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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歌哭

2012-04-29蒋杏

黄河 2012年5期
关键词:表姐

蒋杏

一表姐出嫁

小时候我经常登上老家屋后那道迤逦的山岗,假如这是一个霞光明丽的早晨,或者阵雨初歇的傍晚,就会看见在仿佛水洗过的天空底下有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河,大河那边有蜿蜒的长堤、参差不齐的树木、隐隐约约的房舍和冉冉袅袅的炊烟。

那就是百里洲。

百里洲,一个像星星一样遥远和梦一般神秘的名字。

我的老家叫拾宝山。打我记事起就听老人们说,百里洲富啊!别说种庄稼,就是随便插根树棍就能长出青枝绿叶!这样的富饶之地男人们是不用操心找媳妇的,只要你亮出百里洲的名头,马上就会有一大群姑娘跟在你身后,就像现在的老板或者款爷。至于百里洲的姑娘们就更不用说,百里洲三个字令她们身价倍增,那可都是香饽饽呵!百里洲的女子是没有谁愿意嫁到洲外去的。你想啊,一个女子生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轻易嫁到洲外去呢?像我老家拾宝山,被百里洲人称作后乡,一个“后”字带着多少轻蔑或轻视?而后乡的姑娘们呢,都纷纷攘攘想在百里洲寻个婆家哩!别处我不敢说,在拾宝山,或者笋子沟、檀树溪,哪一家的姑娘如果嫁到了百里洲,就好像古时候的女子选进了宫里一样,好长时间里都将被左邻右舍羡慕着。

谁想得到呢,这种幸福和荣誉竟落到了我表姐头上。

不过认真想来我表姐也该嫁到百里洲。首先是表姐漂亮,表姐实在太漂亮啦!即使现在,那饱经沧桑的脸盘仍然依稀可见当年风姿绰约的影子。其次就是,漂亮的表姐多才多艺。那会儿有一出戏叫《苦人泪》,表姐在《苦人泪》里演主角。那是20世纪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进行,举国上下大搞阶级教育,而《苦人泪》则是阶级教育的最好教材。《苦人泪》讲的是一个贫苦女子在万恶旧社会的悲惨遭遇,具体情节我已记不大清楚了,能清楚记得的是演出时的盛况:苍茫的夜色里高挂着几盏气灯,由几张方桌凑成的舞台耸立在学校操场中央,夜风吹来,舞台四周的帷幕呼啦作响,人们从十里八乡携老扶幼而来,偌大的操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演出开始了,二胡一响,全场静极,连吃奶的娃儿都屏住呼吸。在我的记忆里,表姐不仅唱得好,演得也好,任你是钢铁汉子也禁不住表姐肝肠寸断的歌吟和哀诉,满场人都哭。

我当然也哭。那些日子表姐演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表姐在台上演我在台下哭,我是表姐最忠实的观众。

试想,我这样一位表姐不嫁百里洲那成什么体统呢?

表姐出嫁时已经二十二岁了。那是冬天,先是一场雪,接着雪化了。雪后的阳光像缎子一样铺满大地。因为是出嫁百里洲,我的姑妈倾尽全力为表姐打了全套嫁妆。不能让富庶的百里洲人小瞧了我们后乡,姑妈说。

我自然是送亲队伍里的一员。现在想来我的心里一定跟出嫁的表姐一样装满了甜蜜。在充满喜庆的锁呐声中我们走下渡船,爬上江堤,眼前倏忽出现一望无际的冬麦。呵,多好的地方,平平展展的田畴,油亮油亮的土地,就连空气中都似乎飘荡着幸福的气息,而我的表姐从此就要在这儿开始她的生活啦!她要在这里劳作,在这里歌唱,在这里恩爱,在这里生育……尽管这儿不是城市,可乡村怎么啦?对于像表姐这样的农家女子,只要出门不爬坡,下田不脱鞋,缸里有米,灶后有柴,她这一辈子就满足了。何况她的婆家个个身强力壮,全是种庄稼的好手。而她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表姐夫,还有着享誉四方的木匠手艺。

可以说,在整个送亲的行列里,没有人怀疑表姐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会离开百里洲,而且离开得那么决绝。包括我。

二 膏腴之地

百里洲最早的记录见于一本名叫《诗经》的诗集。大凡读过几天书的人对这本诗集都不会陌生,但读过几天书不一定知道这本诗集里有一首诗叫《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显然这是一首情歌,是一位痴心女子被负心男人抛弃后的哀吟和追诉。据专家考证,这个哀婉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百里洲上。你想啊,《江有汜》出自《诗经·召南》,《召南》即南方俚曲。远在《诗经》时代的南国大抵就是今天的江汉流域。按照《江有汜》描绘的地理环境:什么江水分流呀,江中有洲呀,江水分开又汇合呀,岂不就是枝江和枝江的水洲么?

北魏年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叫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提到了枝江之洲,他说:“江沱枝分,东入大江,县治洲上。”连县城都设在洲上了,可见当时的江洲规模已非同一般。

到了清同治五年,查子庚重修《枝江县志》,熊文澜们非常负责地为今人描绘了一张枝江地舆图。在那张枝江地舆图上,百里洲就像一艘巍峨的大船赫然挺立在大江之上。

岂止是一艘大船呢?在同治五年的地舆图上,除百里洲老洲外,还有扁洲、霸洲、新洲、芦洲、羊角洲、苦草洲、澌洋洲等无数小洲。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就像一群小船紧傍在大船周围,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只是在同治五年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随着河道北移加快,那些星罗棋布的小沙洲才与百里老洲连成了一体。

有人说,百里洲诞生在万里长江之上是她的福气,这话一点不假。

万里长江冲出逼仄的三峡,经宜昌,过虎牙,出洋溪,顿时天高地阔,湍急的江水为之一变,宛如一位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款步东来。尤其涨水季节,带有大量腐植质的泥沙在这里沉淀、淤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使得沙洲土壤肥厚,质地松软。假如你一双赤脚在洲地上行走,那滋味就像踏着五彩祥云;如果你走累了躺下来憩息,那份柔和与温馨无异于被情人搂进怀抱。

整个百里洲绕洲大堤七十七公里,总面积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其中耕地面积按最新统计十七万六千亩。耕地面积占国土面积比例之高,在枝江甚至在宜昌首屈一指。

百里洲人烟稠密。也按最新统计,百里洲上老老少少共计九万一千人,其中农业人口八万六千零三十人。其农村人口密度之大,同样在枝江甚至在宜昌名列前茅。

富饶的洲地,有限的面积,高密度的人口,一切都决定着土地的金贵。

早年的垦荒已无据可考了。现有的记载是十九世纪末叶一个叫方兴顺的财主围滩造田。那会儿大江已经北移,使得南河空出大片滩涂,势力强大的土财主方兴顺便在滩涂上筑堤造坝,一个冬春就新增土地六百余亩。

其他财主们看着眼红了,他方兴顺能筑堤造院,我们凭什么不能?他方兴顺有钱我们也有钱,他方兴顺有势我们也有势。既然官府不究,于是围滩造田者蜂拥而至。从十九世纪末叶直到二十世纪初年,百里洲头围绕地界年年争斗不止,一次次血洒江滩,一次次尸横荒野。

可无论怎样斗来斗去,所增之地全都归了大户人家,一代一代贫苦农民只能租种大户们的土地,这一点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在百里洲,拥有一定田亩的大户与土地全无的赤贫一样众多。据解放初最早登上百里洲的武装工作队员李述逯老人向我介绍,他们曾下榻过一个名叫龚家潭的村子,挨家挨户吃派饭,一连吃了十九家,十九家派饭都是乞讨来的。

百里洲上有个名叫杨家河的小村落,居然有四十七个地主。四十七个地主几乎瓜分了杨家河的全部土地。为首的杨盛川,人称“坐山虎”,有上等好地两百余亩,常年雇工十多人,农忙时多达三十余人。

八亩滩,百里洲东北角一处滩涂,八千余亩良田,张家大财主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尽被贲、阮两家财主瓜分。

那会儿在百里洲,有田不仅意味着有钱,还意味着有势。谁拥有土地最多,谁就威风显赫。所以,大户之间为争夺土地不惜大打出手,大户掠夺小户的田地更是不择手段血泪斑斑。

没有土地或者土地甚少的贫雇农们只能沦为地主的佃户。而佃户呢,好当吗?不好当的,至少民国末年不好当。民国末年的地租一般一亩一石。那会儿还不兴科学种田,也不兴什么农药化肥,每亩一般可收谷两石,一石也就差不多是总产量的一半。如果遇上年景不好,比如天旱,比如水涝,比如虫灾,那就远不是总产量的一半了,但一石租谷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交过地租佃户们的事情并不算完,你还得帮工,还得按照规矩给地主家干各种零活,而且随叫随到,否则就要夺佃,取消你当佃户的资格。此外还有庄钱,也就是押金。租地主家地那是要交押金的,多少没有限制,地主们可以随意增加。要命的是民国末年通货膨胀,今年的庄钱明明可买一百石谷子,到了明年也许就值八十石甚至七十石了。接下来还有虚田实租、大秤大斗、献新米新鸡、办收租酒、辞年、红白喜事上“情”……其剥削名目之繁,不一而足。

民国三十六年,湖北省政府借鉴中共经验,颁布《农地减租实施办法》,规定“本省各县、市农地地租不得超过农产正产物三分之一”。枝江县政府将《减租办法》原文照转。可谁执行呢?没人执行。因为县以下乡保甲的掌权人物多是大小地主,地主怎么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他们在《减租办法》上批写:“查本地旧例,向系每亩收谷三石,取租一石,适与前颁法令相合……”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八日,百里洲解放。

“解放”一词是对大多数穷苦人而言。共产党与旧政权的最大区别在于,共产党是大多数人的党,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党。共产党人的理想是要让大多数穷苦人过上好日子。

大多数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就意味着少数富人的日子不好过。

一九五○年,也就是新政权诞生的第一年,中央人民政府就拿少数富人开刀了,先是减租减息,接下来土地改革。波澜壮阔的土地改革运动至一九五二年六月结束。百里洲的穷苦人分得多少土地我不知道,在枝江,十三万无地或者少地农民分得土地二十六万余亩,使得贫雇农人均占有土地从土改前的七分地上升至二点六亩,是土改前的二点五倍。此外,还从地主富农手中分得六万余间房舍,以及近二十万公斤粮食和其它财物。

当少数地主富农咬牙切齿或者向隅而泣时,所有的贫雇农则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到处是飘扬的红旗,到处是嘹亮的欢歌,家家户户神龛里贴着领袖画像,而神龛两旁的对联则一律大书着:“共产党恩情比天高,社会主义幸福万年长。”

三 孤洲倒悬

万里长江一洲一岛,岛是崇明岛,洲是百里洲。但百里洲的环境远比崇明岛险恶。

头顶一盆水,这是千百年来人们对百里洲的概括。

岂止是一盆水呢?一旦进入汛期,整个百里洲都似乎倒悬在浊浪翻滚的长江之上。

最早以文字记载百里洲水患的是明嘉靖九年:“江堤大坏,其最冲者,则枝江之百里洲也。”

其次是康熙二年,《枝江县志》载:“……八月初二,大水平堤,溃决四出,洲堤冲塌殆尽,人民流散,墟里萧条……”

五年后,也就是康熙七年,大堤在傅家渡一带决口,致使十三姓冲绝。

到了康熙十四年:“洲地南陷,水患频仍,十室九空,沧桑顿易……”

再到道光二年:“各洲堤皆决,芦舍漂流,人民淹毙无算,良田多为沙淤……”

然后到了民国二十三年。民国二十三年的大水不仅仅对于百里洲,对于荆江,甚至对于整个长江流域都是一桩恐怖的记忆,史称“乙亥大水”。

据民国二十五年武汉大学《工科年刊》记载,七月三日至八日,枝江乃至宜昌降雨量多达一千毫米。七月七日,宜昌站洪峰流量达到每秒五万六千九百立方米。要命的是,长江上游来水与清江、汉水、澧水及洞庭湖洪峰相抵,使得长江中游水势猛涨。

然而身系百里洲安危的大堤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用百里洲人的话说那叫“豇豆子堤”。

谁不熟悉豇豆子呢?豇豆子,一种豆荚类菜蔬。以豇豆子喻堤,可见堤防何等单薄软弱。

七月四日,清水潭堤段溃决,百里洲顿成汪洋。

其实,早在民国十九年,也就是四年前,百里洲堤就已破过一次了。那一次是六月四日,与乙亥年破堤同在一个日子。一道堤四年之中溃两次,不是“豇豆子”是什么呢?

江汉工程局在给省政府的报告中这样写道:“……各垸皆有少数堤蠹抗工抗费,甚或擅收他人亩费,入于私囊,又或借用公款,久假不归,此项短少百里洲垸一垸,即有五十万缗之巨。如是工程因之草率,纠纷因之日多……”

民国年间,国民政府在百里洲设置修防委员会,是维护百里洲堤安全的最高机构,修防委员会主任是身系全洲安危的最高长官。

这里就要说一说朱翼之和杨亚洲了。

朱翼之和杨亚洲是民国十九年到二十三年百里洲修防委员会正副主任。从后面的事实来看,这是两个不折不扣的巨蠹大贪。辛未大水后,国民政府曾拨下银元四百和纸币千元,让洲民购买晚秋种子和用作堵口复堤。尽管四百银元和千元纸币于百里大堤无异于杯水车薪,然而就是这救民于危难的“杯水”也并未用于秋种与堤防,而是被修防委员会正副主任朱翼之、杨亚洲及大账梁吉生悄悄瓜分了。

更为荒唐的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大水退后,朱翼之和杨亚洲依然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不仅不思整治堤防,就是溃口修复也弄虚作假,潦草敷衍,洲民称作“掩草帮”。

何为“掩草帮”?意即用一层浮土将堤坡上的草皮薄薄一掩,再用石硪轻轻一拍。试想这样的堤防怎可抵御洪水?

到了九月,河水反常,再次猛涨,刚刚修筑的堤段像破絮一样撕开。前一次大水退后洲民们抢种了一季粟米,且长势喜人。满以为丰收在握,不想到嘴边的粮食又成泡影。洲民们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天而起:

一把火烧掉了朱翼之家;

又一把火将杨亚洲的八大间瓦房付之一炬;

朱翼之慌不择路逃往县城;

杨亚洲逃遁无门,被怒不可遏的民众截获,当场杀猪一样大卸八块,抛进滚滚长江。

这简直就是一次小小暴乱,其官府震骇与数年前发生在百里洲上的张子明造反相似无几。

发生在民国二十三年的暴乱最后不了了之。我想大约是民国年间类似朱翼之、杨亚洲之流的贪渎之辈太多的缘故。例如朱翼之的前任苏秀峰,自打登上堤防委员会主任宝座起,就一心想着如何敛财。

民国十五年,上任伊始的苏秀峰,提出要在百里洲中部开挖一条大沟。为何要开挖大沟?道理很简单,挖沟就要占田。百里洲的老规矩,修堤挖沟占用农田皆无补偿。若要不占田也行,拿钱。你想啊,于洲中开挖一条大沟该要占多少良田?这些土地的主人为了保住自己的田地岂不得大掏腰包?

这条深八尺宽丈余的大沟挖了整整一个冬春,苏秀峰有多少进项没人知晓,人们只知道这条弯来绕去蚯蚓一样的大沟,从竣工之日起就无法排水,后人称作“冤枉沟”。

再如赵庆龙,是朱翼之的继任,在充分利用权力敛财上,一点儿也不比朱翼之逊色。

民国二十六年,赵庆龙不趁冬季修整水闸,到了麦熟季节却大兴土木。偏偏民国二十六年阴雨连绵,洲内积水成灾,洲民一致哀求开闸放水,赵庆龙却以水闸正在修整为由不允。大伙儿谁不明白赵庆龙那点花花肠子?无非是想借机敲诈钱财。眼瞅着积水越来越大,数万亩即将到手的春粮就要泡汤,有人悄声提议是不是每家凑点份子,跟赵庆龙这狗日的打点打点,此议一出即遭到强烈反对。有个叫徐明翠的,长得腰圆背阔身,振臂一呼:赵庆龙不开闸,老子们跟他拼了!

赵庆龙仗恃妻弟是百里洲联保主任,团总代宏炳又是至亲,安坐家中静候银钱,谁知洲民们如狂狮般怒啸而至,代宏炳的团防枪兵望风披靡。当赵庆龙醒过神来时,已被徐明翠一脚踹翻在地,脖颈上搁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锹。

百里洲什么时候才有堤防?现在已没法知道了。据同治年间的《枝江县志》所载,至少不会近于明代。因为在同治年间的《枝江县志》上清楚记着:“上百里洲堤,前明时洲民龚春台倡筑。”

然而到了明末,“天下大坏”,农民起义一茬接一茬。先是张献忠,后是白莲教,“明季兵燹,堤防大弛”。然后再是吴三桂反叛,百里洲时而沦陷时而收复,洲堤呢,也“时筑时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一场大水连根拔去蔡家庙至谭家拐子长达数公里的洲堤,整个百里洲彻底瘫痪了下来,史称“地废民流”。

就这时百里洲出了个路飞霄。

在有史记载里,路飞霄应是第二个倡筑洲堤的百里洲人。

一七○三年,年届五旬的康熙大帝,下诏要各地呈报利弊。路飞霄便借机联络其他洲民,向县衙呈报了百里洲情,称“洲地废弛,人民流离”,恳请筑堤。

那会儿枝江县令是孔毓基。孔县令是山东曲阜孔圣人的后裔,先人关注民生的传统尚存,于是转报州府。有康熙大帝的诏书,州府也不敢怠慢,立刻准允修复百里洲堤。不过附加一条,政府没钱。好在荆州府衙颁布了一部《堤防条例》,允许百里洲民自筹粮款。

州府不出钱也不出人,便指派路飞霄牵头。要一个无官无职的路飞霄牵头筑堤,显然没安什么好心。你想啊,一个无权无势的草民,拿什么去组织去统率成百成千的百里洲人?人家会听你的吗,那些大户,那些豪绅?然而,路飞霄没有拒绝,竟一口应承下来,还对天发誓:三年不剃头,三年不更衣,三年不会友,三年不回家。若大堤三年不成,愿以身相殉。

有多少人相信路飞霄的誓言?且不说路飞霄一介草民,就是官府牵头三年能否筑成也未可知。人们闻言只是哈哈一笑,说他疯,说他傻,说他痴。

但很快人们惊住了,这个傻而且疯的路飞霄竟然真的开始了他的筑堤义举。从康熙四十二年那个漫长的夏季起,路飞霄一头长发,一身破衣,每走到一家门前就长跪在地,恳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除了筹粮筹款筹劳力,还有最难最难的,那就是堤基所占之地。那可都是百里洲上的头等好地呵,谁愿意将自己的上等好地拿来筑堤呢?可没有堤基所占之地,那大堤又筑在哪儿呢?

依然是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磕头。不论谁家,只要主人不允,路飞霄便不吃不喝长跪在地。

常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路公的精诚终于感动所有百里洲人,康熙四十三年,百里洲堤正式动土。

大堤一修就是三年。每年正月初二上堤,直至大年三十才鸣锣收工。洲民们过年路飞霄仍在堤上挑土。

康熙四十六年,大堤合拢。历时三年,路公终于完成了修堤的誓言。

路公所筑之堤与现在大堤基本相似,全长百余里,完成土石方约十五万立方米。在新闸,人们为路公建有生祠庙,门前题楹联一副:“身系安危,一洲性命须珍重;事关重大,万姓脂膏莫乱抛。”

百里洲堤继路飞霄之后,再次大面积修筑整治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年。经人民政府批准,停修了十三小垸南堤,将大堤推至十三小垸外,使十三小垸与百里洲大垸连成一垸。又将五美垸与百里洲老垸之间的套河围堵成人民垸,使孤悬于外的五美垸也融入了百里洲大垸。另外新植杨柳一百七十万株,绕堤形成一道防浪林。

可就在这时,一场比乙亥年还要可怖的洪水正在某个角落悄悄酝酿密谋。

表姐嫁到百里洲时,距一九五四年那场大水已经过去十九年,除了那条泄洪故道依稀可见,一切都了无痕迹。别说我这个送亲小伙,就连即将成为百里洲新娘的表姐也一无所知,因为一九五四年表姐刚刚两岁。

一九五四年真是个该死的年头。据百里洲人讲,那一年打麦收起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连绵不断的雨从五月一直下到七月。七月,所有人都上了大堤,五万多人口的百里洲,守卫大堤的民工就达到一万多人。可以肯定地说,这是百里洲有史以来在洪水面前最顽强的一次较量。因为百里洲不仅拥有了有史以来最坚强的基层政权,同时也拥有了最铁心的民众。最坚强的基层政权与最铁心的民众合在一起便是铜墙铁壁。

到了七月底,准确地说是七月二十八号,抗洪正酣,中共宜昌地委和宜昌行署却突然接到中共湖北省委命令:经国务院批准,为确保整个江汉平原安全,决定在百里洲分洪。与分洪命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条铁的纪律,那就是:对于中共湖北省委的决定要高度保密。

也就是说,既要按照省委规定的时限一个不少地将百里洲五万余人撤出来,同时又不能让五万余人知晓撤出来的原由。为什么要将关于分洪的消息封锁起来呢?是担心百姓们闹事还是警惕阶级敌人破坏?上面没有明言。上面没有明言的事谁也不能瞎猜。

在浊浪汹涌的百里洲头,地委书记来了,行署专员来了,军分区司令来了,上百名公安来了,两个营的部队来了。百里洲的干部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听行署专员张三杰讲话。那会儿没麦克风也没高音喇叭,张专员就站在一棵白果树下,敞着着嗓门讲抗洪成绩,讲长江汛情,讲全省形势,突然张专员话锋一转,“我们要两手抓,一手抓防汛抢险,做到人在堤在,另一手抓安全转移,以防万一。”

几乎所有人如雷劈顶,“安全转移,以防万一”什么意思?

张专员还讲了什么人们全然没听见,就是想听也听不清了,整个会场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

将几万百里洲民撤走,为什么?就是说这堤守不住了?凭什么说这堤守不住了?别说这堤还稳稳牢牢,就是再守三月两月也不一定能破!

不是不一定能破,而是决不会破!

假如这话出自一个普通百姓,在场的干部群众将会毫不迟疑地抓起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哪!

偏偏说这话的是行署专员!

接下来地委杨书记讲话。杨书记主要讲纪律:七天时间,整个百里洲五万人全部转移,不准死人。谁要是因工作疏忽出现意外死亡,将严厉追究责任……

转移是痛苦的。其痛苦并不在于抛家离土。身为洲民,谁不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流离失所?人们的痛苦是,坚守了二十多天,迎战了六次洪峰,不仅大堤依旧安然,而且士气依旧高昂。几处险要堤段都扯上了横幅:“水涨一寸,堤增一尺”,“人在大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

痛苦带来的是犹豫,是迟缓,是怨言。一天过去了,有的乡走了一户两户,有的乡干脆一户未走。

领导们急了。撤出百里洲五万余众省委只给了七天时间。一晃过去了两天,五万余众仅撤了千把人,领导们能不急吗?

就在领导们万分焦急之际,一个突兀而来的情况使事情有了转机。

新民乡有个副乡长,叫熊和先,区里安排他带领全乡转移,两天过去了不仅不见动静,还顶撞区委派去的工作队员。尤为恶劣的是,当工作队员要他认真执行上级指示,立刻组织全乡百姓迅速转移时,他竟很不耐烦地推了工作队员一掌。

这事若放在平时根本算不了什么,在场的领导们谁不知道熊和先呢?熊和先是个复员军人,身体健壮,嗓门宏大,干工作跟他走路一样风风火火。生性耿直,有什么话从不藏着掖着。昨天他还一头闯到区公所,跟区委书记拍胸,说他拿脑袋担保,百里洲堤决不会破!

区委书记是百里洲上唯一知晓实情的人,可他不能说,他是党的干部,他必须遵守纪律。区委书记只得耐着性子劝,要他服从命令。可熊和先呢,居然振振有词,说这跟打仗一样,什么以防万一呀,明明就是胆怯,就是撤退,胆怯加撤退就意味着放弃。现在是新社会了,熊和先瞪着区委书记说,有党的领导,有人民政府,有百里洲五万人民,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家园?

区委书记是共和国培养的第一茬干部,对党对上级无比忠诚。区委书记觉得曾是军人的熊和先简直幼稚得可笑。百里洲是你熊和先的吗?显然不是。是百里洲人的吗?也不是。百里洲是共产党的百里洲,是人民政府的百里洲,在党和政府眼里,百里洲只是一颗棋子。这颗棋子往哪儿走,那是党和政府的事。就说抗洪,党和政府说死守,你就得死守;说分洪,你就得分洪。现在,党和政府要你带人撤走,你就撤走。你不撤,即便你有一万条理由,那你也得犯错误。

当然,打心底说,熊和先的错误犯得有些冤,因为熊和先不知实情。假如熊和先知道了党和政府转移群众的真实意图,即便再给熊和先十个胆,他也不敢与党和政府唱反调。

熊和先肯定要处分。不处分熊和先,那些乡干部就会继续心存侥幸或者依然心生抵触。要使乡干部迅速行动起来,唯一办法就是处分熊和先。可给个什么样的处分呢?

应该说处分不能太重,不就是推了工作队员一掌吗?但也不能太轻,太轻又无法震慑他人。

在指挥部里,县区两级领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区委书记将目光投向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姓朱,年纪不大,革命资历却老。朱书记狠狠一敲桌子,说:“为了抗洪大局,一瓢水舀掉!”

什么叫“一瓢水舀掉”?那就是,撤消职务,开除党籍,逮捕法办。

八月三日,百里洲头再次召开大会,区委书记脸色如铁,当众宣布区委决定。熊和先的罪名是,不服从上级命令,抵制群众转移,破坏省委抗洪部署。

决定宣布完毕,熊和先被两名持枪战士带走。

会场一片死寂。

天阴着,没有太阳。风儿踮着脚步轻轻掠过湿漉漉的院子,掠过水淋淋的杨柳和泡在积水中的棉花。那一刻,百蛙无声,夏蝉敛口。

四积涝成痛

如果说一年一度的汛情令百里洲人睡梦不安,那么,内涝则是百里洲人的心口之痛。

百里洲长二十八公里,西端最高处海拔四十七点三米,东端最低处海拔三十八点四米,二十八公里相对落差不到十米。洲人说“寸水淹百田”,此言不虚。

百里洲闸是与堤一起存在的。当巍巍大堤挡住了滚滚洪水的同时,也圈住了积水。从春到秋,百里洲就像一只巨盆,只要频繁来几场大雨,巨盆里便汪洋一片。如果江水低于洲内好说,只需开闸便可。如果江水高于洲内,情形就会非常糟糕。而糟糕的情形无时不在,所以说即便是在没有洪水的年份,百里洲也不一定没有灾害。

翻开《荆州府志》或《枝江县志》,有关“水停洲中,数月不消”的记载俯拾皆是。就在一九四九年七月,当南下大军将百里洲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后,洲内积水仍然经久不消。到次年正月武装工作队登洲时,百里洲中下部依旧水势茫茫。

大规模整治内涝始于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七年是一个不能忘怀的年头,因为高级农业合作社已全面实行。延续千年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中国农民第一次走进了集体。

集体好啊!统一上工,统一收工,统一记工分,统一按工分核算劳动报酬。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家家户户收起锅灶统一在食堂进餐,爱吃多少吃多少,解开裤带,放松肚皮……

不想打一九五九年起,饥饿降临,粮食告罄,食堂关门,每人每天四两霉米,刨藕根,挖野菜,刮树皮,捕蛇鼠,但排涝工程不能停。修蓄水湖,两个,一个高湖一个低湖,总面积近两万亩,需开挖土石方一百五十多万立方米。还有十条主干渠,五条进高湖五条进低湖,总共需开挖土石方三百万立方米。工具是原始的,锄头、铁锹、土筐、推车,将泥土一锹一锹挖起,用车一趟一趟推上大堤,然后用石硪一下一下夯实。夯完用钢钎打洞灌水,十个洞需有九个洞不渗不漏。

有人挖着土倒下了,有人推着车倒下了,有人刚才还喊着号子突然间倒下了,几乎所有倒下者都没有起来。

土仍然在挖,车仍然在推,号子仍然在喊。有怨言吗?没有。没有怨言,也不敢有怨言。一个人民公社社员能有怨言吗?

从勘探设计到全面竣工,整个工程用了三年间,有七百多名人民公社社员长眠在了蓄水湖边。

治理水患,有一个人不得不提,他就是颜邦殿。

颜邦殿,百里洲人。早年就读于西北工学院水利系,毕业后曾担任过国民政府贵州省水利厅工程师,尔后调行政院水利委员会和南京水利部。一九四九年,颜邦殿回乡奔丧,临上船之际,被时任中共枝江县委书记的老同学李先兵留在了枝江。

在枝江这块地面,颜邦殿是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水利工程专家。

为新政权服务的第一年,枝江民垸多处溃口,统计达一百零八个之多,是颜邦殿一一指挥堵口复堤的。

到冬天,在颜邦殿的主持下开始了对百里洲堤的增高和加固,将历史上百孔千疮的“掩草帮”和“豇豆子”垒筑成铜墙铁壁。正是因为颜邦殿连续四年主持对百里洲堤的重筑,才使得巍巍大堤在一九五四年的特大洪水面前第一次变得坚不可摧。

分洪之际,又是他建言献策,跑遍全洲,亲自选定决口点,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一九五四年冬天奇冷无比,颜邦殿担任百里洲堵口复堤技术指导。他上穿破袄,下穿短裤,手拄木棍,跋涉在没膝的淤泥中指挥施工。曾经与颜邦殿一起工作过的李述逯老人说,过去什么仪器都没有,检测土质是不是适合做堤筑坝全凭颜工用口尝。经常是颜工一边走一边挖,挖一块尝一块,最后脚一跺,确定取土位置。

高低蓄水湖也是颜邦殿的思路。“高水高排,低水低蓄”,第一次锁住了百里洲的内积。

此外石子岭水库、黄柏河水库、漳河水库、东风渠工程……还有年年防汛,紧急抢险,库渠疏导,堤防岁修……颜邦殿的足迹遍及百里洲、枝江,乃至整个宜昌每一寸被水害蹂躏的土地。说颜邦殿将全部智慧和心血献给了水利建设,尤其是百里洲的水患治理毫不为过。

然而,尽管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历史的阴影却始终伴随着他。他勤恳了一辈子,党的有关部门也调查了他一辈子。对于颜邦殿来说什么都不畏惧,即便是最复杂的地形他都可以拿出制服的高招,但他惧怕运动。每逢运动来临他就寝食不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偏那些年里运动特别多,一个刚完又接着一个。颜邦殿怎么都不明白,想当初,身为中共县委书记的李先兵追他到船码头,说你是担心新社会翻你的老底是吧?颜邦殿没有吭声。老实说,他不怕翻老底。他一个水利工程技术人员,有什么老底可翻?再说他的职责是化解水患兴修水利。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化解水患兴修水利会有什么错?但是,不怕翻老底并不意味着他心底没有疑虑,他毕竟在旧政权里干过。这时李先兵又说话了,说怎么会呢老兄!你看看枝江,看看你的老家百里洲,共产党正需要你这样的水利人才哪!

最后,李先兵拍拍他的手说,老兄啊,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你立功了吗,为了家乡?尽管人民政府的功劳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但颜邦殿自感问心无愧。弥留之际,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见一见李先兵,当面问一问老同学,你还记得当初说的话吗?

当然,颜邦殿清楚,他已经不可能见到李先兵了,因为李先兵已经先他一步走了,即便要问也只能去天国了。何况,颜邦殿也清楚,正是因为他,这位枝江土地上的第一任县委书记过得也不顺利,仅一年便离开枝江,后辗转调到北京,在一个文物部门当组长。再后来运动频仍,李先兵被人翻出旧账,说他在枝江任职期间不仅“右倾”,且重用国民党“余孽”。至此屡屡挨批,在“文革”中还被人民政权“管制”两年。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可眷恋的呢?“不发消息;不开追悼会;不举行任何仪式。”气若游丝,颜邦殿吩咐他的子女。

百里洲上的水患治理仍没有结束。

当我在百里洲采访时,我发现,曾几何时,百里洲上与水相关的地名可真多!燕子湖、向家湖、黄种湖、瓦宦湖、黑鱼漕、龚家潭、白龙潭、夹河子、虾子沟、边湖、滨湖、曹家河、杨家河……大堤每一次溃决,咆哮而入的江水就会在千里田畴留下一道沟壑。数百年间,致使江洲沟壑交错,宛如一具遭受酷刑的胴体。到了晚清年间,几乎整个百里洲下部冬季尽是沼泽,夏秋一片汪洋。

高低蓄水湖的修建只是利用了这些水泊,而不是让这些水泊彻底消失。

是一个叫江诗智的人最终决定了这些水泊的命运。

一九五七年,年仅二十八岁的江诗智奉命来到百里洲,次年就任百里洲区委书记,一干就是八年。这是一个真正农民的儿子,几乎一年四季奔走在田间地头,天晴一双解放鞋,下雨裤腿一挽鞋一脱。农民干什么他干什么,割麦植棉,清沟挑粪。农民挑一担他挑一担,农民干一天他干一天,晚上返回区里,照常召开区委会议。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江诗智就一直在谋划更大更彻底的治水蓝图,修机排站和电排站,建百里大闸。据不完全统计,整个六十年代百里洲人为治理水患投工近两百万个。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诗智的运筹之下,百里洲人工河破土动工,于百里洲而言,这是一桩划时代的伟业。百里洲人工河深四米,宽百米,全长十一公里,配套一条主干渠和三十七条支渠,全部土石方四百五十五万立方米。

区长卞肇仁亲任工程总指挥。卞肇仁,人称“卞夫子”,较真,抠理,事无巨细。卞肇仁随身携有一笔记本,详细记录着每天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每件事情应有什么要求。若你做得不合规范,当下返工,毫不含糊。

白龙潭,是整个人工河最为艰难的一段。淤泥如粥,刚刚挖完又被淤满。有人建议此处只修八十米,卞肇仁闻言愤然拒绝:规划一百米就是一百米,差半寸也不行!

那是深冬,北风如刀,卞肇仁甩掉棉袄带头跳进淤泥。竹筐装不了淤泥就拿布袋。五十多岁的卞肇仁患有严重肺气肿哮喘,挑两袋淤泥胸脯如拉风箱。有人从他肩上夺过扁担。而卞肇仁呢,不让挑泥他就装筐,铁锹不利索干脆用手挖。

用手挖泥也气喘呵,身子常常喘成一团。十指发颤,嘴唇乌青。“这样干下去,卞区长非累死在工地上不可!”人们纷纷担忧。

鉴于卞肇仁的身体,县委将卞肇仁调离了百里洲。临行前指挥部准备了一桌饭菜,几个副指挥长为他践行。饭毕,卞肇仁自己掏钱结账,说我知道,刚才吃的是工程上的钱。工程上的钱一分一文都要用在工程上,我不能破这个例。

有人粗略算过一笔账,从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五年,三十六年时间里,百里洲人为了抵御洪水和根治水患,共开挖和搬运土石一千八百万立方米,如果垒成高一米宽一米的长坝,可以从百里洲铺到省城,再从省城铺到北京。

五江花如火

上了年纪的洲民告诉我,过去,百里洲上的鱼可真多呵,鲫鱼、鲢鱼、鳝鱼、鳗鱼、黄鲴鱼,以现在的眼光看全是上等好鱼。还有遍地莲藕。鱼和莲藕多少年里是百里洲的一景。即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百里洲上依然风吹荷花,鱼鹰盘旋。

初步估算,昔日百里洲至少有四五万亩水面。

只是,守着这么好的鱼百里洲人却很少食用。“为什么不吃鱼呢?”我问上了年纪的洲民。

“没有粮食,”老洲民说。

我愕然半天才恍然大悟,百里洲少产稻米,主产的是棉花。百里洲的植棉史至少溯于元末明初,人称“江花”。无论是坊间流传还是史书记载,百里洲的棉花产量一直不高。民国六年单产皮棉九点六公斤,民国二十三年单产十三点五公斤,民国二十五年十四点七公斤。这是正常年景,如果遭遇天灾,一亩田能摘几公斤就谢天谢地了。

在民国二十六年出版的《中国通邮地方物产志》中,载有董市部分物产的最高限价。董市与百里洲仅一江之隔,董市的价格与百里洲不会相距太远。据《中国通邮地方物产志》所记,一斤棉花限价零点四元。民国二十六年是个特殊年份,由于“美棉”倾销,致使“江花”价格大跌。《湖北县政概况》是这样记述的,百里洲“脍炙人口之江花,因美花之倾销,亦大受影响。营花行业者,靡不啧啧叫苦”。退一步讲,即便排除“美棉之倾销”,就单位效益而言,棉花的收益也远低于稻米。你想啊,一斤棉花不过零点几元,亩产三十斤棉花也不过十几元钱,而大米的最高限价每担则是九元。即便是风调雨顺之年,一亩棉花也只能换回一担多大米。由此可见,千百年来以种棉为生的洲民们,怎么能不视米饭为珍馔呢?

所以要提高棉花单产。提高棉花单产是百里洲人世世代代的梦想。而真正将梦想变成现实的则是一个名叫李子林的人。

那是民国三十五年,民国三十五年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正在紧张进行,政要们通宵达旦运筹帷幄,将军们枕戈待旦准备攻城略地,而百里洲上的李子林却忙于改良棉花。李子林先找县联社,请县联社理事长出面成立了“枝江县棉花运销合作社”,李子林自任经理。棉花运销合作社的宗旨是:引进良种,推广种植,辅助技术,统购包销。其运作模式类似于今天的“公司加农户”。

棉种引进来了,柯字棉;肥料引进来了,美国货。层层动员,摸底登记,但凡换种户每亩五公斤棉种十亩一袋化肥。有田人家听说棉种和肥料一律赊账,待秋后收花时扣还,顿时门庭踊跃。

实践证明,改良是成功的,平均单产比往年高出四成。然而,富户们大获丰收,合作社却一败涂地,因为丰收的富户们并不按照协定将丰收果实卖给合作社。

合作社关门倒闭,李子林心灰意冷。

百里洲的千顷沃野与历史机遇擦肩而过。

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一九五八年在百里洲的棉花种植史上又是一场革命。

有史以来,百里洲的棉花种植均为撒播,所谓撒播就是天女散花,籽落哪是哪。到了一九五八年实行条播,所谓条播就是采用双轮铧犁依垄开沟,下肥撒籽,行距一致,株距均匀。

一般年份,百里洲实行的是两熟制:一季小麦,一季棉花。棉花籽播种在小麦田里。撒播犹可,如果是条播,则要将沟垄里的麦苗铲掉。清明前后小麦已经拔节,对于洲农,要铲除已经拔节的麦苗实在于心难忍。

一九五八年已普遍实行农业合作社。若是放在以后,合作社麦苗被铲是没人吱声的。合作社的麦苗是大家的麦苗,既然是大家的麦苗谁会吱声呢?可那会儿不是这样,那会儿的人有点“迂”,远不如后来人精明。农民们见拔节的麦苗要铲,一个个急着找到社里,社里的头头脑脑又急急冲冲找区里。“我们下不了手呵!”社里的领导们唉声叹气。

区里的干部们多是农民出身,包括区委书记江诗智。那可是即将到手的口粮呵,他江诗智怎能心里不疼?但不铲怎么行呢?就在年初,他江诗智可是带着区委一班人向县委写了“血书”的,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保证皮棉单产过百。

新中国诞生之初,远在北京的中央政府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棉花产量,因为棉花不仅仅是人民大众的生活消费品,还是一种紧缺的战备物资。棉花价格打新政权诞生起就大大高于了稻米。

对于江诗智及区委一班人来说,那是一段苦口婆心的日子,双轮铧犁拖到哪儿区委干部就跟到哪儿,从劝说开导到批评教育,从和颜悦色到声色俱厉。

没人能够挡住双轮铧犁的脚步,这是科学的胜利,也是新兴政权的威力。当黝黑的泥土像波浪一样翻起时,即将抽穗的麦苗无声地倒进了犁沟,远处,多少人悄悄伫立一任泪水长流。

随着棉苗破土,伤痛很快成为了记忆。五月,本应风和日丽,却来了冰雹和霜冻,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稍稍安定的江诗智急得从椅上跳起来,棉花生长不得低于摄氏十二度,摄氏十二度是棉花的生命线,零度气温可在一夜之间将全部棉苗冻毁。

要保住棉苗只有一条措施,那就是拆墙拆灶。

拆灶容易理解,乡村土灶火燎烟熏干燥无比。而拆墙呢?殊不知千百年来百里洲人除大户外全是木头穿架,以芦梗夹壁,然后抹上沙泥,俗称“泥壁子”。壁上泥土风干多年,拆下来捣成细粉,撒在棉苗上既可吸湿又可保温。

转瞬间寒潮过去,云散日出。百里洲头家家户户壁秆裸露,灶台毁损。

唯棉苗葱茏依旧。

那一年,百里洲棉花亩产达到八十市斤。虽然未能过百,但亩产皮棉八十,已是百里洲千年之最了。

在我表姐嫁到百里洲的一九七三年,棉花亩产过百斤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据《枝江县志》载:从一九六五年起,棉花单产五十二公斤。以后偶有下降,但基本维持在五十公斤左右。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百里洲的棉花又一下子跃至亩产一百公斤。

棉花亩产的迅速递增因素很多,比如新品种的推广,比如种植技术的提高和普及,比如家庭承包制的施行,此外便是农药和化肥的大量施用。

毫无疑问,农药和化肥的推广运用是上世纪最重要的科学成就之一。

百里洲人第一次施用化肥是一九四六年,由李子林购回,百里洲人称为“洋粪”。与农家粪相比,“洋粪”不仅简便,且效果更佳。遗憾的是“洋粪”稀缺,洲民们要购回一袋“洋粪”非常不易。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洋粪”未普及之前靠的是农家肥。稍有年纪的洲农告诉我,百里洲的农家肥主要三类,一是火串堆肥,二是地皮肥,三是人畜粪便。人畜粪桶的肥效最好,也最俏。

需要在这儿赘述几句的是进城“淘粪”。上世纪六十年代枝江人大兴进城淘粪之风,百里洲自不例外。宜昌和沙市为“淘粪”首选之地,一年四季各生产队均派人长驻于斯,各人包几家单位。淘粪者得先将粪便积攒起来,然后用船运回百里洲。一船粪好几千斤上万斤,船还未靠岸社员们早就挑着粪桶在河滩翘首以待。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座年产三千吨合成氨厂落户枝江。三千吨合成氨,可产一万吨碳酸氢铵。

碳酸氢铵的问世要感谢一个名叫侯德榜的化工专家,是他发明了碳化法合成氨流程,从而使一种投资小,见效快的小型氮肥厂迅速遍及神州大地。

更要感谢中央人民政府。是中央人民政府的高瞻远瞩才使得化肥这一高科技结晶迅速惠及农村。一九六一年夏,中央化肥领导小组组长陈云在接见小化肥设备主要生产厂家的代表时指出:“小化肥有强大生命力,它投资少,上马快,就地生产,就地使用,农民非常欢迎。”

农民那可是真的欢迎呵!回想起枝江化肥厂竣工投产后的那些日子,天还未亮,购肥的村民们就叽叽喳喳在厂门口排起了长龙。

农民用肥是有指标的,由生资公司下达给个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分配到各个大队,大队再分配到各个小队。也有人想额外获取,额外获取就得走后门,一时间围绕化肥走后门之风盛行。

随着化肥产量的不断提高,品种也越来越多,亩田施肥量逐年上升。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农家肥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屯驻在周边城市的淘粪者纷纷撤回。

农药的施用过程也大抵与化肥相当。在新政权诞生之前,偌大中国仅重庆有一家小型农药厂。在漫漫岁月里百里洲人对病虫害的防治全靠祖先留下的土方子。比如将牛尿积攒下来可以治“螨虫”,用烟把子煮水稀释后能够治“蚜虫”,硫磺与石灰煮后可以治“蛉虫”,温汤泡种可以预先杀死病虫。

还有人工捉虫。那可是百里洲夏日一景,烈焰之下男女老少在棉垄间逡巡,如雨的汗珠敲打得棉叶簌簌有声。

最早出现在农民手中的农药是六六粉,那是一种气味刺鼻的浅黄色粉剂。每一个稍有年纪的人都记得,好些年里人们袖腿紧扎,捂一方口罩,一边在棉垄间行走,一边嘎吱嘎吱摇动喷雾器,飞扬的药粉就像一条黄色飘带。

接着进入到了有机磷时代,敌百虫、敌敌畏,再往后便是威名显赫的一六零五和一零五九。有机磷剂农药的普及无疑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农民兄弟欢欣鼓舞。自此,每到病虫害防治季节,农药味就开始在百里洲上空飘荡。无处不在,经久不散,百里洲就像一只庞大的药罐,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令人头昏脑胀的气息。

然而谁想得到呢,一九八五年,正当农药与化肥大显神威之时,棉花价格却一落千丈。

其实棉花价格的跌落早在一九八四年就露出了端倪。一九八四年三月,国务院发出了《关于控制棉田面积和搞活等外棉经营的通知》。到了十月二十六日,国务院又发出了《关于加强棉花产购销综合平衡的通知》:

“在棉花生产的大好形势下,也出现了一些新问题,主要是棉花产量超过了当前市场的需要。一九八三年全国各项用棉和出口共六千六百多万担(其中纺纱用棉五千三百万担),连同进口,当年平衡后结余二千五百万担,年末库存达到六千八百万担。一九八四年,初步匡算全年用棉量为六千八百万担(其中纺纱用棉五千万担),当年平衡后,国家库存将增加到一亿担以上。”

库存一亿担以上,多么沉重的数字!然而,跟三十年前那次百里洲分洪一样,这些来自国家最高层的信息并没有畅达到百姓们手中。

试想,又怎么会将国家最高层的信息畅达给百姓们呢?那可是国务院的文件,且事关经济大局,就连领导干部都只能按级别知晓详略。

况且,百里洲是著名棉产区。就在国务院《关于控制棉田面积和搞活等外棉经营的通知》下发不久,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路经枝江时还专门过问了百里洲和百里洲棉业。总书记如此关怀,地方党委政府岂敢怠慢?家庭承包制在百里洲迅速落实,双膜棉种植技术在百里洲全面推广,鄂沙二八优良品种和化学调节技术如一夜春风吹遍万户千家。

那是丰收的一九八五,胜利的一九八五!官方统计,一九八五年,百里洲的棉花单产超过了一百公斤,比一九八三年翻了一番还多。但丰收和胜利并没有给百里洲人带来喜悦。到了收购季节,国务院《关于加强棉花产购销综合平衡的通知》下发,三十余年的计划经济终于结出了一枚硕大的苦果,并且将这枚苦果摆在了种棉人的面前:降低棉花收购价格、削减种植面积、调整等级差价、取消若干优惠政策、缩小超购价格比例……

怨谁呢?怨国家吗?怨国家政策吗?怨国家政策没有早日送达老百姓手中吗?抑或是怨国家的经济体制吗?也许有人怨过,我不敢妄猜。我知道的是,表姐的男人也就是我的表姐夫怨的是他自己。他不止一次跟我一边对饮一边叹息:谁叫我们是种田人呢?种田人就是这个命!

我久久无言。我想起一九五四年分洪被革职逮捕的熊和先,他也没有怨过别人。在他以后漫长岁月里,他怨的也只是他自己。

六梨花似雪

讲百里洲还得讲一个人,他叫黎宗应。

一九五二年,英姿勃勃的黎宗应怀揣着毕业证走出了湖北农学院大门。一九五二年全国刚解放,大学生少,学农的更少,可少又如何呢?工农兵才是新政权的主人,知识分子不属此列。黎宗应先分配在宜昌地区园艺场,很快又下放到枝江果园场,再后来戴上一顶“右派”帽子,遣至一座小荒岛上进行“劳动改造”。

黎宗应是什么原因进入到“右派”行列的呢?不知道。

一九六三年,许多“罪行”较轻的“右派”在组织的关怀下摘掉“帽子”重新做人,黎宗应的组织也想恩赐一下。然而经组织多次审查,却挑不出黎宗应有任何“右派”言行。

既然挑不出任何“右派”言行,那“帽”自然就得摘掉,摘“帽”之后的黎宗应不愿再回伤心之地,要求到百里洲女友家落户。那会儿江诗智仍是百里洲区委书记。江诗智惜才,毫不犹豫地接纳了黎宗应,并安排在区农科所工作。

百里洲区农科所又名果木园,是区委书记江诗智的杰作。南朝刘宋时不是有个人叫盛弘之的著有一部《荆州记》么?其中写到百里洲,说“桑田甘果,映江依洲”。另一部清乾隆年间一个名叫章学诚的史学家主修的《湖北通志》中也说,百里洲“平广土沃……五果、甘奈、梨于是此出”。不想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百里洲除了棉花竟没了梨,没了甘蔗,也没了桃李杏枣栗五果。江诗智不甘心,决心栽梨百株,或许是时运未至,五年过去竟无一树开花。

黎宗应知道江诗智安排他在农科所的良苦用意,可那会儿普天之下都以粮棉为纲,别说一个果树技术员,就连果树也被打入了另册。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本来就是边缘人的黎宗应更加边远。

感谢徐家河附近那块荒地,是那块荒地成就了黎宗应,也成就了百里洲。

当众人得知黎宗应在那块荒地上鼓捣的是梨树时,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黎宗应会鼓捣出什么名堂。江诗智不是栽有百株梨树吗?五年后开花结果,可那叫什么梨呢?个小不说,核大,酸涩,咬一口尽是渣。黎宗应当然知道,梨的品质不应该这样。中国是梨的发祥地,在两千多年的栽种史上,曾留下无数优良品种。只是到了近代,动乱频频,灾害连年,梨,这一中国特产才落入弃妇境地。而周边国家,早已梨业大兴。

如日本,梨传入日本孕育出砂梨,上世纪初进入中国长江流域。湖北是砂梨主产区之一,可由于未能改良换代,种植面积始终不大,直到一九七一年产量仍不足万吨。十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也仅仅两万余吨。

南方砂梨最主要特点是成熟期早。北方也有梨,如天津鸭梨、砀山酥梨,可无论是天津鸭梨还是砀山酥梨终因成熟期迟而无法满足南方七八月间防暑降温之需。

在徐家河附近那块荒地上,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年轻小伙黎宗应已经步入了中年,他黑了,瘦了,脸盘上布满疲惫与沧桑,如果细察,鬓角还能觅见根根银丝。然而谁记得这十年黎宗应守着他的梨苗是怎样过来的呢?没有。没有人记得他洒下过多少汗水,有过多少无眠!

不过,人们却记下了黄花、湘南和土佐锦。当所有人第一次品尝到黄花、湘南和土佐锦时,眼里无不尽是疑惑,这就是梨吗?就是砂梨吗?再咬一口,疑惑变作了惊愕,又变作欣喜。是的,这应该是梨,这应该就是砂梨!

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三分荒地里能长出梨树结出果实,这远不是黎宗应独守十年茅棚的目的。黎宗应要的是百里洲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梨花如银,要的是一个全新产业!于是,便有了从植树到嫁接到管理的一整套技术;有了一本书,书名就叫《百里洲梨丰产优质栽培》;有了百里洲十万亩砂梨;有了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二年百里洲砂梨两度摘取湖北省“优质水果”的桂冠,使百里洲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果洲”。

到了一九九七年,百里洲砂梨更是一跃登上了中国水果业最高宝座,荣获“中国十大名牌水果”称号。中国农业科学院果树研究所的专家们在鉴定证书中这样写道:百里洲砂梨“大若拳,色若金,甜如蜜,有解暑降温、生津止渴、消热解毒、润脾健胃等独特功效”。

短短十数年间百里洲砂梨便荣登峰顶享誉全国。

可以这样说,百里洲砂梨的兴起,使植棉业陷入低谷的百里洲人少了许多绝望和伤心。

在国家对棉花种植面积不断缩减和棉花逐渐走向市场后,入秋的百里洲不再是银色世界,昔日车水马龙的棉花收购站门可罗雀,反倒是一辆辆运输砂梨的大卡车在洲内柔软的乡村土路上卷起阵阵沙尘。在汽车渡口,二十四小时车水马龙,数十名警察轮班值勤,那些见到外地车辆就垂涎三尺的混混们一时销声匿迹。

为此,一九九四年春天,百里洲镇人民政府举办了首届“梨花笔会”,一批著名作家莅临百里洲,遥望梨花似雪,纷纷赋诗作文,对百里洲及百里洲砂梨极尽赞美。

表姐的梨树栽得较迟,因为表姐家是一类地。当时地分三类,按规定,一二类地仍得种棉花,只能将三类地拿来调整产业。推行家庭承包制时,好地是香饽饽,多少人为了得到一块好地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可眨眼间孬地又成香饽饽了,真是鬼使神差!当然也有人在好地里偷偷地栽,反正地是自个儿的,镇村两级组织随着集体所有制的瓦解其权威早就大打折扣。问题是我表姐实诚,实诚之人往往吃亏。所以在梨价最火爆时,表姐的梨树仍在茁壮成长。当表姐的梨树大量挂果后,火爆的梨价已成明日黄花。

一九九八年于百里洲人注定是个刻骨铭心的年头,从七月三日到八月三十一日,一连八次洪峰,一次比一次凶猛。三万百里洲人在大堤上坚守了六十昼夜。大堤守住了,家园保住了,往昔繁忙的乡村土路上却不见轰鸣和黄尘,所有的汽车渡口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二贩梨者,不仅价格极低,且神情淡漠。

战罢洪水的喜悦顿时变成了长长的忧伤。这怎么可能呢?虽说抗洪事急,对砂梨疏于管理致使梨质较差,但也不至于无人问津呀!要知道,就在年初的一系列会议上,市委及镇委不都异口同声信誓旦旦地要将百里洲打造成“中国第一砂梨乡镇”吗?而我们的报纸和电视,伴随着镇委和市委坚如磐石的决心,是有关百里洲砂梨连篇累牍美不胜收的宣扬:五百万株梨树银装素裹,八万亩洲梨花团锦簇……

还有,就在一年前,咱们的砂梨不是摘获了“中国十大名牌水果”桂冠吗?既然是中国十大名牌水果,怎么会被消费者们像破鞋破袜子一样抛弃呢?

转眼秋风乍起。梨熟透了,落枝了,梨园里开始飘荡起一股甜腥气息。这是梨在果园里溃烂。即便采摘回来又怎么办呢?最后还不是扔进梨园?

在一九九八那个金色的秋季,整个百里洲笼罩着一种类似酒糟味的甜腥气息。

实际上跟棉花种植一样,早在一九九八年之前百里洲砂梨就已危机重重。砂梨价格逐年下跌。当百里洲人闭门大力栽植砂梨时,当各级党委政府为百里洲砂梨的发展鼓掌喝彩充电加油时,在南方这一水果品种已经迅速崛起。就湖北省而言,从一九九三年起,砂梨栽种面积每年递增一百万亩。一百万亩呵!一九九三年产量六万吨,一九九五年二十六万吨,一九九七年四十八万吨,到了一九九八年,产量更是高达五十六万吨。

而种植范围呢,先从长江流域,继而扩展到浙江、福建、河南诸省,最后发展至两广地区。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新的、更优良的砂梨品种已经取代了浸透黎宗应心血的黄花、湘南和土佐锦。

当新世纪朝气蓬勃地向我们迎面走来时,百里洲的梨农们正面对梨园大伤脑筋。留,还是砍?留亦难,砍也难!留亦心痛,砍也心痛!

各级党委政府当然不希望砍,春天多好的梨花呀,大片大片的,一眼望去洁白如雪。梨花笔会将会喜煞多少旧朋新友,虽然后来的笔会拿笔的人越来越少,可有权或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对于地方上的要员们来说,有权或有钱的人远比拿笔的人顶事。再者,百里洲砂梨是调整农村产业结构的一大丰硕成果,这一硕果已经写进了功劳簿,已经融入了政德与官声,已经成了一面养眼的锦旗。

所以,即便在梨价最贱的时候,各级党委政府也丝毫没有放松对砂梨的宣传攻势。一九九八年,百里洲砂梨被国家工商管理局注册;一九九九年,获取“中国国际农业博览会名牌产品”、“中国消费市场公认畅销品牌”和“国家星火计划优质产品”称号;二○○○年,国家农业部将“中国砂梨之乡”金字招牌颁给了百里洲镇……

然而,这一切似乎反倒坚定了梨农们砍伐梨树的决心。

就在二十一世纪令人激动的脚步声中,百里洲人的梨园里已经响起斧斫声声。

有句古语叫什么来着?“反其道而行之”?是的,反其道而行之。我实在不知百里洲人究竟是变得更聪明了,还是变得更固执了?反正,任你政府部门磨破嘴皮,任你把砂梨炒上天去,百里洲人认死理:我行我素,一块地上不能摔两回。既然没人能够拦下百里洲人手中的刀斧,那就砍吧,或许唯有砍伐才是真的出路。

顷刻间,数万亩砂梨根断树倒。

二○○七年,百里洲梨的栽种面积仅余一万零七十九亩,而就在这一年,“百里洲梨”再一次创造佳绩:被湖北省评为著名商标。

无论我们各级党委政府怎样大力推介,这一曾经荣登中国果业榜首的水果骄子已经辉煌不再。

七故乡揖别

从什么时候起百里洲人开始离开故土?这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集体所有制时代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土地是很难的,何况绝大多数百里洲人不愿意离开。当然也有人例外,比如我的表姐夫。我的表姐夫做木匠,每天只要给集体交钱,到百里洲外觅活就是常有的事情。除了木匠还有船工。无论是万恶的旧社会还是幸福的新社会,百里洲都航运业发达,从造船到驾船人员不少。集体所有制时期,船只当属集体,但常年在外见识自是与众不同。所以当家庭承包制替代集体所有制后,船工和手艺人便率先开始了走南闯北。

在百里洲镇政府,领导们郑重地告诉我,如今百里洲人不仅拥有运输船只,好些人已有了一支船队。这个我信,百里洲人么,与水打交道是他们的天性。

所以,严格地说,跑船,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离开了百里洲。

金贵枝不算此列。

我不知金贵枝算不算是最早离开百里洲的洲民,但他肯定是最早的一拨。一九八五年,时年二十七岁的金贵枝与妻子一道,带着板车、被褥、油壶和从亲朋好友处借来的二百多元钱来到武汉,开始了他的创业史。

金贵枝创业之举是烤烧饼。

离开了百里洲烤烧饼也难,第一天仅赚两角钱。

赚两角钱也好呵,那毕竟是赚钱,而且赚的是武汉人的钱!

买别人的烧饼,比照自己的烧饼;琢磨自己的烧饼,剖析人家的烧饼,终于,金贵枝有了自己的烧饼店。

一九八九年,金贵枝回到枝江。此时的金贵枝已非昔日的金贵枝,斥资十万元办起了“贵枝酒家”。

十一年后,又投资四百余万元办起了“贵枝花园大酒店”。如今,“贵枝花园大酒店”占地万余平方米,员工近百人,可同时接纳两千人进餐。是枝江一景。

曾祥志,稍后于金贵枝离开家乡。

那是一九八七年,曾祥志携带着几件换洗衣物踏上异乡谋生的旅途。他来到江陵李埠,在一个名叫蔡湖的地方歇住脚步,先在砖厂拖板车,后到建筑工地做小工,再后来拉起一支民工队伍在李埠一带砌农房。一九九○年成立了“隆达建筑安装公司”,一九九八年“荆州市天隆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挂牌。二十年过去了,曾祥志已创办三个公司,除“荆州市天隆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外,另有“湖北金乾诚房地产开发公司”和“湖北正泰拍卖公司”,注册资本数千万元。

在政协荆州市委员会第三届全会上,曾祥志被选为政协常委。

值得一提还有黄卫民、胡光芹夫妇。当绝大多数百里洲人因为棉花价格的跌落而手足无措时,黄卫民和胡光芹却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开始各种苗木的嫁接和培植。他们以梨树苗和柑桔苗起家,迅速将目光投向了雪松、黄杨等观赏苗木。

一九九○年,黄卫民与胡光芹离开百里洲,在马家店滕家河建立起绿色苗圃基地,苗木品种增至五百余个。上世纪九十年代文明城市建设蔚然成风,于是“宜昌卫民园林环境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应时而生。一九九八年,黄卫民远渡重洋向日本落叶果木专家请教花卉苗木栽培技术,并带回了大批珍稀花卉果木。

截止目前,卫民园林环境工程有限责任公司已为千余家企业、单位和个人庭院进行了绿化,总面积几近万亩。

二○○六年,胡光芹被全国妇联评为“三八红旗手”。

离开故土创业成功的百里洲人士究竟有多少?没有一个人说得分明。因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几乎处处都有百里洲人奋斗的足迹。他们是百里洲的骄子,百里洲以他们为荣。或许,正是有这些骄男傲女无声的召唤,从上世纪末起,离开故土的百里洲人越来越多步子越来越急。先是读完初中未能升上高中的少男少女,再是未能出嫁的女子和未能婚配的男子,再是已婚的少妇,再是一对对已有孩子或者还来不及养育孩子的夫妻……

在八万六千零三十名农村人口的百里洲,究竟有多少人离乡而去?同样没人说得分明。官方有个统计数字,说是八千多人,可那以离开枝江为限,羁留在枝江的又有多少?不知道。当我在百里洲访问时,几乎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如果包括在枝江的打工者和创业者,百里洲在外人口至少有两万。他们的依据是,百里洲有两万七千户,即便每户外出一人也是两万多人。

当新世纪迎面走来时,离开百里洲已经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若想与金贵枝、曾祥志、黄卫民他们一样功业有成,实在太难太难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是在外面打工,工作种类五花八门,工资普遍不高,月薪一至两千。除去开销每月略有节余。若没有拖累好说,若家有妻儿老小,那还得节衣缩食。

当然也有人不甘心,于是铤而走险,贩毒者有之,暴力收债者有之,替人做打手者有之,强买强卖者有之。还有开黑网吧的,最远开到深圳。据知情者透露,深圳至少有上百家黑网吧全由百里洲人所开。

我问,深圳不查吗?

答曰,查。

可查又如何?网吧原本利润丰厚,黑网吧更是日进斗金。尽管深圳市年年整治年年处罚,可依旧查不胜查。

百里洲自古民风彪悍,能够将杨亚洲大卸八块,能够一脚踹翻赵庆龙锹逼脖颈,除了忍无可忍,那冲天血气原本就蛰伏在百里洲人骨髓深处。集体所有制时期组织严密,洲民们不得不温顺如羊。旧制一旦解体,积压已久的血气带着阴鸷与凶残破茧而出,于是又有一拨人拉帮结伙,穿州过县,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他们中有人落入法网,有人横尸他乡,更多的则是积敛起相当财富,成为百里洲人中一代新贵。他们衣锦归来,雍容无比,宝马香车,出手阔绰,又有若干地方工程落入他们口袋。

命途多舛的当数百里洲女子。

曾几何时百里洲的女子是多么令人羡慕呵!百里洲是她们的荣耀和自豪,正因为她们拥有百里洲这一特殊资本,使她们的婚嫁乃至整个人生平添许多优越。前面说过,她们一般是不会嫁到江北的,更不会嫁至后乡。她们即便嫁到江北也是嫁往江口董市,因为江口董市属城镇户口。没想造化弄人,如今的百里洲竟成了她们的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她们要走,她们不得不走。

在官方的统计中,百里洲外出人口中有一半是女人,这还不包括近些年的外嫁者。如果加上外嫁者,那一定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当我在百里洲穿行的时候,我多么希望看见一位年轻而又漂亮的女子,然而我没有见到。

年轻的女人们离开百里洲能够干什么呢?最好的是做裁缝。百里洲的很多女子在外面从事缝纫。缝纫属女红,自该由女子们去做。还有人当女佣,这类人不多。还有人帮雇主守店站柜台,这类人似乎也不多。更多的出没在娱乐场所,陪歌、陪舞、陪酒、陪睡……

这里,我实在无意贬损我的百里洲姐妹,我打心底尊重她们的生活权利,我只是告诉人们,她们与所有外出务工者一样非常不易。在她们的欢笑与妖娆背后,隐藏着许多难为人知的辛酸。

外嫁呢?

外嫁,嫁一个好地方与好男人是天性良善的百里洲女子对未来最殷切的期望。有人成功了,嫁到了枝江,嫁到了宜昌,甚至嫁到了外省,譬如浙江、广东。但也有人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痛。

我表姐的外甥女小波就是伤害者之一。

表姐对我说,小波生得好强旺呵!“强旺”一词是百里洲人对漂亮女孩的褒赞。小波既然长得强旺,说媒提亲者自是络绎不绝,可小波以及小波的父母皆不同意。她们怎么会同意呢?既然小波如此强旺,她就有理由或者有权利向往更幸福的地方。

后来小波嫁到了福建,红娘是她的堂姐。可谁想得到呢,那竟然是一个陷阱,堂姐把她给卖了,新郎是一个先天弱智。

表姐说,小波跑呵跑呵,跑一次抓回去一次,抓回去一次殴打一次。消息传回百里洲,父母大怒,千里迢迢登门评理。可去后居然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向当地公安求助竟遭到数百人围攻,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两年后,小波为夫家生下一子才允准返回家乡。

多强旺的人呵,就两年,小波被折腾得又黑又瘦,就像一朵水灵灵的花儿,谢了。表姐无不惋惜。

后来呢?我问表姐。

后来呀,福建她打死也不去了,只好嫁到了恩施山里。表姐说。

八沃地沦落

这是二00八年春天,下午,我坐在表姐家的客厅里。客厅很小,最多七八个平米。而且,这里也并不是表姐的家,表姐的户籍在百里洲。

表姐有两个女儿,跟其他百里洲女孩一样,她们也都嫁到了百里洲外。长女在枝江,与丈夫共开一家小店;小女在武汉,与丈夫同在一所学校打工。表姐夫病逝后,表姐就跟了女儿。如今表姐居住的就是小女购买的房子。

表姐老了,皱满脸盘,霜染华发,面容憔悴,五指粗糙。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主演《苦人泪》而令万千人潸然泪下的表姐么?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春日,窗外是绸缎一样的艳阳,再远处是仿佛清水洗浴过蓝得透明的天空,而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压抑。

是的,表姐老了。表姐于一九六九年嫁到百里洲,在百里洲生活了近四十年。无论是表姐还是百里洲,这四十年都有着太多的变迁。表姐告诉我,她是二00三年离开百里洲的。百里洲上的房子卖了,田呢,也给别人了。我问梨树呢?表姐家有两百多棵梨树。表姐说卖了,一棵梨树卖了十来块钱。

每棵只卖十来块钱?我大为惊愕。

表姐笑了,你以为梨树蛮值钱呀?不值钱了!

表姐告诉我,说她离开百里洲时中央政府还未实行农业补贴,土地不仅生不了多少钱甚至还要交钱,高峰时一亩土地要交两三百块。表姐家有五亩多地,需交一千多元。

我说实行农业补贴后土地比以前增值了。

表姐不以为然。表姐给我算账,说如果种棉花,年景好的话每亩可收四百至五百斤,按二00七年价格,最好的二级花每斤不到三元,三级花二点八元,五级、六级花只有两元和两点二元。而棉花中五级、六级花所占比例最大。这样算下来每亩收入一千二百元。但支出呢,种子、化肥、农药、地膜,每亩至少六百元,也就是说种一亩棉花只赚六百元。表姐家有三亩棉田,种一年收入一千八百元,比一个城里人的低保还少。

表姐家还有两亩多梨树,正常年景产梨八千斤,表姐家的砂梨仍是老牌湘南,按二00七年价格每斤四角多钱计算,八千斤砂梨只卖得了三千来块,刨去化肥、农药、套袋等直接成本,净收入满打满算两千块钱。

表姐扳着指头数着,两亩砂梨两千块钱,三亩棉花一千八百块钱,五亩责任田累死累活干一年只挣得了三千多块钱!而这三千八百块钱还是个变数,近几年物价一路看涨,化肥农药种子翻了个儿。

一家人要是光种那点责任田,是养不活人的。表姐说。

可不是么,就说表姐,刚才算来算去五亩地实际上只养活了表姐一个人。假如养活一家子呢?表姐当年分地时是四口人:表姐、表姐夫和两个女儿,所以表姐家分得了近五亩耕地。倘若表姐夫不死,倘若两个女儿没有远嫁,四个人种三亩棉花两亩砂梨,每顿恐怕只能喝粥。不,喝粥都恐怕不够!

表姐说,在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不如在城里摆个小摊。

也是,城里的小摊一年肯定不止三四千块钱。

我就闹不明白了,土地是什么?不是万物之源吗?不是生存之基吗?千百年间围绕土地该是刮过多少腥风血雨?远处且不说,只说二十世纪前半叶,周恩来南昌起义,毛泽东秋收暴动,段德昌洪湖造反,彭德怀平江举事……十年征战,血流成河,史学家们称什么?不是称作“土地革命”吗?

然而,谁想得到呢,数十年斗转星移,命脉所在的土地竟然沦为低贱,人们不仅不再敬它爱它,反而厌它憎它!是人之过,还是土地之过?

百里洲现有砂梨一万多亩,柑桔四至五万亩,棉花十一万多亩。按二○○六年官方口径,农业总产值四点四八亿元,每亩土地平均产值二千五百余元,当然这不包括投入。

依然是官方资料,二○○六年,百里洲共施用化肥一万一千二百吨,农药四百二十六吨,农用薄膜九十吨,柴油一千零四吨,大约一亿元。

这只是大宗。此外还有农机作业、砂梨套袋、柑桔打蜡、运输包装、抽水灌溉……

官方说,二○○六年百里洲人均纯收入三千八百九十元。

也就是说每月人均三百余元。三百余元的月收入即便在对岸的枝江也仅能够维持生存。

然而,在百里洲,人们面对的还不仅仅是汗流浃背,披星戴月,物价飞涨,春种薄收……

每年一万多吨化肥撒向田间造成土壤板结、酸化;

每年数百吨农药洒进棉田果园致使地下水源严重污染和地表水濒临死亡;

每年还有近百吨农用薄膜残留在田地里腐烂,在空气中飘荡;

还有人畜粪便、养殖废水、生活垃圾,日日夜夜年年月月源源不断地在百里洲二百一十二平方公里土地上汇聚。

用表姐的话说,就是如今的百里洲,连喝的水都没有啦!

官方数据,百里洲现有三万人直接饮用江河水或坑塘水,其中绝大多数是坑塘水。当我沐浴着二00八年初夏的阳光在百里洲上行走时,几乎所有目击到的坑塘都漂浮着一层锈黄,没有鱼跃,没有虾跳,没有蛙鸣。什么也没有,包括微澜,除了锈黄还是锈黄。

我问陪同我的一位村支书,这水能喝吗?

支书苦笑着摇头。

我问,那你们喝什么呢?

桶装水。支书说。

话未了,一位中年妇女骑一辆摩托飞驰而过,车后座上果真绑着一只蓝色水桶。

我问村支书,我们能不能回到从前,再施农家肥呢?

未等支书摇头我就自己否决了,显然不可能了,施农家肥产量上不去,土地收益会更低。

支书却说,农家肥不是不行,沼气池里换出来的肥料那该是好东西吧,可好多人家淘出来扔到了一边。

我问,为什么?

嫌麻烦,村支书说,现在的人们越简便越轻松越好。

我久久无言。我想起那个进城淘粪的年代,一担一担积攒,一担一担上船,又一担一担挑回家,再一担一担撒进田地。可那会儿的人们谁嫌过麻烦和繁重?

人畜缺乏饮用水,庄稼呢?庄稼喝什么呢?

庄稼也没有水喝。村支书告诉我,自一九八一年实行家庭承包制以来,百里洲上的水利设施已大半废弛,灌亦不能灌,排亦无法排。

二00七年六月二十六日,百里洲一场大雨,凤梁村曾祥沛家八十余亩棉花全部绝收。一家老小四口人呵,化肥款未付,农药钱未结,还有一年的衣食住行。曾家长子蒙头睡了三天,滴水未喝粒米未进。

感谢民政部门,大年三十前送来了两袋米两百块钱。

我翻阅气象记录,二00七年六月二十六日倾泻在百里洲上的那场雨只有六十七点九毫米,还远远称不上暴雨。想想百里洲之水,打修高低湖时人们就在驯它治它,二十余年间移走近千万方泥土修长渠,建水闸,竖排灌站,开人工河,可时至今日,人工河严重淤塞,主干渠到处坍塌,遇涝不排,遇旱不灌,真不知那个累得吐血的卞夫子闻讯后该作何感?

无法排灌的岂止是人工河、主干渠和支干渠?

百里洲的棉田设有“三沟”,即厢沟、围沟和腰沟。由于百里洲土地平展,一块棉田少则几十亩多则上百亩,普遍是多家承包一块棉田。既然一块棉田多家承包,使“三沟”保持通畅应为多家共同努力,可正因为事关多家,所以谁也不愿搭理,使得“三沟”也严重淤塞。

我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初试双轮铧犁的季节,那么多社员的泪水为集体的麦苗而流!我也想起一九五八年那场要命的春寒,一夜之间拆毁那么多的墙壁与灶台!莫非几十年过去,在土壤酸化板结的同时,人心也在板结和酸化?

九心堤忧患

使人宽慰的是百里洲大堤。

理论上讲,长江中游河道最大泄水量不得超过每秒六万立方米,超过每秒六万立方米不仅荆江大堤告急,沿江民堤民垸更是危若累卵。但是,宜昌水文站资料统计,近一百五十年以来宜昌流量超过每秒六万立方米的洪峰就有二十七次,其中一八六○年和一八七○年分别达到九万二千五百立方米和十万零五千立方米。

新中国成立后,宜昌流量超六万立方米有三次,它们分别是一九五四年、一九八一年和一九九八年。一九五四年宜昌流量每秒六万六千八百立方米,一九八一年宜昌流量每秒七万零八百立方米,一九九八年宜昌流量六万三千三百立方米。

而百里洲呢,一九五四年最高水位四十七点二九米,一九八一年最高水位四十七点四八米,一九九八年最高水位达到四十七点七八米。也就是说,一九九八年宜昌流量比一九五四少三千五百立方米,而百里洲水位却比一九五四年高出零点四九米。

数据表明,百里洲的汛情一年比一年险恶。同样的水量,由于长江中下游行洪与蓄洪能力的双双下降,已经严重威胁到百里洲的生存。尽管一九九八年百里洲大堤最终安然无恙,但数以千计的管涌和层出不穷的险情,无一不证明着巍巍大堤的疲惫和滔滔洪水的猖獗。

鉴于此,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朱镕基主持召开了国务院第四十六次总理办公会议,会议决定对长江中下游宜昌至江苏两千多公里堤段进行大规模排险加固。其中包括百里洲。二○○四年至二○○七年,总投资二点四三亿元的百里洲江堤整治工程全面峻工。至此,百里洲大堤的抗洪标准提高到了百年一遇。

应该说,解除百年倒悬之危是一件令百里洲人万分庆幸的事情。不是吗?打明朝龚春台倡筑百里洲堤起,到路飞霄磕头化缘,到颜邦殿忍辱负重,数百年间有多少仁人志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然而,百里洲人还来不及高兴,另一把无形利剑又悬在了头顶。

这把高悬之剑是债务。

百里洲究竟负债多少呢?官方的统计报表上是八千九百一十八万。也有人私下透露不止这个数字,可即便是八千九百一十八万,百里洲的农民也人均高达千元。

百里洲的债务形成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是没有债务的,不仅没有债务很多村还有丰厚的积累,在信用社存款几万或者十几万比比皆是。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忽然大兴村办企业之风,发号召,下文件,开大会,树先进,看典型……那气候那氛围不办行吗?肯定不行。于是村干部们成群结队去温州赴深圳参观取经,然后定项目,购设备,建厂房。一时间跟四十多年前大办钢铁一样村村冒烟。百里洲所办企业中油厂居多,其次是化工厂、砖瓦厂、饮料厂、塑料厂、钾肥厂、制绳厂……几乎所有厂从投产之日起就亏。于是越亏越巨,终致关门。甚至有的厂犹如当年苏秀峰开挖的“冤枉沟”,建成之日便是终结之时。比如滨湖村,花八十万元买回一套钾肥生产设备,安装完毕就已寿终正寝。

在村办企业隆隆机声里,另一名曰“九五达标”的大行动又拉开了序幕。所谓“九五达标”,意即用五年时间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发源于《义务教育法》的“普九”,打一开始就显示出了强大威力,层层签订责任书,定目标,定措施,定规划,主要领导挂帅,组织精干人马,没校舍的选址建校舍,建了校舍再建图书馆、教学楼、运动场。五年下来,一大批新学校拔地而起。谁知道呢,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生源锐减,很多刚落成的新校舍立马又沦为猪舍和鸡舍,真叫人哭笑不得。

如果说倒霉的村办企业耗尽了村集体的元气,那么,“九五达标”则使各村的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而农民呢,则更加负担沉重。因为按照国家政策,所建校舍应由乡、村出资。所谓乡、村出资实际就是农民拿钱。于是乎,教育附加大幅度上涨。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最高时,每个百里洲人一年需上缴农业税、特产税、乡统筹、村提留等等款项近三百元。

由于要向国庆节献礼,温和的九月对乡村干部们来说仿佛一座炼狱。三五天一次会议,谁谁要是完成了税费征收任务,领导见了一脸笑,开会坐前排,喝酒坐上席;谁谁要是没完成税费征收,领导见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大会小会批。

可百里洲不像稻区,百里洲的主产是棉花。在税费较轻的年代好说,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缴清如此沉重的税费须得售卖新花,而新花则要在十月才会开秤。

有人提出,既然到了十月棉农才能卖花,能否采取某种办法规避这一时间差?

于是,借款上缴由此而生。

应该说,动议之初借与被借都很淳朴。借,是为了向伟大节日献上一份厚礼;被借,是帮助人民政府解燃眉之急。最典型的是,两位干部找到一位本村在宜昌开餐馆的老板借款两万,不想餐馆老板竟拿出四万。老板说,村里借钱,我信得过。

正是因为一声声“信得过”,刺激了一些人的私欲。既然以村委会的名义借钱如此之易,那还挨家挨户收什么呢?借呗。借钱多省心多简便呵,每借一笔钱不仅有百分之十的提成,如期完成任务上级还发奖金。

起初借钱上缴后立马收钱,鉴于收款之难和借钱之易,收款的力度和效果自然每况愈下。税费收不上来只好扩大借贷规模,其范围上至宜昌下至武汉北至襄樊,月息从一分涨至三分。月息的增高又使许多人动了心思,尤其是一些权柄在握的人们,自家倾其积蓄不说,还荫及亲朋。月息三分哪,一万块钱借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元哪!

借贷上缴发展到了如此地步,与初衷已完全背离。播撒龙种,收获怪胎。而且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怪胎临盆。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既然强势群体倚仗权力或资本攫取本应该属于全体百里洲人的财富,那么,对于缺乏资本或权力的弱势群体来说,唯一的反抗就是以各种方式拒交一切款项。所以,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农业税费征收率一路走低。

征收率的低走带来的是更大规模的借贷。

到了取消农业税费的前一年,也就是二00四年,百里洲的农业税费只完成了百分之三十八。百分之三十八,这是一个令人神伤的数字,因为,这个数字不仅仅代表着农业税费的征收率,似乎还包含着其他因素,比如,对基层政权的热爱、忠诚、信赖、尊从……

如今债务已被国家政权锁定。锁定并不意味着终结,何况债务人是村委会,在乡村,谁还相信村委会呢?所以,从债务锁定的那一天起,忧愤与失望便开始了积累和蔓延。

几年过去,百里洲,已是山雨未至风满楼。

宝月寺,百里洲的一个村。

一九八二年,宝月寺还有着二十多万元存款,可到了二十一世纪,竟然负债一百五十二万!宝月寺人希望能有个说法,一个有着二十多万元存款的村子,为什么短短十多年间就变得负债累累?

然而谁给说法呢?

应该给说法的是村委会。

村委会是后来的名字,早先叫生产大队。在人民公社时代,大队是一个不伦不类的组织。大队干部不属国家干部编制,不吃皇粮,不拿工资,不参加劳动,却发号施令,一言九鼎。可别小看草根般的大队干部,由于任免权掌握在公社手里,那日子过得别有一番滋润。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既是一个全民经商的年代,也是一个公共权力悄悄寻租甚至占为己有的年代,只要你能够拿到一张批条,无论批条上是彩电还是钢材,是汽车还是棉纱,转手之间就能变成现币。

在乡村,可供大队干部们支配的公共资源不多,但是,大办集体企业就像阿里巴巴口诀,财富之门开了。至今还有人常常忆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份阔绰。有人打过一个比喻,钱口袋倒拎着。不倒拎着行么?唱歌、跳舞、喝酒、打牌不要钱么?洗面、洗脚、捶背、松骨不要钱么?送礼、行贿、赌博、泡妞不要钱么?这些可都是要钱的呵!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村办企业亏了,倒了,而一小部分人赚了富了。

这仍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神圣的公共权力蒙上了尘垢,变得不再神圣。

也许是深刻洞察了乡村政权的积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三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与此同时,国家主席李先念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59号令,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于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实施。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生产大队被取消,成立村民委员会,施行“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毫无疑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的出台,它将终结中国乡村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管理模式,是中国乡村管理形式的一次划时代的重大变革。

然而,事实上,远非如此。

谁当村委会主任?由村民们自由提名?显然不行。谁进村委会班子,谁当村委会主任,依然是上级党委考虑的问题。只不过,操作起来比任命制复杂。因为上级党委不仅仅要确定村主任人选,还要将自己确定的人选进入候选人行列,并且在选举中如愿当选。于是抽调机关干部开赴各村,以“政治任务”的名义,层层动员,武装骨干……这种带着官方钦定色彩选举出来的村民委员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的初衷自是大相径庭。

在宝月寺,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已历经村委会多届,主任换了一茬又一茬,村里的账目却从未公布。

时光到了二○○三年,一场罢免村主任的行动突然爆发。提出罢免村主任的是个青年农民,叫吕邦列。

吕邦列,高中辍学。种过蔬菜搞过推销,别人挣钱他偏就挣不了钱。跟所有外出淘金者一样上过北京下过广州,结果空手而归。咬牙卖了责任田,承包二十亩荒地种金绞丝瓜,不想一场大旱赔尽老本。二十大几了自降身价入赘招婿,几年后反被女方嫌弃赶出家门。就这样一个贫穷困顿的失意者,不仅提出要罢免村主任,而且一呼百应。吕帮列提出的罢免理由计四条:一,非法收取“一事一议费”;二,非法任命村组干部;三,拒绝财务、村务公开;四,拒绝推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

宝月寺村有选民二千一百五十二人,签名支持吕邦列罢免议案的七百零九人,远远超过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的五分之一票数。罢免成功。

第二年,也就是二○○四年,吕邦列又以前所未有的高票补选为宝月寺村主任。

吕邦列在村主任补选大会上对全体选民作出庄重承诺,他要对十多年来的村账进行全面清理。

然而,问题是,他吕邦列能够理清宝月寺乱麻一般的账目,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吗?

显然不能。

经历了村办企业、“九五”达标和借款上缴的村账怎么能够查呢?不能查。再说,查了宝月寺其它村怎么办?百里洲有四十多个村,要是四十多个村都要查那怎么了得?大伙儿谁不知道,村账这玩艺儿就像过去的“掩草帮”。过去的“掩草帮”堤能查吗?也不能查,一查就露馅儿。

当然,今天声言要查账的不是泛泛之辈,可那又如何呢?不就是个民选村主任吗?当今社会,谁在乎民选?更何况,他吕邦列还动议和组织罢免了前村主任。一个毫无背景、纯粹意义上的民选村官,加上动议和组织罢免了原村主任,那简直就是一个另类,而一个另类是翻不了多大浪的。

治他的办法多着啦!比如说冷落他。他不是喜欢向上级反映吗?任他是书面形式还是口头形式,一概不予理睬,即便理睬也不痛不痒,轻描淡写。

再不就孤立他。村委会里不是还有其他人吗?其他人偏偏就不跟他尿在一个壶里。他说东,他们往西;他说北,他们往南。

还有就是揍他。揍他个鼻儿青脸儿肿。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王法?有呵!可谁叫他嚷嚷着要查账呢?在宝月寺,谁嚷嚷要查账就揍谁,不仅朝死里揍,还砍他的果树毁他的庄稼。报警?没门儿。你就是报了警,人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

看看,这账他吕邦列还查得下去吗?不仅村账无法清查,讨账的还频频登门。一个连村委会公章都不曾拥有的村主任,拿什么偿还旧债?

一年过去,吕邦列的清账无疾而终。

既然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唯一的出路就是黯然下台。

二○○五年,数次遭人殴打的吕邦列出走他乡。

有关吕邦列的评价熟悉他的人褒贬不一,有说他“大事干不了,小事干不好”,有说他“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愿挣”,有说他“政治热情有余,处事能力不足”,有说他“连家都管不好,更别说治一个村”,更有甚者干脆说他“脑袋有病”,是个“疯子”。

如果吕邦列真是一个“病人”或者“疯子”,百里洲人为什么还要选他当市人大代表和村主任呢?莫非百里洲人集体失察?要么就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不安天命?或者说,这一切原本就是一个玩笑,潇洒的百里洲人只不过在玩笑中荒诞了一把?

我想起百里江堤。历经千年的百里江堤是百里洲人的生命所系。然而,人心之间是否也有一道堤呢?想想应该有的,否则怎么会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一说。可是,几十年来,人心之间这道堤是否也在疲劳,也在衰微?如今百里江堤整治加固了,防洪级别提高到了“百年一遇”。而心堤呢?是否也应该跟投资二点四三亿元的江堤一样进行查洞灭蚁、砼浆砌坡、抛石镇脚、值草护岸?

江堤溃决,淹没的是庄稼,是房舍,而心堤坍塌,淹没的是道义,是良知!

呵,心之堤,斯莫大焉!

十 江洲绝恋

柑桔是百里洲继砂梨衰落后崛起的新兴果业,尽管地方党委政府至今未作什么宣传,可百里洲人却不管不顾。他们告诉我,柑桔的栽种面积已经不逊于当年的砂梨。

百里洲人非常自信地对我说,柑桔决不会重蹈砂梨覆辙。理由有二,一是柑桔栽种区域较砂梨小,齐国的晏子使楚时不是说嘛,橘生淮南为桔,淮北为枳。过淮北就没有柑桔了。栽种区域小竞争对手自然就少,二是柑桔较砂梨耐储存,耐储存的水果销售时段长,销售时段长就可避免价格大起大落。

二○○七年百里洲柑桔每斤约摸五角左右,五角的斤价虽不算高,但柑桔的单产远高于砂梨,加之每亩柑桔的树株远比砂梨少,投入自然也没有砂梨多,一增一减柑桔的效益便得到了彰显。

柑桔的兴起还衍生了一个新的产业,那就是打蜡。

二○○七年百里洲共有打蜡厂四家,二○○八年呼啦一下子增至八家,每家打蜡厂年利润又是几十万元。

尽管我对百里洲人的自信有所保留,但我仍然衷心祝福他们,愿砂梨之忧之愤之伤之痛,永远不要重现。

但是,柑桔的隆兴也没有留住百里洲人离去的脚步。

百里洲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他们越来越深刻地领会到,要想体面而又彻底地脱离这块土地,最佳出路就是读书。上大学,考研,去省城,去上海,去北京,去外国。于是千百家庭将父辈、祖辈乃至祖祖辈辈希望,统统搁在了孩子们孱弱的肩头。他们熬尽心血,花尽积蓄,费尽心机!翻阅教育部门档案,百里洲籍的学子中,近几年有两人考取了清华,有一人考取了北大,有三人考取了复旦,有七人考取了华中科技大……

每一年,百里洲有近五十名学子进入中国一类大学,他们和他们的父母终于如愿以偿。他们在枝江电视台点歌,在贵枝花园大酒店大宴亲朋,恨不得让世上每一个人分享他们的喜悦和幸福。

然而,还有人呢?

二00八年三月六日,对于谢凤娥和覃世雄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他们的独生爱女覃瑶突然失踪了。

覃瑶,这位年仅十四岁的百里洲女孩,不仅是谢凤娥和覃世雄的一颗闪亮的明珠,甚至是整个百里洲的奇迹。她四岁发蒙,八岁升入初中,十二岁以百里洲第二名的优异成绩保送进入枝江市第一高级中学。为此父母斥资十五万元在学校对面买下一套房子。谢凤娥和覃世雄均是百里洲上的人民教师,为了爱女他们双双离开班主任位置。无论盛夏隆冬,无论风霜雨雪,只要没有晚自习,夫妇双双都要赶到新家。可要去一趟新家多不易呵!在百里洲,学校距渡口十里,抵达枝江后,渡口距学校又是十里,其间还横陈一条风险莫测的大河!

那是忧心如焚的两天!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那天,普天下的女人都在欢庆鼓舞,而十四岁的覃瑶,却静静地躺在了碧水浩荡的堰塘底。

不不,她还未满十四岁,她距十四岁还有二十八天。

长天震惊,山川哀恸!

覃瑶的直接死因非常简单,她在课堂上看课外书籍,遭到了班主任的批评。班主任的批评一共三句,最后一句是:“我要跟你的家长交流交流。”

于是十四岁的女孩选择了对生命的放弃,在留给父母的绝笔信中,开门见山地写道:“爸妈,请原谅我做出这不孝的决定。”

她说:“我记得在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有一个跳楼自杀的(同学)。当时,您问我会不会自杀,我还笑着说不会。我现在真的觉得很累、很累,我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在简叙了几个家庭小成员后,她说:“你们对我都有着很高的期望,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然后笔锋一转,她坦诚了上课时间看课外读物这一事实。

覃瑶的绝笔信静如池水,既没有对死的恐惧,也没有对生的依恋,既没有对班主任批评的不满,也没有对父母亲往日苛责的怨怼。我们可以想见覃瑶写信时的情景,那会儿应是午后,伙伴们吃过午饭去了教室或者操场,寝室很静。窗外是春的原野,小麦已经转青,油菜正在抽节,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开满山坡。可这些春景对于覃瑶已是那么遥远。

她说:“我在学校里其实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班主任)说不能看课外书籍,但你们都知道,我不看书是不可能的。于是,在第三次被他看到之后,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们……”

在这里我不知覃瑶是否有所停顿?不知那些爱她的亲人们是否一一从她眼前走过?不知那些亲人们的目光是否依旧那样殷切?叮嘱是否依旧那样诚挚,期待是否依旧那样强烈……

而覃瑶却去意已决。

那一刻,在百里洲,风息浪止,草木低垂,天空惨恻,阳光黯然,三千年长眠于地的英魂一起掩面痛嚎,泪湿衣襟……

从表姐家出来天已黄昏。

站在江边,百里洲近在咫尺。蜿蜒的大堤,隐约的房舍,以及青翠如烟而又参差不齐的绿树依稀在目。表姐肯定回不了百里洲了,表姐老了,表姐将青春岁月留在百里洲了。表姐的女儿包括那个叫小波的外甥也不会回百里洲了,他们已经在百里洲外找到了生存之处。至于金贵枝、黄卫民、胡光芹、曾祥志他们,更是回不了百里洲了,因为百里洲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小太小了,小得没法装下他们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谁离开百里洲呢?不知道。但肯定有人要离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尽管万里长江独此一洲,尽管洲上有我们引以为豪的先祖,尽管我们的先祖创造了那么多神话留下了那么多传奇,甚至,尽管我们自己为百里洲熬尽了心血、青春和生命,可走的人终究要走。不同的是,有的人走后还会回来,有的人则一去不再回头。

十一 不是尾声

转眼之间到了二○一二年。

在一个梨花缤纷的日子,我受百里洲党委、政府之邀再一次来到洲上,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座谈观光农业。观光农业是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一个新兴产业,它崇尚天然,倡导环保,追求古朴,是农业与旅游业融合的产物。它用农业的形态勃兴旅游,以旅游的效益惠及农民。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大规模产业转移。对于百里洲人来说,半个多世纪以来,较大规模产业转移就已有三次,一次是减少其它农作物大种棉花,一次是减少棉花改种砂梨,一次是挖掉梨树种植柑橘。每一次产业转移的背后,都游荡着功利主义的影子,而功利主义,肯定是科学的天敌。那么这一次呢?

登上百里洲的那天,正值百里洲举办“百年枝江杯”湖北省第三届环百里洲自行车邀请赛。

此时,可容纳万人的抗洪广场人头攒动,四百六十五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自行车运动员正整装待发。我知道,自行车赛百里洲已举办了两届。第一届是二○一○年十月十六日,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百零七名自行车选手参加。第二届是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报名选手增加至三百余人。这是第三届,共有四十四支自行车代表队,分别来自61699部队和甘肃、广东、河南、湖南、湖北、重庆、江苏、黑龙江、安徽、江西、广西、辽宁等十二个省、市、自治区。

随着发令枪响,一拨一拨自行车运动员飞驰而过。始发的是精英组,继而是大众组,最后是农民组。设立农民组是组织者的睿智,这一届共有九十六位农民参与,而其中有九十四名运动员分别来自百里洲镇所辖的四十一个村。

环洲自行车赛是百里洲的盛会。在长达七十三点六公里的赛道上,有数以万计的百里洲人在为他们的赛手鼓劲加油,还有成百上千由百里洲人组成的志愿者们在维护秩序,指示道路,救助伤者。竞技体育的原则是公平竞争,而志愿者则讲究爱心、责任和奉献。当百里洲人一次又一次地参与到赛事中来时,剽悍的百里洲乡风又将注入新的文明基因。

看完赛事然后参观,继而座谈。这是一届新的领导班子,年纪大多在三十岁左右。使人感到庆幸的是,这些年轻的领导者们不仅风华正茂,而且具有理智。他们非常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困扰。他们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困扰远比资金匮乏、人才奇缺严峻,因为这种困扰来自他们内心。所以,是否新兴产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否有足够的心理和精神准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科学碰撞政治。科学敢于碰撞政治,无疑是一种进步,而这种进步势必影响百里洲的命运。

我们离开百里洲时江水远在堤脚以下,梨花即将凋谢,大规模制作棉花营养钵如火如荼。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百里洲仍将在传统农业的道路上探索前行。好在历经沧桑的百里洲已经觉醒,觉醒后的百里洲宛如一位智者横卧在大江之中,倾听八面来风,目视满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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