老魏说,您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魏金生以为老魏跟他打官腔,就把话挑明了,说,孙二娘是我救的,我救人不能白救,卫生院得给我报酬。老魏一听这话火气猛蹿上来,但他又不能发脾气,因为魏金生虽说年龄小他二十多,在魏姓辈分的排位上是爷爷辈。无奈,那股火气上蹿下跳了好几遭,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小爷爷,您这不是给咱老魏家积德哩嘛,这事搁谁头上,不都得跟您似的。魏金生说,搁谁头上都得跟我似的,可搁谁头上也得给报酬不是?老魏两手一摊,看看老顾。老顾问魏金生有啥要求。魏金生说,我刚才说了,就要报酬。老顾说,你要钱我解决不了,不过我可以奖励你一点东西。魏金生问啥东西。老顾说两瓶来苏水。魏金生问来苏水是干啥用的?老魏抢先回答说,夏天往屋子里一泼,苍蝇臭虫屎壳郎就都给熏死了。魏金生说,这是好东西,可两瓶药水也值不了几个钱,再给我两盒避孕套吧。老顾差点笑喷,背过身去装作思考状。老魏却是认真的态度,问魏金生,您不想要二胎了?魏金生不识好歹,说,要不要二胎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老顾怕两人吵起来,忙转过身说,我答应你的要求,下午到卫生院去领吧。魏金生这才回家。老魏见人没影了,跟老顾说,要不是管他叫爷爷,我敢揍他,什么东西,傻不傻灵不灵的!

孙二娘躺在炕上轻微地打着哆嗦,压了一张厚被子也缓解不了。见老顾老魏进屋,从枕头上扬起尖瘦的下巴颏,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炕席。这是让老顾坐呢。老顾偏腿坐下。老魏没坐,站老顾身后。老顾说,您有啥委屈,跟我们俩说说。老魏说,这没外人,谁惹着您了就直说,谁对谁错,我们能掰扯清喽。孙二娘收回扬起的下巴颏,埋下脸,哭了。

孙二娘没有儿女。她曾跟丈夫生过一个女儿,长大后嫁到外省,不幸患了绝症,没了。丈夫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从省城一家大医院落户到这里,几年后与孙二娘结合,始终住卫生院的职工宿舍。丈夫去世,孙二娘搬回娘家跟哥嫂住。哥嫂非常疼她,先后离世时都不忘嘱咐儿子儿媳,要好好孝敬这个姑姑,说没有姑姑姑父,就没有咱们这个家。在那个医疗救治相当困难的年代,哥嫂的临终嘱托无疑是为了报答往日的某种恩情。

孙二娘名叫孙芳淼。出生时父母请了个盲人给她占了卦。盲人说她命里火气太旺,五行之中又严重缺水,所以在汉字里头就找了一个带水最多的字。尽管如此,孙二娘年轻时脾气依然大,干农活也敢跟男人拼力气,被誉为铁姑娘。这是不是命里缺水造成的,老顾不敢妄言,只知道她被人唤作孙二娘,的确与她性格有关。她一激动,很容易让村里人想起梁山入伙的孙二娘。所以当铁姑娘的雅号被人逐渐淡忘以后,孙二娘的称呼便应运而生,并且一直陪她到现在。这样一位性格刚烈、脾气暴躁的女人,在哥嫂死后不久,侄子要求与她分家单过,她却什么脾气也没发。她独自住着哥嫂生前住过的两间房,种着不足一亩的承包地。老顾非常清楚,单位三个遗属里头顶数孙二娘苦。那两个老太太儿女双全,孙子孙女都能孝敬她们。孙二娘没她们幸福,孤身独处,少有照应,哪怕往后背贴块膏药都得求人,偏偏又是个要强的烈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甭指望她张那个嘴。可是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孙二娘突然去找她侄子孙庆生了。

孙庆生靠林场吃饭,眼下承包了一片林子,正组织劳力紧锣密鼓地砍伐。孙二娘跟他说,庆生啊,把你山场不成材的破木头,给我推回一车来行不?孙庆生说,你要那些破木头干啥?孙二娘说,今年冬天真冷,我那屋一到晚上更冷,冻脸冻鼻子,你也知道,姑姑一人,烧得都是软柴细棍,落不下硬火炭,扒到火盆里没多会儿就化成灰了。孙庆生说,你没事就猫被窝里吧,被窝里暖和。孙二娘说,冬天夜长,猫被窝里也睡不着,我就想抱着火盆看电视。孙庆生明白了姑姑的意思,却抛开木头换了一个新话题,说,卫生院欠您的遗属费还没给清吗?孙二娘说,他们工资发着都费劲,使啥给我呀?孙庆生说,我就纳了闷了,他们卖药的钱哪去了?他们打针输液的钱哪去了?他们骗你行,可骗不了我!孙二娘说,他们的病人少,一天也卖不出去多少药。孙庆生说,你理解他们,他们理解你吗?按我说的办,不给钱去卫生局找局长,局长不管找县长。孙二娘说,我要是那样做,顾院长还不给撤了职!孙庆生说,他不懂经营,管理不善,这样的院长早该撤职。孙二娘说,换了新院长,还没钱给我,咋办?孙庆生说,拿一盒洋火,烧了它个鬼孙操的卫生院。孙二娘就不高兴了,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埋怨孙庆生,说我就跟你要一小车破木头,又烧炕又烤手,你瞅你这大堆废话,你以为你姑姑傻是不是?你不给,我买行不?孙庆生说,买?你买还不如搧我两嘴巴呢!孙二娘说,这不结了,就当你姑父没在卫生院干过,我也不是遗属。孙庆生想了想,说,这样吧姑姑,你去找那个姓顾的,让他从我那里给你买一车木头,我不多要他钱,就三百,遗属费他给不起,三百块钱总该拿得出来吧。

孙二娘没话说了,瞟一眼旁边专心研究刺绣的侄媳妇胡亚桂,默默地走出屋。胡亚桂追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趴在炕上,抱着枕头暗暗地哭了。胡亚桂没进屋,站在窗外冲屋里叮嘱她几句,就回去了。这天夜里,孙二娘做了一个梦……她跟老顾说,顾院长,我上吊不是给您看的,也不是给庆生看的,这些日子,我老梦着我家老头,他没变,还那样,穿着白大褂,戴个白帽子,胸脯上耷拉个听诊器。他跟我说,小孙呀,你屋里要是不暖和,就到我这边来吧,我也好有个伴儿……我家老头活着时,别看身份低人一头,他可是咱卫生院的主力呀。他给妇女做剖腹产,割阑尾,我还给他打过下手呢。他跟我说,小孙呀,你到我这边来,不用你干别的,就给我洗洗工作服,背心裤衩都不用……我家老头,从大城市到咱这小山沟,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想过死。他说过,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他好,他就好好活……我是山里长大的,没少干砍伐的活,我知道山场有好多不成材的破木头,卖不出钱来,也没人往家背,时间一长,糟了,烂了,我跟庆生要的就是这些破木头,可他偏给我整出那么多事来。顾院长,您说他的心……为啥……比我的屋子还冷?为啥……比我脸盆里……结的冰还硬啊?

孙二娘哽咽声不断,老顾老魏听着都很伤心。可能事情原委与老魏最初的了解出入过大,等孙二娘唠叨完,他开始大骂孙庆生,说那狼羔子真该遭雷劈,我差点上了他媳妇的当。老顾瞟他一眼,意思是让他消停一点,别火上浇油。老魏不管那一套,又说,你怕他,我怕他个屌,他承包山场,谁帮他跑的批示?我!他赚了钱多亏谁?我!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给我添乱,不就是一车木头棒子吗,大事找找我,这点破事也值当我亲自出面?老顾一笑,知道老魏不光是骂孙庆生,还让他主动承担责任呢,但他没接这个话茬。见孙二娘哆嗦得很厉害,老顾问她哪不舒服?孙二娘说,两条腿针扎得都不知道疼了。老顾知道是冻的,就给她揉腿搓脚。

孙二娘的哭诉让老顾也颇有几分感慨,却不是老魏那样的炸心炸肺。他想人都有个老,自己到老时会是什么样呢?这样想着就懒得说话了,只想让孙二娘的腿脚恢复知觉,马上利索起来。过去二十多分钟,孙二娘不打哆嗦了,腿脚也逐渐有了温度。老顾问她怎么样?孙二娘活动一阵,说不用揉了。老顾让她站起来走走,孙二娘就从炕头走到炕脚。炕脚挨墙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制被橱,橱上摞着被褥,中间俩抽屉通过一个钌铞上着锁。孙二娘打开锁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发黄的条形纸匣。老魏问她那是啥东西?孙二娘走回来坐在老顾身边说,您瞅瞅,这是我家老头临走时留给我的念想。老顾接过纸匣,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支十毫升玻璃针管,感到诧异,说那个年代咱卫生院能有这大针管不容易。孙二娘说,我家老头省城里头有点关系,咱卫生院那时用的医疗器械,全是他拉着脸皮化缘化来的。孙二娘把针管拿了过去,老魏想看看,她没让看,说一个破针管有啥看头,就小心翼翼地装进纸匣里。她装完站起来走到炕脚,拉开被厨抽屉又装了进去。整个过程都在老顾的细心打量之下,便产生了多余的想法,认为孙二娘是向他表功。但他还是理解了她,觉得即便老太太真是表功,道理也说得通。便跟孙二娘说,往后您跟我不能见外,单位就是您的家,您家老头不是也说嘛,只要这个世界有一个人对他好,就不能想死的事。孙二娘重新坐到老顾旁边,说,既然阎王爷不收我,剩下的事我自个儿想办法。老顾说,我一会儿就跟孙老板联系,请他给您拉一车木头回来,您看行吗?孙二娘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那小子有点钱都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不能惯他这臭毛病。老魏也在一旁说,顾院长你也长点志气,就是买,也不给孙庆生凑那份盘缠。老顾说,你说怎办?老魏说,咱们再合作一把,我派人给老太太搭个地炉子,卫生院有煤,拉过来一车,也省得你往外点现金。老顾说,卫生院的煤质量太次,锅炉都是凑合烧,烧地炉子肯定不起火,万一倒烟发生煤气中毒,那麻烦就更大了。老魏吸溜一下嘴巴,而后语气决绝地说,我要是你,宁愿认多花点钱去买炭,也不搭理孙庆生那狼羔子,他还是人吗他!

老魏这话也许是赌气说的,可在老顾听来这个主意真的可行。因为孙二娘只想抱着火盆看电视。只要火盆里闪亮起炭火,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还用买木头吗?再说了木头是湿的,又粗又硬,尤其那些糟木头,含着湿气和冰凌,没有足够的引柴根本烧不旺,而要引着一盆木炭,容易得简直就像划根火柴点燃一张纸。

老顾问孙二娘,我给您买炭行吗?孙二娘却说,要是那两位遗属知道了,也跟您要木炭,咋办?老魏说,您有十毫升针管,她们有吗?放心吧,她们不敢跟您比。老顾说,您要没啥意见,我这就上街买去,晚上不误您烤手看电视。孙二娘又流下了眼泪。老魏说,您哭啥呢?今年卫生院给您买炭,明年就不用他们买了,咱们镇上的柄把加工厂,废木头多了去了,等开工我给您要去,钱都不用花。

老顾没扭头,别过胳膊在后背伸出一个夸赞的大拇指。

从孙二娘家出来,老顾跟老魏在桥头分手。分手前,老魏问老顾孙庆生跟卫生院怎么结的仇。老顾如实相告。两年前孙庆生的小姨子生了二胎,求老顾办个出生证明,以便登记户口。老顾跟孙庆生要准生证。孙庆生说,有准生证还用找你?老顾说没有准生证出生证明不能开,就拒绝了。老魏说老顾死心眼,你不给他开,他小姨子的二胎不也合法了吗?老顾说,我就这德性了,没办法。

老顾走向小桥,老魏在他身后说,买现成的东西没啥问题吧?老顾头也不回地说,吹牛可是你的老本行。老魏说那倒是。随后拽着脖子朝对面的桥头喊,有啥事给我媳妇打手机吧,我手机坏了。老顾感到可笑,心说你媳妇的手机号我怎么知道呢?就想调侃老魏两句,想想还是厚道点吧,老魏这个早晨表现得真不赖。

远远看见魏金生揣着袖子站在单位大门口,就知道他是来领奖品的,走近了跟他说,我让你下午来,这么着急干啥?魏金生说,魏苏东不给我来苏水,跟她要避孕套还说没有,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老顾说,没我的话,她敢随便拿公家东西送人吗?魏金生说,那你赶紧发话,让她把那两样东西发给我。老顾领着魏金生到值班室,跟魏苏东说,魏金生救人有功,奖励他两瓶来苏水、两盒避孕套,现在就给他。魏苏东十分蔑视魏金生,白他一眼,不配合老顾。老顾知道两人一村住,虽同姓,也早就出五伏了,年龄又相仿,没大没小也正常,就催魏苏东快给拿来。魏苏东不使好言答对,说,都卖没了,您让我上哪儿拿去?魏金生冲老顾瞪着圆眼珠子说,你耍我?你敢耍我?老顾有些尴尬,又不便当着魏金生的面批评魏苏东,就说,卖没了没关系,我一会儿上街给孙二娘买炭去,顺便给你捎回来。魏金生说,你买不买炭我不管,我就要来苏水,就要避孕套,这可是你答应的。老顾说,放心吧,我答应的黄不了。

魏金生气呼呼地从卫生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慌张地朝身后看,好像屁股后头跟着一条咬人的疯狗,想试图甩开又甩不开的样子。走过小桥回头再看,屁股后头竟然跟着一个女人,是孙庆生媳妇胡亚桂,就说,你是从哪冒出来的,走道咋没一点动静呢?胡亚桂嘻嘻假笑,笑完问魏金生,听说卫生院给你发奖品了,是不?魏金生说,废话,我救了你姑姑,你姑姑是卫生院遗属,卫生院就要奖励我。胡亚桂说,奖励你高压锅还是电饭煲?魏金生说谁稀罕那些破玩意?而后又神秘地说,我问你,你知道来苏水吗?嘿嘿,不知道吧?告诉你呀,夏天往屋子里一泼,苍蝇臭虫屎壳郎就都给熏死了。胡亚桂说,就这个呀。魏金生说,还有两盒避孕套呢。胡亚桂大笑不止。魏金生说,你不信吗?不信等我领回来给你瞅。胡亚桂说,你不是去领了吗,咋没拿回来呢?魏金生得意地说,那是早晚的事,顾院长不会耍我,他待会儿上街给你姑姑买炭去,等他回来,我就啥都有了。

老顾并没把买炭这事看得有多难,他的记忆里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城里最大的一家日杂商店在城南汽车站西侧,汽车站东侧是县医院。老顾本想先到县医院看看岳父,然后再去日杂商店买炭的。可是他从单位回来的路上,心里忽然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虑感,就像暴雨天在站点等一辆不知是否发出的公交车。买炭毕竟不是等车,他有百分百的主动权,先到日杂商店去。这时老顾已经预感到什么,因此一路上显得忧心忡忡。半个钟头之后,老顾的担心得到验证,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日杂商店的老板是个鼻梁上爬满蝴蝶斑的女人,她告诉老顾本店有炭,但不外卖。老顾说,有买卖不做,跟我有仇还是跟钱有仇?蝴蝶斑扭捏做作,回答说,是这样的,刚才有个老板打电话过来,我店里的木炭他全包了。老顾说,我就买一袋,一袋超不过五十斤吧。蝴蝶斑说,多少斤也不卖,人家都把定金交了,我不能不讲信誉呀。老顾斟酌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那老板的电话给我,我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匀我一袋。蝴蝶斑显出吃惊神情,目光扫视几个员工,夸张地提高了声调,这个我可答应不了您,您是文明人,应该知道电话号码属于个人隐私,在本人不允许的情况下,我能给您电话号码吗?

老顾想请蝴蝶斑替他与那老板沟通,话没出口,蝴蝶斑先问他,您是院长吧?老顾说是啊。蝴蝶斑说姓顾?老顾说你认识我?蝴蝶斑没再言语,转身离开柜台,掀开一张脏兮兮的棉门帘进去了。老顾以为她进屋是帮他联系那个老板呢,等了足有五分钟也不见她露面,就让员工喊她。员工说她出去了。老顾手指棉门帘强调,她刚进去的,在那屋呢。员工说,那是后门,是去后院的。老顾也不避嫌了,闯进柜台里面,挑起棉门帘,果然是个通道,由此往外走,一个宽敞冷寂的院落鸦雀无声。一个员工跟过来,让老顾不要进后院,说里头有三条大狼狗没套链子,危险。

老顾重新站到柜台外面的时候感到很无助,他跟几个员工讲他为什么来买炭。老顾讲得比较投入,把孙二娘上吊寻死的经过跟讲故事似的讲给几个员工听。只是故事里面的人物有了变动,孙二娘换了自己的母亲(老顾双亲早已去世),孙庆生成了村主任。老顾的确有顾虑。他想他是院长,员工们如果知道单位欠着孙二娘的遗属费,心里会怎样评价他这个院长呢?老顾可以承受各种各样的谴责,却不爱听人说他“不懂管理,经营不善”,哪怕给对方留下这样的一丝印象他都会觉得很委屈。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得到员工们的同情,然后把炭买走。反正故事是刚发生的,没掺一点假,人物放在谁头上也能说明问题。老顾给几个员工讲完,又发一顿感慨,说,我妈都七十多岁了,拉扯我们好几个,一辈子吃苦受罪,啥福也没享着,让你们说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在家,当村主任的该不该帮帮她?员工们说,现在这当官的,就知道往自己家里捞好处,不管村民死活。老顾说,其实就一车破木头,搁他村主任头上算个啥?老顾忽然间就说不下去了。他想到老魏。老魏就是村主任。老顾本意不是糟践老魏。可他买炭送给孙二娘,这个主意如果好的话,那不得归功于老魏吗?老顾就觉得很对不住老魏,心说我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成心往老魏脸上扣屎盆子吗?心里感到惭愧,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起来。几个员工以为他在往喉咙下面咽泪水,就都受了感染,七嘴八舌地给老顾出主意,让他到大市场看看,说大市场二楼有个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规模也不小,估计有炭。老顾试探着说,你们卖给我一袋不行啊?员工们说,您没来时老板就通知了,我们要是卖给您,饭碗非砸了不可。老顾不再给员工们出难题了,好在还有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能得到这个消息也不错,因为这里买不到炭,老顾真不知道该去哪儿买了。他想员工们让他少走不少的瞎道,连声谢谢谢谢。走出门突然又折返回来,说,温州人那里要是没炭,哪儿还有卖的?几个员工议论一会,看神态有些爱莫能助,摇头表示城里恐怕没有卖炭的地方了。转身欲走,一个员工提醒说,实在买不着,就去火锅城,要不等晚上找那些卖烧烤的,哪儿还匀不来一袋炭呐?这个员工的话说得不仅轻巧,老顾还听出了对他的嗔怨,好像他这个大男人多愚钝似的。老顾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我真笨,这招儿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找到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老顾没一句废话,上来就问老板有木炭没有。老板操着家乡话告诉,没有。老顾问得直截了当,老板回答得也没丝毫回旋余地。老顾不免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婉转一点呢?比如先跟老板聊聊其它商品,说说市场行情,等到买卖之间拉近感情距离再转到炭上来,岂不更好?现在怎么办?马上离开等于两手空空,否则会有意外发生吗?老顾不想马上离开,两眼直勾勾地盯视老板,神态颇严肃。

老板说,我又不是美眉,这么盯我干吗?

老顾说,我就不信,你这店铺这么大,怎么会没有木炭?

老板说,我有买卖会不做?你又不是打劫我。

老顾说,我出高价,就买一袋。

老板很坦诚,说不是价格的事,两年前也经营过木炭,后来就经营不下去了。

老顾颇为懂行地问,不好卖还是货源跟不上?

老板说,我是外地人,在你们这里做生意得听话,不听话店铺就要挨洗。其实,我以经营我们地方小百为主,卖你们当地的木炭也赚不了多少钱,找那麻烦干什么?就算了。

老顾只想买炭,与此无关的事他没兴趣听。这里没炭就去火锅城,火锅城要是没有,就等着晚上卖烧烤的,用那个员工的话说,偌大个县城,哪儿还匀不来一袋木炭呢?老顾是赌气这么想,给自己越来越窄的退路找台阶。跟温州老板告别时,无奈地讲一下他为什么买炭。这次只讲个故事大纲,因为他知道,即使把整个故事细致地重复一遍也白搭。温州人没有木炭。

温州人没有木炭却有同情心,他被老顾的故事大纲感动了,夸老顾是大孝子,说冲这个我告诉你,你去汽车站,汽车站旁边有一家大型日杂商店,那里肯定有木炭。老顾刚从那里出来,但他没跟温州人说,却问那家日杂商店叫什么名字。温州老板鄙夷地说,我不知道他们的牌子,整个木炭市场都让他们一家垄断了,他们还用牌子吗?想买炭,去车站,他们那里的木炭最黑了。

温州老板在发泄心中的不满,老顾被这种情绪感染着走下楼,心里其实也记恨着蝴蝶斑,觉得那个女人太不近人情,有她那样做生意的吗?买卖不成仁义在,话说到半截人溜了,算怎么回事?

一楼的摊位比较多,蔬菜海鲜冷荤水果什么都有,各占各的地盘操持生意。老顾打算每摊点都逛逛。逛逛不是要买东西,是为了搜集火锅城的准确信息。县城这么大,火锅城又那么多,你知道哪家用木炭烧火锅?现在的火锅城大多都用电磁炉。不过也有讲究传统吃法的。紫铜锅,黑木炭,小肥羊。凑齐这三样东西开涮。据说涮客们的心态一如品着西湖龙井倾听古筝。老顾不吃羊肉,火锅城多么优雅的配置都与他无缘。所以他想找人先问问,省得乱跑乱撞费时间。先问一个卖柴鸡蛋的小姑娘,小姑娘摇摇头。转身又问卖点心的大姐,大姐正忙于跟人搭讪生意,无心理会老顾,听到羊肉二字,就用捏点心的竹夹子指了指右侧。右侧不远处是卖羊肉的摊位,柜台上还摆一台切片机。老顾看后心中大喜,那不是给火锅城提供原材料的机器吗?走过去一问,人家告诉他,这里卖的都是散客户,火锅城为赚更多利润,自己都去外地购货,跟他们基本上没什么联系。不过卖羊肉的也没让老顾失望,冲门外努努嘴,说,看见那岗亭子没有,跟他们打听打听,城里所有的饭店,没有他们没吃过的。

岗亭子里面有两个维持路况的警察。一个若有所思地吸烟,另一个正用火柴棒掏耳朵。老顾在这两人面前站定。吸烟的问他,有事?老顾欲言又止,心想怎么答言,怎么答言才顺理成章。掏耳朵的扔掉火柴棒换了二拇指,一边呲牙咧嘴地抠动耳朵眼,一边说,没事赶紧出去,别影响我们工作。老顾就说,我想跟您二位打听个事。吸烟的问,是问路吧?老顾摇着头说,您知道哪家火锅城烧炭吗?吸烟的恍然大悟道,噢,你是卖炭的呀,炭呢?先让我看看货。老顾说,我不是卖炭的,我想买炭。掏耳朵的不掏了,拍拍手上的零星耳屎往外撵老顾,说,你没病吧?买炭不找商店找饭店干吗?老顾说,商店我转了,没货,就想找个火锅城买一点。吸烟的问,你买炭干啥用?想吃火锅还怕花钱是吧?那就买个电磁炉,又省钱又省事。老顾无奈,只好把先前给员工们讲的故事又讲一遍。这次讲的不是敷衍温州人听的故事大纲,这次人物多,有细节,比如村长如何耍横,母亲又如何上吊,邻里之间如何评价此事等等。说完依然要发一通感慨,与先前没有多大出入。有出入的是两个警察,他们听后的反应与员工们不大一样。准确地说是完全不一样。员工们都是顺着老顾说,两警察就像跟老顾前世有仇,一点也不顺着他。不但不顺着他,还把老顾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们说,你妈没柴火烧,凭啥让村主任给她拉木头?村主任是村主任他妈的儿子,又不是你妈的儿子,你有啥理由要求村主任孝敬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都讲有偿服务,你让村主任帮你妈做事,得先付给他报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懂不懂?

两警察你一言他一语地不给老顾还口机会。老顾也没想还口,闷在那儿细想,两警察批评得也不是没一点道理。问题是,他讲的这个故事是从现实中套下来的。他们反应强烈、异口同声地批评,说明编的这个故事有漏洞,不可信。两警察的确现出疑惑的神态,就差以那句“你骗鬼去吧”作总结了。要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原委呢?又担心出现新的质疑。比如你身为院长,为什么不把遗属费按时付给遗属?只这一点,就可以把老顾打入冷窟。他不是回答不上来,是回答的理由缺乏力量。底气不足说什么话都是废话,老顾装出生气的样子,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警察追出来说,你站住,脾气还挺大的嘛,说你不白说你,跟你再交代两个事:一,如果你讲的是真话,今后就要实打实地当孝子,自己放屁臭,还嫌别人屁股不是味儿,那不行;二,你打车去火车站,那里有个炭小七火锅城,他要匀给你算你走字儿,要是他摆手摇头,你哪儿也别撞了,知道不,现在是冬天,吃火锅旺季,炭是抢手货。

老顾去火车站找炭小七火锅城。行至中途,接到老魏打给他的手机,先问买着炭没有。老顾说还没有呢。老魏气愤的语气传过来,说算了先回来吧。老顾说你在哪儿?老魏说孙庆生家。老顾不想回去,因为已近中午,吃火锅的时间老板肯定在,过了这个点怕是见不到主事人了。可是老魏话里有话,他不让买炭让回去,并且是在孙庆生家,难道孙庆生又给老魏出了什么难题吗?孙二娘是卫生院遗属,遗属费是卫生院欠她的,跟村委会没有连带责任,哪能让老魏受那份委屈呢?老顾就以玩笑的口吻试探着问老魏,说你手机不是坏了吗?老魏气囔囔地说,你爱回不回,反正你一块炭都甭指望买着。老顾说,那可不一定,有委屈你先替我扛着,我再试试。

出租车没掉头,一直把老顾拉到炭小七火锅城。付过车费,司机问老顾用不用等他。老顾拿不准在这里消耗的时间,让出租车走了。反正出租车遍地都是,就跟马路上结成冰的褐色痰块一样多。

高峰期,涮客特别多。老顾进大厅逡巡两眼,浓烈的羊膻味儿让他想吐,捂住嘴转身朝门外跑。到了门口,扶住一棵柳树瞪着眼睛干呕。一个服务员追出来,问老顾怎回事。老顾摆摆手说没事。一想不对,喘息着问,你们老板呢?服务员显出惊慌神色,说,我们哪儿做错了,您直说,没必要告诉我们老板。这个服务员误会老顾了,老顾心里也清楚,但他顾不上解释,摆摆手说,我只想见你们老板。服务员胆怯地问,带班的行吗?老顾没什么可吐的,早饭没来得及吃,胃里没东西,从嘴里流出来的多半都是苦胆汁。待干呕逐渐平静,直起腰,擦着模糊的眼睛说,我就想见你们老板。

不知道服务员怎么向老板汇报的,老板出来时,脸上挂着怨愤,却有一头拖至腰际的长发,随意而有序地被风吹摆着。又是一位女老板。老顾想起那个蝴蝶斑。虽然两人的外貌有着天壤之别,他的心还是猛然一沉,说,您是老板?女老板说,我们咋对不起你了?老顾解释说,你们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是我有事求您。女老板的怨愤瞬间被傲慢替代了,说,有事求我就这么埋汰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店有多不卫生呢。老顾说,我不吃羊肉,闻着膻气味就想吐。女老板自负地说,那说明我的羊肉纯,说吧,啥事?老顾想了想,觉得不能再编故事了。最初编故事的目的是让人产生同情心,配合买炭,同时避免听者对自己的工作发出质询,现出尴尬。现在想来真没必要。那两个警察虽说武断一些,讲的话很实际,这也给老顾提了醒。许多事原本如此,没必要刻意装扮,那样反而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

于是老顾就说,我想从您店里匀一袋木炭,价格您定,算帮我个忙。女老板重新打量老顾,警惕的眼神掺杂着敌意,说,你是干什么的?老顾说,我是卫生院的,我们单位有个遗属,七十多了,一个人,屋里没多少热火气,还想烤着火盆看电视,我是院长,想给她买一袋炭。女老板点着头略有所思,像在回忆一场奇怪的梦,而一些蹊跷的细节又忘掉了,便说,那个遗属没有子女呀?

没有。

亲戚呢?

就一侄子,还不大孝敬她。

你是她啥人?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院长。

院长还管遗属的事?

不管不行,她家老头活着时,是我们单位的一把刀。

这么说,你是关爱有功之臣的家属喽?

这么理解……也对。

对你个头!女老板突然翻脸,冷漠又蛮横的样子!看来港台片她没少看,老顾偶尔也听见过这句台词,只是从这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嘴里学出来,很意外,让他措手不及。

女老板摆出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说,你以为我傻丫头一个是吧?想开店得学会经营,不懂经营也没啥,虚心学习,也不能骗人呐!噢——让我帮你赚钱,还不跟我说老实话,把我当二百五糊弄,婊子牌坊都你得,亏你想得出来!

老顾说,我不是开店的,真是院长,不信您可以往我单位打电话核实,我给您电话号码。

女老板哼出一声铿锵的鼻音,说,这种骗人的把戏,我手机短信里经常有,还甭说,真上过一回当呢。我们是同行,虽是竞争对手,我不在乎。给你个建议,原材料准备不足,到商店买点,接短嘛就别怕贵,大不了钱不赚,能要你命呀,至于耍这种下三滥的花招儿?

女老板认定老顾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可他又证明不了自己的院长身份,兜里倒是装着身份证,那不管用呀。有涮客结束饭局走出来,跟女老板告别,女老板眉眼嬉笑相送。待涮客走远,给老顾的神情顷刻恢复如初,满含着不屑和鄙视,以及戳穿真相后的得意。

空口白牙没有说服力,老顾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不能证明自己是院长,可以证明自己是医生。他想女老板误会他,出言有些不逊,是因为他的身份得不到确凿的证明,一旦医生身份确立,也能与卫生院院长挂上钩,兴许她会帮他这个忙。看女老板那长相,再听她告诫人的那通话,与蝴蝶斑根本不是一路人。老顾不懂相面,但他听人讲,头发直抵腰际的女人都善良。

老顾说,要不找个安静地方,我给您把把脉,看我是不是在医院工作的。

女老板颤一下胸脯抿嘴笑了,说,你也学小品里卖拐?别忘了,人家那是卖,你是买,就算你把我腿忽悠瘸了,也不管用。

老顾咂着牙花子说,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您身体哪儿好哪儿不好的,您自己知道,我给您把完脉,如果能说出个四五六来,我想您应该相信,我没跟您说假话。

女老板不耐烦了,说,就算你是院长,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老顾说,为啥不相信我?

女老板说,没那么多为啥,说实在的,如果你真是院长,要说你坑患者,卖假药,行贿受贿,欺负你们的小护士,这个我信,也许我佩服你的诚实,会帮你这个忙,说你关爱你们的遗属?一个没用的老太太?呸——骗鬼去吧!

老顾回来时开始没打车,不是不想打车,而是女老板的那一番话之后,茫然之中近似错乱的选择。当他走出五六百米,在路边一个水果摊被摊主喊住问是否买水果,意识才恍然清醒。这时他来不及答对摊主,感觉心里仿佛射进一簇箭,他蹲在水果摊旁边痛苦地埋下了头。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老顾啊老顾,你是天底下头一号的笨蛋呀!孙二娘屋子冷,湿木头烧不欢,你可以买干柴送她,干柴也能落下炭火,为什么非要买炭呢?为了买炭,浪费半天时间不说,看脸色遭冷落挨训斥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你还有点尊严吗?火锅城的女老板和她的羊肉一样让人恶心。她凭什么不相信你?不相信你的身份还情有可原,上过当,挨过骗,怕了,提防点没坏处。可她居然怀疑你尽的院长之责。不,她不是怀疑,是肯定的语气告诉你,你这院长是个坑患者、卖假药、行贿受贿、欺负小护士的不法之徒。只因你没有诚实的态度,不敢承认,她才不帮这个忙的。你后悔了吧?要是一开始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玩世不恭的小丑,再给她编一个与流氓有关的故事,啥结果你想得出来吗?老顾这样问自己时竟打个冷颤。小贩以为他晕车想吐,劝他买一斤橘子,往下压压。老顾站起来摆摆手,仰头朝着城里方向嘘一口长气,似乎清醒了许多。想起老魏打给他的电话,就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孙庆生家赶。

走进孙庆生家的当院,胡亚桂迎了出来,说,我们庆生脾气不好,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顾不明真相,随口应道,没事,有钱人脾气都大。挑门帘进屋,见老魏坐在沙发里,满脸煞气挺吓人。孙庆生坐在炕上,盘腿护住炕桌正喝酒。

胡亚桂又跟老顾说,我们庆生三天两头不着家,跟他吃顿饭,就跟过节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村主任呢。老魏说,村主任敢跟孙庆生比吗?他刚才说啥来着,有钱就是大爷,村主任有啥牛的?不也是孙子吗?胡亚桂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现在当官的都忙,跟老婆吃顿饭就算过节了,一年里头能有几次呀!孙庆生说胡亚桂,你理他干啥?他这个村主任当腻了,下届我干。老魏不屑的神态,重重地哼了一声,把脖子扭向墙壁。

老顾坐到老魏跟前,说你喊我回来有事?不容老魏说话,孙庆生问老顾,听说你买炭去了,是不?老顾说是。孙庆生问买到了吗?老顾说运气不大好。孙庆生说,本来吧,我想请你们二位吃顿饭,要说现在当领导的,真不易。特别你顾院长,虽说欠着我姑姑遗属费,但今天这事,感人呐,我就让我媳妇弄几个菜,赶上我在家,陪你们喝两口。

老顾真信孙庆生了,说不用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还跟我顶牛。孙庆生刺啦一声使劲抿一口酒,故意把声音弄大,说实在的,敢跟我顶牛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老魏把脖子又扭过来,眼睛瞪着孙庆生说,不是咱自个吹自个,我这村主任不是花钱买的,村民每人一票,得票率百分之七十,我行得端,走得正,怕个屌?

老顾拍拍老魏的大腿,让他消消火。因为他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俩人因何事翻脸,就没法说和评判。但他看出孙庆生心怀叵测,说什么顶牛?谁跟他顶牛了?难道不买他的糟木头买木炭,就算跟他顶牛吗?就说,孙老板,我跟你解释一下,我买炭可不是想跟谁顶牛,你姑姑屋里冷,看电视冻手冻脸的,木炭容易引着,湿木头不起火。孙庆生说,你可以到我那里给她买干木头嘛,同样都花钱,为啥把钱送给别人?这不是顶牛是啥?老顾说,我刚才跟你说了,为啥买炭不买木头。

老顾觉得多说无益,心想我买什么我做主,就看了一眼老魏。老魏心领神会站起来,说,顾院长,我请你上农家饭庄吃血鸭去。又手指孙庆生提高了嗓门,你要是爷儿们,后晌跟我上镇政府,咱让镇长评评这个理,是他妈你亏心,还是他妈我亏心。孙庆生说,找阎王爷评理我都不在乎!别觉得你帮我办点事,就敢跟我放肆,你等着,下届选举,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你拱下台。

孙庆生说的后半段话老魏和老顾是在当院听见的,除了声嘶力竭的叫嚣,还听到一阵哗啦啦的爆破音。孙庆生掀翻了饭桌。

老魏站住朝屋里喊,有那好吃的,真不如喂狗呢,过晌咱们镇政府见。

俩人在农家饭庄吃饭时,老魏告诉老顾,他上午在果园剪枝,胡亚桂跑来告诉他,说午饭到她家吃,孙庆生在家等着呢。老魏想了想就答应了。老魏不是嘴馋的人,他答应吃这顿饭,是想与孙庆生沟通,往后对孙二娘好一点。单位照顾得再周到,毕竟没家里人方便,何况前后院住着,难道亲姑姑还不如个旁人吗?心是好心,意思表达得也比较委婉,伤及不到对方的自尊。孙庆生却听不进去,说老魏,我请你来,不是听你教训的,你和那个姓顾的联手跟我作对,是为啥?老魏听了,觉得这顿饭不能吃,就没往饭桌旁边坐,陷在沙发里听孙庆生好一通数落,实在忍不下去了,还了几句嘴。孙庆生火气更冲,不依不饶的,点着老魏脑门骂,于是俩人对吵起来。

对吵的时候,老魏听出来了,日杂店那个女老板与孙庆生关系不一般,俩人通了气,有炭也不卖。老顾纳闷,孙庆生咋知道我要买炭呢?老魏说是魏金生告诉胡亚桂的。老顾气道,魏金生嘴可真他妈快。老魏“嗨”了一声说,我那个爷爷呀,实心眼,你答应发他奖品,当时又没兑现,跑果园里冲我要,说顾院长买炭不把奖品捎回来,那两样东西让村委会出。他说他都跟胡亚桂说了,拿不到奖品,自己受损失没啥,顾院长可就没信誉了。老顾笑了笑,继而说,日杂店的女老板跟孙庆生好,那个开火锅城的女老板呢,也好?老魏说,门市部要是买不到,别处你都多余去,现在啥年代呀?老顾感叹,说我可能太天真了,就把买炭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完后有些泄气地说,我不想买炭了,买一车干柴送给孙二娘,也算对得起自己良心了。老魏一听急忙说,咱不能当缩头乌龟呀,孙庆生看咱的哈哈笑,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再说了咱大小也是领导,哪能遇到挫折就后退呢?

买炭本是老顾的事,老魏却一口一个“咱”,跟早晨建议买炭时的姿态完全不一样了。他将自己拉进来,有跟孙庆生赌气的意思,可老顾却感受到一股不小的力量,就像被浪头打到岸上的一条鱼,孤独无助甚至绝望之时,又被一股浪头将他裹挟起来,抛向深水。老顾心想,老魏说得有道理,我凭什么要改变初衷屈服于人呢?既然今天是从买炭开始,就应该把炭买到手,办事有始有终,这才是你老顾的性格,何况买不到炭,老魏面子也过不去呀。想到此便问老魏下一步怎么办,有必要去镇政府找镇长吗?老魏说当然有必要,咱的目的是请镇长出面,让孙庆生服软。顾院长你知道吗,孙庆生口出狂言,说他让那个卖炭的女人立着,她不敢坐着,劈开不敢合上。那娘们儿听孙庆生的,孙庆生敢不听镇长的?老魏也许受孙庆生的贬损太重了,心里仍然感到憋屈得不行,又给老顾讲了一个细节。说孙庆生办森林砍伐证时,在城里请他洗桑拿,看见孙庆生那阳物又粗又长,洗完澡也不穿衣服,滴溜当啷这一趟,滴溜当啷那一趟,在人面前显摆他那个大。那是他妈配人的,又不是配驴配马,长那么大干啥?

老顾想笑却没笑出来。思忖半天,觉得找镇长不妥,又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回绝不去镇政府,又怕伤老魏心,就试探着说,还是别去找镇长了,卫生院有难处,得去卫生局找局长,找镇长算咋回事?老魏说,这不光是卫生院的事,他孙庆生是由镇长管着的,他干缺德事,不找镇长找谁?老顾说,你别着急,咱先演示一下,我现在就是镇长,你来找我怎么说?老魏愣怔一会,说,村委会跟卫生院的关系不用说了吧,孙二娘怎样怎么难也不用说了吧。我就给你举两个例子:早些年,孙庆生跟他姑姑使一个电表,为省那块八毛的电费,他给老太太限电。这是一。还有,老太太当院里的棒子、腌在坛子里的咸鸡蛋,孙庆生和他媳妇没少当馋嘴猫。老顾说,都过去的事了,提它还有用吗?老魏说,那不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孙庆生现在又办了缺德事。老顾说,不就是个炭嘛,孙庆生又不是卖炭的,你说那个卖炭的女人跟他好,听他的,有证据吗?再说了,卫生院是在尽自己的职责,跟孙庆生有啥关系?他又没拦着不让买炭。老魏张嘴鼓腮地打量老顾。老顾假装严肃道,老魏,别忘了你是村主任,孙庆生可是你村民,他哪好哪赖,回村委会去理论,我是镇长,这会儿没工夫调解你们那些扯淡事。

要说的话没说出来,老魏气得想蹦高。老顾噗地笑喷了,溅了老魏一脸的饭粒子。老魏擦着脸说,我都快让孙庆生给气死了,你不给我开胸顺气,还看我笑话,难道真想买干柴,不买炭了?老顾说,炭当然要买,不过今天恐怕买不成了。老魏说,等到春暖花开,买炭还有个屁用!老顾说,瞧好吧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魏端详着老顾,忽然冲门外高声喊,服务员,给我拿瓶酒来。

原打算找镇长的,开始没要酒。老魏说现在不去了,酒气熏天怕个啥?喝!老顾只喝一口就不喝了,心里有火助着,那酒在喉咙口打旋儿,咽不下去,就让老魏自己喝。说,买不到炭,这酒没法喝,再说我都吃饱饭了。

让老魏一个人喝闷酒,老顾有点于心不忍。更多的是不放心,他怕老魏借酒撒气控制不住自己,再找孙庆生打架。老魏说,你甭担心我,我好歹也是村主任,不是没素质的人,等我喝完酒,就回家睡觉去,谁也不搭理。老顾说,喝完了,先去告诉孙二娘,明天晚上保证火盆里有炭。老魏说,你该不是去祁县买炭吧?老顾说,你说对了,咱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不信,孙庆生把祁县的炭也给控制喽?老魏兴奋起来,端着酒杯说,顾院长,不管你上多大火,也得干了这杯酒再走,等你回来,路费我给你报。

祁县是邻县,坐车到城里不过三小时,车费也没多少。老顾次日走时在车上给魏苏东发短信,交代魏金生的奖品必须给,院长的决定不能当耳旁风。原打算买一袋炭,因为包装小,就买了两袋。两袋也仅有五十斤。一手一袋,拎着往车站赶车,边想这些炭被添进火盆里,炽热的光亮烤着孙二娘的脸和手,那情景让老顾着实激动,心里也有了热乎乎的感觉。便想,孙庆生说我跟他顶牛,这个牛还真顶上了。

返回中途遇到一场车祸,堵住一大溜,有半公里长。老顾下车想去前面看看,司机说是追尾,时间长不了,别走远了。老顾朝前头望了望,也看不见事故现场,就站路边给老魏打电话,告诉他炭买到了,一共两袋,每袋二十五斤,不少吧?老魏说不少了,五十斤炭够孙二娘烤两个冬天了,你啥时候到家?老顾说堵车了,估计得天黑。老魏说甭管啥时候到家,我都在农家饭庄候着,咱得庆贺一下呀是不是……

给老魏打完电话,老顾没马上回车里,又给妻子李玉打了电话,告诉她夏经理那边说妥了,他答应等父亲出院了再上班。

老魏在农家饭庄门口等老顾。饭庄老板让他屋里等,外面多冷啊!老魏不进屋,后来就溜达到公交车的站牌底下等。这时天完全黑了,公交车早已停发,老顾过来得打车。老魏怕他打车直接到村里去。他不想把动静弄得太大,让孙庆生知道炭是从祁县买的,总觉得不好,但他又不想明示老顾。终于发现一辆出租车有停住的意思,就急忙跑过去。老顾推开车门,老魏问是先吃饭呢,还是先送炭?老顾说,吃饭不着急。两人便各拎着一袋炭,一前一后往孙二娘家走。离孙二娘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就看见她家院子灯火通明的。堂屋门口,木栅门上都亮着电灯泡,跟过年似的,只是没有任何声音,静悄悄地有点吓人。

俩人站住了,相互对视一眼,感到奇怪。孙二娘的院门是木栅的,没有门灯,屋檐下也从未安过,今天怎么了,为啥要把院子弄得这么亮堂?老顾说,孙庆生又耍妖蛾子呢。老魏说,他耍啥妖蛾子呀?咱又没啥短处让他攥着。老顾说,恐怕没那么简单。老魏说,进去瞅瞅再说。刚要迈腿,就看见孙庆生从梨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木栅门前,旁若无人的样子冲屋里喊,老婆,把火盆端出来。话音未落,胡亚桂端着火盆走出来了。孙庆生关上木栅门,转过身故意放大嗓音喊,炭呢?我给姑姑买的炭呢?胡亚桂端着火盆说,那么一大袋子,你让我扛?我可扛不动。孙庆生说,你咋跟他妈村主任似的,废物蛋一个,连个炭都弄不来?胡亚桂说,村主任是废物蛋,院长可不一般,他都能把祁县的炭弄这儿来呢。孙庆生说,祁县的炭是他妈臭狗屎,他敢弄咱家来寒碜我,我就给他扔猪圈去。胡亚桂说,你懂啥,人家那是学雷锋呢。孙庆生说,别弄死人吓唬我,把我逼急了,我上电视台请记者,让他对着话筒坦白交代,这么死乞白赖地买炭,是不是为了升官?不是为了升官,那他是为了啥?

孙庆生两口子说话的时候,火盆里燃起了火苗。胡亚桂从屋里捧出一把炭靠在火苗周围,只一小会儿,那些炭就红了,红起来的瞬间,偶尔迸溅出几颗火星。老顾听着看着,眼睛就有些犯花,咽口唾沫,眨巴几下眼皮,跟老魏说,咱们回去吧,他们是有意让咱俩听着呢。老魏说,怕他个屌,我找他们打架去,他们这么干,到底是为了啥?老顾拉住老魏的大衣袖子,说,算了,咱们喝酒去。

第二天早晨,老顾在岳父的病房里往单位打电话,值班的还是魏苏东。老顾说,把我办公室里的那两袋炭,给孙二娘送过去,昨天回来晚了,没来得及送。过了好长时间,老顾接到魏苏东的电话,说孙二娘不要单位买的炭了,孙庆生给她买的炭,几个冬天都烤不完。老顾沉闷了一会儿,说,那就还放我办公室吧,别弄散了。

次年正月,老魏过来请老顾喝酒,看见办公室里的那两袋炭还在,就让老顾卖掉。还说要是不缺那点钱,塞锅炉里烧了,看见它就来气。老顾没卖也没烧,两袋炭始终在他办公桌对面那个褪了色的文件柜上放着。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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