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闪烁
2012-04-29刘国欣
刘国欣
一 乌 鸦
只有在虚构中我才能见到她,熟悉的陌生的她,我才能在她周围摸索,我才感到舒服。但是她并不能任我摆布,进入我的小说。
埋她的那几天夜里,星星璀璨的不成样子,像一场浩劫之后的悲伤。我抬起头仰望,抱着大黄狗的头说:“娘娘不在了,不在了。”大黄狗磨蹭着我粗布做的衣服,绵软的耳朵边的黄毛,一整个攥在我手心里,悲伤,这么柔软的悲伤。这个人,我的祖母,她去世了。
她所希望的并不是让我一同跟着她死去,紧靠着她的肉体,或者用我的肉体来拥抱她。但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紧靠着她,然后我活过来,再然后,我让她也跟着活过来,这样,我继续了她的生命,她整个就是我的了,再也没有了伤害和不甘。
在遥远的地方,一个人的夜晚,端坐在室内,想起她,还是要激动,热泪盈眶,来重新思索这件事,她整个的生存和死亡。
那土是新翻盖的,跟周围的不一样,我们之间不远处的裸了杆子的槐树上有只乌鸦,仅一只。它是从头顶的庙宇那边飞来的,飞过她的坟墓,然后停在了枝头。也许是等着吃撒落在坟四周的粉条或者糕,也许也是来悼念,谁知道呢?总之,大腊月二十,这只乌鸦它在高树上露出大半个身子。
整个地面是开旷的,视野所及都是些坟墓,再远处就是道路了,还有人家,可是是那种有家无人的。那是旧村子,她生活了七十年。有些人一个村子就是一个世界,就是一生。她就是。
冬天里,这整片区域都是干荒的,道路破败,到处都是蒌蒿的尸积,还有一些秋天没有烧掉的渣子。除了土地的不同黄,没有颜色,也没有花,树都是光秃秃的。坟头是不能栽树的。这家坟不远处,是另一家的坟。插在坟头的槐树杆——引魂杆——活了过来,茁壮长着,又不能砍掉,那家人破败了下去。是有这样的说法的,坟杆必须扒光皮,烧了又烧,坚决不能春风吹又生,不然这家人家会出事的。给她的引魂杆子,小哥哥就是扒皮又扒皮的,因为装饰了其他的冥纸,所以没有烧,小哥哥坐在板凳上,是在下葬的前夜,十二点多了,该睡了,小哥哥坐在那里,眼前过去的另一个帐篷里就是她的棺盖,小哥哥手指着那引坟杆子说:“都贴上红纸黄纸了,要不要烧一下?”大姐姐和大嫂子说不要烧了,就没有烧。小哥哥还说了千万不要活过来,就是说这树杆子不要从坟头活过来,长成大树,那是不吉利的。那棺盖就在旁边,离不到十步远,直接可以看见她的,她在那里面,看不见她真容了,这是腊月十九的夜,2010年腊月十九的夜。她会不会感觉到冷呢?写到这里我觉得又要哭了,一想到她会冷,我就觉得我冻彻全身,可是她终究是死了,想到她的死我就庆幸,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折磨我了,诱惑我了,再也不会有人让我时刻担心了。你看,我是多么的容易背叛啊。她没有死掉,我总是担心,怕她死掉,怕的要命,只要一想到她会死,会离我而去,我就活不过来,全身冰冷。而现在,她终于死掉了,埋了下去,彻底的永远的了,我却觉得庆幸。就是这感觉,一边难过一边开心,这个人,我不需要长久地担心她了,我可以永久地携带着她了,就如携带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对这座坟茔并不陌生,我一直知道它的存在,从开始就知道,记事起就知道,先是埋下了她的丈夫,再是埋下了她的大儿子,其次是二儿子,这一次埋下了她。每块空着的地方都将会埋下人,埋一代一代,就是这样。我知道,我也许会埋在这里,作为招女婿上门的女子,埋在这里,也许未必,因为我可能不婚,可是,我看得见这块墓地的存在,看得见这世间唯一的真实。所有的道路都通向这里,所以把我也带到了这里。而我所走过的其他道路,都是消遣,都是为了抵达这里。
是腊月。在农村,翻过的土地有褐色的肥沃感,其他都是黄色,土黄的黄,像叭叭的哭泣的脸。一只乌鸦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槐树上,槐树也是土黄,冬天里,一切荒败,远山形成一道屏障,土黄的屏障,三面都是沟壑,然后一面是坡,坡上面有土地庙,遥遥的可以看见那屋顶,南方的琉璃瓦做成的屋顶。北方,这片区,很少有这种屋顶的,以至初到南方,总是把有这种屋顶的地方当做庙,就是那种不是平顶的房子,像是书折起来盖着的屋顶。
此刻,我与她之间有只乌鸦,它在高树上看着我们。我抚摸在她花岗岩做成的石碑,我敲门,随时等待她开,等着她从黄土垄中起来,等着她从充满尘土的炕上起来,然后嗖嗖索索的给我开门,让我进去,从此我们常驻,不再背弃,我也不再远行。这是一个墓堆,下面是新埋下去的棺盖,棺材里面有她,有这个人,她躺在里面。我看不见,我又似乎能看见,她还是那么面容慈祥,还是会笑,依旧说话的时候会扭动五官。——我无法也不能忘记,她死去后,我开始微笑时候扭动五官,嘴角扯着,我学习了她这点,继承了她这点。经人提醒我才知道我居然是这样,可是我那么的欣喜,不要去改变,那就这个样子吧,你看,她长在我身上了,我将生她养她。
先是黄土,接着是木板,在那里隔着,可是我知道,消失的是空气,不是她,她隐藏在那下面。她叫着我的名字,叠音,后鼻韵发声,也只有她,这世间,能把我的名字叫的如同漫天星辰,而她,是月亮,挂在星辰的旁边。我叫欣欣,她喊我星星,轻微的,温和的,我的肉体跟她一起,跟她的声音一起。她在叫我,这是我内心深处多年的声音。她也许希望我躺下来,如同永世,躺在她身边,握她枯瘦干涸的手,希望我们总在一起,我守着护着她或者她守着护着我,再也没有远离和背叛,没有隔阂,我们之间要好好的,她希望我死,我知道,这一刻就是这感觉。
我站在那里,蜷缩下身子,可是不曾躺下来,我是幸存者,我清楚的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终有一日会躺下来,想着她,念着她,让她也再一次的躺下来,从此永世永生,两两不弃。我松开了这个老妇枯树枝般的手,然后愤怒了,是的,我愤怒了,这愤怒充满了绝望和抛弃,是的,她彻底的抛弃我了,在黄土冢里的棺盖下偷笑,她笑我的眼泪,笑我的绝望,笑她终于戏弄了我,笑终于不曾在临终前看见我。她笑,这预言成了真的,她说过:“你要走,走到远远天地里去,那时候我死了,老了,被埋了,我也不要别人告诉你。”她成功的做到了突然死掉,寿终正寝,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在棺盖里了,而且不能再打开了,棺盖放在塑料帐篷下,她在里面,枣红的棺盖套子包着,很华贵的那种,那套子在市面上价格有点贵。——她活着,肯定又想说浪费了。她在那里包着呢,被一个大塑料帐篷,一具棺木,一个红色套子包着呢。枣红色的套子,像旧式深色漆木那种,她在下面,被四五个板凳撑着的棺木,她躺着,这个人躺着。我抚着她的棺木,眼泪一次次掉下来,我叫着她,我说你怎么就不等我……肝肠寸断,这个人她彻底不要我。那枣红色的套子上面有冥人,像童男童女的画像,一律可爱而有鬼气,她跟他们亲近,她舍弃了我。我抚摸着那几个绣制的妖孩,嫉妒之心让我疯狂,她不跟我说心里话了,她随了他们去,或者他们随了她去,我再也不是其中一员。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想着打开棺盖看她一眼,看她的眉她的眼。
她年轻时也是好看的女子,比我个子高,胖瘦适中,笑起来像风吹着树叶抖抖。我抚摸着她的棺盖,想着她,想着刀子如何一次次掠过她的颈子,一刀一刀,先是她的母亲,接着儿子们。多可怜的老妇,她躺下了,彻底永久的,再也不需要与这个世界争斗和妥协。
我站在坟茔旁,抚摸着冰冷的石头墓碑,是腊月二十,2010年的腊月二十。高树上的乌鸦并不叫着,它似乎是她的魂,她派它来探测我,嘲笑我的悲伤,可是我只想带她走,只想叫她起来。很多次,千次万次亿次,我吃着东西,或者我坐着飞机,我都想说:“我以后带你一起吃,一起坐。”我只想带给她,世间所有,凡我见过吃过享受过的,都只有与她同分,我才觉得我真正拥有了那些东西。真的,这世间,她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指向我的过去与现在,以及未来,唯有她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在那里,永久的在那里,只要我看,就可以看得见;只要我呼唤,就会转过头;只要我想,她就会召唤,叫出我的叠音,星辰闪烁,她挂在那里,照亮这世间所有的夜路,那我还怕什么呢?
你起来,我们一起走吧。我说着,与此同时,石门开了,她从棺盖里出来,灰尘四散,无孔不入,她从她的土炕上起来,那土钻进我的鼻孔和耳朵,进入了我的喉咙。她在我面前站着,我帮着她褪掉冥衣,穿上了日常的衣服。
她不再反抗和哭泣,是的,也没有了黑眼圈,那因为失去两个儿子的黑眼圈。我牵着她,走过去,一片一片的坟地,长长的影子在我身后斜侧方落着,一次小而温暖的死。她的声音在我四周响着,像小时候我对着山间一次次喊话的回声。那场景极其熟悉,我站在玉米地里,她在那里摘四季豆,她称之为洪德的一种蔬菜,是黄昏了,我朝着四面八方喊,有山鸡在回应,还有那些土山,那是一面面的墙,我的声音返回来,与真实的声音相逢,然后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二声追着第一声去了,第三声返回来又追着第二声去了,绵延不绝,她笑呢?你看,那些洪德掉在了玉米秆子上,她摘下来,笑着说:“长不大的人儿呀,你个孙子。”我也笑,这世间有我们的位置,夕阳下我背着那小半袋洪德走着,她跟在后面。我很高兴我从众多的声音里辨别出了她的,它们很正常,和我的声音一样。
我们走着。
二 星 辰
我十三岁了,肚子疼,胸部发胀。是个秋天,初秋,海红果熟了,海棠几乎快过了。她叫我去剪海红子,在刘塔。这是一个地名,那里面没有一座坟墓,几乎没有一座,一些人家把死去的小孩子啊牛羊猪啦或者猫儿狗儿啦扔那里去,可是这些都不被埋掉,慢慢就消失了。刘塔准确说是座果园,各家都有份,整个村子的,有海红树、桃树、梨树、海棠树、酸枣树、杏树、李子树……总之各种各样的花果树,春夏之交开满了花,那里还有一些田地,人们绕开花果树种植,人们在花果树底下刨山药,摘豆子,人们到这一片园地里来总是特别高兴。人们摘桃子或者苹果,然后啃,大口大口的,吃着不舒服,马上扔掉,再摘一个,反正是不卖的,都可以随便吃。
她让我去剪海红子,那时候她的大儿子,我的父亲,及她的二儿子,我的爹爹,都是死了的了。她可能是怕,心里起了打算,孩子们最终要活的,总得看见什么希望吧,总得谋生吧,所以,她才叫我去剪海红子?当然,这些我当时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些树上有没有结海红果,她只是抱着让我去试一试的心态,她心里是希望有,这样的话把海红果晒干,卖掉,就应该得几十元钱,开学报名的费用就可以凑够。她该是这种心理,可是她不说。
我肚子疼,走的时候就疼,钻心的,一阵阵。我去了,还有一个小孩,是亲缘上远方堂哥家的小女孩,六七岁吧,她的妈妈死去了,她跟着爷爷奶奶他们一起过活。我们说好一起去的,可是她忽然不要去了,小孩子的心性非常容易变,我又不想自己去,但是她让我去,非去不可,她固执坚定,要我到那片还要走很远的园林去。我哄着这小孩,说了很多好话。她呢?受难似的看着我,用凶巴巴的眼神责怪我,她用那种表情说明我一无是处,而且没有一点本事,我被她无声的嘲笑,感觉很为难。对院跟她同辈的小她十多岁的人来看她,她们说话,不理我,我怯怯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抓起个白色面袋准备推门走,她递过来一把剪刀。
就这样出门了。这样的怄气有很多次,她蛊惑我,或者诱惑我,我没有办法,为了取悦她,让她高兴,只要她恼怒了,不理我了,我就去做,很多次,有时我故意违背着,执拗着,可是总是失败,我们之间,她是赢家,包括我的远走。
她是个农村老妇,经历了民国,经历了共产党,经历了改革开放,可是怎么说呢?她由一个农村女子变成一个农村老妇,生活并不因为岁月而让她增长多少,不,也许增长了,就如她会接生,会讲很多山海经,可是,其他方面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有她的见识,高兴的时候,她怕我走,她已经预感到了我有这能力,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可以走,并且走的远远的,千山万水,千里万里,让她摸不到叫不到。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说:“我老了,过不了几年就死了,你要走,走到远天远地里,再也不要回来。”很奇怪,她对她的儿媳,对她的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有一种仇恨,某些时候。她不想这些人连累我,她让我走。她的那种心理很矛盾,开始的时候,她希望我留在身边的,照顾着他们。她希望我赚很多很多钱,给小哥哥,她的孙子,就是这心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隔了一代的人,疼了又疼,可是对自己的儿子们,媳妇们,却并不是这样。她有时极度的厌恶他们,但又怕。无数次,灯火昏黄,或者太阳下去了,我躺着,在她身边,好几只小猫呼哧呼哧的在前炕的被子上卧着,那是小爹爹的被褥,她唯一还在世的儿子的,她会说,祈求似的,像街头,以后我在街头看到无数次的那景象,那感觉,乞讨的感觉,她似乎伸着手,事实上不是这样,她不需要向我乞讨,可是那感觉就是这样。她说:“以后,你长大成人了,要记得你的小爹爹,记得他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他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了你受了猪狗气。”接着她又会说,恶狠狠的,讨债一样,这笔债我永世都还不清的,她说:“我为你受了更多的猪狗气。”我在那里沉默着,不说一句,空气也静止了下来,一些东西消融着,一些东西结起了冰,她继续呢喃:“我死了怎么办呢?你们要是嫌弃你们的小爹爹的话。他没有本事,却长着一张说三道四的嘴,到七八十岁了,鼻子邋遢,你们不合眼才怪。”合眼的意思就是看着不喜欢,不敬重,这是方言,她就是这样说的。我可怜的小爹爹,她的唯一活着的小儿子,每到黄昏降临,牛羊入圏,万籁俱寂,山间的星辰挂满天空,她就会对他无限的同情,她怕他受苦。他没有娶妻,也就没有孩子,她怕这些他喂养大的孩子成了白眼狼,让他受气,打他骂他,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疼他,不再诅咒他。这个时候,他才是她的婴儿,她是他的母亲,苍老了的母亲,怕留唯一的果子在世上,受世人的冷眼,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短暂的意识到她的孙子们有孙子们的世界,是远了的,儿子才是最亲的,这样的日子,时光,一年中并不多,她并不是很疼这个小儿子的,但总有那么几次,她说起来,央求似的,在托孤,她怕这些白眼狼,叛徒,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咬人了。
她怕得厉害,这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大孙子,她的大孙子,最大的堂孙,就已经把这个小爹爹按住打了几次了,每次都是大打出手,疼不是问题,只要打不死,最主要是丢人。她的小儿子,躺在炕上,流半天的眼泪,好多天好多天眼睛像家兔似的,她也哭,又怕丢人,她最注重面子,丢不起面子,可是早就把里子都丢光了,谁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但疼呀,何况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好,而且又毕竟是孙子,也是死了父亲的,她就会安慰:“你不要哭,他死了老子,你是叔父,是半个老子,你不让谁让?”儿打老子本应该,所以,打他这半个老子更应该,这一家子就是这样,好几次,打了之后,安慰的话都是一样的。那个善良的五十多岁的她的儿子,总是听她的话,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羞辱一直存在,我不知道会存在多久,她死了,这羞辱不再直接,也不敢直接,小姐姐小哥哥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可是我们是不是白眼狼?
她用某种感知,村妇的感知,或者别的能力,预言我必须离开那里,不然我会疯掉,死掉,她说:“你这样的性格,必须到大城市里面去,住独家独户的公寓,吃自己的饭。”她就是这样说的,一个农村老妇,最远的地方也至多到过城里,再就是周边的村子,她能知道什么呢?她的儿子都曾经跑的远远的,最后一个个失意的归来,守着她。难道下一代也这样?这个地方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姑娘不外嫁,她,她整个人,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女人,所以,才要我跑得远远的,对不对?
我一直被当男孩子养的,除了身体虚弱这方面。她把我的头发剪成男孩子式子的,又让我穿哥哥穿过的衣服,总之,我是被培养的男孩子,就是这样。可是,三岁那年,小姐姐四岁了,小村里刮起了打耳洞的风,很多小女孩都打了,二十几岁的人更不用说。她呢,这个老妇,七十多岁了,她领着我们俩个人去打了耳洞。这是唯一一次,她把我当做真实的女孩子,以后这记忆一直触目惊心。
小姐姐不哭,她一直是承受力比较强的人,对于苦难,怎么都压不倒,她就像石头,是的,就是一块顽固的石头,这个家,这一点,她继承了她。两个耳洞,是针扎下去的,先是用小米粒在耳朵下垂边磨啊磨,磨到可以前面看到背面了,就用针扎下去,然后线穿过去,缝衣服一样,穿过去了。最后,线与线之间打个结,每天转一转,省得线与肉长一起。就这样开始的。我躺在她怀里,被鼓励着,我特别想穿耳洞,无与伦比,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于是,我也被拉去扎针,先也是小米粒揉啊揉,耳朵下垂,一颗黄色小米粒,多年之后我用南方的大米做过实验,根本不一样,但那冰凉的感觉是通透的。小米粒,先是冰凉,接着就有了热感,然后就跟身体一样有了体温,就如我左手永久带着的这个玉手镯,属于缅甸玉,凉玉那种,非暖玉,戴久了居然也有温度,拔下来就会觉得失了魂。
左边的下去了,不是很痛,右边的开始?是一个张姓大姐姐,那张氏人家有六个女儿,一个捡来的儿子,这是五闺女,她扎的。她漂亮,黑魆魆的圆圆脸,眼珠子明亮欲滴。可是下一针就不一样了,痛,我揪开了她的手,哭,血流了出来,已经穿了一个了,什么都是讲究对称性的,她坚持要人家继续扎。她的血在我里面流着,隔代遗传,她肯定知道,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孩子,一定还会坚持再来下一次,所以,就这一次,一定要穿过去,过去。——后来真的穿过去了。
痛,好长一段时间,她提醒着,每天每天,醒过来或者睡过去,她说你揪一揪线绳,就像说拉一拉灯绳一样。那轻微的痛感,仿似一次高潮,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喜欢并爱着一切微微疼的东西的,比如牙齿的疼痛,再比如一次次爬山之后小腿肚的疼痛,也比如你拿着针扎自己,靠近脸或者手的某个部分,一点一点扎,看着血一滴滴冒出来那种疼。这种疼在初次没有预知,后来的每一次都有预知。因为喜欢着这种预知,我才喜欢这些疼痛吧,简直爱的要死。比如饥饿,我深刻喜欢着这种感觉,这么多年了,我依旧贫穷潦倒,她的死,或者我的长大,并不能将什么改变,我的肠胃依然充满饥渴感,这肌体的背叛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经常,上午或者下午,也或者很深的夜晚,我的胃收缩,扩张,扩张之后收缩,这个时候我就会特别兴奋,两眼炯炯。这,是一种享受,你强求简直求不来。因此,我喜欢一切饥渴式的东西,这是对幼年的继承。
她是有过一些自己的首饰的,比如金耳环,玉石手镯,再比如一些未成型的金子,或者用金子做的耳勺。在她心里,金银并不贵重,珍珠玛瑙才贵重。可是她并没有给我看过她的珍珠玛瑙,也许本就没有,也许有,丢失了,或者被她的二儿媳妇偷着拿走了。是的,在这之前,我没有出生,十年或者二十年前,那个女人就已经存在了。她打她,把她的牙齿打落,打得她躺在炕上好几天,可是她忍着。只因为她的大儿子坐了牢,小儿子跑得老远老远,唯一在身边的是二儿子,而二儿子是个脓包,窝囊废,所以,她才受气。她并不是个松善的人,她精明得很,可是在这个媳妇面前,她不敢作威作福。她最疼爱她的二儿子,像情人一样臣服于她的二儿子,这个人捏在这个夜叉的手里,所以,她不得不忍受。
穿了耳孔了,她整天说,带了金子银子才不会合起来,否则,那缝隙拔了线条就会好起来了,可是我们没有金耳环啊。她搜寻她的古董,找啊找,似乎给我们找着了耳环,一只,可怜巴巴的,在那里,已经不明亮了。她在灯光下擦拭,然后让我们轮流带,一个人的右耳到另一个人的左耳,然后再从一个人的左耳到另一个人的右耳,就是这样的。
她有过一些饰品的,极其古旧的那种,其中有个十二生肖的牌子,特别重,上面是十二个生肖的雕像,握在手里是一把,我拿着。可是,此刻我必须打自己,过了很多年,至少十年,或者十五年,我把它弄丢了,找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我对她的背叛,第一次,以后这样的背叛有很多。——我恨我自己,这世间我是谁都可以去伤害的,唯一不能伤害这个人,可是我不管不顾的,所能伤害到的,也只是她,因为她爱我。
当然,这个十二生肖牌子的丢失,我是没有告诉她的,可是这如同她的死一样,弥天长憾,永世都不能弥补。我记得,清楚的记得,我一般是随身戴着的,后来,我想把它,这个牌子,赠送我的初恋,那个我暗恋了很久并且一直对我很好的非常懦弱的一个男子,那个十分悲观其瘦无比永远张着一双忧伤眼睛的男子。这个男子后来也失散了,我不能忘却的是他两只伤疤一样的眼睛,每次都无限悲悯地看向我。在这双瞳孔里,我会变得无限的安静,我知道这尘世,这尘世是有人关注我的,孩子的心性就是这样。很多年了,很多个年头了,我还记得这个男子的双眼,就这些了,所能说的,那个时候我无限迷恋他,因为再无可恋的对象了,他就是一切呀,是所有光明和亮丽的象征。他在讲台上站着,窗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眉宇间,那背影就像塑封的金黄雕像。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是我那些年月的神。
我从来都是刻意的送人礼物,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就让那些礼物说话。但这次,我是真实想送这个人的,也是平生第一次,比较正式的想送一个东西给一个人,而不是像送贺年卡啊笔记本啊之类的给无关紧要但需要表情达意的同学。
耳洞扎下了,线串了半年,然后就是那一只耳环。再之后呢?一些劣质的东西,套进去,戴上了,或者不戴。应她的话,戴过金子的,再也黏合不了,耳洞在那里了,她的手摸过,那手在我梦里一次次摸,抚摸,她知道我疼的,每扯一次线。
家里还有金子的,因为打了耳洞,小哥哥硬要给两个妹妹制造两个金耳环,他用斧头在那里顶,顶,顶。嗵嗵嗵的,一整个中午,汗珠子流下来。是个夏天,他在院子里的灶台边,她在屋里,走出去看了看,又走回来。她把那东西当宝贝的,可是孙子要,就拿出来,反正这些东西不去卖钱,就如那清代的一些硬币,标着康熙乾隆时代的,她也给他,让他胡乱拿着玩,藏起来,或者不小心丢掉。对于物质,她就是这样,她爱着这些孩子,所以什么都拿出来,她就是这样子的。
整整两个晌午,耳环没有出来,金子也碎了,她想用纸包起来,可是小哥哥不肯,他被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挫败了,他无法把那些铁丝一样的东西弄成一个圈,所以暴怒了,他用脚踩,踩,那小小的片子就到土里去了,以后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她伤心过没有,这一小片,没有什么重量的金子,也许她珍藏了很多年,在那些个什么都颠倒的年代,什么都交出来的年代,她作为纪念物,留下了一小片。但这些都是猜测,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于她的意义。她生命的韧度真强。她的母亲,死掉了,钻进了水瓮里;她的儿女们,小小的年龄,也是不断的,一个接一个的,不在了;后来,好不容易把三个养的成年了,接着两个就先后脚尖跟脚跟一样的,离她而去了,她生命的韧带真的很值得钦佩,拉多长才会让一个人崩溃呢?
我一直没有什么钱,不曾送过她什么。初中了,会买碗,从老远的地方往回走,买三个,一起吃的,可是路上我一点点的,不沾醋蒜的,就可以吃很多,或者完全吃掉。
高中,稍稍节省,就会有一点余钱,看见小姐姐给她买饼干,我也买,称市场上的,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吃饼干,我喜欢吃馒头片子,她就真信了,事实上也是这样?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只能这样说。
我是不曾给她买过什么的,都是索取,把别人给她的一切好吃的或者有趣的东西都要了来,吞掉或者毁坏掉,包括钱。她总是习惯把别人,那些来看她的人的钱给我,她知道,那个时候也许就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少都不够,而没有,也还是这样过。可是她也知道我省,一毛毛省下来,攒了二十五元,那是四年级了,先是藏在砖缝下,后来藏在棉衣的袖口里,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她花掉了,背着我,给了小哥哥小姐姐,这是个秘密,说起来是非常心酸的。小哥哥小姐姐上着学,需要交钱,而那二十五,可以救急,就是这样的。她瞒着我,取走了。
我找我的背面有着胖乎乎男孩图像的棉衣,舍不得穿的棉衣,我摸,那个自己缝制的布包里的钱,不见了。她知道我的失望,怨恨,我一整个晚上不说话,是被掏空了的,我不能原谅她的背叛,那么小,我居然已经学会了这个词。她歉疚的看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她在我面前是愧疚的,她无法拿出她的威仪,因为明明就是她不对,我并没有哭喊。过了很久也就释然了,我知道没有钱的苦楚,只是,只是那二十五元,是我一毛毛攒起来的,我给小爹爹他们买烟,给他们跑腿做事,给他们当小工子,我攒起来的。我不是吝啬的人。事隔多年,回头想,我还是感觉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责难她,觉得她背叛了我的信任,我爱她,我不要她在我这里有一丝一毫的难堪,这生命,这一切,我的都是她的,她都可以取,都可以拿去。
我出生了,她七十岁;我三岁,她七十三岁;我六岁,她七十六岁;我十岁,她八十岁;我二十岁,她九十岁;我二十三岁,她九十三岁;我快二十四岁了,她将永远九十三岁。
在这世上,她,一个村妇,居然教会了我蔑视物质、权威,以及一切让人感觉压抑的冰冷的客套。我从她这里得来,并且把这些运用的如鱼得水。在城市里,我不卑不亢,轻轻微笑,或者点头,我把目光抬得老高,我知道,她在那里看着,否则死都不瞑目。她说过的,我不能给她丢人,她在看着呢!为了让她看得舒服,我不敢有一丝一毫违背,我过得随意自然,过得窘迫潦倒,可是并不曾向什么人屈服过,也不曾对不起过什么人。她是个村妇,可是看不惯小家子气,她要我们大方,热忱,要我们懂得礼数,对,她就是用这两个字。到人家家里吃饭,即便很饿了,也让我们先学会看颜色,看人家是不是真心实意,而且我们还不能抢着动筷子,她就是这样。从小穿的破破烂烂,我们也不能过多的接受别人的施舍,或者有要求的施舍。
只是有那么两年她屈服了,差点屈服了,她要把我送出去,原因很简单,送到别人家里去,做别人的干女儿,还是自家的人,但至少,人家培养,人家可以供养这个人。她就是这心思,最艰难的岁月,她怕三个孩子都毁掉,这三个聪明的孩子,有口皆碑的孩子,在别人眼里可以考上大学的孩子。
——后来她并不曾把我送出去。那个人看上了我,他们家没有女儿,有两个儿子,特别喜欢个女儿,但是后来选择了小姐姐,当然也没有到他们家去,只是认了一门亲,彼此走动下,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放下架子的,怕毁了三个孩子,于是,想起了把自己的孙子送出去,这是怎样的割舍。——好在没有送走,可是那决定是下过了的。先是儿子死了,接着要把孙子送掉,那是怎样的心痛?——她撑了过来。
她喜欢礼物还是不喜欢?我不知道,买给她的饼干,还有鸡腿,是的,我称一斤,然后拿回来给她,或者买一只,也给她,要她吃。她都是吃的,但一边吃一边教训我,意思是省着钱,在城里上学,一顿饭抵两顿,那是不行的,每顿都得吃,否则身体跟不上怎么办?是的,她教训我,眼睛凶凶的,恨铁不成钢。可是,这个人我爱她,我只想她多吃一点点,爱一个人,就是爱到你怕她冷,怕她难堪,担心她吃不到你吃过的一切好吃的东西,或者她羡慕的东西。
我只爱过这么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走我生命,我只可以为这么个人,我爱的卑微,爱的没有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失去。因为爱她,我爱一切的衰老和皱纹,爱一切伤疤,以及疼痛,我只想通过我感知这些来感知她,越是感知的多,我越是心疼她,在这世间,她受了多少冷眼呀。那么多荒荒苍苍的岁月,她一步步走了来,含辛茹苦,而现在我替她重走一遍,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叠加着踏上去,踏她的少女时代,青年时代,接着中年,再接着晚年。——岁月是个影子,苍白的影子,一直不停的在前方走啊走,不回头。
接着就是大学了,我远走它乡,一年一次,只为了回去看她。可是那么多的岁月她一个人过,一个老妇,每天看着日头升,日头斜,我从不敢想她的孤寂,从不敢,我犯了多么深的罪。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呢喃过,真是个小孩子,她说:“你不要走了,伺候我吧,把我伺候到老死,让我能天天看着你就行,你不必做什么。”她就是这样说的,小孩子般呓语,她有权利做这梦,说这话,有权利这样割我的心,一刀一刀,一半一半,鲜血淋淋。她做梦似的说这些话,说了很多遍。她用她枯瘦的手抚摸枕头边那只大肥猫,她说只有你才是最亲的,再没有了,只有你才每天跟我说话,才会在我枕头边呼呼的睡着,其他人,我把他们拉扯大了,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你才不欺负我……她就是用的这个词,“欺负”,肥猫呼呼地呼应她,伸个懒腰,继续睡。我嫉妒那只肥猫嫉妒得要死,发疯,可是我也爱它,爱的并不比她少,因为它可以给她带来些许的欢乐,填充漫漫长夜和长日的寂寞。我是个叛徒,天生是个叛徒,这无可改变。我在能逃离的时候,就离的远远的,我用我的虚情假意哄着她,我告诉她我在外边忙,其实我天天闲着,我只是喜欢陌生的空间,习惯到陌生的城市去,我只是喜欢不同地方的天和云,喜欢独自坐在车厢里去更加遥远的地方。这个地方,跟我从小住的地方越远越好。我心里清楚并明白,若不是还有她,我会一整年一整年的不回来,我会跑得更远,跨过千山万水。可是,她在那里呀。我这个叛徒,白眼狼。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会变得如此自由,无所维系。她活着的时候,我只知道,她会死去,最终会,会带走我的大半生命,或者一整个。我却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死对我居然是一种身体乃至灵魂的解脱,线断了,彻底,她再也拴不回我了。我曾经是个贪婪的影子,一个吸她血液的鬼魂。我在她身前身后,菜下到锅里,我马上伸出我的小舌头,我马上要吃,吃不到就要叫喊,我要肉、豆腐,一切可口的,怎么喂都喂不饱。是的,我是她的吸血鬼。万万没有想到,她死了,我出奇的自由了,空空如野,世间一切再无什么对我有区别了。
我是这个姓氏的异数,背叛者,是个跋涉者。而这里,这片区,我已经说过,八大怪里面有一怪是姑娘不外嫁。她,她怕我远走,又让我远走。我不知道她是凭着哪一根神经推测或者算计出我会远走,总之这很神奇,比我自己的预感都神奇,我自己都没有那么早想到要跑得很远很远,千山万水踏过,她已经知道了。我小时候,非常非常小,她就知道我会是个叛徒。那时候我还是非常乖巧的,会讨好的。我的不讨好从我预计到自己有能力远跑开始的,而且毫不犹豫,再也不伪装。我对她的孙子,孙女,再也不伪装,我无视他们存在,因为知道再也不要受这批人管辖了,我要到远远的地方去,一个人走,大漠孤烟,我一个人在夕阳下径直走远。这个人,我很小很小,她指着我,在我没有哄她开心或者做她不喜欢的事情时,她指着我的脑门:“你这个东西,白眼狼,以后把你养大了不风一样跑了才怪?”她还接着说,“你就死到外面去吧,让别人打你骂你,看你还会跑掉?”她说对了,预言对了。
此刻我纵身跃入过去,在里面打转,她的手指还戳在我孩童似的头上,不疼,但我知道语句里的责备,心疼,以及对于背叛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比我知道得更早,她清楚这个叛徒,这个她养大的白眼狼,她真是对我知根知底,但又拿我没有办法。
我们后来彼此一直吵,不妥协,她看我哪点都不好,可是我不能不理她。我坐在她近旁,想跟她亲近,但是亲近不了,她骂我。她说:“我为你流干了眼泪!我为你受尽了猪狗气。”那两个儿子呢,她那非正常死亡的母亲呢?我真想问她,迫不及待毫不犹豫,我要把这个她拍向我的巴掌拍回去,给她以重伤,可是我旋即知道我不能,我是个失败者。
可是,坐在她面前,躺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安稳,吵架都安稳。她在那里,月亮,星星,太阳,都在那里。她是光明,是一切的美,是所有的中心,美的中心,安稳的中心。我不知道如何界定这种舒服,包含着气恼和不甘,以及她对我彻底的不认同。她觉得我将一事无成,败尽刘家的名誉,她就是这样说的,她彻底的否定我,但就是这样我还觉得安心。
她对抗她母亲的命运似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记忆里,在别人的讲述里,是爬水瓮死掉的,我想象那肥胖苍白的身子,也许不尽然。我想象她几十里路头的跑去,她,是个孤儿了,彻底的。那时候她多么可怜,一想到这里,我就对她无限怜悯,所有的不甘又抵消掉了。她不夸赞我,我恨她,这恨一直持续到她死掉,她死掉后有增无减,后来也一直在持续,想起来就如高树继续往上长,潮水继续往上涨,就是这样子。
还有别的事情,她也许是对抗她母亲的死亡方式,所以,她要高寿,高寿。她有两个弟弟,一个也是早早死去了的,当然成年了,生了四五个孩子,其中四个至少是儿子,另一个也许是女儿,我并不确切的知道。这些被他们的贫穷的母亲带到了内蒙,成人之后四处飘零,坐牢的,给人做上门女婿的,年纪特别大了被寡妇招纳回去的,还有消失不见的,都四散着。这些吃着捡来的菜叶烧着捡来的煤块长大的孩子,她常常惦记着。这是她的侄儿们,她死了的时候,出现了几个呢?她还有一个弟弟,她死之前死掉了,八十八九岁。他们姐弟俩对抗母亲和小弟弟的命运,就是这样,也许这个活了八十八九岁的弟弟是那个的哥哥,不过我不确定,总之他们俩高寿了,长长久久地活着,仿佛一场持久的战斗,等到再也无法抗争,才在一觉之中倒下,放弃了呼吸。
在她面前,包括现在,她在那里,在坟茔下注视着我的时候,我都是一个婴孩,长不大的,需要看她的眼色。现在,我在她的坟墓里感到舒服,我并不想过多的争吵,我用文字来还原她,养她,只因为我爱她。她在那里困着我,我必须挣扎,整夜整夜,我必须完整的回头,穿越,跳到她那里去,毫不犹豫,我要看个够,捞个够。我现在在她的坟墓里,这里封闭,没有任何幻想,我是她照顾的小婴儿,这感觉是多么好。我真的不想有争吵,只想要深入挖掘,把灵魂深处的美好或者不美好、丑恶或者不丑恶都生动细致地描绘出来。我要她真真实实的活在我体内,在我的血液,在我的每一个想象的空间里。
我有时候很恨她,包括现在。我们从来没有平等的对话过,我想知道很多,非常多,我时刻想淘尽她所有的记忆,复制她所有的欢乐和伤悲。可是没有办法,一些东西她都是不说的,无论我怎么劝诱,说尽好话,怎么出卖我自己的小秘密小隐私,都无法。她坐在那里,紧闭双唇,一动不动。我想离开,我厌烦她这种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掌控着世间所有秘密,可是我挪动不了,后面是墙,没有窗玻璃,前面的窗子被挡着,她不看我,这是威胁,由她而缔造。她恼怒,她认为我不长记性,没有脑子,不知道自己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可是,我仅仅是想翻阅一下这部家族的词典,这个家族的家庭档案,仅仅如此。而这档案,这词典,仅为她所有,其他拥有者都死掉了,而且不全,只有她的是完整的,是随时可以增加和修改的。她不拿给我,我无法打开她一部分的记忆,她不要去回忆。我恨这个举动。她只是需要我坐着,有个会呼吸的动物存在着,或者更准确一点,有个会呼吸的作为她孙子或者孙女的动物存在着。
十八九岁的那几年,就是我有能力开始要跑走的那几年,我不理解她,她不理解我,我们两人坐着,坚冰在那里竖着。我买给她什么她都不喜欢,除了鞋子。她的脚是缠过的,我给她洗脚,她不是嫌水冰就是嫌我洗的慢,她有时是故意的,一只脚洗了,一只脚在那里。她看着我受难,她开心,这就如同我尽心尽意给她洗胳膊,洗到一半她推开了我的手。冰墙竖了起来,我和她说不对话,她想我顺着她,我不能,因为有时会立即被她发现我在讨好,她也会不高兴,包括我讨好,她说我在敷衍,或者说我总是做狐狸的样子。对,是狐子,她用这个词。
我并没有见过狐子,只是她常常说,小姐姐同学的母亲一大早起来烧饭时在遥遥的山间听到过一次狐子叫声。再就是她的侄子,从她所说的口外(内蒙)来,说起了包头总是杀无数的狐子,拿狐狸肉做狗肉来卖。这是挂狗头卖狐狸肉。狐狸特别能下崽,一窝八九十来个,下了之后把公的立即杀掉,稍微留那么几只托种,与狐谋皮,那狗肉就这样产生了。她的侄儿这样说,我之所以记得住,就是因为她说我像狐子,这在那个地方不是好词,可是我接受了,是她给的。我当时没有接受,现在接受了,因为是她给的,她死掉了,我的念想再也无法增加,停在了那里,所以这也是好的了,她留给我的遗产。
我遵循了她的意思,却也背叛了她,我走得很远很远。此刻,我问我值得不值得,我知道不值得,这世间所有,一切存在的要义,其实是她,我只需要为她而舞,可是,她看不见,她不知道我的舞台,她只想到我往沙漠里去,影子越来越小,只知道我在遥远的地方,要乘好久的车子。
她望不到我,那些日子是多么绝望。开始的开始,她是她父母的女儿;之后,她是她丈夫的妻子;后来,她是她三个儿子的母亲;再后来,一切都没有了,她独自撑着;一个儿子在身边,懦懦弱弱的。外面的人要打进来,包括最亲近的侄子,当然是丈夫家这边的,他们说哪些土地是他们的,哪些树是他们的,还有那些房前的东西是他们的,他们吵。她八十多岁了,在崖檐上坐着,两只眼睛枯干了,两个伤口。她想不通,八十多年了,仔仔细细地想,也无非是:“墙倒众人推。”于是她认了。你那个侄子,就是她丈夫的亲侄子,过了几年也死掉了,六十多岁,死在了她前面,其实并不是恶人,只是因为墙快倒了,这家快倒了,所以想趁机占点便宜,真的并没有那么坏。可是这不好的记忆在那里,发着霉,不记起真是难受。我为她受难,她,孤零零的在那里,被人欺负,大有孤儿寡母的意味。
我不能想,我在否定我自己。我好几年的远走,是不是逃离她。是外部世界太过吸引我,还是因为我想证明给她看。她死了,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其实非常愿意在她面前,照看她的饮食起居,跟她谈话,可是我又那么地想向她证明我自己。于是,我逃离了。我以为,不,我并没有以为,我只是希望,她可以等,等我的翅膀完全丰满,等我让她过上衣食丰足外表光鲜的舒心日子,其实连我都不确定这会不会成为可能。——她现在死了,已经死了,我还没有翅膀丰满,这是多么大的讽刺!我辛苦的努力,围着她转,想给她建设一个漂亮的府邸,而她,死掉了。
很多个夜晚我醒过来,追悔莫及。我问我自己,她都已经死掉了,我还做些什么呢?于是我什么都不做了,我全部存在的要义就是围着她呀。这个人,她复了仇,她让我不得安宁,她用她的死向我复仇,我无法且不能安稳的想,她是十分坦然地走的,一想到这点,对自己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而别人还说了这样的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孙女。”这是她的话,别人转述的,她用别人的嘴再次砍杀我,让我的借口无处躲避。她知道她见不到我了,等不到我了,她的预感那么强烈。那个时候我在什么地方呢?从昆明飞往成都的飞机上?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也不想仔细的想。我总是这样,我厌恶我自己,我天南海北的跑,我只是想向她说,想代替她看。我以为我看过了就是她看过了,我享受了就是她享受了,因此我掩盖了一切的痛苦,旅途的痛苦,跋涉的痛苦,我只想告诉她欢乐,可是她不要听,她向我复仇,然后在坟地里微笑着:“你看,这次我又说对了。”
关于她的,还有很多,比如肌肤,比如偏头疼,还有很多呀。我会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掏出来,不管这过程我是多么痛苦。我说这些,她不会满意,她会嘟着嘴,拒绝和我说话。可是只有这样,我才能围绕着你呀,我才能进入你的黑暗,和你一起躺下。因此我失去了理性,我听从我内心的声音,我在把你找回,要你起来,跟我走。
我十三岁了,肚子疼,小小的乳房如同一个核桃仁,肿胀,难受,她让我去剪海红果。我去了。那些树,前塔到后塔,十几棵,都是她栽下的,她以为会硕果累累,可是没有。不,有那么几十颗,特别红特别大,是初次结出来的。那些树是幼树,种下去没有多少年,我手指探不上去,树又不能承载我的重量,可我还是剪完了,差不多全部剪完了。——也就几十颗。
我回来了,给她看,她远远的在门口等我,招呼我。肚子疼得厉害,我放下剪刀,我蜷缩下身子,我说了我的痛苦。
少女初次被某种落红光临了,就是这样。她教我不要怕,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肚子,给我熬稀饭喝。我一整个夜晚怕得厉害,她的手放在那里一整个夜晚。这一夜,我是孩子,后来很多年,我对她,就如同对我的孩子一样,对,她是我的孩子,我们转换了角色。
第一日第二日都是这样,我是突然抬头发现的,乡间的星辰闪烁,月亮在新房前面的山顶上挂着。她的灵堂设置在月亮下面,山下面。我在房檐下走着,我看着她。大黄狗,喂了两三年了,她在旧家的时候,经常会去看她,用头撞开门,卧在地下,或者一整个傍晚的卧在门口,守护她。——它跑了过来,大黄狗它跑了过来,在棺盖旁。它还认得小主人,舔我的手,亲吻我的手指头。而那个老妇人,它的老主人,已经躺在棺盖里了。
第一日,第二日,我所说的,是她要下葬的前一夜,前两夜。这场景也是熟悉的。我十三岁了,肚子疼,肿胀、来红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星光闪烁。她似月亮一样,在我旁边躺着,照着我,那覆盖在我肚子上的手,闪着银色的光。
我写这些,我知道,并不能使你满意,其实我自己也不满意,我只是想在文字里让你出现,或者,我躺在你身边,跟你躺在棺材里,静静的,好似我们已经一起死掉了,好似我们又处于永生。再也不要与你告别,你在我体内了,血液了,我爱的人儿,今夜星辰依然闪烁,眼神点燃爱的火,我只要你知道,这样的心,永远祭献在你面前。
我多么地想你呀。
三 瘤
她这个人是我的癌,是我腰间的一个瘤子,比乒乓球稍微大一点,在那里疯长了很多年,原来在她身上的,后来到我的身上了。
深夜里,很深的夜里,许多次,我想跟她说话,这在她活着的时候,几乎非常可能,因为我知道她在那里,会倾听呢,那颗心在那里跳动,我说什么她都可以感知,百里千里万里,她能听得到。而现在呢?经常,雨打着窗扉,打着房子对面走廊过去的一排雨棚,或者一些个被蚊子吵醒的安静的深夜,我都会突然想跟她说话,就如她的小儿子一样。她的小儿子在那里躺着,会忽然翻转身叫她:“妈。”确认他妈嗯一声之后,他会继续翻过头睡,沉沉的。可是她的小儿子现在叫不到了,我的恍惚感跟他一样,跟小爹爹一样,我会忽然想跟她说几句话,或者听她说,她不在了,这是瞬间想的,再仔仔细细回荡一下,认真想一下,确定她是不在了,完整的确定,然后就会突然的肝肠寸断。这个人,她是可以让人一次次死的,死很多次,只为她。
我在这里讲她,不想有任何保留。她死了,但并没有失去在我心里的位置,她是国王,是统治我灵魂的国王,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情人,是一切。过去和现在,我都一样在付出昂贵的代价,在她面前,我总是输得一无所有。她是魔鬼,是神,是一切旺盛与阴暗的森林,是所有故事的源头。我想到她,我们就是一个人,我们就是一回事。
任何回忆都是一场旅行,遥远的灵魂跋涉,跋涉十年,二十年,二十三年,马上就要二十四年了。我叫着她的名字,默默画,大海流泪,你知道那感受吗?她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虽然从小跟着别人去听古经,可是她并不会什么字。她写她的名字,那时候七十多岁了,认认真真的,她用树枝,写她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后来我写,我五岁六岁七岁,写啊写,也是用干树枝,在院子的土地上,划下来,不四不方,可那是她的名字呀。她,看了笑,她认识那几个字。我们之间有默契的愉悦,这是我讨好她的方式,其中一种。——你看,那时候我就在讨好她,就会讨好她了。我们之间一直不平等,这不平等持续到死。后来的一些年,她虽然在一些方面听我的,但会反抗,叫嚣,抵制,然后是谩骂。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办好。很多时候,我们是两个懦弱的女人,彼此相对。那些年家里充满了争吵,很多由我而起。她,在他们面前向着我,背着他们向着他们。而我,就是这中间人,是砂石,被水冲了又冲。那洪水来得真大,凶猛,我无所措。在这场耗时很久的战争里,我如同父亲一样,失去了在她心里的位置,我们不再是情人,不再情投意合,越来越隔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代替了我,反正,后来的几年,她是不怎么想我了,也或者,她用跟我争吵来抵制对我的思念,旷日持久。
她是有头疼病的,有时四肢酸痛,总是吃去痛片和抗菌药,这是两种她常常吃的药。那些年的岁月,抗菌药还是有点贵,对于她。后来她就吃去痛片。开始是三毛五毛的买,我去,或者小哥哥去,在村子里那家医药店,或者去另一个大一点的村子。后来是一整瓶一整瓶,她吃了几十年,我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吃了几十年了。
该是从少妇时代吧,我真的无法想象她的年轻,那是怎样的一种伤痛。这个老妇,我眼里的老妇,她也曾经年轻过的,跟我一样,甚至比我还年轻。想象让我充满嫉妒,嫉妒的发疯,属于她的岁月。她十八岁了,嫁给了她的丈夫,我的爷爷,直到二十八岁,十年。这十年间,生了死,或者生着死,一个接一个。二十八岁,那个社会,就是老女人了,很可能一辈子要不活个孩子了,多么可怕的命运。我看古装剧,看历史片,我都会推算年龄,那些二十八岁还没有孩子的女人,一辈子就完结了。她呢,命运并没有对她太坏。二十八岁,她有了我父亲,生了下来。门前拴着个石头狮子,这是护她儿子的,这狮子后来护了她儿子五十四年,然后死掉了,死在了她前面。在这个儿子之前,她有过好几个孩子,好多个,十年,十年能生几个,她就生了几个,都死掉了。作为母亲,小母亲,偷偷哭,哭了很多次。我现在想她那十年的暗夜,是如何度过,一日日的在绝望里,一天天,一年年,恐惧害怕,怀不上孩子怎么办?难道自己真是盐碱地?她的丈夫会不会骂她,嘲笑她?说母鸡都会下蛋,而她?主要是死掉,并不是怀不上,一个个的。有个小女孩,三岁了,就如祥林嫂的阿毛一样,还是死掉了。她以为那是个希望,好不容易三岁了,可是呢?
我三岁的时候,不会走,爬都不会爬,更别说会说话,她的儿子媳妇都不要我了,预计到了我的死,可是她把我捉回去,老母鸡捉小鸡一样,我在她的翅膀下,享受着温暖,居然活了过来。那时候她意识里面是不是把我当做了那个她已经死去四十多年的三岁的小女儿呢?我不知道,是的,我是她的女儿,我后来成了她的女儿,她七十岁,生了我,养了我,就是这感受。我希望是她的女儿,情愿是她的女儿。我是她死去了四十多年的女儿,至少四十四到五十四年的女儿,因为父亲是四十三岁生我的,而她,二十八岁生了父亲,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十年,她生过个三岁的小女孩,只活了三岁。后来,这个三岁的小女儿,我,回来了,来找她了。她该就是这种心情,养起了我,养起了她四十多年前死去的女儿。我成了她的女儿了,这一刻,我为这种想法激荡,我终于找到了她为什么爱我宠我的原因,这是在之前就决定了的,我是她的女儿,哪有母亲不爱女儿的道理?
也许就是在那时,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她开始出现偏头疼的,疼了六七十年,后来我继承了这个病。她疼,吃药,就如吸烟一样,上瘾,也该是在那时候。她对洋烟,就是人们说的罂粟,有种特别的爱,觉得又神奇又美好。她一直想偷偷的种那么几苗,一直这样。她说了又说。她是吸过这个的,头疼犯了的时候,或者失眠的时候,她吸,或者吃罂粟烧治成的东西,就是这样,她掐一点,掐一点。掐多了会死人的。这也是她的话。这个东西让我也觉得神奇美好,并不那么可怕,就是从她那里来的。
我说到她,总是想讲她的好,我故意忽视很多东西,可是那些东西并不能回避,我在多年之后看她,看这个老妇,还是那样爱,虽然我知道那些斑驳的点在那里,可是在爱的人身上,这些真的不是什么,就是个魔鬼,我也爱,只因为是这个魔鬼,是她。
她吸烟,也吸毒,可是我并不认为那是毒品,她也并不曾给我灌输过那是毒品,我应该也吃过,就是罂粟那东西。我好几岁了,头疼,一整个中午蹲在门槛边,我并不哭泣,我只是抱我的头。那是夏天,在太阳下晒着,大中午,阳光十分强烈。我抱着头,一种被烧烤的舒服感遍彻全身。头疼欲裂,用这种方式去对抗,居然会缓解。她在房间里走出来,又走回去,她看着我。她叫着我的名字,叠音,这两个字在她口里是安了翅膀了,像被上帝抚摸过似的,一经她叫出,那疼痛就被轻轻的抚摸了一遍,捋平了。她看着受难的我,跟着受难,我怎么都忘记不了这一幕,这相似的一幕不断重演,我怀疑,就是这个时候,她给我吃过那种后来别人说是毒品的东西,而且不止一次。反正不是吸的那种方式,是吃下去的,微苦,我的头疼安了翅膀,飞走了,过不一会儿,我们俩就安详了。
她该是从小就种植过这些东西,吸食过这种东西的,偏头疼是在她少妇时代开始的,对于这种东西的瘾,也该那时候养成。反正她是熟悉洋烟的,对,她说罂粟就是用洋烟两个字。她说这花开得特别好看。
小姐姐上初中了,一次跟她说起来:“校园里的花坪上出现了一种植物,一棵,大家都不认识是什么,郭老师经常去浇水,说那植物没有见过,像葵花,后来一段时间了,开了花,居然有包包头出现,就快要来教学检查的了。有一天那个李老师经过,咋呼咋呼的,才知道这棵是洋烟。”她说了一句:“他孙子们晓得什么?”这是嘲笑那些年轻的教师。是的,也就是在这次吧,她说起小时候家里种过洋烟的故事,也或者是她亲戚家,反正她是看过的,一整片。还有黄芪,我始终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反正是种会上瘾的药物,她也思量着种,可是她属于那种说很久,很多年才会行动的人,跟我一样,所以并不曾种下。
我并不知道她的洋烟是哪里来的,她人缘好,乡里人有这东西,但不多,所以给她的也说不定。我知道她一个侄子种,拿来卖钱和自己吃,可是那侄子死掉了,在她之前。
开始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他大儿子给她的,我的父亲,她的大儿子,他可以贩弄很多东西。我流着他的血液,可是并不比他聪明和勇敢,甚至可以说怯懦,笨,我是他们母子俩的叛徒,好在他们都不活着了,不然看到这些,又会难受,认为这个白眼狼当初没有扣死在尿盆里简直是作孽。该会是这样的。他们都是面子上极其辉煌聪明的人,里子都脏透了,可是面子还是光光净净的。我不行,这点我与他们根本不同。也许正因为他们,我走向反面,我里子面子都不要,我就是这样的我自己,完全撕裂,暴露,谁来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我,就是一只白眼狼。
她吃洋烟,并不大张旗鼓,只是头疼起来的时候,或者烦心的时候,吃了就好了,这是她的调节方法。有时候这东西很缺乏,并不是那么好找。可是她属于那种有就吃的人,没有也并没有什么。
她吸烟,很疯狂的,她的儿子们这点都跟了她了,反倒她丈夫并不吸。她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是她的情人,她是宇宙的中心,他们围着她争宠,打闹。她有时烟瘾很重,吸他们吸过的烟头子。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怎么想,就是这样,最困难的那几年,她捡烟头子吸。我不想写出这些的,这个老妇,她就是这样,她是我,是我的前世与今生,我为她所捏,就像上帝创造人类一样。我经她所造,我不能背叛这个事实。
经常有人买烟给她,后来的那几年。到死的那几年,她不再那么上瘾了。大概是经历过那件事,那之前她还是很猛烈的。
是个晚上,她点烟,把被子点着了。她并不糊涂,抖啊抖扯啊扯,可是挣不脱。她着急得很,用她以后的话说:“差点死掉。”就是那次。她的儿媳,我的母亲,一般都是在另一个院子睡的,可是那天居然就在隔壁睡,不对,我想不起来了,具体的,反正刚好那天半夜过来看她吧,她扑灭了火。这个事情一家人惊惊喳喳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儿子,唯一在世的小儿子并不在身边,耍赌去了,可以一连走好几天,那几天就在这好几天里包含着。也就是那段时间,不远的其他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叫做张家峁的村子,死了个老妇,因为点火烧饭煮挂面。这个老妇也是腿不对,耷拉着半条,结果把自己烧死了。这个老妇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高校老师,可是如同很多凤凰男一样,叛变了,把老母亲留在了农村。老妇临死的时候还把挂面扔的远远的,估计不会认为自己将死掉,还想吃那些挂面吧,可是死掉了,烧死了,完完全全的。我不知道她的儿女们怎样想。反正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很大,这以后她逐渐不再吸烟了,除了她儿子点着了递给她,她很少主动吸的。
她把这两件事讲给我听,她说:“烧死了就见不到你了。”她说的平淡,可是我听得出那后怕。她潜意识是个怕死的人,她对于生存有极大的渴望,这一点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许是我年轻,我把死亡看得很淡很淡。我希望我能在最好的年华里死去,就如现在,都是赊来的了,现在就最好,因此我一日当两日过的。我简直无法想象从少年到老年是个什么样的过程,很多时候我感觉我坚持不下来,就如一炷香,点到最后,那是怎样的漫长。我喜欢那样的死亡,拦腰折断,汁液汩汩横流,我就要这样。一想到这种,我就恨不能现在做出点什么。可是她不能,我也希望她不要,我总是盼望她活很久很久,与我同时倒地,并腿而登,一起落入那黑暗里。可是她丢弃了我,先走了。我们之间无法平等,她一开始统治着我,到死还统治着我,这该是年龄的优势。
她死了,快下葬了,另一个村子的一个人也死了,是个老年男子。一整个秋天都在给儿子受。受是干活的意思,这是方言,我用方言是因为我想她。可是就是一整个秋天的劳动都比不上三个饺子。媳妇做饺子吃,他吃了盛到自己碗里的,不够,又去盛了三个。媳妇就把碗夺下了,说他吃的多了。这个老人气不过,吃安定片死掉了,在此之前还受了很多苦。这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女说的,就是这个老人的村子的。这个远房侄女,是她丈夫家的侄女,也七十多岁了,叫她为“四妈”,她排行老四。这个远方侄女披麻戴孝,来埋她。其实也并不好过,老两口大冬天里吃不到水,一层层地滤山里的雪,周围几里几十里能被滤回去吃的,都滤回去。那个村子缺水,老两口地窖里雨天接下的水没有了之后就得吃雪,可是冬天里还好,夏天呢?他们从不洗澡,很少洗衣服,除了夏天,不然没水了怎么办?不是没有儿女,只是儿女各自有自己的世界,儿子有儿媳,女儿有丈夫,都在那里相互挤兑。他们的钱,其中一个儿子借某个机会趁机骗走了,准确说是偷走了老父老母的钱,再以后就不管了。其他的儿女,因为钱是别人拿了,也就不管了,所以只能如此。那个贫穷的地方,一整个一整个村子的老人都在慢慢非正常死去,死去,他们在死亡的征途上相互安慰。可是即便如此,活着还是有快乐的。我看见这个姑姑来埋娘娘,看见她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我为着她感动,人性中还是有很多好的东西的,我坚信。另外我也为她庆幸,虽然她死了丈夫,失去了两个儿子,可是她始终身边有人照顾着,不像那些被儿女抛弃的人。这点村子里的人,周围三五十里的人,都非常羡慕她,至少有人端茶倒水、端屎倒尿,她是幸福的。她也有这感觉。
埋她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她是这一代里最老的了,唯一活着的了,不,唯一活到现在才死去的。来了很多人,大家送了很多花圈和纸火、冥钱,那些东西都是纸做的,另一个村子的人家做的。取了两个下午,很多年轻人都去了。在下葬的前一天,只为了下葬的时候烧掉。埋人叫做事务,她的这个事务做的相当大,很是热闹,悲事做成了喜事,大家都沉浸在一种类似于快乐的气氛里。很多邻村的人都来看,因为活到九十多岁的人并不多,而且经历如此磨难的人并不多,最主要是她活着时人缘好。
来了很多人,都是她的晚辈,几乎都是。他们叫她姑姑,叫她四妈,叫她姥姥,叫她四姥娘,叫她……就是这样。后来,她在一片哭声和笑声里埋了下去,无论那哭还是那笑,都是真的。她让很多人想起很多,而这想起的部分,或多或少相通,或多或少不同。
我经常有种和她说话的冲动,想问问她:“你还吸烟吗?”对,这话我每次都问,问好几遍。她喜欢我这样。下葬的时候,还专门带了一盒烟,她的孙子,那个不吸烟的孙子,我的小哥哥,带了一盒烟,给她,说是烧给她吃,还带了酒,就是没有带虎牌(一种耍赌用的工具。)
她喝酒,最后的那些年也喝,她喝了酒才会睡得好,肚子才会很舒服。最后的那几年,她的小儿子成了她唯一的情人,因为只剩下这一个了,她再也不能挑剔,所以珍惜着他。他给她酒喝,经常放着半瓶半瓶,开着的。她会喝那么几口,然后睡去,这似乎很舒服,这似乎是为数不多的幸福的一种。他爱她,爱他的母亲,可是她之前并不很爱他,所以有怨恨。都老了,她快九十岁了,或者九十多岁了,他也五十多岁了,那隔阂终于慢慢消除,隐藏起来,他们终于成了一对情人。有时比我都亲,终究是儿子,我是孙女,还是儿子亲呀。不过这也正常,我年轻,正在拔节的往上长,一切好的东西都涌向我,我吸收着一切雨露,自然她就该偏向他。何况命运在他手里,他们朝夕相见。她喝酒,从来没有醉过,我没有见。她是个惯于控制自己的人,即便死了两个儿子,可是我并没有见她失态过,昏迷过,至多就是沉默,长长久久的,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地老天荒,绝望,彻底,滚落下去,一直下坠。你知道那感觉吗?
她耍赌,年轻的时候。小时,她该是跟姐妹们和弟弟玩,所以才会的。做了别人的媳妇之后,一年年的生孩子,可是死掉,那绝望那么明显,于是她吸毒,耍赌,跑到别的村子去,跟着她的三嫂,婆家的,她们都习惯打牌,下注,当然赌的并不大。她的丈夫,我的爷爷,特别喜欢做农活,对于世事总是不大管,所以,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就如吸烟一样,她把每一样嗜好都发展到极致,到死都是,到死都有牌。最后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炕上玩牌,扳起这张,放下另一张,或者测卦,说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吉凶。最后的那些年,她是不是很寂寞,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她是寂寞的,没有人陪她说话,除了几只猫,再就是音乐了。她把电视啊收音机啊视为噪音,她看多了电视会头疼,当然并没有电视。她听音乐,因此她的耳朵特别灵敏,那是自然界的音乐,如虫子的叫声,雨落在枣树上的声响,还有风,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的风,她能根据声音判断出风向。她有时真是个巫婆,只有巫婆才懂得那么多。还有人的脚步声,也是音乐,她能根据脚步声判断我们,判断是哪个子民来看她了,回到房间来了。她,这个老妇人,她能听出是母狗或者雄狗,母猫或者雄猫;一切细细的声响都是音乐。还有那雷、闪电,一切都是。她沉浸在这些声音里,一沉就是一天。她和这些东西对话,彼此絮语。她的寂寞那么深,可是她并不知道那是寂寞,只说自己恓惶。人这一生,到底往何处去,我真想问问她,让她帮我测测,我,到底往何处去。哪里风和清明,丽日当空?
只要我活着,她就是永恒的。这种要和她说话的冲动是一种瘾,上来的时候教我特别难受,一想到她,我还是无法正常呼吸。我很想摸一摸她腰间的那颗瘤子,很想问她疼不疼。那不知道是个什么瘤子,伴随着她,长了很多年。开始只是豆子大小,然后就一年年大起来了,并不疼,也没有胀的感觉,只是长着,后来比乒乓球都大了。她松开裤腰带给她的儿子看,媳妇看,那裤腰带是红通带,她解开,然后就露出来了,乒乓球就出现了。是个肉瘤,长在腰间,就如我腰间的这颗黑豆大的痣一般,是个身体的印记。她说我腰间这颗痣是护心眼,我多少次的抠啊抠,她不让,她说命相上这非常好。
她的那个瘤子呢?开始的时候我不参与,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我是个孩子,非常非常小的孩子,他们这些大人,是巨人,我参与不了,除了哭泣和吃东西,我就如头小怪兽一样,是被当做小怪兽一样养成的,没有语言,交流不了。
后来,那时候她的两个儿子该已经死了。是个后晌,我记着的,她忽然让我看那个瘤子,是忽然的。我还是小小的,可是有了自己的主见,我说:“为什么不拿个针挑开呢?”于是,她就拿了个针挑开了,甚至没有把针头烧一烧杀毒。乡间就是这样,就如小哥哥,一喝就喝生水,总是跟猫耍,或者被狗的牙齿轻轻咬,从来不去打针吃药的,并不认为不科学,我到城市之后才自认为文明起来,可是被他们嘲笑,回到了农村,我也和他们一样了,一整天的滚在地里,和猫狗一起,还有随口喝泉里的水,可是并没有什么呀,你看她就这样不重卫生还活了九十几。
我说拿针挑开,她就真拿了。她不顺手,我顺,我来扎。一针下去了,里面的汁溅了出来,全是白色的液体。继续挤压,开始不以为那么多,可是越射越多,必须找块布,不然好几件衣服都被射到了。于是就找了块黑蓝色的布,小时候她的衣服都是这个颜色,家里大人的衣服都是这个颜色。我们俩一起享受着从身体发射出的隐秘的快感。我看着,挤,用手挤。那味道特别难闻,却也吸引人。以后的好几年,好几年,甚至现在,我还经常会吸吸鼻子,我想闻那种味道。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喜欢上了闻老年人的味道,一种过期的衰朽的苹果的味道,发着霉,在那里挤着水,特别的好闻,让人昏昏欲睡,不知道了时间。真的,那种味道以后很多年都再也没有闻过,一旦有类似的,我就会伸出鼻子,我鼻子里的某个嗅觉器就自然而然长长了,嗅,可是并不同。
这个大一点的乒乓球,在一根针的引诱下,开始如一只小皮球缩下去,缩下去。可是我们还在挤,白色的放射状的液体,如同青春期长在脸上的痘痘一样,在成熟的时候,破空而出,拥有它们的人,有一种被解放的释然,看见这些的人,也有一种冲出地狱的感觉。对,就是这样。
她笑,她认同了这个做法。可是我怕她疼,已经挤出很多了,再不能了,不要挤了,不然会难受的。我这样跟她说。她也就不挤了。
那个比乒乓球大的累赘,瘤子,下去了很多,不再是乒乓球了,瘪瘪的,一层薄薄的肉囊,几乎不算什么威胁了。跟别的一切见鬼的城市病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就这样治疗了。
后来,也并不疼,但是那个瘤子依旧长,又开始饱满起来,但并不大,不再是乒乓球了。
再后来,我就去外地读书了,没有再问过她。我现在很想问一问这个人,也很想挤,再挤一次。我们再享受一次,穿过小小的针孔,你和我活在那里,一起,这个镜头永远永远。这是第一次,我实实在在的参与了她的生活,做了一件让她放松的事情,可是我只是胡乱而说的,只是误打误撞。
她经常说到睡衣,说到谁谁的睡衣很多。我不知道,也许老年人说这些是因为他们没有。她也经常说到一些吃的,可是并不主动要,说的多了自然会买给她。她的儿媳去外面聚会了,路过乡间卖米粉的地方,自己吃了一碗,然后给她这个婆婆买了一碗。这碗米粉她惦记了好几年,就是临终那几年的事。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米粉,于她来说,不是豪籽放少了就是放多了,味道不够,豪籽是种调味品。买给她的都说不好,就那碗好吃,下肚的那碗好吃。
越老,越是小孩,妈妈是这样说她的。也确实,她经常会问到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好像一日就是为了吃而存在,其实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吃并不重要,人一多起来,比如回到家,我就会问下一顿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而且会提前好几天计划好要吃炸土豆,吃饺子,吃羊杂碎,吃蒸丸子……我像列菜单似的把这些跟家里人交代,而且次序不能搅乱。可是我年轻,就跟只知道吃沾不上边。——这些吃的家人做来是别一种味道,总比别处格外香。
她总是想很多新奇的吃的,可以念叨很久,但是她身边又不总是呆着会仔细听的人,她身边总是她的儿媳,还有她的小儿子,这些人都不大记得专门买给她吃什么,除了让她喝奶粉吃鸡蛋外,没有人过多的关注她真实的需求,她又不直接要出来。后来的那些年好了些,她的孙女,我的小姐姐,经常会体谅到,也许年轻人的心思才会细密敏感。
我是几乎没有给她买过衣服的,除了鞋子,她一般都是穿前些年的衣服,或者是别人给的,别人穿过的。可是我给她买了睡衣。是新近几年的事情。她是个需求特别少的人,生怕给别人添麻烦。我对她是愧疚的,我一整年的在外面,只除了过年回去,因此每次过年都会送她礼物,除了些吃的,就是鞋子头巾之类,那件睡衣就是那样来的。
快过年了,我很愧疚,一年到头对于她我总是在愧疚里度过,我知道该回去看她,可是花花世界太过诱人,我总以为我走得老远老远才可以重新活过来,重新活人,所以压根不想回去。我知道她的心思,可是,只能拿物质弥补,于是,就有了那件睡衣。
三百九十八,我迄今记得价格。是大衣式子的,穿起来包住,暖暖的,冬天的睡衣。当时是冬天。我买给她,一件件把东西从箱子里掏出来的时候,最先告诉她的就是睡衣。是蓝色的,但有旧式的花纹图案,老太太的样式,上面有用红线绣的花。我一边说一边掏出来,是个冬天的傍晚,快过年了。她问我多少,我说三四十,不敢说多,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我浪费钱,训斥我,可是并不过分。她知道我已经有了一定的赚钱能力,可是还是说了那句常常说的话:“买这些做什么,吃上喝上不死给你们添麻烦,还买这个?你在外面,一顿饭不吃会饿的,为什么不省下来买饭吃!”——她单想着我在外面会饿。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给她添了多少担忧,她想我在外面生活的并不好,可是又帮不上忙,那是怎样的伤心。她摸着那面料,看起来是想仔细看一下的,可是旋即又扔开:“我不穿,拿给你妈。”她就是这话。买给她的东西,妈妈是不可能要的,何况妈妈总是说:“她也活不了几年了,你们要对她好。”我没有办法,只有看小爹爹的意思了,否则她是不穿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好东西放起来,给别人或者等着腐烂。小爹爹很快就回来了。小村很小,我从外面来,一路上碰见的人会传遍村里,这家的二闺女回来了,于是小爹爹这个一天在外面混日子的人就会很快回家来。他对我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开始的几天,总是会有陌生的新奇,拉着我的手说很多,外面的世界也就没有什么吸引他的了,可过几天就跑得无影无踪,等到我快走了又不舍得了,这也许就是男人的情怀,可是我爱他,他是她唯一活着的儿子了,一想到这点,我对他就觉得怎么爱都不够。
小爹爹回来了,摸了那衣服,训斥她:“你还能穿几年,娃娃给你买的,让你穿你不穿,不穿我扔掉。”作势要扔的样子。大概只有儿子才可以这样说,才有这样说的权利。这一回我让她试,终于试了。她瘦瘦的,除了有点宽,都正好,而睡衣宽窄其实没有什么。
穿了就脱了。以后的几天,说了又说,她才把那当被子,包着自己。后来夏天了,她索性把那当被子,因为被子太沉。
这是我给她唯一花过的比较多的钱,跟她一次次给我生命而言,我简直算不上什么。我不知道那件衣服给了她多少念想。她爱我,盖着那件睡衣,我想她该知道我爱她,这就够了。我的心始终在她身上,这个叛徒,这个白眼狼始终没有背叛她,我是拿命都可以给她的;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给她,几乎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她七十岁开始有了我,有了这个孙女,二十多年,白养了我。当我快要有能力回报的时候,她死了。她真的自私,不给我机会,让我欠她,今生今世,欠到下辈子还。
很多年前,我偷偷藏了一束她的头发,在我给她剪头发的时候。只是藏起来,以后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每一次,她都要求把头发烧掉,就是平时掉下的头发,她都会捡起来烧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很多仪式我不理解,比如烧头发,可是我也坚持去做,尤其当她的面。她有很多很多仪式,很多很多忌讳。比如雨天不能洗头发,给活人不能送单数的小果子,给针穿线的时候不能打结……很多的。她死了之后我都继承了来,每一次,她都像在提醒我似的,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她在那里呢,她还在那里呢,想到她,我立即就遵循了,不问缘由,她是我的信仰。
这么多年都是留辫子的。她的头发长长,辫起来,攀在头顶,带个帽子,紫色的,偏灰颜色的帽子,那个最好看,她戴了多年。
我出生她的头发就很长,这是她们婆媳唯一的共同之处,留长发。我说的是大儿媳,我的母亲。老年人的缘故,她好几天才梳一次头发。这是我小的时候,她梳,花白的头发往下掉,我缠在手间,然后到炉火边烧掉。这场景那么幸福,我只愿意这样过一辈子。——她已经死了。
后来,二爹爹死掉的时候,她好几个月不梳头发,团在了一起,没有办法,只能剪掉。
是个晌午,两三点,我六年级了,在外村读书。下午回家,看见母亲正在给她洗头发,而那一头盘着的白发不见了。——我看过一夜头白,就是从她那里,别人告诉她二爹爹确定是在几个月前已经死掉的时候,她一夜头白了,尽管之前的日子里她似乎猜到了,但心被什么东西蒙着,始终不想承认。
她的儿媳帮她剪了头发,就短短的了。以后几年都短短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又留了起来。我假期给她洗头发,想着剪掉,开始几次得到了允许,这是一种恩宠,后来就不可以了,她告诉我她死了要盘头。她是有很多讲究的,早在十几年前,几年前,都在安排自己的死,包括对娘家的侄子,对她自己的儿子,都做了具体的安排。哪些亲戚请,哪些不请;死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具体到袜子。——每次我给她买的袜子,她都会收起来,说是死了的时候穿,我不得不多买一双。可是依旧,她把上一双拿出来,新的就又成了死去后要穿的了。我恨她,她总是明着提到她的死,她不避讳,她提前告诉我她会死,她让我怕了很多年,她在我记忆里死了很多次,每提一次,她就死一次,后来她没有机会吓唬我了,彻底的死了。我恨她,恨她真的死的这一次,她没有提醒我,因此我恨她,到下辈子还恨她。
妈妈给她穿的衣服,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死去了几个小时了,还绵绵的。妈妈这样说的,我想问会不会活过来,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问了,妈妈把我瞪了一眼。我知道的,不可能。可是对于她,我就是万分之万分的不可能里找可能,也愿意。
不知道有没有给她盘头,不知道那个腰间的瘤子还在不在?我很想问她一问,我只想问她,并不想问妈妈。
还有很多事,具体细微的,比如她的信仰。一点一滴,她长夜的低叹和呼唤,我都记得。
灵堂前都是花圈,上面标着送者的名字,每张匾上都有她的相片。我拍了下来,是个端庄的老妇人,九十多岁了,仍然有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发给别人看,人家说这根本不是个乡间妇女,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就是不是个俗妇。我从来没有觉得她美,在她死前。我出生,她就七十多岁了,我怎么能看出一个老妇的美丽呢?何况对于至亲的人,美丑没有明确的概念,我只是爱她。可是她死了,我在她的灵堂前,看一张张匾上她的相片,被放大的相片,居然觉得她很美,一个老妇,我看见了她二十多岁的样子。
我写的这些事,你已经没有了发表意见的余地了,你也不能再拿眼瞅我,可是我仍然能感受到你。你从黄土里抖身而出,你扯着我,你说你不要我一起躺下来,那我们就一起出来吧,好不好,我只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这样。
我围着你的黑暗写,我只想进入你的黑暗。我想的不是别人,只有你。此刻你在我上方,你叫着我叠音的名字,那名字因了你的召唤,变得轻飘起来,我变得轻飘起来。我看见了你,你和我童年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