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葛云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城的人们在平凡中过着他们本就平凡的生活。

可老魏是个例外，相对于小城的其他人而言，他不是个平凡人。就在一年前，小城“八大局”中一个很重要的局机关里，还有一个魏副局长，马上就要扶正了，可偏巧政府机构改革，以年龄为界，满55岁的机关工作人员都要办理内退，不还有个新词叫“一刀切”嘛，老魏当然的也在内退之列。

说到年龄，现在的老魏可真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为什么呢？老魏实际上还不满五十五岁，年轻的时候为当兵，改了户口，多报了两岁。当年，如老魏之人，绝不止一个。可是现如今，坐机关的人都将年龄往小了改，学历往高了填，然老魏却没改，所以在老魏的档案中，履历表上，他的年龄，明摆在那儿，已是不争的事实，老魏就退下来了。

一年多来，老魏可就是足不出戶，谢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交往——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悔不该当初棋差一着，落得今天这个结局。说实话，老魏都这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但这一年里，老魏还是深刻地体味到了后悔的滋味。

老魏不是个平凡人，那已是昨天了，而今，老魏却想过平凡人的生活了。这不，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老魏手中拎着两个小板凳，腋下夹着一副棋盘，出了家门。老魏径直出了小区，选了商贸中心北侧的一个僻静的地儿，摆上了棋摊。老魏没有将棋摊摆到大街边，他想尽量避开熟人，免得尴尬。同时，他知道，这儿城管的人是不会赶他的。

老魏摆棋摊，不为盈利，只为排遣。更主要的，老魏选择的这个地儿，再往前不远就是一所初中，从校园里传出的学生们的欢笑声，让老魏感到一种年少，一种生命的鲜活，老魏喜欢。

老魏棋艺一般，在局机关时，开始也时常地在空闲和别人杀上几盘，但总是负多胜少，那以后，老魏便不再和人下棋了，而改为观棋。老魏观棋，绝对算得上君子：他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在棋盘上的拼争、厮杀、斗智斗勇，这个时候，老魏这个旁观者，一名静静的观者，他绝不发一言。在别人最终的或输或赢中，他的内心会产生一种快感，脑子里也会伴生一种幻觉，那个幻觉告诉他，他才是真正的胜者。他觉着自己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人。观棋，他仿佛从中悟得了一种禅意和哲思

而今，老魏自己摆摊下棋，也是这一年多憋闷的结果。于是老魏又能在旁边看别人下棋了，他仍是一名观者，一名静静的观者——他又找回了当初的那种感觉。

有了棋摊，便有人三三两两地聚来下棋了，人们便知道了这个棋摊不收费，只为娱乐。聚到棋摊前的人，大多是棋迷，也都想和别人杀上几盘，过过手瘾。老魏对每一位棋迷都很热情，并尽情地让他们去下。到了中午，只要老魏说一声：“我先回家吃口饭。”便会有人为他照看棋摊，自然不会丢失一块棋子。

老魏的生活过得很有规律，也很平静，如果不是那个“小平头”的话……

记不得哪一天了，老魏的棋摊前又多了一个观棋者。他是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学生，一脸的稚气未脱。每次都静静地蹲在旁边，看着别人下棋，一言不发，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时间，“小平头”就会站起，背着书包回家。

老魏观棋，自有他的乐趣和心得，可“小平头”呢？老魏有些捉摸不透。人就是奇怪，越是搞不明白的事儿，越是喜欢琢磨。老魏心中好奇，便开始注意上这个“小平头”了。当然，“小平头”也注意到老魏在观察他了。

一如既往地，每天放学后，“小平头”都会凑到棋摊前，蹲在那儿看上半个小时，然后回家。老魏呢，也在“小平头”走后不久，收了棋摊回家。

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无论有没有人下棋，每天老魏都要呆到学生放学，眼瞧着“小平头”从他的棋摊前经过，然后回家。

那天放学后，“小平头”照例经过他的棋摊前，见无人下棋，正要转身走开。

“喂——”老魏终于忍不住了。

“小平头”知道是喊他，站住了。望了老魏一眼，算是回答，那眼神好清澈。

“下两盘儿？”老魏在讲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好吧。”小平头撂下书包，坐下了。“就两盘儿。”棋摊前，一老一少，摆好了车马炮，然后楚河汉界之争开始了。

开局两人下得都比较谨慎，每走一步都思虑再三。第一局的结果是老魏赢了，看老魏，脸上漾着这一年多来从没有过的笑意，他自觉着在平日的观棋中悟得了许多，棋艺更是大有精进。可第二局呢，情况就不一样了，没走几步，糊里糊涂的，老魏就剩单车划拉炮了，不得不投子认输。

还没等老魏想明白怎么个事儿，“小平头”已然站起，背上书包，要走了。

“喂，再来一盘儿。”老魏意犹未尽。

“不！说好的，就两盘儿。”“小平头”很坚决。

“那……那明天接着下。”怅然若失的老魏，收摊回家了。

事后，老魏便开始追悔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自己固守了多年的观棋之诺，而今为了一个少年而改变。若说老魏太计较那两盘棋的输赢，也不是，怎么说也是一胜一负，战了个平手。但老魏还是很后悔，为自己不清不楚就入了棋局——不知自己以后能不能如从前一样那么平和地观棋了，并从中悟得一种禅意和哲思。

“小平头”的出现，还有与“小平头”的两局棋搅乱了老魏那原本已归于平静的一个平凡人的生活。

那以后，棋摊照摆，老魏观棋，“小平头”放学后也来观棋。老魏绝口不讲那日下棋之事，“小平头”也只字不提，很好的默契。

来得多了，“小平头”也会在旁人撺掇下，偶尔和别人过过招儿，但仅限两局，且结果都惊人的相似：一胜一负，对方赢了第一局，但第二局必是“小平头”又赢回来。

不久，常来这个棋摊的人，便知道了“小平头”棋下得很老道，人也谦逊。可是“小平头”每次来棋摊，老魏的内心都会感到一丝慌乱，表情也极不自然，似乎丢了什么。渐渐地，“小平头”也从老魏那异样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什么……

那天是个周末，通常这一天“小平头”是不会来棋摊的，可“小平头”来了，且与往日不同的，他主动地坐在了棋盘前，望着老魏。

“……下两盘儿？”

“……”

“就下两盘儿！”那眼神好清澈，并且还有一种不容拒绝的请求在里头。

“嗯。”老魏机械地点了点头，有些不由自主。

结果呢，这两局棋，老魏都赢了，“小平头”可说是输得一塌胡涂。老魏赢了棋，心里头高兴，看看“小平头”：“再来两盘儿……”

“不了！”“小平头”依然很坚决，站起身。看他，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脸的欣然。

为此，老魏高兴了许多日子，脸上也流淌着笑意，棋摊照摆，老魏还是观棋。可是那天以后，放学时再也不见“小平头”来老魏的棋摊儿了，接连有好多日子，“小平头”似乎从他的棋摊上蒸发了。

于是，高兴之余的老魏，内心便有了一丝失落，这失落，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走，而逐渐地在加强着。

转眼之间，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晚上，老魏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忽地，老魏霍然站起，冲口而出：“那不是‘小平头嘛！”此时电视里正播这样一则体育新闻：“春华杯”全国少年象棋邀请赛在京落子，并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其中获得这次大赛冠军的，千真万确的就是“小平头”。颁奖台上的“小平头”真是风光极了。

老魏在惊奇之余，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继尔一股酸酸的、涩涩的感觉——老魏打内心深处生发一种感叹：自己还是一个平凡人呐！看了一辈子棋，也没有看明白，这“小平头”真高，不仅在下棋上……

很感动的老魏，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早地就去摆棋摊了，他要将“小平头”获奖的消息，告知他的那些棋友。

人人都为追求而活着，到了老魏这个年纪，就变成一种渴望。老魏此时的心中便有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的棋摊还要摆下去，他想在棋摊上能再见到“小平头”，或者遇到几个像“小平头”一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