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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

2012-04-29林晓萱

黄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广林市长

林晓萱

有时候,人世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远远超出了你的正常思维,也超出了你的日常想象。

那天下午,是整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圆圆的太阳紧紧贴在天上,让人感到一种愉快中的恐慌,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就在身边发生。

黄超与一帮朋友在繁华的街道旁的一家茶社喝茶,突然手机响起,里边传来急促的声音:黄主任,你快过来,有人看见你爹啦!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从手机那边清晰传来。

等黄超和几个朋友赶过去的时候,二梁山下已没什么人了。

黄超的眼皮一直在跳,心绪不安,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黄超的目光突然落在一个老头儿身上,他的眼皮猛跳了一下,觉得这老头正是他失踪三十多年的父亲。

简直莫名其妙,他怎么会在这儿?

对父亲的记忆,既清晰又模糊,很多东西,黄超既明白又说不清楚。

黄超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出生的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比如父母在不远离,比如红灯停绿灯行,再比如说老实话做诚实人。等等。

其实,从一般意义上说,这一代人被人称为笨小孩,笨拙笨拙的,但是诚实善良。童年时永远吃不饱,那个时候物资匮乏,记忆里有两样菜最好吃:一是煎荷包蛋,另一个是红烧猪肉。尤其是红烧肉,浓油赤酱,是过年和盛大节日必备的菜肴。

这两样菜的味道父亲最清楚,因为他是在十一岁那年失去父亲的。

现在,父亲身穿黄色呢制军装,黑色大头皮鞋,腰里的武装带已经非常陈旧了。父亲也是来看这个洞里的动物吗?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黄超突然发现,父亲的背影看上去有点鬼气。

爸,我是你的儿子黄超,明天我就要进市政府工作了,职务是青山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青山市是刚刚成立不久的一个县级市,一个县级市的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应该说也够体面的啦。职务虽说不大,但也是一个出头露面的角色。

黄超明白,政府机关的工作是朝九晚五;文件多会议多;薪水高人体面;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政府机关流传着一个段子:“党委挥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政府动手。”

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一定会认真地问这问那,耐心细致地教我一些常识,然后从容地送我去任职。

但是,黄超总是找不到父亲,他失踪已经近三十年了。

父亲似乎不大关心周围的一切,好像是长途劳顿之后的片刻修整。他镇定地坐在一边上,不看天上的太阳,也不看游山逛景的人,只顾抽他的旱烟。一切就在眼前,又好像发生在梦里。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去了,月亮也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黄超知道自己还在二梁山,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父亲的背影。等他结束了胡思乱想之后,朋友们已不知去向,父亲的背影也在夜色中消失了。黄超一个人站在二梁山上,所有人都离去了,刚才的梦境已不复存在,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躯体朝山下走去。

望着天上的繁星,内心百感交集。明天是他就任的第一天,青山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好歹这件事情已向父亲汇报过,一种舒坦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听母亲说,父亲一向喜欢诗经里的《七月》,因为他是农民出身,喜欢由劳碌、匆忙到饱满的状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它的大意是: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节,天风擦黑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去。

这时节,就要备好过冬的衣裳了。

父亲,现在是冬天,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的人都是些什么形象呢?黄超在脑子里想象着。说实话,他心里并不清楚,因为平时几乎不看电视,身边也没有在市政府机关工作的亲戚或朋友。噢,好像有一个朋友,唐小果,以前在市政府的一个什么部门工作,后来做了青山市的副市长。是一个标准的政府机关人,平时的着装、仪表、谈吐以及行为非常讲究。

在黄超眼中,唐小果是一个沉默寡言,基本上有一说一,从不粗口且相当节制的人,表面上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属于胸有城府的那类。做人处事特别有分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度”把握得非常好。

妻子王雯雯在为我整理明天的行装,她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内心简单明快,观人察事基本上是幼儿园模式。在当下社会,面对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聪明人多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黄超为自己拥有一个单纯的幼儿园老师感到骄傲。一个名人曾经说过:如果不巧有一扇门关闭,那么请四下看看,有一扇窗正为你打开。黄超的人生经历正是这样,从小失去了父亲,上天却给他送来一个王雯雯。真的,他内心感恩不尽!

王雯雯给黄超准备了一套休闲式的高档薄棉袄,纯黑色,中间金属拉链,左上角用银线绣着一行字母,中文就是“热爱生活”的意思。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西裤,相当得体。脚上是一双黑色磨纱皮鞋,不显光泽却胜过所有光泽。这是王雯雯精心为黄超挑选的,目的是不张扬,沉稳中透露出一种高贵和超凡脱俗。

这衣服咋这么老气?

你呀,真是一个老土。在市政府做办公室副主任,还想穿得奇离古怪花里胡哨的,在政府机关工作,着装要以稳重为主,切记!

那我用什么包呀?

这一回,王雯雯赶了个时髦,给黄超买了两个男士专用黑皮包,一只鳄鱼皮的,另一只是皮尔卡丹。黄超拿过来看了看,显露出一种非常满意的目光。这一身装扮再配一个皮包,彻头彻尾的一个市政府机关干部了。黄超将一支派克笔塞进包里,据说这支笔是他父亲的遗物,笔的成色还很新,像是从未有人用过。他想想,又往包里装了一本《老子一百句》。

“躁胜寒,静胜热,清净为天下正。”

王雯雯说:老公,我今天路过你明天要上班的单位了。

黄超鼻子里哼了哼,王雯雯果然直抒胸意:我不喜欢你们单位,灰碉堡一样沉闷闷的,呆久了透不过气来。

你以为是你们单位啊?满墙大红大绿的,鸡鸭狗兔的,小朋友们手拉手,心连心的。我们是政府机关,不严肃点行吗?

反正我不喜欢!告诉你吧,你做你的官,跟我无关!雯雯顷刻间变了脸,说话连珠炮一样。

在人人都染发,人人唯恐自己落后的时代里,只有王雯雯执意留着长发,神色迷离地穿行于一群黄发、红发和棕发女人中间,显得另类甚至独树一帜。这个女人不喜欢香水,只喜欢花露水,头发、衣裳、挎包、皮鞋甚至手帕,到处都是花露水的味道。那阵子,我一闻到花露水的味道就头晕,想吐。

唐小果有一天突然对黄超说:伙计,我发现你跟雯雯不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一点儿不合拍,甚至有点脱节。说完之后担忧地看着黄超。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过好你的日子得了,别操我们的闲心,各人有各人的福分,用不着你担心。

黄超正想着唐小果,这家伙的电话就来了。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唐小果就对黄超说:老伙计你听好了,到机关场合,要虚拟弱智患者,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君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你是让我在市政府工作,将自己的个性隐藏起来,然后跟着混日子?

哎呀,我的黄哥,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真的能作为吗?你不认为,你突然做了一个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有点蹊跷吗?装什么傻呀?

关于黄超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黄超,你这个人又孤傲又脱俗,在仕途路上走着,每走一步都让人为你担心。

你担心你自己去吧!

黄超恼怒地挂掉电话,自言自语道:简直他妈的乱弹琴,难道老子就像你说的一无四处?

王雯雯穿着一身暴露的内衣在一旁望着我,我刚刚被燃起的情欲荡然无存,都是让唐副市长的一个电话给搅的。

王雯雯问:刚才谁来的电话?

唐小果!这个人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不就是在机关待了十来年吗?

黄超,我也担心你的脾性,以前在工厂还能凑乎,到了政府机关可怎么行呀?你没听说过一个成语,叫“机关算尽”吗?

王雯雯的一句话,让我在大冬天笑出一身汗来,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舒坦。

黄超说:随他们去“机关算尽”吧,我没有心机,我相信“无欲则钢”。

王雯雯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黄超,你真的从没想过你怎么会当上青山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吗?

对于黄超来说,他承认这是一个谜,但现在却无力解开它。

事情是有点不对劲儿,半个月前他还在一家工厂当副厂长,跟一帮兄弟姐妹混在一起,忽然一夜春风来,就由一名不起眼的工厂副厂长,提拔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但是在中国官场,发生任何事情都没必要睁大眼睛去惊奇。

王雯雯傻乎乎地对黄超说:亲爱的,会不会是你父亲……?

我父亲?他都失踪三十多年了。如果我父亲没有死在朝鲜战场上,他也应该做到省部级干部了。

可是,好像……听你妈说过,六九年你父亲死在二梁山的山顶上了。

打住,打住,我们家的事儿你比我还清楚吗?我父亲何去何从至今是一个谜。不瞒你说,我今天下午在二梁山还看见他了。他老人家灵魂隆重附体,提携他的儿子,所以我要去做副主任了。就这么简单。

黄超,我看你是灵魂不附体了,我睡觉去了。

房间静得墓地一般,黄超似乎听到了自己头发掉落的声音。他相信父亲的灵魂在天上注视着自己,他郑重地穿好明天上班的衣服,然后洗澡修面,睡意全无,只等待着天明。

凌晨四点五十,黄超在迷迷糊糊中,被一个电话叫到了殡仪馆。

零散或密集的鞭炮让人们感受到新春佳节的年味,可转眼间,春节就将成为过去。地上留下了许许多多鞭炮的碎屑,见证着节日浓厚的气氛。

今天是大年初八,青山市政府号召机关干部在新春上班的第一天,扛上扫帚,拿上铁锹,浩浩荡荡地奔赴各个角落,让节后的城市有一个崭新面貌。

打扫完大街小巷,接下来在单位放鞭炮,然后中午各单位聚餐,年年如此。四套班子领导夹道欢迎全体机关干部,然后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关广林发现,新上任的副主任黄超到现在还没有露面,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没有任何办法联系上他,简直急死人了。关广林已做了七年办公室主任,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要知道,今天所有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是市长田仲杰看望部下的时刻。黄超呀黄超,今天怎么了?

众所周知,关广林是个聪明人,既圆滑又乖巧,深得上层领导信任、中层领导重视和普通人员的喜爱,为人做事滴水不漏,无论春夏秋冬,一张脸上永远挂着笑容。这阵子,关广林发现,除了他不断拨打黄超的手机外,还有两个人也在念叨他,一个是组织部沈部长,另一个是市长田仲杰。从沈部长三次抬手腕看表的动作上分析,从田市长谈笑风生间的两次小皱眉头,关广林察觉到这个黄副主任出问题了,甚至有祸了。

关广林一面与机关干部插科打诨,一面悄悄观察田市长的脸色和动静。他看见田市长拿着一把扫帚在听一群人讲什么,于是赶紧凑过去插话:早在四千年前的夏代,有个叫少康的人,一次看见一只受伤的野鸡拖着身子向前爬行,爬过之处的灰尘少了许多。他想,这一定是鸡毛的作用,于是抓来几只野鸡拔下毛来制成了第一把扫帚。这也是鸡毛掸子的由来。由于鸡毛太软,又不耐磨损,少康即换上竹条、草什么的,把掸子改制成了耐用的扫帚。

关广林说:我甘愿沦为革命的扫帚,可是谁来做革命的灰尘呢?

那还用说?非关主任莫属。

关广林终于听到了暴风骤雨般的声音:怎么会事呀?新来的那个黄副主任,怎么新年第一天就没来呀?关主任,怎么回事啊?

其实,田市长的声音并不大,只有周围的人才听得见,关广林和人大戴主任肯定是听见了。戴主任资格比较老,也是田市长的老同事老朋友,所以他拍拍田市长的背:好啦好啦,新年新气象,开心点。关主任,你还愣着干什么?

人常说,吃什么饭操什么心,关广林替黄副主任捏了一把汗。直到快中午时,院子外面已经飘来炖肉和炒菜的香味,黄超才走进市机关大院。神色安详,镇定自若,只是左臂上戴着一块黑纱,明显给人一个信息,他刚刚从殡仪馆回来。

这时黄超也在想,是先到组织部报到呢,还是先到办公室看看?正想着,关广林一个箭步冲上来,眉头紧锁道:啊呀,好我的黄副主任,我等你等得腰都弯了,你怎么才来啊?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啊,实在对不起!我有点私事给耽误了,真对不起!您是……?

哦,我是咱们办公室主任关广林。黄副主任呀,都说你长得一表人才,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你笔头子很厉害,做过副厂长,而且思路敏捷……

黄超第一感觉是关广林说话太虚,属于喜欢忽悠的那一类人。

关广林先带着黄超去组织部报到,又带他看了看新办公室,这时机关各部门开始出去聚餐。关广林热情地招呼机关干部们,来看看新上任的黄副主任。

黄超与前来的干部一一握手寒暄,并对每个人说:你好!

关广林惊奇地发现,这黄副主任说“你好”时,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终于散了,关广林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黄副主任,我现在陪你去见见田市长?他在等你呀,已经等了一个上午。

黄超朝大门口跑去,边跑边说:关主任,中午我还有事,下午我自己去见吧。

整整一个上午,弄得黄超心烦意乱,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地方静一静。

凌晨四点五十被电话吵醒之后,黄超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身体疲倦是一方面,主要是心里烦躁。他没想到大年初八是在殡仪馆度过的,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晦气。至于赶不上与所谓的四套班子见面,赶不上与田市长见面,黄超根本没放心里去。在黄超眼中,市长不过是开会时说话比别人多一点,平日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手画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

刚才黄超与关广林说话时,眼睛随便往上看了看,市政府大院真是个碉堡啊,一楼二楼三楼闷乎乎的,黄超受不了那种压抑,所以他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一种恍惚的感觉如期而至。

天空中布满阴云,像是灌了铅一样,弄得黄超心情郁闷,他不知自己该去何方。

黄超想起了殡仪馆内漫天的纸花。

今天早晨送别的是华老太太,老太太曾经是他父亲黄志伟的战友。冰冷的哀乐声中,华老太太被缓缓推出来,披金戴银的,整个人都变了样。因为是喜丧,家属也没有多么悲痛,大家在相互的劝慰中等待着骨灰出炉。黄超在等待中想到了他父亲,如果他父亲还活着,应该有信息传达的;如果真是死了,也应该有一个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呀。

黄超就这样期待着,过完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开始时,总是期待父亲在某一个黄昏或夕阳西下时一脚踏进家门,就像他失踪前一样,拎着一只黑色人造革包,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吃晚饭。少年时,期待父亲的来信,随便在哪个地方,只要能收到父亲寄来的信,就相信父亲还活着,但是一封也没有收到。到了青年,黄超表面上无所谓似的,但心里仍旧期待着。如果有一天,母亲脸颊突然呈现粉红色,那就证明父亲有消息了。现在黄超已经四十多了,他特别想给父亲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但他想象不到,如果父亲也像华老太太一样,被从里面缓缓推出来,哀乐声起,他和母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黄超经常玩儿微博,中医讲“思多气竭”,所以他决定不再想父亲的事情。

黄超仰起脸来看那大烟囱,昨天还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今天却怎么阴成这个样子?有一股青烟从烟囱里飘出来,淡如发丝,轻如蚕翼,意味着华老太太的肉身升天了。

黄超,黄超,黄志伟的儿子!突然间,旁边有人在大声喊叫。

一个老汉拄着拐杖急急地颠过来,黄超愣在原地没动,呆呆地看着这个颠过来的老人。他不相信有人会认识他的父亲黄志伟,更不相信有人会喊出他的名字。

拐杖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直到他看见老汉一身褪色的军装,黄超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才被点亮了。

黄超真是不习惯父辈的思维方式,半天也没弄明白这老爷子是什么人。老爷子只管自己嘀咕:黄志伟,你小子不冤啊,儿子都这么大了!

大伯,我父亲真的死了吗?黄超小心翼翼地问道。

呵呵,有的人虽然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早已经死了。

老伯,你说,我父亲死在哪里了?

我说黄志伟死了吗?他会死在哪里呢?解放后,部队没有派人过鸭绿江那边去问问?

老人越说越玄乎。

黄超即将跨出殡仪馆的大门时,回头看到了四个大字:清凉世界。

清凉世界,父亲你在这里吗?

清凉世界后面紧接着是一个烦躁的下午,黄超被关广林紧紧抱住,上午的虚幻和清凉随即云消雾散,此时的黄超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角色:黄副主任,青山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就像他不习惯关广林的肢体语言一样,黄超也不习惯田仲杰的目光。田市长的目光犀利冷漠,几乎不近情理,远得像是天边的一颗恒星。关健是,这个人的形象非常像黄超记忆中的父亲。

刚刚踏进田市长办公室时,黄超心里猛地一跳,他没想到,这个阴乎乎灰蒙蒙的大院子里,居然还有这么一间春光四溢的办公室。首先是盆栽腊梅,颜色金黄,飘逸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然后是吊兰,冬日里,鲜艳得叫人暗暗吃惊;还有一些零碎的花草,文竹、满天星什么的,欢天喜地,涨满整个办公室;尤其喜气的是,一碗萝卜花盛情地开在桌旁,仿佛一位朴素的乡下姑娘坐在那里,眉眼口角里流露出一种掩不住的安静。

这样一个绿色的世界中,站立着这样一位严肃的市长,真是有点不和谐。

黄超,你很另类嘛,整整一上午不见你人,跑到哪里去了?

田市长眼睛紧逼着黄超,黄超心想,这人说话口气太有点冲了,大概是一把手的缘故吧?面对如此强势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第二反应是不要紧张。将自己的一双眼睛也盯住市长,至于眼睛里装的什么内容,你自己去猜想吧。

新春第一天上午,那么隆重的仪式你居然不来,而且还是你到市政府上班报到的第一天,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在机关工作就得遵守机关的规矩,否则一切免谈!

黄超依然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紧张,关广林过来打圆场。

哎呀,田市长,您不知道,小黄一大早去殡仪馆送别革命老同志去了。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没有休息,昨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田市长的眼睛离开黄超的脸盘,刚才的一番话分量也不轻呀。

黄超没有打招呼,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打招呼。如果他说,田市长,我错了,下次一定改正。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关广林忙得够呛,又是给黄超倒茶,又是给田市长续水。忙乱中,他还不忘给那些花草浇浇水。

田市长重重叹一口气,觉得眼前这个副主任不太明白事理,换句话说,这种人不是自己想要培养的那类人。自己一个堂堂市长,犯得上跟他一般见识吗?田市长自嘲地笑了笑,弯下身体嗅了嗅花草,然后朝关广林说道:办公室都来开会!

新年伊始,市政府第一次常务工作会议就这么召开了。黄超惊讶地发现,原来田市长办公室是一个套间,打开另一扇门,就是一个偌大的会议室,装潢讲究,应有尽有。

仅十几分钟的时间,市政府的高层和部分中层领导就陆续来到会议室,关广林凑在黄超耳边逐一介绍。奇怪的是,黄超是一个新人,这些高层和中层没有一个人朝他多看一眼。

黄超心里有点别扭,他想会不会是因为田市长在的缘故?一直听说机关里边规矩很多,那么多人装作看不见他,是不是也算一种规矩呢?正胡思乱想间,关广林塞给他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写着工作手册。他想,大概是用来做会议记录的吧,刚接住翻开第一页,田市长就宣布开会了。

黄超开始做会议记录。三月份的主要工作安排:

1、深入学习贯彻十七大精神;

2、抓好当前各项工作;

3、扎实安排好困难群众的生产生活;

4、认真做好干部年度考核工作;

5、高度重视并抓好社会稳定和安全生产工作。

这些干巴巴的事项真要落实到行动上,需要很多机关人员去为之努力。会议即将结束时,田市长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新来的黄超,办公室副主任,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

黄超赶紧站起来,糊里糊涂地朝大家点一点头:大家好,我是黄超,请多关照。

田市长嘴角冷冷一笑,所有在场者也跟着微微一笑。关广林带头鼓掌,欢迎黄超到市政府工作!冷落的掌声之后,田市长说:我们规划建设一个开发区,这是一个大工程,三年时间完工,投资很大,规划局、项目办、发改委、财政局统统上马,具体项目由我直接负责,副手两名,关广林和黄超。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修路,修路的重任就落在他们两位身上啦。

黄超听得一头雾水,刚才还在记录三月份的五项主要工作,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大工程?

人们开始私语,说话的内容都跟黄超有关,大致有如下几点:这小子一定有后台,起码是省级以上的后台;这么大一个开发区的工程让他做副手,田市长一定是在培养接班人;这人脸微黑,天庭饱满,眼睛明亮,有几许傲气,只是不知道工作思路、方式和干劲如何?

关广林立刻站起来表态:田市长放心,我和黄副主任向您保证,一定在你的率领下完成修路任务。

黄超突然想到一段很合时宜的话:“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第二天早晨上班,黄超去得早了点,坐进自己办公室,先是拿出工作手册看看,想写点工作计划、日程什么的,又觉得没有头绪,站起来泡茶。这时进来一个小姑娘。

黄副主任,你好!我是办公室文秘朱洙,这是你这个月的工作计划,请你看看。

哦,原来都给安排好了。黄超接过一张A4纸,上面整齐地打印着:“新春团拜,社区访贫问苦,列席‘两会,春季务虚会议。”

仿佛自己被牵引着一般,难道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吗?黄超对小姑娘说:朱洙秘书,我可不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呢?

朱洙没想到黄副主任会这么说话,脸一下子红了:黄副主任,不可以!因为这些活动不只是你一个人参加,还有其他部门的领导呢。

朱洙是那种现代女性,装扮又时尚又有分寸,对于一个懂服装的人来说,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儿。着装得体,头发随意地披在肩膀上,却在脑门上别了一只珠光的黑发夹,又规矩又另类。

黄超后来才知道,朱洙是一所名牌大学的调干生,品学兼优。小姑娘会三国语言,双本科学历,计算机专业和社会公共管理专业,目前在读研究生,学的是社会学专业。

黄超用手指弹了弹那张月工作计划说:朱洙,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有空你给我讲讲机关的事情。比如应该注意点什么,有些什么规矩,我长期在企业混,对机关不熟悉,否则人家会笑话我的。

朱洙莞尔一笑:这个你要去问关主任,他是个人精,什么都懂。我去年才进机关,整天告诫自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其实我还很嫩。

小姑娘说话随意,口无遮拦,让黄超暗暗吃惊,机关里也不全是各种规矩嘛。这时,窗外隐隐地响起音乐,小姑娘一面跑出去,一面说:黄副主任,升国旗了。

升旗仪式既隆重又庄严,人们排队站成几行,领导一律站在队伍前列,在国歌声中,国旗缓缓升上天空。这是黄超最喜欢的仪式,红色涌动,他的热血再次沸腾,他看到田市长朝他浅笑了一下。

升旗仪式之后,是第六套广播体操时间,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及耳熟能详的音乐,让黄超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广播体操之后,繁忙而琐碎的工作开始了。关广林走过来说:伙计,今天下基层,去盛桥社区看看,顺便完成新春团拜。

去社区?那个修路工程呢,不是说很急吗?

你真是书生一个,在工厂白干了那么多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告诉你,田市长去南方招商引资了,十天半月回不来,我们急有个球用?

黄超想,真是怪事了,田市长不在,那么刚才朝我浅笑的人又是谁呢?黄超觉得平时很管用的脑子,突然之间很不好使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盛桥社区,社区因一座清元寺而得名,那寺是宋代建筑,灰蒙蒙的青砖房子,绿色的照壁塑着九条龙。门旁立着两个瑞兽,黄超认出一只是天禄,另一只是辟邪。

关广林熟门熟路走进去,自己拿凳子泡茶看报纸,还不忘记介绍黄超。一个男主任和两个女副主任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捧出一大堆社区账本放在桌上请他们过目。关广林随便翻了翻,手里的纸页哗啦啦发响。黄超惊讶一个社区竟然要管这么多事,从中央到省、市、区、街道,千条线万条线,最后落到居委会就变成了一条线:劳动就业,民政,残疾人,关心下一代,楼道清洁卫生,垃圾箱,一方治安,外来人口等等。就说社区主任老申吧,手里就抓了几条线:军烈属,低保,残疾人,还有一条计划生育。上面说了,计生工作一票否决制,一把手不抓谁抓?

黄超回到自己办公室,看着带回来的盛桥社区的介绍材料。隔壁的朱洙忙得不可开交,接电话发传真打印材料。黄超活到四十五岁,第一次感到无所事事的可怕。关键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没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窗外是灰沉沉的冬季,市政府大院四周死寂一般。大院里走动着几个外来办事的人,衣着臃肿,面无表情。院里的那些树木,尽管很是珍贵,但在灰沉沉的冬季,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黄超记下来机关的第一篇务实笔记,把关广林给他的那个工作手册改做《务实笔记》:

“新春团拜。去盛桥社区。送给社区干部每人一桶花生油。帮社区申主任在电脑上设计一张Excel表格。”

下午无事可做,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

突然想到要去看看母亲。

五点半刚过,天就黑了。机关大院所有办公室的灯光陆续亮起来,黄超收拾办公桌后拿起包准备走人,这时才发现,同事们还都在认真工作,好像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

黄超停顿了一下走下楼梯,身后朱洙追上来:黄副主任,还没有下班呢,后面田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呢。

黄超挥挥手,嘴里咕哝出一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算是说明了理由。朱洙看着黄超的背影,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

黄超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田市长办公室里果然灯火辉煌,便想起唐小果说过的话:我感觉你在市政府机关待不长,你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其实,黄超身上最大的优点,是他始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做人的信条和原则:早睡早起,不打麻将,不去夜总会,准时上下班,不与身边的上下级过于亲密。交朋友的方式也很特别:待人不太活络,基本上交一个朋友是朋友,而且朋友交到他这里,统统画上句号。他最讨厌朋友之间相互串通,说三道四,没事传闲话。

此刻,他一个人已在大街上闲逛半个多小时了。

黄超从小依赖母亲,在他眼里,母亲就是完美的化身。母亲会种花,会烧菜,会缝补衣裳。下放到青山县玥浦镇后,母亲又学会种蔬菜,后院那一亩三分地里,南瓜、豆角、黄瓜、茄子、土豆等等,一点不差于当地人。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硬是把他抚养成人。

母亲侍弄着生活里的一切,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母亲最大的本事竟然是示弱,看上去比所有的人都弱,但是骨子里却是要强的。

绿柳巷7号,就是黄超一家下放到青山县玥浦镇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如今只有母亲一个人住着。

哎呀,儿子回来了。母亲说话从来都是轻言慢语,声调也是一味向下游走。

母亲在桌子上放了三双碗筷,父亲的碗筷前还放着一小杯白酒。自从黄超有了女儿蓓蓓之后,黄超再不在餐桌上和母亲谈起父亲。但是,今天他想跟母亲聊聊父亲,说说在殡仪馆碰到的那个胡言乱语的老头儿。

母亲问起黄超新单位的情况,黄超嘴里吃着清蒸桂鱼,含糊其辞地说:还行,凑乎吧。浓烈的白酒一下子掩盖了桂鱼的鲜香。其实,母亲的这道清蒸桂鱼做得很不错的,色香味俱全,但是黄超一大口白酒落肚,所有的味道全被湮灭了。

母亲笑了笑,放下筷子帮儿子拔下一根白发。上了年纪的母亲尽管还没有显出老态,但食欲却在一天天减少。母亲进屋拿出一件大红羽绒服来:超儿,穿上试试。

红色再次燃烧了黄超全身,母亲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超儿,我看见香春了,她在隔壁路边摆了一个豆腐花摊子。

香春?隔壁路边摆豆腐花摊子?妈,你是说她在玥浦镇隔壁的柳桥摆小摊位吧?

是的,我中午还吃了她做的一碗豆花呢。

戴香春,曾经是黄超生命中的女人,在相信爱情的岁月中,他曾为所爱的人俯下身去。如今人到中年,家有妻女,戴香春就是他和母亲共守的一个秘密,既是庄重的,也是破碎的,同时也是不堪回首的。

今年四十四岁的戴香春,大部分时光徜徉在恍惚之中。短短的四十四年里,她精神上竟然出现过三次障碍,最可怕的是,那种病说发就发,说好就好。现在的医学还无从解释,民间称之为“神经病”。

戴香春的出现,搅了母子俩的胃口,也搅了黄超想与母亲说说父亲的心事,更严重的是,搅了他们母子难得的相聚。

黄超脱下衣服时,发现母亲倚在墙上泪流满面。

妈,你怎么了?

香春又不认得我了。我说我是黄超的妈,可她还是不认得我。她说,好婆豆腐花里面有虾皮。她叫我好婆。

黄超感到一阵寒冷,一种深藏的自责与内疚纠缠着他的心。

罪因爱起,爱又生罪,爱与罪并发,是双重的罪。

夜色中的绿柳巷,静得能听见那些老屋里传出的絮语。听母亲说,绿柳巷的老底子是妓女出没的地方,烟色青翠,妓女林立,黄包车穿梭。城里有绿柳巷,城外则有六孔桥,城里城外,狎昵声此起彼伏。“丫头吃鸭头,这丫头不是那鸭头;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香艳气把有二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喧嚣成了温柔富贵之乡。

凤尾街是绿柳巷隔壁的一条街道,听说从前住满了养蚕放蚕的人家,巷前和巷尾分别有两棵大桑树。五月微风一吹,红色的桑椹翩然成熟,树下就成了孩子们流口水的地方。

有趣的是,两条街道如今都成了青山市的重点保护建筑。

哪里有香春的影子呢?哪里有小馄饨摊呀?

黄超挟着鲜红的羽绒服,在巷口走来走去。这时,他的手机显示一条信息:“你这小子,隐藏得深啊!我刚刚知道,你是中央某某的亲戚,祝贺你!”

短信是关广林发来的,什么某某某,什么中央的,黄超越看越糊涂,这是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

冥冥中,黄超感到空旷的巷子不止他一个人,好像他的父亲黄志伟就在身边。他走了三十多年,什么消息都没有。此刻,黄超突然产生一种渴望,最好的结局是黄志伟去了中央,而且做了一个大领导。

朱洙进机关时,据说通了一点小关节,具体内容不详,像她这样品学兼优,长相不俗的女孩子大街上到处都是。

进机关一年多时间,朱洙学会了许多本领,悟出了许多道理。对新来的黄副主任,她有一种莫名的怜悯心理。

其实在机关工作,最重要的是细节,比如提前上班,拖后下班,等等。机关不像外面,加班是表示你有许多事上班时来不及做,而且没有任何报酬。给领导写材料先要摸准领导的脾性,决不能随心所欲;对领导要言听计从,基本不提意见。

黄超从坐位上猛地站起来:朱洙,你简直成了一台国家机器。

朱洙笑了:黄副主任,你急什么嘛,我只是随便打一个比方而已。

黄超说:你听说过一句谚语吗?被盯着的水是烧不开的。

正说着,有人送来一个红头文件,黄超接过来一看,知道要召开“两会”了。

一月底二月初时,是各级政府开两会的时间,也是一年中政府最忙碌的时候。

市政府机关到处充满两会的气氛与声势,黄超走到哪里都是红色:长长的红色横幅,迎风招展的红旗,还有树枝上系的红绸带,远远看去像燃烧的火炬。那些红色上面的字和句,比红色本身还要热情洋溢。

这时,黄超接到关广林一个电话,话说得直截了当:黄主任啊,你中央有人,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哥们一声,你不够意思啊!

黄超注意到关广林口气中的细微变化,一是在称呼上拿掉了“副”字,意义非同一般;二是“哥们儿”,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黄超想回答,我中央有个球呢,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在市政府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还是有了一些改变。他含含糊糊地对关广林说:关主任,你的红色两会很有创意,可谓声色俱全,小弟得好好向你学习了。

哈哈,黄兄弟,我那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的。伙计,哪天有空,咱哥俩好好喝喝酒,好好聊聊?

黄超挂了电话,又收到关广林的一条短信:“兄弟,交好一人,胜过千君!”

黄超自已都觉得可笑,真他妈的空穴来风,我中央有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唐小果也来电话:黄超,黄大主任,忙什么呢?把哥们儿忘了吧?什么时候有空,跟我一起去看看伯母,我想她老人家了。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喝酒,老地方,不见不散。

黄超明白,尽管他和唐小果是多年的好朋友,但执意要去看望他母亲,其实是想打听他中央有人的传言。黄超想起朱洙的话:别看一个小小的机关,聪明人多得像蚂蚁,各种各样的聪明,人们想不到的绝顶聪明。

其实,聪明这个东西离黄超从小的理想相去甚远,他的理想有三个:找到父亲,睡到自然醒,想做啥就能做啥。但是,他的理想与眼下的市政府工作格格不入。

这一天,黄超在《务实笔记》中记下进机关后做的第三件实事:“校对两会稿件三份,用掉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中午休息,市政府大院里一如既往地安静,黄超喜欢这机关的中午,像一个无人光顾的城堡,闪现出其本质的光芒。朱洙悄悄递给他一块黑色德芙,大概算是一种报答吧。不过他有点纳闷,这小丫头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德芙,而且还是黑色的?再一看,朱洙已经不见踪影,走廊里留下一串儿香水气。

黄超在吃黑色德芙的时候,想到了妻子王雯雯。在家里,黑色德芙是一种暗示,每每这个晚上,他们会做爱一场。

幸亏这个王雯雯,很好地调节着两人的性事,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花露水、黑色德芙,或者一个暧昧的眼神。

他突然想起“流年逝水”这个短语,流年的悲哀便迅速爬满全身。他决定去看看自己的老师戴先生,也就是戴香春的父亲。

戴先生这个人有点古怪,说是一位画家,却很少画画,名气倒是很响。与师母住在一套老式洋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画画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瘦竹斋”。其实,这是一位非常有趣的老头儿,比如他在园子里种满竹子,给自已的画室取名瘦竹斋,并且写一幅字挂在“斋”里:“欲与竹头试比瘦!”比如他也喜欢喝白酒,但不喝一种白酒,而是喝各式各样的白酒,什么浓香型、酱香型和清香型。在戴先生看来,大自然生长的植物都能入酒,而且都会变成最美好的东西。

戴先生名徽。这个字用在戴先生身上显得有些古意,令人想起老式花瓶,是暗暗的靛青颜色,插一把旧气的鸡毛掸子。就这样一个古董式人物,居然与黄超合得来。

因为是师生关系,又碍着戴香春这一层尴尬,黄超经常会陪老先生看看画展,喝喝茶,听风踏月,做老先生精神上的忘年交。

隔着老远,黄超就看见戴先生家园子里的竹子在风里摇晃,但令他奇怪的是,他每每踏进瘦竹斋后,心情就会立刻平静下来。

黄超推开院门,满院子的阳光如水一般清澈地洒在方砖地上。戴先生穿一件中式黑棉袄,端坐在藤椅里一动不动。黄超站着不动,有意识地浸润在戴先生日渐衰老的气息里。戴先生像是一潭池水,他要让自已稳稳地沉下去,不再浮躁。

阳光真好,黄超没想到冬天也会有这么好的阳光。

戴先生睁开眼睛:黄超,你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黄超简单地说明自己工作调动的事,但是没好意思说他是办公室副主任。

老先生捧着一只乌黑的紫砂茶壶,慢慢地吸上一口:噢,你进机关了,我咋就没想到呢?你爸也是做官的嘛,子承父业,顺理成章。

黄超急忙摆摆手:不不不,您知道我不是做官的料!

官场确实不适合你,你性子上有空灵地一块,既好又不好。但是,有个地方让你施展拳脚,暴露才华,也说不定会成大器。人嘛,来到这个世界上,任何目的都是自己加的,名呀利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活出自己的生命来,我把这叫做“存在于自己之中”。

黄超听得入迷,灵魂已飘然外出,来到一处旷野:河水流淌,绿草丰盈,空气中有蔺草的清香。令他呼吸急促的是,他又看见了父亲黄志伟。

黄超,你还在找你父亲吗?

嗯,一直在找……

找你父亲是好事,但得稳着点啊,小心把自己也找丢了。

隔着屋子的纱门,黄超隐隐看见屋里有一个女子伏在桌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他惊讶地问老师:先生,香春在家吗?

是你师母在绣花。

师母绣得一手好花,不会说话,却会哼唱小曲儿。她哼的曲子,没有人能听懂,据说只有她的亲生女儿戴香春能听懂。但是,戴香春是个行踪不定的人,经常不在家,甚至不在这个城市。

戴先生继续说:黄超,我不会把香春托付给你,尽管我跟你师母已经老了。香春说过,她是风,来去无行踪。尘归尘,土归土。她有魔病,跟她妈一样。

先生,您说的是,但香春的事我不会不管,这是我的宿命,躲不过的。

两滴浊泪盘桓在戴先生空洞的眼睛里,黄超看到他强忍着。这更坚定了黄超要永远照顾香春的决心和信念,既不为风烛残年的老师和师母,也不为疯魔的香春,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救赎他自己。

一时间师徒无语,院子里只有风刮来刮去,夹杂着师母天语般的歌唱。

从老师戴先生家出来,黄超看看时间尚早,就又去六孔桥转了转。远远地,他终于看见了戴香春,他已经六年没见香春了。

戴香春在买豆腐花,旁边搁着一副担子,装有无数个小抽屉。香春从一只只小抽屉里,拿出葱花、韭花、虾皮、香油、油条、榨菜末、海带丝,覆盖在清水豆腐花上,一碗色香味美的豆腐花就做好了。

戴香春穿一件白色休闲长棉袄,一条灰色薄棉裤,一双白色靴子,给人一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感觉,好像一股清泉在盛夏从眼前淌过。黄超不想惊动她,在她面前他是不洁的,他靠在小巷的青砖墙上,看着香春的一举一动。

眼前的一切,恍惚在梦中。

从她呆滞的眼神和表情中,黄超判断出,她也被手机铃声吵醒了。黄超朝她摆摆手,随即慌乱离去。

远离香春,远离豆腐花的香味。市政府机关无所不在的红色,看上去真的有一种刺眼的感觉。

黄超从早晨的洗脸水中,感知到了春天的气息。

小时候受父亲影响,黄超对季节非常敏感。翻看日历,果然是立春的第二天,它所对应的七十二候写道:“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市政府两会期间浪费惊人,朱洙嘲笑黄超道:黄副主任,你咋像个农村会计?告诉你,这笔资金市里去年就预算好了,叫“两会专用经费”。黄超无力面对这真实的现状,心里感到一阵钝痛。朱洙抱着一叠材料过来:好啦,黄副主任,这是我们国家特有的国情,到处都一样。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可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黄超说:花这么多钱,解决点问题也值得。可往往是事与愿违,两会到底能够解决多少问题呢?

朱洙又笑了,一缕头发滑下前额,显出特别的风情:哎哟,黄副主任真不简单,你还真忧国忧民啊,我替人民谢谢你了。

小丫头,别贫嘴。我是为我自己着急,来这么长时间了,几乎什么事都没干,每天就这么耗着。

哪里哪里,黄副主任太谦虚了。你看看,这些文字材料,上面的好几项工作,都是你积极参与的呀。

接过朱洙手里的材料,我吓了一跳,政府办公室一月一报的大事记上,居然记载着我做的几项工作:“东塔垃圾中转站迁移;杏花街二号公厕改造确定;北三环新村绿化改造方案;曲门化粪池清理工作展开;清元寺宋代建筑遗留问题考察完毕……”乱七八糟一共五项工作,涉及到五个街道三个部门。回忆最近自己参与的事,黄超心虚汗颜出一身冷汗。东塔垃圾中转站迁移,他仅列席了列席会议;杏花街二号公厕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北三环新村绿化改造,也只是知道有这事,当时会议开到一半,关广林就塞给他一张通知,叫他去开一个“人口计生领导小组成员”的会议;曲门化粪池的清理工作,关广林叫他在一个文件上签过名字。清元寺社区他和关广林倒是去过一趟,也不过是逛了逛风景,大部分建筑已东倒西歪,成群的乌鸦飞来飞去,哇哇的叫声瘆人。这样一座宋代建筑,要恢复原貌对外开放,财政预算是一个天文数字,简直不敢想象。

如果这样几件事情,也算他做过的工作,那么朱洙,还有其他机关干部,他们又做了多少工作呢?

关广林又打来电话:黄主任,田市长有请!

黄超慌忙奔下楼去,皮鞋带子开了也不知道,差点绊了一跤。倒不是田市长招见他兴奋,而是他闲了好几天憋的,现在田市长叫他去,《务实笔记》就又有内容可记了。

关广林春光满面地坐在车里,一件天蓝色薄棉袄,一双铮亮的意大利“老人头”皮鞋,像个时髦的小伙一般。

关广林打着哈哈说:黄主任啊,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你暖和了我才不会冻着,是不是这个道理?市长那里你不用担心,你的背景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的,我就不信他不崇上!

细细的毛毛雨,湿乎乎的,打湿了黄超的思维。父亲在这种鬼魅天气里,我再一次想起你,想起你坐在一片雨声里,一棵伐倒的白桦树干上。你高大挺拔的身影,仿佛另一棵茁壮的大树,让我想到梭罗《瓦尔澄湖》里的文字:“1845年3月尾,我借来一把斧头,走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到达我预备造房子的地方,开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耸入云而还年幼的白松……”

想起来了,父亲,立春之后的节气是雨水,七十二候说:“桃始花,仓庚鸣,鹰化为鸠。”

惊蛰这一天,黄超如约赶赴唐小果的饭局。惊蛰条款里写道:“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今天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今年第一声雷响,民间有谚云:“惊蛰一声雷,蛇虫百脚爬出来。”

实际上,平时黄超跟唐小果并不常见面,每年只是正月初六晚上,他们约定在青山市郊外著名的山寒寺旁边一家西山酒店喝酒聊天。喝到午夜时分,他们会去聆听西山寒夜的钟声。

听说过吗?枫落山寒,钟闻天下。

山寒寺半夜敲钟的习俗源于唐代,无论春雾秋月,每日半夜正交子时,山寒寺中就会传出钟声,一共一百零八下。据说,人生一共有一百零八个烦恼,每撞一下钟,就会消除一个烦恼。民间称之为“分夜钟”。每年大年三十晚上,青山人早早祭过祖宗,吃过年夜饭,就成群结队地赶往山寒寺。

性空世界,水月道场,山寒寺除了钟声,还有两位高僧山寒和得拾,他们最著名的是“山得问答”:

山寒问: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戏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得拾云: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黄超非常迷恋这两句回答,曾请人用隶书抄写下来挂在书房,但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迷恋,连他自己也实在搞不清。

老板娘扭动着粗腰肥臀,高跟鞋一歪一歪地出出进进张罗着。

唐小果对黄超说:兄弟,不错啊,新官上任,说说你的三把火是咋点的?

什么三把火四把火,在这种地方工作简直快把人憋死了,整天无所事事,即便做点事也虚得要命,真个是他妈的虚假繁荣。黄超一脸无奈地说。

哎哟,别这么说嘛,咋说你也吃机关饭了,有什么不明白兄弟我先教你。

俩人开始喝酒,五十多度的白酒你一杯我一杯,两个多小时,两人差不多干掉两瓶。当然,唐小果要比黄超多喝许多。黄超知道,唐小果每每喝到一定时候,会有小道消息告诉自己,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果然不出所料,唐小果放出的第一颗重磅炸弹是:青山市副市长张广发与老婆离婚了,老婆孩子已经移民加拿大。分管文教的副市长王嶝的孩子,前几天到美国纽约大学去留学,过一段时间他老婆也去陪读。

黄超,这么一来,你在这座城市是大有希望的。

这哪儿跟哪儿呀,他们移民留学跟我有球关系?黄超突然感到气不打一出来,在唐小果的酒醉傻笑中,摔掉一个玻璃酒杯。唐小果被他的举动惊醒,瞪着眼睛看着他。黄超无奈地反问:难道你也相信我中央有人吗?

夜色笼罩着西山,枫桥两岸的红灯笼亮了起来,冰河被映成一道道的浅粉色,尘世喧嚣已经消失,清静得像世外桃源。唐小果在半醉半醒中,给我讲了青山市政府的两个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关广林,另一个是老干事刘金水。

关广林的官场发迹史近乎荒唐,竟是得益于一只搪瓷痰盂。

十几年前的关广林只是一名普通工人,什么头衔也没有。有天关广林去看病,正遇上田市长的老爷子住院,那时田市长自然不认得关广林,但是关广林认得田市长,那时田市长还只是青山县某局的一个科员。

田老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关广林心跳得厉害,想真他妈的天赐良机呀。田仲杰年轻有为,日后定会前途无量。田老爷子就在眼皮底下,陪护他十天半月,等哪天田仲杰发达了,我不也能跟着借光吗?于是,他早上来晚上陪,把个老爷子伺候得无比舒服,老爷子对待他比亲生儿子还亲。据说,关广林的经典之作,是每隔一小时就给田老爷子倒一次痰盂。一般来说,田老爷子吐痰之后要洗涮痰盂,而尿尿之后还要洗涮痰盂。于是关广林就多长了一个心眼,两种排泄物坚决不能使用同一只痰盂,两个向阳牌白色搪瓷痰盂,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田仲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实在是多亏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于是某天晚上把关广林约到一个酒馆,两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分手时,关广林对田仲杰说,以后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田仲杰说没问题,我父亲就是你父亲,咱俩也是亲兄弟。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田仲杰正如关广林所料一路高升,很快登上了青山县副县长的宝座,亲自签发一纸红头文件,将关广林的身份得以彻底改变。关广林凭呢,凭借自己的能力也一路凯歌,特别是在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干得非常出色,众人心服口服。青山县改为县级市后,田仲杰当选为一市之长,关广林也成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

趁热打铁,唐小果又给黄超讲起老干事刘金水的故事。

刘金水是市政府办公室最老的干事,骨灰级科员,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领导,到如今还是个老干事。去年年底,刘金水查出了脑癌,上半天化疗,下半天坚持上班。领导关照他不要上班了,可他偏要上班,带着光头上的红色化疗标志东奔西走,逢人点头哈腰,谈工作讲改革,连楼道里的清洁工也不肯放过。

唐小果说,机关里等级森严,如果你没有进步,那就是终身制干事。你的级别一直要带到退休,最后带进火化场。

与唐小果分手之后,黄超抬头看看天空,他惊讶地发现,有一朵蹊跷的白云躲在夜空里发呆。这是冬日的夜间难得一见的白云,它是父亲的化身吗?

小姨子王菲菲今晚要到家里住,想到这些,黄超的头就大了一圈儿。

王菲菲在青山市算是个人物,按照当下流行的说法是一个雷人,没有正经工作照样收入颇丰,没有恋人照样男友层出不穷,总之是一个时尚的现代人。

王菲菲穿戴讲究,拎着一只LV名包,据说两万多元。有一次,她从LV包里拎出一瓶“老抽”,使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王菲菲却笑着说:干吗呀干吗呀,大粪洒到脸上了?看你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有什么呀?我买了一瓶酱油,不想用塑料袋提,就装包里了。

妹妹王菲菲的到来,让王雯雯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像一头发情的豹子,在房间里来回蹿跃,把黄超支使得一团乱麻,一会儿去倒垃圾,一会儿给她理弄发型,一会儿又烧糖醋排骨,一会儿又被迫在客厅当众接吻。

王菲菲在黄超家逗遛的日子,成了黄超最苦恼的时候,夜里十一点半了,姐妹俩还鼻涕一把泪一把,不知为什么不能自拔。

姐夫!姐夫!

王菲菲在半夜里大喊大叫:我从六点半一直等你到现在,你堂堂一个市政府官员,不觉得有愧吗?

简直是半夜闹鬼,这老姑娘发的是哪门子疯呀?我他妈的碍着你什么了?黄超重重地“咳”一声:请问王菲菲女士,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呀?

一听他说话的口气,老婆王雯雯不干了,赤着脚狂奔到他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可是你小姨子呀,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

女人的逻辑就这么简单。还没等黄超解释,王菲菲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下身穿着一条三角内裤,上身戴着一个透明乳罩,懒洋洋地朝他走过来,刺鼻的香水味一股一股。王菲菲递给黄超两个信封:主任姐夫,你看看吧。这是决定你命运的两信封,也是我等你等到现在的理由。一封装着你的同济大学工商管理硕士(MBA)注册登记表,一封装着我写的一封信,麻烦你亲手交给田老头子,他一看就会明白的。

田老头子是谁?

田仲杰呀!哎哟,我说姐夫,你堂堂一个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竟连市长是谁都不知道?

这个不同寻常的晚上,黄超觉得值得记载的有两件事:其一,王菲菲冲出我家后,像白纸一般飘逝在春雨中了,最直接导致的后果是,王雯雯无休止地哭泣。其二,我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半夜两点,坐在那里翻我的《务虚日记》和《务实日记》。挂在墙壁上的“山得问答”看着我,像回到了万簌俱寂的山寒寺。

山寒问得拾云: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戏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得拾云: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惊蛰之后仍然是漫长无趣的寒冷,上班后,黄超感到萎顿和疲惫不堪,被关广林和朱洙看在眼里。

而实际上,黄超脸上的疲惫仅仅是个幌子,更沉重的是包里的两封信。早晨,在老婆王雯雯的逼视下,黄超将两封信放进包里,匆匆吃完早点便去。

现在,黄超最怕看见两个人,关广林和刘金水,前者让他想到痰迹斑斑的肮脏,后者他虽不认识,但红色化疗标志和弓一样的背影,令他心生惴惴。

黄超在企业工作多年,身上确实有一股务实精神和实干劲头,溜须拍马这一套他全然不会。他上班准时,下班更准时,几乎不参与单位的任何应酬。

黄超有个习惯,他喜欢解几何题,化圆为正,三等分任意角,倍立方等等。也许,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要解开一道道与生命有关的难题。黄超生命里有一个自己的隐秘世界,闹时寂静,静时喧嚣,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犹如冰火两重天。

一时间,黄超决定去读MBA,尽管内心里有点烦躁生厌,可他还是决定去读。黄超走到机关传达室,将那个白色信封横放在窗口,他相信今天上午田市长就会看到。想到此,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心情渐渐好转了许多。

春分:“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今天是植树节,机关组织人走上马路植树,田市长也在植树队伍之到,吭哧吭哧地刨着树坑,然后往坑里放小树苗,旁边有工作人员帮忙扶着,田市长自己跑到不远处的小沟里,用红色塑料桶提上水,再倒进栽好树苗的树坑里。

黄超眨眨眼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急躁,走上前去说:田市长您好,我想提醒您一个问题,新栽的树苗不能马上浇水。

田市长缓缓地将水倒进树坑里,头也不抬地说:喔,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新来的那个……

一旁的关广林赶紧接话:那个新来的办公室的黄副主任。

黄超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懂,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你爹……?

对,我爹。他是农民,他懂。

田市长一直没有抬头,随后朝关广林摆摆手: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以后你查查,看看种小树苗是不是不能浇水?实事求是嘛,是我党的一贯作风,也是我们的工作标准。

知道了田市长!关广林在后面狗一样地点头哈腰。

植树节当天晚上,据说田市长请一帮中层干部吃饭,并专门要黄超去,晚饭主题是:迎接春天,拥抱和谐。田市长做事比较喜欢定主题,开会要定主题,下基层要定主题,考察要定主题,旅游也要定主题,最著名的是晚饭主题。有时候,心领神会的干事会把他的主题写在红纸上,挂在就餐的包间里,大家看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

但黄超没有去参加宴请,他脑子拐不过弯儿来,认定一种集体的癫狂很容易让人迷失。

关广林一面吃饭,一面心神不宁地给黄超发短信:“哥们,市长都在等你,别矫情了。快点,大鸿运205包间!”

黄超关掉手机在家看电视,在王雯雯眼里,这是很反常的两件事,因为他从不关手机,也很少看电视,饭后唯一的乐趣,就是到书房看书。可今天怎么了?

电视里正播晚间新闻:田市长与市机关干部来到马路上,挥锹挖坑,植下了我市希望的树苗。我们从他栽种的树苗,可以看到,我市作为一座新型城市未来的希望和辉煌的明天。

青山晚间新闻报道完毕,接下来是各部门的植树情况,场面大同小异。

好几天没记《务虚日记》了,黄超看罢电视,打开笔记本写下:“今日植树节。种下三棵树苗,杨树。”想了想,又写下一句:“父亲是农民。”

我爹是农民,这句话引发了一系列暧昧事件。

星期一上班后,黄超呆呆地守着电话机,一整天电话只响了三下,其中一个是市委组织部的,问他怎么没有入党时间?黄超一下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入过党啊,时间从何谈起?组织部那头懵懂了:黄副主任,你不是党员啊?你不是党员怎么来到市政府办公室的?

挂掉电话,黄超笑了:你说咋来的,老子就咋来的。

黄超在等关广林的电话,开发区招投标方案已经送给市长两天了,就等他签字了,道路建设开工在即。

关广林却一直没来电话。

星期二,黄超在一份《青山市关于进一步推进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的文件上签了字。

星期三,他把青山市开发区规划草图已看了四遍,仍然没有关广林的电话。

…………

这个被称作“星期”的狭小容器里,黄超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中午休息时,院子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朱洙在办公室与黄超边吃饭边聊天,朱洙说:腐败问题,现在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你轻易看不见的,基本上不在单位里腐败。等级问题目前倒很严重,机关就兴这个,千万不能弄错。什么人坐什么车,开会时主席台上的坐次,吃饭时的朝向,台牌的放置法。至于忙闲问题,由于机关里没有硬性竞赛指标,所谓考核指标都是考核莫须有的数字,所以忙就是闲,闲更是忙。

最后朱洙说:黄副主任,机关水很深,我看你末必能适应。

最后一句话击中黄超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人这一生啊,都是被所谓的梦想给折腾的,小时候的梦想是找回自己的父亲,现在的梦想又是什么呢?做一个合格的机关干部?总之,一个有梦想的人注定会对平庸生活产生质疑,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天晚上,黄超早早睡下了,临睡前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日历,再有三天就是清明节。

“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关广林半夜里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大着舌头嚷嚷:招投标图纸上的人是田市长的弟弟,可已经三年没有消息了,市长与他不和。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招投标图纸,而是田市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与他弟弟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尽快弄清楚其中的真相。我说兄弟啊,这事跟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就等着最后的结果吧!

黄超彻夜失眠,凝神屏息,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母亲房间里有一只精美的盒子。

这是一只翡翠盒子,看得出是一件舶来品。最精彩的,是它身上镂空雕出来的一群图案,有男女相拥相抱,高贵而圣洁;水果长在树上,鱼在水中游荡……

盒子里有几样东西:一个志愿军纪念章,铁质的,有点锈;一张地图,全是外文,看不懂,上面布满弯弯曲曲的线条;一支英雄牌半新半旧的钢笔;一只不会转动的手表,表带子冰凉;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有潦草的字迹:“老兵不死,只会凋零”。

黄超凭感觉,这是失踪的父亲留下的东西。

父亲是1968年失踪的,失踪并不等于死亡,所以至今无人知道他,这也是黄超必须寻求的答案。

黄超在黑暗的书房里发呆。

手机铃声响起,“爱是蓝色的”旋律在房间回荡,舒缓而怀旧,黄超刚想接听,铃声却中断了。黑灰色的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母亲。”

我拎起电话,刚要回拨母亲,手机铃声却又响了,这回是重要事件提醒:“父亲。祭奠日。明日清明。”

春天里,青山人很是风雅,看梅喝茶,唱昆曲,听弹词,眼梢里的春笋在雨中拔节。

大震泽,水不深而辽阔,春天景色直逼眼睛:油菜花,紫玉兰,白玉兰,竹笋。牛在耕地,布谷鸟振翅远飞。

清明到了。

母亲总是喜欢把清明节弄得仪式感很强,年年如此。小时候不明白,现在却觉得心烦意乱。

用碧螺春菜叶做青团,烧酱汁肉,折锡箔,做一桌菜。四道冷菜,六道炒菜,四道大菜,俗称“四六四”。再买上好的香和烛。这些都是为了父亲,一个至今没有坟墓的男人。

一路上,戴香春不发一言,默默地走着。她经常就这样,黄超也习惯了。在路上,黄超去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白菊花,换下香春手里的塑料花,香春看着笑了。黄超发现,她已经很久没喊哥哥了。

母亲看见戴香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一把揽过香春去说:香春,洗澡去。

母亲真厉害,她从来不问我一些难堪的问题。比如,你怎么把香春带回家了?香春在哪里找到你的?

黄超在瞎想,如果某一天,父亲像是刚下班的样子从外面回来,戴着他的黑呢帽,一声不吭地走进家门,坐下来就吃饭,母亲肯定也不惊慌,最多站在一边轻声慢语地说: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黄超朝母亲眨眨眼睛,又冲香春的背影做了一个模糊手势,他想告诉母亲:香春在发病,脑子不清爽。母亲嘴角妩媚地一歪,却说出一句令他丧气的话:香春脑子比你好使。

洗澡之后的香春像一棵香草,浑身上下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好像坐在一只船上,水是凉的,风是轻的,云看上去是淡的,人是飘的,如在梦里一般。

趁着母亲和香春在厨房做菜,黄超走进小房间,关上门想静一会儿。小房间窗户朝西,夏天西日曝晒,冬天北风呼啸,但它却令黄超沉醉。推开窗户,远处山峰重叠,好一片春色啊。其实,所有这一切,都是黄超小时候看惯了的风景。

每年清明节,祭奠父亲之后,黄超总是一个人在小房间里坐坐,在心里给自己准备一个虚拟的万花筒,厌倦时一个人看看。万花筒里有父亲和他的过去,如果心诚,或许还能看到父亲的未来。1968年春天,父亲失踪的时刻。今天,准备慢慢倒回1950年10月,他还未出生,父亲黄志伟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

抗美援朝纪念日1950年10月19日。战争历时3年零32天。主题词: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朝鲜半岛,“三八线”,金达莱,阿妈妮,鸭绿江。联合国安理会。杜鲁门。麦克·阿瑟指挥美军在仁川登陆。彭德怀元帅,毛岸英烈士。鼠疫、霍乱、伤寒和其他带有传染病的动物和昆虫。零下30度严寒,坚守死鹰岭。上甘岭。板门店……

回想这些铿锵的画面,我常常会泪流满面,以至于不能看清父亲穿越枪林弹雨时的矫健身影。是的,由于父亲过早地失踪,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铿锵、年轻、充满活力的。如果仔细一点的话,我还能看到父亲身上奔突的红色血液。

哥哥,饭。

香春靠在门上,静得像一张素描。她终于叫哥哥了,黄超浑身一阵湿热,香春是他心里的一片净土,他用手摸摸春香香气四溢的头发,内心充满了爱。

因为父亲,母亲常常在初春发病,晕眩症。醒来时,面带微笑,脸色桃红。我问:妈,你看到他了?母亲“嘘”地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清明日,鬼影飘飞,更多的是雨天。母亲郑重地给了我一块手表,就是我小时候偷看过的那块儿,半新半旧,表带冰凉。母亲说:你现在是市政府干部了,给你一块儿表。这表自你父亲去世后,就没有走准过。

母亲老糊涂啦?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代,你给我一块衰老得走不准了的表,你是怎么想的啊?

母亲却说:放在家里走不准,你戴到机关里走来走去,没准儿能走准了。

屋顶上瓦片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场季节中的好雨,我宁愿相信是父亲的灵魂归来。

亚里士多德说,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来摆去。黄超的人生,一半痛苦,一半无聊。

办公室由于没有硬性竞赛指标,所以任何紧迫的工作看上去都是慢条斯里、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的。黄超手里做着周工作、月工作和季度工作计划,一年眼看着就从眼前滑过去了。关广林批评我:黄副主任,你大小也是个领导,能不能拿出点领导的派头来?用不着事必躬亲,像个办事员似的。你一个副主任老往开发区跑什么呀,你坐在办公室电话摇控就行了!

关广林一走,黄超就想对朱洙打打官腔,但朱洙却怪模怪样地将右手做成一把枪的样子,顶在太阳穴上说:我压抑啊黄副主任,我真压抑啊!

你压抑你就告我的密?损人不利已。

不,我看你忙得不在点儿上,这样下去,你的前途会被你自己毁掉。

小丫头片子,我的前途?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什么前途。你干你的活去吧,我去开发区转一圈儿。

天气明显暖了,黄超骑着自行车脑门出汗了,看到街上居然有人穿短袖了。清明后的节气是谷雨,俗话说雨生百谷,谷雨上有三候:“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黄超从骨子里迷恋乡村,确切地说是父亲的乡村,劳作的乡村。每年在乡村,随着季节的变换,都能看到史诗般的事件:播种瓜豆,收获稻麦,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火红落日,灰白黎明,暴风骤雨,落叶扬沙,候鸟栖息和迁徙,动物出生和死亡,草的成长与腐烂……

一边骑车一边胡思乱想,绚烂的村庄在眼前出现,喧嚣的城市被远远甩在身后。

其实,黄超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不愿意做一个潦草的人,他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人可以一无所有,但不能没有幻想。人生对于黄超,只有靠幻想来抵挡空洞,或无所事事的困惑。

黄超戴着父亲的英格手表,空空洞洞地走在大街上。那只手表真的走不准,而且非常不准,想停就停,弄得他狼狈不堪。最严重的是误事,有一次中午与同事吃饭,黄超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一瞬间就有五个脑袋凑过来同时惊呼:我的妈呀,都四点十分了,这是吃的什么饭?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下午两点还有一个政府工作会议。结果可想而知,都是这块破表给弄得。

黄主任,陪兄弟我去一个地方,就半个小时,确保对你有好处。关广林给黄超打来电话。

老兄,我脑子有点发昏,需要静一静。黄超想推掉关广林的邀请。

兄弟,你就听我一回吧!

黄超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残酷地指向三点,鬼才知道是午夜三点,还是下午三点。机关里陆续有人出门去吃饭。

两人走出市政府大院,一前一后贴着墙根走。初春的阳光非常好,光线明亮而绵长。

走到体育馆门口,黄超才发现关广林穿的是一身米白色运动装。形象很奇怪,一个个子不高的胖子,腆着一个大肚子,头顶头发几乎脱光了,走在大街上,任何一双眼睛看过来,都是缺乏想象力的。

体育馆内热闹非凡,一眼望去,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一律是运动装,颜色艳得让人犯晕。

黄超在馆内看见了田市长。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田市长突然心血来潮,他要趁着午饭前的短暂时间进行锻炼身体,具体项目就是打羽毛球。开始只有几个人,慢慢是一堆人,再后来周围全是人。声势浩大的羽毛球队伍,很快成了体育馆中午的一道风景。

一段时间打下来,田市长的球越打越精,身板也越来越挺。关广林看在眼里,就跑到运动服装店,抱回一堆女运动服,然后不知从哪儿又找了一些姿色好身材好,说话娇嫩的年轻女子陪田市长打球。

黄超今天的《务虚日记》如下:

清明雨。

祭奠亡灵。

他们。

锻练身体。

不吃饭。

一瞬间,田市长与父亲在模糊的空中擦肩而过。

黄超,尖刀总会钝的,有的是时间。

但是,时间不在我的手表上,它在哪里?

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影一样掠过,你就要当心啊。

“五一”长假快到了。

夜晚的青山,浆声灯影,端午的艾草和粽香在古老的城市随处可见。月光下的青山像一个古老的预言,光影、声响和气味,使青山充满迷离与神奇的色彩。

青山之所以被称为人间天堂,富庶是基础,文化是表征,和谐是本质。这么乱想一气的时候,黄超已经站在二梁山的半山腰。

来二梁山之前,黄超翻了翻书,书上说二梁山在南宋时相当有名,究其原因,是因为有一天皇帝来过,在山上玩了一天,兴致盎然,留下一条道、一块碑和两个大字。后来,几个文人扯在一起出谋划策,在二梁山上弄出一批古迹,成为远近有名的旅游景点。现在黄超看到的就是从前的古迹:御道,御碑,御亭和御字。所谓的御道,其实是一条羊肠小道;御碑已看不清上面的字;御亭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石亭子;御字有点意思,是皇帝手书的“果然”二字,现在做成黑字雕刻在石头上,苍劲有力。

黄超呆坐在当年皇帝歇脚的亭子里,眼睛的余光扫过手里捏着的几行文字:序言,总体规划,领导关怀,开发区配套项目,教育文化科技配套项目,医疗配套项目,基础设施配套项目,景观配套项目,商住配套项目,附记……

黄超突然想去看一看附近的大震泽,传说大震泽底下有一条保存完好的清末街道:街巷,路灯杆子,上街沿,下街沿,甚至阴沟都被活生生地钉在了河底。嘿嘿,文化青山,其文化含量有时真的让人吃惊到懒洋洋不想作为的状态。

黄超不喜欢与人搭讪,所以,当他在山道上与慧目和尚劈面相遇时,低头而过。

黄超不知道,他的下半生会与这个和尚纠缠不清,并且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观,走上另外一条既奇怪又说不清楚的道路。

这位兄弟,请留步。慧目和尚说话了。

黄超站在半山腰,没有回头。

这位弟兄,你是来看大震泽的吧?

黄超转过身来,因为二人隔着三层台阶,这一转身,他发现和尚是个盲人。

呵呵,你是青山来的干部吧?

黄超“嗯”一声,心里有一点别扭。

七拐八拐的,他们来到河边,慧目的雾眼里更加白影重叠,手和脚的动作也显出一种明显的不协调。

慧目手指往堆满的山上一伸,心领神会的黄超,立刻看到对面山上已变得模糊的景观。

慧目师傅,书上好像说对面山上几乎无人上去过,怎么会有一条路呢?

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告诉你,这是二梁山的三大谜团之一,至今未有解释。

未有解释就不解释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黄超已经看不清慧目袈裟的颜色,唯有他的淡黄色绑腿在眼前晃动。黄超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慧目在黑暗里微微一笑,抖落出二梁山的第二个谜团:河底窄路。

河底有一条窄路,一直通到对面山脚下。人要过去,只需用双手轻轻拨开水波,两眼不斜地一路往前走才行。

慧目说:青山知道这条河流秘密的人很少,即使有几个老人知道的,也基本不在人世了。我看出你有造化,所以我告诉你。你摸一下我的手指,我要下水,你自己顺着原路返回吧,我们有缘再会。

瞠目结舌之下,昏天黑地之中,黄超摸着了慧目的手指,像两根冻萝卜,冰凉,无力。他的盲眼里黑沉沉的,什么也没有。突然间,黄超觉得自己手掌心有一股莫名的气流涌上来并直奔丹田。

他想到了父亲。父亲,这会儿你在哪里看着我呢?

慧目劈开水面,径自消失在水底深处。

“果然”,这两个禅意深深的字,想要说明什么?

节气已奔小满,“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

十一

小暑后面是大暑:“腐草化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难道,萤是由腐草化出来的吗?大雨快点浇下来才好,省得心里总是窝着一团火。目前黄超面临的状况是,开发区规划图纸已全部敲定,关键人物田市长的弟弟田仲祥却再次失踪。田市长在市委扩大会议上表扬了关广林,说他一手策划的公祭伍子胥的场面很大、很成功,同时还批评了黄超,开发区规划进程太慢。

黄超一百个想不通,关广林什么时候去弄公祭伍子胥了?开发区的规划不是一直是他和关广林的事吗?更关键的是,他一直是跟着关广林做的,他一天也没有跟丢过关广林。

会议冗长乏味,黄超脑子晕乎乎的,全部是菜帮子上那肉乎乎的青虫,他简直要疯了。

工作就是开会。开会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办公室主任,参与政务,管理事务,提高服务……

黄超想什么呢?他在想老子的话:“智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又在想一本历史书里的一段话:“以道德的力量作为施政的根本,关键在于防止坏事发生,而不在于琐屑地去解决问题。”

他还在想,那个开发区规划建设的关键人物田仲祥,也就是田市长的亲弟弟,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露面?

他突然想到了王菲菲,这个神通广大的单身女人。

手机里王菲菲拖着长长的尾音,懒洋洋的,一副不情愿的语调。黄超心里嘿嘿一笑,这种人越是这样就证明越是那样。女人嘛,永远戴着一副假面具。黄超说:事情很急,菲菲,今晚七点整我在香阁纳酒吧等你,不见不散。

挂断手机,黄超一头汗水。

黄超发现自己最近不对头,老做梦,衣冠楚楚地走上主席台,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讲稿,踌躇满志又恍然若失。似乎他刚说了一句话,台下已经掌声雷动,他心脏一阵剧痛,倒在主席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声,昏迷中,他甚至听到了朱洙的尖叫声。

香阁纳酒吧人比灯少,灯比天暗,总之一切都是时尚的,新潮的,暧昧的和没有商量的。黄超端坐其间,要了一杯冰水,安静地等着小姨子王菲菲,同时也观察着酒吧的每一个细节。

王菲菲来了,黑衣黑裤墨镜,手里还拿着一把碧绿的雨伞。

这种人,大黑天戴一副墨镜,大晴天拿一把雨伞,真他妈的有病,新潮得快淌水了。

黄超自作主张地给她点了一份卡桑布兰卡,加冰不放糖。她喜欢这个,更喜欢男人的霸气。

王菲菲坐下,脱下眼镜,雨伞打开,特别夸张地撑在一边,弄得服务生不知所措。

姐夫,约我有事情啊?碰到什么砍儿了?不然,你哪有时间搭理我呀。

哪里哪里,菲菲,看你说哪儿去啦?再怎么你也是孩子他亲姨呀。

虚伪吧你,快说事吧,一会儿我还有事儿呢。

黑暗里,黄超注意地看着斜对面的一个女子:酒红色披肩长发,左耳一只银耳环,腰间露脐,墨黑无领无袖T恤,下身一条白色喇叭裤,脚上一双红色休闲鞋,撑着墨镜,正坐在一边等什么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时髦女郎。

时髦女郎像是一个熟人,是谁呢?

黄超开始向王菲菲说起田市长的弟弟田仲祥的事情。事情并不复杂,只是如何找到田仲祥,并且让他尽快进驻开发区。霏霏说这事不复杂,复杂的是田市长跟他弟弟的关系。据说三年前,田仲祥为一件小事情与他断了往来,说以后各走各的路。

他们果然很多年没有了来往。

看不出你啊,黄超同志,你也学会拍领导的马屁了?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小混混,你今晚约我来,不就是要讨这个小混混的欢心吗?我就不懂了,你干吗一棵树上吊死呢,非要找田仲祥来做这个项目不可?

这不关我的事,也不关你的事。说真的,我也不懂,我只是按照上面的环节办事,找到田仲祥,我手里的工作就算完成一大半了。什么拍领导的马屁,你胡说些什么!

黄超看到旁边的那个女人起身时,肚脐眼上的金钉一闪一闪地发亮。

菲菲,大晴天的你带把伞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让所有的人感觉我疯了。

王菲菲突然风情万种地用指头弹了一下黄超的后背,眼睛死死地盯着黄超,露出一种特有的妩媚和柔情:姐夫,这件事情办成了你怎么谢我?

幸亏是黑天,而且光线也黯淡,黄超的红脸没人能看见。他干咳两声,装做情意绵绵地说: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一条铂金项链,还是一个LV包?

出手阔绰呀,姐夫。

王菲菲一面玩弄着手里的雨伞,一面咯咯咯地乱笑,活像一只快乐的下蛋的母鸡。

这倒让黄超想到了一种动物:水母。

水母,是海洋中重要的大型浮游生物,属无脊椎动物,是腔肠动物门中的一员。有时用“水母脑袋”来形容一个人的笨拙。

王菲菲收起笑容,像一个老江湖似的打一个响指,然后红唇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我要你陪我睡一夜。

真他妈的不要脸,还睡一夜!

如今是他妈的什么世道了,有人晚上戴墨镜,有人晚上撑雨伞,还有不要脸的小姨子对着老实正经的姐夫要求睡一夜?

只睡一个晚上。你要答应的话,你找的人明天下午三点钟,就会准时出现在你办公室里,我说话算数。

为了尽快找到田市长的弟弟,黄超忍受着耻辱答应:好吧,到时我短信告诉你。

走在大街上,黄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坦和轻松,他猛然间想起来,刚才那个露肚脐的时髦女郎是自己手下的朱洙。

这小丫头,看不出来啊!

水母,空虚的水母。他在黑夜中拼命地叫喊:睡一夜,睡一夜!

黄超回到家,王雯雯已经睡了,望着妻子弯弯的睡姿,黄超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抚摸。王雯雯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差点让他落泪。

他悄悄走进书房,摸出《务虚笔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必须记下来。

手机响了,在桌子上蠕动着。黄超不接,他还没有做好睡一夜的心理准备。

手机继续发飙,黄超拿起来要关掉它,却看见屏幕上“关广林”三个字。

喂喂喂,小黄兄弟,快快快,我是关广林,赶快救我来,我出事啦!

尽管黄超对关广林没有多大兴趣,但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摞现金,匆匆忙忙赶往派出所。

关广林因为在发廊嫖娼被巡警逮个正着,尽管托了个熟人疏通,但必须拿出五千元罚款才放人。黄超马上想到,嫖客是不是就是王菲菲说的“睡一夜”?

黄超想起手机里的短信,社会就是:“苍蝇蚊子带手铐,野狼狐狸拉警报,老虎狮子做报告。”

十二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立秋了,窗外还是一片闷热,凉风白露寒蝉,你们潜伏在哪里?

黄超对关广林被抓那天晚上的事并没有怎么惊讶,只是,自己心里的一种恐惧感逐渐加大,因为那天黄超随关广林去了他家,那种混乱景象至今犹在眼前。

黄超把关广林从警察手里捞出来时,他竟然面无愧色,还是一副从前的样子。黄超在公安局找到熟人,派出所保证为此事保密。关广林低下脑袋,若无其事地说:黄主任,让你见笑了。这种事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我不怕。

听说,关主任,你是未遂……

什么他妈的未遂不未遂,性质都一样。没听人说吗?香蕉要是烂了,跟苹果一个德行。

这话暗暗触动了黄超内心的一根筋。

关广林突然往黄超自行车后座上一跳,急急地说:黄主任,去我家坐坐吧?你一定要去我家看看。

这个晚上有点乱。

去关广林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关广林坐在黄超的自行车后面坦然地说:黄超,你信警察吗?

黄超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随口说:现在是诚信社会,再说,警察不是收罚款了吗?

别看我们才相识半年多时间,我就是相信你,相信你的为人和品质。

关广林家里墙壁乌黑,水泥铺地,木头门窗,人造革沙发,摇晃的木凳子,窗帘是破旧的床单,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腥臭和霉味,深夜里居然有一只绿头苍蝇滑过。关广林的妻子已经卧床不起二十多年了。

咳,关主任,你的家怎么会是这样?你是我见过的最破碎的人。

关广林用一个黑乎乎的玻璃杯,给黄超倒了一杯看不清颜色的茶水,又找来一个碗把玩着说:你看,黄超,就说这只瓷碗吧,它既能喝茶也能喝酒,能装饭也能盛菜,有时急了还可以装尿。你别皱眉头,这是事实。我呢,一不小心就做了这只瓷碗。当然,有些人一直在追踪这只瓷碗的前世今生,没错儿,它的前世就是一只向阳牌痰盂。

关主任,你别这样,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易。

黄超兄弟,其实啊,痰盂有什么呀?天天看天天端,看多了端久了,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瓷饭碗了。

床上的女人手舞足蹈地乱叫,关广林跑过去,熟门熟路地给她把尿,擦纸,喝水,捶背,放倒,信手拈来,一气呵成。然后说:我老婆嘴巴不会说,可心里镜子一样明亮。我们刚才的话她全听懂了,只是干着急啊,她想帮我说话。

老婆越发哇哇乱叫,好像一根要折断的向日葵秆子。

关广林说:黄超,我的性格是什么呢?不好意思,我的性格就是没性格,我要性格干什么呢?

黄超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想起塞林格的名言:“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为了某种高尚事业而卑贱地活着。”

黄超也想把自己的苦闷说给关广林。关广林惊讶地说:黄超,你怎么像是一个理想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你这种类型的人?

还有,我的父亲……

你父亲黄志伟不是在中央吗,怎么回事?

话到嘴边了,黄超却无勇气告诉关广林了,他憋气了半个时辰,终于把父亲自杀的事情咽回肚子里。虽然,今晚他把关广林当做青山市的唯一朋友了,但是父亲的事非同小可,他至今还没有跟母亲提起,他怎么能够告诉亲人之外的其他人呢?当然不能。

黄超改口说:关主任,我是真的不适合做官,我的理想不是在机关里耗命。

关广林对黄超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脑袋耷拉在桌子上,手上的青筋像是一盘老树藤。他神情疲惫不堪,再也不是黄超在市政府办公室看到的神色。

接下来,他们竟然在腥臊恶臭的房间里谈起了工作,他们面对的共同问题是,尽快找到田仲祥,让他的工程队如期进驻开发区。

关广林的老婆已安静地睡去,黄超估摸着天快要亮了。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凄凉的声音,划破夜空,刺向黄超衰弱的心脏。

黄超站起来,看着关广林阴暗的屋子说:关主任,你如果信得过我,我去搞定此事。只是,你一定不要问我如何搞定此事的。

关广林十分惊讶地看着黄超:黄主任,我耳朵没有毛病吧?你能搞定此事?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也束手无策。关健是,田仲祥这小子连个影子都没有,你上哪儿找他去呀?

黄超不懂为什么非要用田仲祥,外面有那么多的工程队闲着啊。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黄超你若能找到田仲祥,我关广林从此服你,恐怕连田市长也会服你。原因很简单,田市长找不到他!

黄超说不出话来,眼前幻化出乱七八糟的景象:一群上世纪的老水母,穿红戴绿纠结在一起,黑压压地过来……

处暑天气,天气暴热。

寻找落花深处隐藏的历史真实。

雨天,我更多的是寻找父亲的气息,因为父亲有许多照片都是在雨天拍的。

喂,我是黄超。

黄主任,有个叫田仲祥的先生在办公室等你。

黄超先当是自己听错了,但是朱洙的声音千真万确。此时雨越下越大,世界被隔阻。

真实的谎言是,父亲从来没有在雨天出现过。谎言中的真实是,王菲菲的本事可以遮天。

黄超拉着关广林一起去见田仲祥。这家伙真是个人物,长得跟田市长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田仲祥一共说了三句话,他的工程队进驻开发区的事就算搞定了。

第一:田市长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若硬往上牵扯,我就走人。

第二:我是有资质的工程队,一切按规矩办事。

第三:黄主任,有时间给我在菲菲面前美言几句,这个女人不得了。

当下,田仲祥就和我们签订了一份工程协议,说好明天一早施工队伍进驻现场,余下的事情就由关广林亲自处理。

这一回,关广林真的把黄超看大了,他用非常温和的口吻说:黄超,你是块料啊,我不管那个菲菲是谁,我只认你。你是此事得以成功的重要人物!

好啦,我不要你服气。我还有事,先走啦。

朱洙在后面傻笑,笑声像一阵季风。时令已经是处署了吧?“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黄超给王菲菲发了一条短信:“事已成。你定地方。黄。”

“天宫喜来登大酒店1818房间,明晚九点整。”

黄超想出一个招术,戴墨镜上阵,放眼望去,世界漆黑一片。

王菲菲像一个绿鬼,缓缓从镜子里面升起来,蠕动着嘴唇说:听说过这个段子吗?一个老公作势要出去嫖,妻子不说话,回厨房烧了三碗菜端出来,温柔地说,你吃下这三碗菜就去嫖吧,我绝不拦你。老公狐疑地坐下吃菜,心想空吃菜啊,连饭也不给一口?这三碗菜分别是:肉丸子青菜,红烧肉青菜,糖醋带鱼青菜。老公吃懂了,从此断了嫖的邪念。

这个段子的核心是女人都是青菜,其实男人也一样。

黄超在心里恶狠狠地说:王菲菲,有一句俗语不知你听过没有?白露身不露,赤膊是猪猡。

白露来了。“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二十四季气中,表现水汽凝结现象的节令有三个:白露,寒露,霜降。在老百姓眼里,露是天气转凉变冷的标志。

好在机关里的诸多大事,冲淡了黄超的小情绪。开发区工程如期进行,其他一些工作也热火朝天地开展着。市长调研科技工作、经济工作、社会工作和文化工作;书记出访新西兰、澳大利亚;“两街一河”美化工程,从灯光、美化、绿化等方面入手;新村改造;老年公寓奠基;纳税百强企业表彰大会;民政、计生、劳动三部门招聘社区助理员……

配合这些工作的还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部门,什么社会矛盾纠纷调处工作办公室,什么轨道交通工程建设指挥部,什么人才工作领导小组,还有什么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办公室,什么关心下一代委员会,什么打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等等,等等。

绚烂在身后关闭,忙乱与无序在一步步逼近,你只有忙于工作时,你才不是你自己。

黄超闻到了二梁山上那棵倒卧着的白皮松的清汁气,他似乎看到了父亲对他舒心的笑容,天簌降临,万物生长。

“老兵不死,只会凋零。”

十三

诗人说人世很长。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还有人说树枝在长。

黄超去看母亲,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精神萎靡,做家务时总走神,有一次切白菜切掉半个手指甲,血把白菜都染红了。黄超慢吞吞地吃着红色的白菜,心想要尽快把父亲死亡的真相揭露出来,哪怕真相是一块丑陋不堪的破抹布。

有时,母亲一个人坐着打盹,经常会无缘无故地睡过去,醒来后嘴角流着口水,眼神发木,脑子一片浑沌。晚上,母亲临上床时总是把一双鞋摆放得端端正正,并且鞋尖向外。她说:我怕我脱了鞋,第二天就用不着再穿了。

面对如此敏感又多思的母亲,黄超心里很是难受:妈,你不能就这样匆忙走了啊,我父亲还没召唤你呢。

母亲坐到黄超旁边,目光涣散地盯着他的脸,开始了漫长的絮叨:最近家里到处是响声,晚上我要睡了吧,藤椅子就会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我只好爬起来,按住不让它响。可我刚睡到床上去,水龙头又滴水了。我只好再爬起来关紧它,让它跟我一起睡觉。可这时候,窗外面好像又有人在叫喊……

妈,那是外面在刮风。晚上风大,就像有人在敲玻璃。

母亲不说话了,一个人坐到天井里打盹。

母亲真是老糊涂了,端给黄超一碗花菜炒肉,但没有米饭。黄超找遍了厨房,也找不到一粒做好的米饭。他不再打搅母亲,一个人悄然离去。

秋分:“雷始收声,蛰虫培户,水始涸。”

黄超开始厌倦机关的工作,除了母亲的事之外,整天想的是如何找一个出路离开机关。逃离环境,逃离现状。

黄超发现一个人,他一直在重复着一桩事情,具体说是重复的劳动,没有一天停息。这个人黄超不认识,他频频地弯下腰,一遍遍去捡拾地上的各种垃圾。

这个人天天捡天天忙,但青山市依然很脏。

黄超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朱洙,朱洙一笑:那就是刘金水呀,一个快退休的老干事。

刘金水?骨灰级科员,我曾经在唐小果嘴里听说过他,带着化疗标志四处走动,一看见领导就鞠躬的那个人?

朱洙说正是此人。我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要宣传的对象,他的作用并不比田仲祥的工程队来得渺小。

刘金水获得了我们的敬仰之心。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至今还是科员级别。某些领导是怎么说的,急什么?刘金水是个好同志啊,等他退休了就自然而然是副科级别了。

听朱洙说,市政府某局的领导原来只有初中水平,后来读了三年党校,取得大专文凭之后心生一计,把祖传的唐寅真迹《秋风图》送给了省里某领导,从此飞黄腾达。当官定律:先当媳妇后当婆,位置慢慢往前挪。副手定律:当官只要会举手,杀头坐牢一把手。

这都是他妈的什么混蛋逻辑!

黄超被人叫到了田市长办公室。

《论语》上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黄超隐约感觉到田市长找他,与他父亲的事有关。父亲,他也和我一样被某些东西困顿着吧?有人说过,死去的人也会一年年衰老,仔细想想,还真有道理。

是田仲祥给黄超通了个电话。他说:黄主任,我们田姓和黄姓有缘,我查过了,你父亲跟我父亲是朝鲜战场上的老战友,人说的那种割头交呢。

黄超是第二次走进田市长的办公室。说真的,走进去时他神经紧张,但是他喜欢田市长办公室的绿化。据说,田市长常常一个人在深夜里,到他的办公室观赏他的劳动成果。

外面快要进入寒露节气了:“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田市长办公室里的温度应该是恒温吧,萝卜花白菜花茨菇花次第开出颜色,黄超内心的温暖大片相连。

田市长给黄超泡了一杯安吉白茶,说安吉白茶是茶中极品,男人中的男人。

田市长问了问黄超的工作,虚实相并,黄超虚实相对:感谢关主任,这半年来他在我身上下的功夫,这会儿全派上用场了。

田市长配合着黄超的轻描淡写,表现出一种兴致勃勃:小黄啊,告诉你吧,昨天关主任已经带我去看了开发区的建设工程,气派很大,很宏伟啊!

他到底什么时候提到我父亲?黄超暗暗地想。

田市长却偏不说,话锋一转,又说起了植物。

说五行相生,生过头了不行,所以又有五行相克。这都得按照季节的规律调整,相生相克,不是随便的生和克,是辨证的生和克。比如这盆大理菊,夏天的时候根、枝条、叶子疯长,营养过剩,一个个都跟滚刀肉似的。到秋天该开花了,我就小弄点人工制约,不施肥,连土也不松。这时,她本质上的金气开始运动,好了,身体平衡以后,没想头只有开花,这就叫金克木。

最后,田市长拖了一句:黄超啊,其实人和植物也是一样的。

说得深刻,值得反思。虽然黄超不懂得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复杂,但是有一点他清楚,市长是整个关系网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结,这是官场潜规则。

有时,心里话只能放在心里,听领导说话,你只需点头就行。

花开半酣,酒斟七分。黄超啊你很年轻,应该懂得分寸和节制。

田市长您放心,我黄某不才,还需要您栽培。有一副对联写得好:得寸则寸得尺则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田市长微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该暗示的东西已经暗示,我微笑着站起来,田市长的宽大手掌在我头皮上轻轻掠过:小黄哪,你父亲黄志伟居然跟我父亲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朝鲜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啊。

黄超大惊失色,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语无伦次地说:田市长,下午我还有一个会,先去准备一下。

田市长热情洋溢,非要送他一盆白色波斯菊。他托着盆花,像一个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在灰色碉堡里。

听母亲说,父亲出国征战感到孤单时,常常会看到天边一束模糊的光,在远处闪烁并召唤着他。黄超也要去寻找属于他的光,那束远在天边的光。

十四

1953年,朝鲜战场上一个寒冷的黄昏,黄志伟和田家诗两个志愿军战士守了一天哨所,又冷又饿,寒气从脚底下升上来,浸润了全身。他们俩除了眼珠子是活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全是木头的,两条腿机械地下意识地在寒风里抖动。

田家诗说:志伟,这样下去不行,大部队一时回不来,估计还得坚持几天。你去村里找点御寒东西和吃的,美国兵也差不多冻成冰棍了。

黄志伟活动了一下身子,犹犹豫豫地说:家诗,这雾天雾地的,你让我去找谁呀?

田家诗大咧咧一笑:你小子学坏了吧?我给你提个醒,就去村里找那个金达莱,她好像对你挺有意思。

黄志伟不再吱声。

那时候在朝鲜,因为战死和失踪的男人多,好多金达莱和阿妈妮对中国军人格外亲热。坊门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怕美军的飞机大炮,就怕朝鲜妇女拖回家睡觉。”田家诗说的金达莱,男人已经牺牲三年了,对黄志伟特别有缘,每次看到他眼睛就笑成一弯月亮,不断把泡菜和大米送到连队来。

说来真巧,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有一个红影子过来了。雪地里的红影子非常醒目,看上去身轻如燕。那人挎着一个大篮子,一根独辫子,红色的裙裾像一面旗帜。两个男人立刻踏着小碎步,艰难地迎上去。

是金莱达,脸红红的,裙子红红的,大辫子格外耀眼。篮子里有熏肉腌鱼,当然还有一罐泡菜。金达莱深深喘口气,深情地看了黄志伟一眼,一边用手势,一边用韩语夹杂着中话生硬地说:志愿军,你们吃,我忘记带饼子过来了,黄你跟我回去拿,我做的热饼子。

人家话音末落,田家诗的嘴巴已经塞满了,一只手推黄志伟快走,一只手拧开泡菜罐子。

可黄志伟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真是万劫不复呀!

走进金达莱的屋子,黄志伟一阵晕眩,温暖的小屋犹如人间天堂。吃饱了暖和了,冻僵的舌头和手指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黄志伟觉得身体开始苏醒。男欢女爱,水到渠成。只是黄志伟没想到,金达莱柔情似水,施展一生的本领,让他两天没有出门。

从理论上说,是黄志伟已经犯了错误,不能因为中朝人民的友谊得寸进尺吧,但好在无人知晓此事。

田家诗牺牲了,就在黄志伟离开的那一刻,老美的一颗炸弹落下来,几乎削平了哨所和田家诗。

三天后,大家埋葬了田家诗,没有人问起黄志伟其他的事情。

黄志伟活下来了,从此几乎再不说一句话,就像是一个活哑巴。

今夜霜降:“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这几天,黄超感觉特别揪心,听多了关于父亲的种种传说,心里阴沉着。秋风无情地刮着,只是它们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之后,又重新吹到黄超身上,在他身体上纠缠着,让他刻骨地想到青山市已经度过春季和夏季。

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基本上已经很清楚,他的过去写着他的怯弱,他的逃离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

“老兵不死,只会凋零。”

黄超心里明白,母亲还是糊涂些好,记得他拿出一块手帕,发黄的颜色,看不懂的文字,似有若无的森森鬼气,仿佛一个久远年代的死魂在叙说着什么。黄超已经查过,手帕上隐约绣着的几个字,是朝鲜文。

是那个鲜红的金达莱?

黄超把手帕拿给母亲看,说是父亲的遗物。母亲老眼昏花地眯着眼闻了闻,淡淡地说:你收着吧,上面有你爸的气息。

母亲用了“气息”两个字,深切得无法形容。母子二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黄志伟。

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来人行,大家都在赶路回家。此时,黄超内心生出一种少有的平静,也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安宁吧。

作为儿子,黄超欠父亲的是一个葬礼,一个体面的葬礼。

黄志伟太需要这个葬礼了,他的灵魂始终处于飘零状态而不得安宁。

在去二梁山的路上,黄超看到了彼岸花。

在民间,春分前三天叫春彼岸,秋分前三天叫秋彼岸。彼岸花生长的地方多是田间小道、路边和墓地,所以别名也叫死人花或者蟑螂花。一到秋天,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佛经记载,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它还有一个佛名:曼珠沙华。

彼岸花,花落叶发,花和叶永不相见,也被称为无情无义的花。

这些名字真像是黄超和他父亲。

十五

黄超和王雯雯之间好像出了点问题。

有一种前所末有的愤怒和玩世不恭弥漫在王雯雯全身,黄超不清楚是不是因为王菲菲的原因?根据他的直觉,王菲菲还没有到了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

在家里,王雯雯见不得玻璃、陶瓷、镜子之类的易碎品,她非要痛快地砸烂它们才解气。

早晨起床,在镜子里照见一个惺忪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眼泡肿眼皮厚,雯雯便拿起板凳飞向镜子,哗啦啦一阵脆响之后,镜子里的女人便消失了。雯雯张着两只血手,哭喊着跑向黄超。

黄超中午在外面吃一碗面,再给雯雯带一碗回来,顺便扛回一面镜子,结果又出事了。雯雯把抽水马桶砸成两半,说她刚坐上去解小手,抽水马桶里就升上一个鬼来,她拼命拉上裤子与之搏斗,鬼逃了,抽水马桶也一分为二。

晚饭之前一切正常,中间黄超接了一个电话,是戴老师打来的,让他有空去各处找找香春,说又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雯雯在厨房洗碗,看她的背影很安详,嘴里还轻轻地哼着一支歌。黄超问雯雯想不想出去散步?雯雯摇摇头,奇怪地看了黄超一眼,同时也流露出她内心的怯弱。

这天晚上很漫长,黄超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耳朵却紧盯着雯雯的卧室。她开始看韩国电视剧《人鱼小姐》,黄超知道韩国女人雅利英又要赚中国女人的眼泪了。黄超手里拿着《务虚日记》,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起白天的事情,偏偏碰上个较真的关广林,关广林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几乎翻遍了青山所有的地方志,考证出这样一个事实,慧目所走的河底之路确实有,但是必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三大条件,有时一年,有时三年五载才会有那么一个良辰,总之一年可能也等不到一回。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了,谁都可能走那条神秘的河底之路,劈开水面,水不湿衣,直直一条窄路通向对面山下。

天时是什么,地利是什么,人和又是什么,地方志上都有记载,总而言之是一幅非常美的图画,非正常人而不可见。关广林怕黄超听不懂,还打了一个比方:哎,月虹你知道吗?大震泽的河底之路就有那个意思,因为宇宙间三者很难凑齐,所以河底之路一般很难看得到。

月虹十分罕见,我知道。它的出现必须同时具备三个条件:一,非常昏暗的天空;二,月亮低于天空四十二度;三,与月亮相对的方向下雨。

黄超对关广林说:天地万象是以悲怆建造的……

黄超想再说一句更深刻的哲理,可听到卧室有动静,便撂下电话跑过去。天哪,王雯雯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把与他的结婚照片镜框砸碎,然后用一条长长的玻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打过120之后,黄超心跳加快。他知道王雯雯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一定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挣脱不得才会走火入魔。王雯雯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黄超就悄悄拨通青山市精神病医院的电话,让医院派一个医生来看看,并且不让病人知道。

诊断结果是:雯雯患上轻度忧郁症,病因不明。

母亲也托人带口信来,说她浑身疼痛,并且他父亲频频光顾她的梦境,老想见她。万般无奈之下,黄超又拨通了王菲菲的手机。王菲菲带着尖阳伞出现在他面前时,黄超简直不知所措。

母亲无大事,只是对死亡有些恐惧,心理上没做好准备。精神状态是时睡时醒,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黄超请了一个阿姨,二十四小时监护母亲。他对阿姨说:她乱说你也跟着乱说。阿姨盯着他看了半天,瞪起眼睛道:不兴这样啊,到了那边要吃鞭子的。

吃谁的鞭子?

阎王爷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在这些混乱的日子里,父亲的影子时不时会回来,有一天唐小果跟我电话聊天:黄超啊,你以为你爸不在了?其实他一天都没有离开你,他就在你们中间。

话说得有点玄,但黄超听懂了。黄超明白,离真相越近,越是惶恐不安。

放眼看去,人人都有第一人和第二人两种做人状态,父亲黄志伟也不能例外。

黄超找不到戴香春,但知道她坚定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寒风劲吹,冰天雪地,她的世界桃李纷飞,鲜花遍地。

黄超打电话告诉戴老师不用着急,香春她是天使,她不会有事的,她只是暂时隐身,不想与我们凡人交流交往,等她某天想通了,就自然会回来的。

黄超回到医院,隔着玻璃窗看到惊人的一幕:王雯雯与王菲菲坐在病床上谈笑风生,雯雯哪里像一个病人。姐妹俩说说笑笑,看到他进来时,雯雯马上装出一副发病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四肢抽搐,语无伦次。

王菲菲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果然王菲菲开口说话了,而且怒气十足:黄主任,我的亲姐夫,我姐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在外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真是一束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雯雯突然哭起来:你们不要吵了,我要死了!

黄超抚摸雯雯的后背,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不料手刚抚上去,雯雯就像疯子似的喊开了:黄超你个大流氓,我不要看见你!

黄超的眼角瞟到王菲菲在偷笑,一定是这个女人在里边捣鬼。

混蛋!

黄超离开病房到单位去。田市长出国考察十天,关广林一心扑在开发区的道路建设上,唯有他无所事事。这天下午,副市长派来一个副处长搞新村改造的调研项目,黄超硬着头皮出面陪同,幸亏有朱洙机智周旋,不然真的要出洋相了。

黄超回到家,想弄点晚饭给雯雯送去,一拉开关停电。一种无名的悲怒立即布满全身,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职位可有可无,自己的工作可有可无,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糊里糊涂,不知所云。

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你是黄主任吗?麻烦你出来一下,有人爆料大新闻了!

黄超快速来到巷子口,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正迷惑着,灯光大亮,他看到了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幕:香春赤祼着上身,手里拿着一枝塑料玫瑰,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黄超脱下衣服,迅速盖住香春,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雯雯捂住胸口瘫倒在地上,旁边站着春风满面的王菲菲。

霎然间,黄超明白了雯雯的痛苦所在,又一个事件或秘密即将水落石出。

十六

田市长是写公文的一把好手,据说也是秘书出身。田市长把我们青山市的现状说了个透熟:

一、已经取得的成绩有征地拆迁、新村改造、新城建设等等;

二、目前老大难问题是,招商引资难,拆迁工作难,信访老大难等等;

三、开发区新的增长点有招商引资、企业培育、社区建设、文化创意产业、科技产业、服务外包等新型服务业。

想想也真是的,一年快要过去了,我的《务虚笔记》上几乎没记下什么,幸亏现在有田市长的重要讲话,这本子看上去扎实多了。

关广林宣读完文件后,从抽屉里拿出田市长的讲话,叫黄超慢慢阅读。他这种工作方法黄超喜欢。你想想看,如果他一开始就把红头文件丢给你,你哪里会去深刻领会其中最精华的部分呢?现在黄超得赶紧把田市长的讲话再看上几遍。

关广林郑重其事地对黄超说:黄超,田市长报告里提到你了。

真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看这一句啊:已经取得的成绩有……新城建设等等……

黄超被关广林这话,或者说被田市长的这段话弄得一愣,不明白。

于是关广林笑着说:哥们激动了吧?至少它涵盖了你。

得了吧,关主任,如果是打破水缸洇过来,那水也得先漫过你的脚趾头才行。

朱洙在旁边偷笑。这死女子,笑你个头!那天晚上,在香阁纳酒吧里等什么人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朱洙玩玄机似的跟我说:黄副主任,你说三国的周瑜诸葛亮和悲伤吊唁有什么不同吗?

不懂。朱洙,这世道聪明人太多了,你可别学不好啊。

黄主任大哥,我的感觉是,你现在的状态跟刚进机关时已有大不同了。

关广林在旁边说:说事说事,朱洙给黄主任布置当前工作吧。

朱洙给黄超丢下一叠纸,上面黑压压地有好几十件要做的事情,开会、学习、下基层、抓落实、问指标、勤廉政,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如果不去做天也不会塌下来的软指标。

这两天,有两件事让黄超牵肠挂肚,一件是父亲的葬礼,另一件是母亲的病。戴香春正在精神病院里晒太阳。王雯雯也没什么事情,应该正跟她的妹妹王菲菲逛街呢。

当务之急是给举行父亲一个葬礼,而且要趁母亲清楚时举行。有了这个葬礼,他此生就再不欠父亲什么了,也是他作为儿子对父亲的承诺。

就像天和地,彼此承诺着彼此。

立冬。

“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母亲一下子就不会走路了,下不了地,属于半瘫痪状态。黄超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恐惧。借了轮椅,他推着母亲,茫然地走在青山市冬日的大街上。

母亲嘴里流着口水,念念叨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些谎诞的场景,父亲能看到吗?

把母亲抱上长途客车连同那辆轮椅,去二梁山是我一瞬间做出的决定。冥冥之中,黄超觉得有什么在那里等待着,是那棵泛出青汁的白皮松,还是坐在路边的父亲?

二梁山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空气非常清新。母亲激动了,指手画脚地跟黄超说要下地,“下地下地”,执拗得像个孩子。黄超扶着母亲下地,母亲艰难地走了三步,就倚在一棵树上喘息。

黄超知道此时的母亲是清醒的,于是说:妈,今天我们要给黄志伟同志一个体面的葬礼,就在这里,二梁山上的树林里。

母亲拼命点头,我们母子相通,父亲显灵了。

黄超四处转了转,找到一棵不起眼的中年白皮松,父亲就是不起眼的中年人。黄超在白皮松底下挖了一个小坑,把那个丝绸手帕和父亲的几张照片一起放进坑中。

父亲写着“老兵不死,只会凋零”的脆黄的笔记本,黄超舍不得埋葬。

埋好几样东西,黄超盖上新鲜的泥土。父亲黄志伟的葬礼开始了。黄超从手机里调出一曲《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雄壮的乐曲在空旷的二梁山上铿锵有力地响起。

军歌一共放了三遍,父亲的葬礼才结束。朝鲜战争起于北纬三十八度线,终止于北纬三十八度线。数百万军队为了各自的利益,在三年多时间里拼死厮杀,父亲最光辉的岁月留在了朝鲜。但他没有牺牲在那里,田家诗却永远留在了异国土地上。

往事如烟,岁月如歌。残阳如血,逝者如风。

立冬的风呼啦啦地刮过来,它是刮过朝鲜战场上的那股风吗?

黄超推着母亲走下山去。

我们要走了。父亲,我将再认不出那棵白皮松,你的灵魂安息吧!

雪落青山或风至青山,都是极美的景致。

雪落青山是一种细腻,纷纷扬扬的雪花,难得一见的白色精灵,仿佛在某处找到了归属,它们温柔地坠入大街大道,轻盈之间化入静穆的土地。风至青山则是一种壮阔,风大浪急,月黑风高,但是风助长了青山内敛的气质,坚定了这个城市的性格: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哲人说,不要恐惧,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

老子怎么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黄超是凭什么原因进了青山市政府的,至今无人知晓。田市长将建设开发区的主要任务交给黄超和关广林,一起都在顺利进行中。有些东西很快被遗忘,忘得那么迅速干净。

生活没有被遗忘,生活也不会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永不会让你失落。黄超想起了哲人的预言。

有一天,朱洙笑眯眯地闯进我办公室,说我可能要做大。这是什么意思?朱洙深沉一笑:黄主任,听说一把手要高升了,他的位置如今有不下二十五个同志在竞争,那么余下来的位置不就是你黄大主任的吗?

噢,这不是做大而是弄大了,我现在才知道人民群众的厉害。

田市长有可能要被任命为市委书记,至于下一任市长不用我们操心。所以,黄大主任很有可能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兼市政府副秘书长。

关广林拖着慢吞吞的脚步来了,一脸严肃地给黄超布置了一项新任务。他说,由于开发区建设工作的出色,田市长对我们两人的工作非常满意,特别强调黄超这个人不错,思维敏捷开阔,此人年轻有为,一定要放到重要的工作岗位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简直不可思议,黄超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放手于目前的工作上。

所谓的有关部门真是复杂,是一个庞杂机构的简称吧?我能记住的部门有文物局,电台,报社,地方志办公室,古旧书店,文物鉴定所明代建筑专业鉴定分所,省专业考古小组,流水区政府,流水区政府清元寺街道清元寺社区居委会,央视《讲述》栏目组等等。我的工作就是一个字“联”,上联下联左联右联前联后联大串联大并联,换句套话,就是为此项重大发现的挖掘、整理、修补等等工作提供一切方便。

节气是小雪了,小雪里说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

十七

黄超继续住在母亲家里,王雯雯来过一次,是王菲菲陪着来的。母亲看见雯雯,眼睛忽然亮了,雯雯上前抱住母亲就笑,浑身抖动得像一阵风,可是她的笑根本没有声音。

黄超怀疑雯雯中邪了。

黄超把雯雯拉到内屋:雯雯,你精神和身体都没有毛病,怎么会这样?

她的身体出现了大毛病,都是你给害的。你还装什么正经?王菲菲进来说。

王菲菲你给我出去,你不要太放肆了!黄超突然火冒三丈,指着王菲菲破口大骂。

哟哟,你个小毛孩子才干了几天,也知道拿腔拿调了?

王菲菲,请你马上给我出去,我要跟我老婆说私房话!

私房话?你跟多少女人说了多少私房话?说出来听听!

王菲菲的咆哮被一记响亮的耳光阻止,是王雯雯打的。她涨红着脸,五指叉开,像一头母狮。

雯雯,你疯了?王菲菲冲出房门,捂着脸而去。

等到黄超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晚饭时,王雯雯恢复了平静,痴笑着说:黄超是我的男人,她王菲菲凭什么胡说八道?

对于王菲菲,他心里内疚吗?黄超总是反问自己,后来得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所以,黄超骑车经过一个街口时,王菲菲正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一切。

开发区政府的职能是“兴一方经济、富一方百姓、保一方稳定、促一方和谐”。

黄超在开发区的施工现场看到了关广林,问关广林向中央汇报的内参还写吗?关广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不耐烦:问什么问,这还用问?写,当然要写!现在就靠你的内参争取省里的大笔资金呢。黄大主任,你不要忘记你是从写内参发迹的。请你记住,谁写都不如你写合适。我估摸着你再写三篇内参,你中央的爹就该有反应啦。

黄超无话可说。关于父亲的传说,已经到了一个话语的边缘地带,真实和谎言的界线变得异常模糊。

关广林还对黄超说了一句令人惊讶的话:黄老弟啊,你是一个勇于坚持自己的理想并敢于付诸行动的人。停了一会儿又道:其实,你都人到中年了,大可不必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理想折腾自己,折磨自己。

转眼间天凉了,黄超举目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句话说不出来。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十里深巷无人不晓。

有一个穷书生,家里藏书很多,面对一片竹园,就写了一副对联贴门上: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穷书生的隔壁住着一个财主,读了对联很不服气,夜里就偷偷锯短了竹头。第二天,书生看到后并不生气,只是在对联上添了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更不服气,把竹子全部砍掉了,一根也不留。第三天,书生看到后还不生气,又只是在对联上添了两个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现在,我把这两则段子恭恭正正地抄录在《务虚笔记》上,想象父亲一面看此段子,一面会心地微笑。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想起父亲,是需要勇气的。

西北风刮得紧了,大震泽真正地安静下来,与其他三个季节相比,湖面上已经没有了人迹。

是大雪节气。

“鴠鸟不鸣,虎始交,荔挺生。”

开发区前期工程建设迅速而气派,是田市长心目中想象的样子,也是青山市人民心目中的样子,集商务、创业、居住、生态、开发、高科技于一体的城市中心。青山老城区黑白灰的古典韵味,与开发区缤纷靓丽的现代气息遥相呼应。

朱洙的面容总是在黄超眼前晃动,她悲切地给我背诵网络上关于机关干部的段子《七死歌》:“天天开会坐死,领导高调哄死,民主评议整死,事事汇报烦死,择伏提拔骗死,混蛋同僚害死,上级检查晕死……”

内心深处,我也想做一个自由的人。

有些人也许缺少维生素,铁锌钙或者什么的,而黄超缺少的是秩序和规矩,缺少体制内的灵活,这种缺失一直困顿着他,他快要被压跨了。

生活中,谁也不可能拥有一切。

一个小小的开发区,据说将花费整整五十个亿。一个小小的县级市的开发区,在初期的建设上居然花掉五十个亿!

黄超经常这样反问自己:你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到底形成了没有?很多时候,答案支离破碎。黄超还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做机关干部了,那么还能做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

天色微微发白,干枯的树叶在空中摇摆,一个人手里拿着油条端着豆浆从外面走进来,黄超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句:晚上好!

黄超终于下了电梯,电梯再次呼啸而上,他突然明白:整个晚上到清晨,电梯里一直是他一个人,那个拿油条端豆浆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十八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在雪和风的季节里,冬至节气悄然而至。

青山人说,冬至大如年。冬藏。内敛。青山人自有一套冬季养生的习俗。养生膏子药,冬酿酒,吃羊肉。冬至回阳,据说冬酿酒可以滋养阳气,让人体的生理适应大自然的节律,紧随其后的是家家户户大啖羊肉,红烧羊肉,白切羊肉,涮羊肉,烤羊肉等等,最美的当属寒冷北风中的一碗羊杂汤了。

母亲叫黄超上班前去看一下她的菜地。

冬天的大青菜蜷缩在冷冻的田里,表面上是一层层白霜,扒开白霜,是碧绿生青的大青菜,清炒红烧做汤下面,或者做馄饨馅春卷馅儿,都是不错的冬季菜蔬。望着这生机勃勃的生命,黄超再次想到父亲。

黄超打手机给王菲菲,让她照顾雯雯两天。那边刚一接通电话,就泣不成声:姐夫,我要结婚了。

王菲菲要结婚了?这可是个特大喜讯呀!印象中这已经是她第五次发布结婚的消息了。王菲菲是一个从来不哭的女人,看来这回真是要结婚了。而且让一个能力无比的女人慌了手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开发区现在呈现一种无主要领导状态,田市长去了欧洲,据说回来就高升市委书记了,黄超的一部分工作暂时由关广林分管。黄超再次来到现场。关广林和朱洙也在现场。宣传气氛很浓,十几条横幅和十几面彩旗格外醒目。黄超内心深处偏爱红色,看见红色就莫名亢奋,而且会亢奋得迷失自己。

今天怎么啦?黄超问。

朱洙告诉他:听说今天北京考古专家要来。

快到年底了,尽管市政府机关还有不少事情,但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最清闲的时候。闲久了,还有点儿乱。田市长从欧洲回来了,但已经不上班,等待到市委报到。青山市一拨又一拨人涌到家里为他送行,听说送东西倒是其次,有人热泪满面有人泣不成声甚至还有人下跪,简直感天动地。

田市长夫人毫不夸张地说,一天要买多少多少双塑料鞋套,一天又要买多少多少一次性纸杯,一天还要倒掉多少多少剩余茶叶,就是不说一天要收到多少多少礼金。

连黄超这号人也去送别田市长,你想吧。

其实,黄超是为父亲黄志伟去的,他到市场上转悠了大半天,终天觅到一盆君子兰。他知道田市长好这一口,君子成人之美嘛。田市长果然喜欢,丢下五六个围着他的部门领导,丢下大大咧咧摊放着的大信封,直奔黄超带来的君子兰。这盆君子兰也争气,配得上黄超对于田市长的感激之情。正是这盆花,用掉黄超三个半月的工资。

好花呀!田市长搓搓手,感叹地说。

这回,父亲黄志伟的形像在黄超的心里一点点地远去,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坐了一会儿,黄超干巴巴地走了。

一路心事地走到办公室,哀怨自己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呢?朱洙朝黄超看了一眼,并“嘿”了一声,一个戴墨镜的人站起身,朝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唐小果?你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唐小果深沉一笑却不说话,缓缓走到外面走廊上,黄超跟了出去。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事情,唐小果是来接替田市长的工作的。

你官运亨通啊!

伙计,我还要感谢你呀,此话题咱们兄弟以后再聊,当务之急是你陪我去开发区转转,先熟悉一下情况,下周正式报到。

其实……我也是个睁眼瞎。这样吧,我找关广林陪你去,他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对那里的工作比较熟……

我就要你陪我去,少来官场上那一套,前呼后拥的。

为了慎重起见,黄超带唐小果下去转悠之前,问朱洙要了一份开发区概况,里面有一些关于开发区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绿化民生的问题。黄超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

朱洙问:那人是谁呀,那么酷?大冬天的还戴一副墨镜,也不怕冻着?

什么逻辑呀,人家戴个墨镜跟冻着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他是一个大人物,下周你就知道了。

黄超照本宣读,向唐小果介绍着开发区的情况。唐小果一直戴着墨镜,时而颔首,时而低头,时而又点头摇头,深沉得让人看不懂,不知所措。唐小果说:黄超你可能会往上走,到地委或者省里工作,笔底乾坤文化翻身,你比我厉害呀。在你调动之前,有什么事情请跟我说。

黄超期期艾艾地说了朱洙和刘金水的事,朱洙拟提拔副科级,刘金水拟提拔副科级待遇,再有两个多月就要退休了。

唐小果似乎没加思考就答应下来,这是他来开发区办的第一件事情。

对于突如其来的任命,刘金水和朱洙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刘金水依然戴着袖套,头发蓬乱,猛一看像是戴了个劣质假发套。他开口道:黄、黄副主任,我感谢政府感谢党感谢人民。多年来我没做什么,都说我是骨灰级科员。我没想到会有今天,我感谢政府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

世事有因必有果,接受事情的因果,才是所谓的勇敢。刘金水这种人在黄超眼里还算汉子,至少他不虚伪。可同样一件事,放在朱洙身上,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小姑娘关起办公室门,对着黄超又跳又叫,完全像一个泼妇。

黄主任黄超,你不要自以为是,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想做官啊?你给的那个芝麻官我瞧不上,我朱洙坚决不要这个鸟副科长,你爱给谁给谁去!

朱洙,你这人懂点事情好不好?红头文件都下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么多年,待在机关里脑子坏了,见识都长到头发里去了?怎么,你还想翻天不成?

黄超,我如实告诉你,这件事情没完,绝对没完,我就是不要那个芝麻官!

想不到的是,朱洙居然打了辞职报告,去了本市一家外资企业。黄超心里一紧,他想如果不提拔朱洙呢,她会走吗?公务员是一个让多少人眼红的职业,朱洙她不会不知道吧?为此事后来他专门问了朱洙,小姑娘坦率地说:其实不怪你黄主任,我半年前就想应聘去这家单位了,前几天他们刚刚录取我。机关有什么呀,人人都想要的东西,未必是好东西。

黄超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是个自己牢牢掌握心灵和魂魄的姑娘。

这天也是碰巧了,黄超倚在窗户上看灰楼外面的风景,只见一个女子来到开发区门口,披发,墨镜,大耳环,洋溢着激情的玫红色靴子,格子呢中裤,拖至膝盖的纯黑色棉褛。看上去特别张扬,没有人能认出她,其实她就是从前的朱洙。黄超一愣,给朱洙快速发了一条短信:“好样的小丫头!”

朱洙低头看罢短信,会心一笑,发回来两个字:“哈哈!”

朱洙走了,像一阵时尚的风,来了又走了。黄超心里的某个地方动了动,他想这一回轮到我了,轮到我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十九

一年里最后一个节气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手指尖都感觉到麻木。尤其是拿了红头文件的手指尖,不舒服的感觉更是强烈。手机来短信,又有人请黄超吃饭。据关广林说,一到年底,最多的是散伙会。新的领导班子已经宣布,新上任的唐市长每天日理万机。

灰碉堡里到处洋溢着悲伤和清冷的气息,唯有那些高升的人才显出一点喜气。

有一回在厕所里,终于碰上唐小果市长,他向我简单传授了一些金科玉律:

两边开炮,中间卧倒。情况不明,停止前进。

高峰地盘小,海洋场面大。

两条腿走路,一条腿觅食,一条腿登高。

唐市长是在暗示黄超什么呢?怎么听上去像是接头暗号,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

在机关里,看不到社会上的种种现象,绝望、悲观、渺茫等等,机关充满的是虚假与和谐。

隐隐中黄超听到一种传言,说唐小果的快速提拔与一位中央领导有关,而这位中央领导居然就是传说中我的父亲黄志伟,所以这小子才会说这,他还要感谢我。事情越来越不好玩了,谎言简直不着边际。

很多时候,一个男人需要勇气和担当。这次市政府调整干部,关广林的职位没动,依然是办公室主任。领导说本来要调他去做某个街道的书记,那是人人皆知的肥差,但是因为唐市长刚刚上任,对青山市的情况不熟悉,所以不肯轻易放关广林走。

关广林也参加各种饭局,但他向来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也不喝酒,只是吃菜陪笑,无声无息,像一滴水消失在水里,像一片雪融化在雪里,像一阵风吹散在风里。

黄超始终纠结于对二十四节气的拷问之中,从立春到大寒,这其中是否有他父亲的遗传?他不知道。从前他父亲是个农民,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他父亲的责任是身教,而母亲的责任则是言传。

散伙会,务虚会,团拜会,机关里热闹得像过大年。接下来会议将更多,这会那会屁会的,各条战线上都不少。而且,满大街都是红色,什么时候都离不了红色,横幅、标语、彩旗、黑板报甚至喇叭里都灌满了红色激情。红色的出现,在寒冬里真是让人温暖和振奋。

我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无聊地翻看我的《务实笔记》,仅仅是冬季之后,已记载了好几项工作:

10月13日,青山市表彰本年度纳税百强企业;

10月19日,澳大利亚商务考察团访问青山市;

10月30日,青山市召开城市管理工作和创建活动动员大会;

11月12日,青山市召开创建全国消费放心城市工作会议;

11月12日,青山市首家农村社区股份合作社正式成立;

11月14日,唐小果市长接待日本广川町友好访华团;

11月25日,青山市隆重举行“和谐青山、爱心助学”助学金发放签约仪式;

12月3日,唐小果市长主持召开了市政府第三十八次常务会议;

12月10日,青山市市标正式启用……

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黄超母亲病逝在家中。老人家安祥地睡过去了,睡了三天三夜没有醒来。黄超怀揣着母亲的骨灰再次来到二梁山。寒风吹透了骨头,母亲的死让黄超从父亲非正常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母亲总算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归宿,黄超想把母亲安葬在二梁山上,她曾经去过的美穴地。父亲虚拟的坟地的那棵白皮松找不到了,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葬在二梁山上,母亲就算是和父亲合葬了。

青山市关于黄超的去处已传得沸沸扬扬。黄超在想,如果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话,就是拿起慧目师傅小屋里的工具,到对面山上去凿石铺路,能凿多少算多少,能铺多少算多少,就像参与保护我们的地球,从我做起一样。

开悟之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开悟之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黄超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了,不说假话不做虚事不开会自由地活着。水穷处,云起时,黄超真正领悟了英国人狄斯瑞里的话:“人生短得不够扯鸡毛蒜皮。”

满目萧条,又有什么要紧的,等过了这个季节,这座山又会满目葱茏,生机盎然。

刚刚安葬完母亲,手机短信乱闪。唉,没有手机干扰,我真的会与世隔绝了。是戴老师发来的:“香春怀孕待产。”

这边是安葬,那边是怀孕待产,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对,一个是结束,另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终点,另一个是起点。多么鲜明透活的生命啊!

此时,风真的很大,掀翻了黄超的帽子,把它吹到大震泽湖面上,像一片树叶在空中无助地翻滚。

刚刚几分钟过去,戴老师短信又至,既血腥又焦虑:“雪耳大出血,盼黄超速来!”

一个生命即将破晓而出,他是香春的孩子。黄超站在二梁山上,望着山底下的红旗,思绪一片混乱。是先到湖面上追帽子,还是马上下山去救香春的命?

黄超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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