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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死

2012-04-29柏祥伟

延安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河塘二叔大头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2007年开始创作,发表作品100余万字,先后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年度中国短篇小说选》等。出版小说集《无故发笑的年代》。

——谨以此文献给我从未谋面的奶奶,尚飨!尚飨!!

1

在我二叔跳水自杀以前,奶奶没有养过鹅。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还和父母生活在城里的筒子楼里。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母亲正张罗着给我过六岁的生日。她一大早从菜市场买回来一只鸡,准备做粉皮炖鸡。窗外的天气很好,薄薄的阳光落在我家的饭桌上,散出一股暖融融的味道。母亲挥着菜刀剁得菜板当当作响,以至我和母亲都没有听到父亲上楼的脚步声。父亲宽厚的身子堵在门口时,我才看到了父亲凝重的脸色。他瞥了我一眼,转身走到厨房里,然后我听到母亲“啊”地一声惊叫。

父亲招呼我穿衣下楼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单位的那辆绿色吉普车停在楼下,安静得像一块布满苔藓的石头。

我和父母赶回老家的时候,我二叔已经躺在院子里的一张席子上。他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裤衩。他闭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对着明晃晃的阳光。他身上很干净,看不到一点水痕,粗壮的胳膊上粘着一片麦秸皮儿,几只蝇虫在他脚趾上跳跃飞舞。

满院子里人影晃动,却听不到脚步声。我父母站在二叔身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听到父亲压抑的哭声,接着母亲也跟着哭起来。她呜呜的哭声好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刮在院子里。没有人过去劝阻我父母的哭泣。母亲哭着,拉着我的手,朝屋子里走去。迈过门槛,我看到了坐在西墙边床上的奶奶。她袖着手,低头盯着床沿下的一双鞋——那是二叔穿过的一双黄色球鞋。

父亲靠近奶奶,哭着说,到底怎么回事啊?老二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奶奶没抬头,盯着黄球鞋说,老二这个孬熊,丢死人!

奶奶说完这句话,就再没出声。母亲悄悄把我推到奶奶身旁,奶奶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觉得她干硬的胳膊一直在颤抖,就像一根正在燃烧的干柴。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一直没有哭,直到把我二叔埋到村南的丘陵上,也没人看见她掉过一滴泪。很多人悄悄说,这个老妈子骂死了自己的儿子,还不疼得慌,心真够硬的。

我不相信我奶奶会骂死我二叔,一张嘴怎么能骂死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呢?可是事实确实这样,很多人都说,我二叔就是被我奶奶骂死的。

前几天,我二叔去踅庄村赶集。当时他在一个炸油条的摊位前转悠了一圈。他只是抽动了两下鼻子,卖油条的胖男人问我二叔,你买不买?我二叔没吱声,他扭头刚要离开,胖男人拽住了我二叔的胳膊,大声说我二叔偷吃了他的一根油条。我二叔大叫起来,他说我没偷吃你的油条。胖男人说,你就是偷吃了,胖男人对围过来的人群大声说,他偷吃了我的油条还不承认呢!

胖男人说着用油腻的大手拧了一下我二叔的嘴。我二叔推了胖男人一把。胖男人歪倒的时候,顺手拽掉了我二叔的裤子。他用粗短的手指头指着我二叔的胯下,说我二叔把他的油条藏到裤裆里了。我二叔的腰带被胖男人拽断了,他满脸胀红,提着裤子从哄笑的人群中逃离了集市。

那天中午,关于我二叔偷吃油条的消息,比我二叔的脚步先到了我老家里。我二叔还没回到家,我奶奶就站在街头等我二叔。我奶奶倒背双手站在我家房子后面的大街上,她指点着我二叔的裤裆怒声说,你竟然偷吃人家的油条,我这张老脸真让你给丢尽了!

我二叔说,我没偷吃,我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我奶奶说,你还犟嘴呢,你先别进家,你去南边河塘里把身上的脏油给我洗干净了!

我二叔委屈地说,娘,连你也不相信我吗?我没偷吃,我真没偷吃。

我奶奶弯腰摸起一块石子,朝我二叔扔过去。我奶奶说,你想气死我是不?人穷志不短,你这个冤孽!

我二叔躲开了我奶奶扔过来的石子,提着裤子转身朝村南河塘的方向走去。那时候村子里的槐花已经开了,村子上空回响着蜜蜂采蜜的嗡嗡声。明亮的阳光透过槐花的花叶,落在我二叔身上,斑斑驳驳得刺眼。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几个在河塘边洗衣服的女人跌撞着跑到大街上。那时候,我二叔的身体已经漂浮在河塘的水面上了。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喘着粗气,挥着湿漉漉的手对大街上的人们说,没错,就是老二!看来是没救了!

2

我二叔死的那年他只有十七岁。按照老家村里的风俗,未成家的男女死去,只能算是夭折的短命鬼,不能厚葬,也不能埋在祖坟里。父亲和几个本家的叔伯找了一张高粱秸秆编织的席子,拿绳子裹了我二叔的尸体,埋在了靠近我家祖坟不远的一个低洼处。

埋完二叔以后,父亲和母亲在老家里住了三天。临走的那天,他们把我拽到僻静处,用不容我分辨的语气说,小白,你先别回城里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你奶奶了,在家里陪你奶奶吧,反正你又不到上学的年龄。我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害怕。父亲看了看母亲说,你怕什么啊?听话,老实在家陪你奶奶,就算你孝顺奶奶一回吧。母亲也说,我们是怕你奶奶想不开,再闹出个好歹来。你在家看着她,过一阵子我就来接你回去。

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能看护好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呢?我实在不明白父母把我留在老家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父亲和母亲钻进绿色吉普车的时候,我看到母亲抬手擦了一下眼角。

我以为母亲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接我回城,可是我却没想到,我会在乡下老家住了两年的时间。一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才离开了老家。

父亲和母亲走的时候,奶奶从床上起来了,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吉普车扬起一阵尘烟,对我招手让我到她身边,她牵着我的手转身进了院子里。我刚迈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清爽的味道,地上像是刚洒了水,桌椅擦得干净发亮,我抬头看了看奶奶,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

3

那天起,奶奶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她挪动着尖瘦的脚到井台上打水,去菜园里摘菜,蹲在灶台旁烧火做饭,端着木筐去河边洗衣服。有时候,我和奶奶吃过饭后,她还会牵着我的手去街头站上一会儿。不过她始终不和那些在街头闲聊的人主动搭话。她倒背着双手,努力直起驼弯的腰,面对人群疑惑的眼神,就像面对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坦然。在她没把那几只小鹅捧回家里时,她好像也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大多时候,她总是跟在我身后,用忽长忽短的视线牵扯着我。每天她只对我说两句话:小白,洗洗手吃饭;小白,脱衣服睡觉,盖好被子!

除此之外,奶奶很少跟我说话。没事可做的时候,她老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绷着脸对着天空发呆。有一天早上,屋后的村街上响起一阵吆喝,有着歌声一样悠扬的腔调。奶奶偏头愣怔了一会儿,直起腰朝大门口奔出去,那一刻她的脚步看起来轻快极了。我跟着奶奶走出去,奶奶已经朝着桥头上的那一堆人围过去。她挤进人群,我听到了一阵阵叽叽吱吱的叫声。奶奶在人群里挤了一会儿,转身出来的时候,她兜起的大襟褂子里躁动着唧唧吱吱的响声。她弯腰对我说,小白,咱们养鹅吧,鹅能看家,也能下蛋给你吃。

那是我回老家以后,第一次看到奶奶的笑脸。她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奶奶把那几只小鹅放到院子里,此后,笑容就一直没断过。那几只小鹅有着嫩黄的绒毛,黄灿灿的扁嘴巴像被人涂了颜色。

那几只小鹅的确给奶奶带来了快乐,她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养鹅这件事上。春天里万物生长。奶奶一大早起床,洗漱之后,我和奶奶提着篮子,拿着铁铲,顺着暖风荡漾的大街去田野里挖野菜。奶奶回家以后,把野菜洗干净,拿菜刀剁成手指长短,抓上一把浸泡了一夜的小米,搅拌在一个泥巴做的盆子里。奶奶撅起干瘪的嘴巴,发出小鹅一样的吱吱声。那些小鹅就从笼子里钻出来,摇摆着围在泥盆上啄吃野菜和米粒。

奶奶挖野菜的时候,她不去我家祖坟附近,她甚至不朝埋葬我爷爷和二叔的坟墓方向看一眼。经过村南的河塘时,我奶奶的脚步迈得很轻,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这让我觉得奇怪。

两个月以后,母亲回来了,她看着我晒黑的脸庞,目光略带责备地看看奶奶,她提出让我回城里住上一段时间。奶奶抹了抹嘴巴,没说什么。

我回到城里以后没几天,左边的脸颊就肿得像个发酵的面团,大声说话吸气时,都会疼痛难忍。医生把一个乌黑的木片伸到我嘴里,让我张嘴,然后诊断说我得了腮腺炎。一连半个月,打针吃药的效果并不见效,我不敢大声说话,粘稠的口水耷拉在下巴上。我整天哼哼唧唧地哭叫不停。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把仙人掌捣碎之后,加上明矾搅拌,涂在脸上能起到清热败火的作用。有病乱投医。我们那个筒子楼里没有足够的仙人掌供我的脸颊使用,母亲便想到老家,就又把我送回奶奶家。

4

我回到老家,看到奶奶哀伤的眼神。奶奶告诉我,只剩下一只小鹅了,另外几只都死了。我捂着肿胀的嘴巴说,怎么能死了呢?奶奶说,瘟死了,一连三天,它们蹬蹬腿就死了。奶奶看着我瞪大的眼四处张望,让我进了老屋。我看到她从铁笼里抱出一只个头大了一些的鹅。她说,你瞧,就剩下这只鹅了。

那只鹅在奶奶怀里挣扎着,振动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一股浓重的腥味儿扑在我的脸上。这只鹅已经长大了,已经完全长得像一只鹅的模样,它的脖子比我的胳膊还要长,扁阔的喙很有力量地摆动着,额头上突出了一个土豆大小的肉包。鹅头比我的拳头还要大。奶奶把鹅放在地上,鹅就摇摆着窜到了我身边,伸喙啄着我的裤子。这只鹅的个头和我的腰一般高了。

奶奶说,这只鹅已经长成大头鹅了,它还没下过水呢,明天咱们让它学游泳去吧。

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奶奶给我捣碎了仙人掌,用一块巴掌大的布贴覆盖在我的脸上,让我撵着大头鹅去村南的河塘里学游泳。

河塘里水面清澈,绿波荡漾。几个妇人在远处的河塘边洗衣服。自从我二叔淹死在这个河塘里,我奶奶从来没有在河塘边上停过脚,她也不让我在这里玩耍。奶奶把大头鹅放在河塘岸边,挥着手让它下水。大头鹅摆着身子张望着水面,它刚进入水里,就展开了蹼趾,摆动着双腿在水里游开了。它惬意地摇头摆尾,用喙啄着水面,扭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那一刻,奶奶停止了动作,双手还朝背后伸着,像是要去和鹅一样游戏的样子。她的嘴巴半张着,眼神儿僵住似的。几缕灰白的头发耷拉在她的耳朵下,随着阳光和风轻轻摆动着。过了老大一会儿,奶奶才对我说,小白,你瞧,咱家的鹅会游泳了。

远处那几个洗衣服的妇人也翘起脚尖,朝我们这边张望着。她们不是看我家的鹅游泳,而是奇怪地打量着我奶奶。

5

自从大头鹅会游泳以后,它好像就喜欢上了村南的河塘。每天早上,只要奶奶一打开笼子,大头鹅就迫不及待地钻出笼子,旋风似地朝大门口跑去,对着紧闭的门板振动着翅膀,扭头对我奶奶嘎嘎大叫。它挺着长长的脖子,高昂着扁阔的喙,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刚开始那几天,我奶奶看到它用翅膀拍打门板,就忙不迭地去给它开门,任凭它去河塘里游泳,和别人家的鹅群嬉闹。可是大头鹅只要出了家门,一整天都不回家。每次要到天快黑以后,奶奶踮着小脚去河塘里撵它回来。回家的路上,大头鹅一副不情愿回家的样子,七绕八拐,左右迂回。每次奶奶和我把大头鹅连哄带吓撵回家以后,奶奶和我都会累出一身汗。奶奶对我说,这只鹅真它奶奶的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蛋呢。奶奶说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幸福又烦躁,她擦着脸上的汗水,满眼期待地盯着大头鹅啄吃泥盆里的米粒和菜叶。

直到一个下雨天,大头鹅再次用翅膀拍打着紧闭的大门,扭头对我奶奶嘎嘎大叫个不停时,奶奶开口骂了它。

当时奶奶站在屋门前的门槛里,隔着院子里哗哗的雨水朝大头鹅喊,叫唤什么叫啊?下雨天还要去出去疯吗?我奶奶说着抓起门前的扫帚,朝院子里挥动着说,再叫唤就撵走你!不让你进这个家门了!

我没想到,大头鹅突然摆过身子,伸长了脖子,贴着地面,以低空飞翔的样子朝奶奶窜过来。它窜上门槛,伸着宽阔的喙,靠近奶奶的裤子,拧了一下奶奶的大腿。奶奶尖叫起来,她躲避大头鹅。大头鹅不依不饶地追逐着奶奶,接连拧着她的裤子。奶奶挥动着扫帚,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大头鹅,对我喊,小白,快帮我揍它!揍死它!

我被鹅近乎疯狂的动作和奶奶的大喊吓得大哭起来。后来我奶奶歪倒在地上,哭着说,这只鹅拧疼我了,我把它养活这么大,它却学会拧我了……

那个下雨天,奶奶哭得很伤心。我蹲在奶奶身旁,看她凄凄惨惨地哭个不停。我不知道该怎么哄奶奶,看着她哭的样子,我也觉得伤心极了。大头鹅拧完奶奶之后,跳出了屋子,靠在南墙下,蹲在墙根下缩着脖子,任凭哗哗的雨水浇在它身上。

6

大头鹅和奶奶发生那次搏斗之后,它就和我奶奶的关系恶化起来。奶奶关严了大门,不再让它去河塘里游泳。奶奶挥着扫帚说,我不信我一个大活人,还就治不了你这只鹅啦!

一连半个月,大头鹅游荡在我家的院子里。它对奶奶的抗争不再仅仅是用翅膀拍打着紧闭的大门,朝我奶奶发出愤怒的嘎嘎声。它开始拒绝钻进铁笼子里。每天傍晚,我和奶奶都各自拿着一根木棍,站在不同的方位围攻大头鹅,试图让它进入笼子。可是大头鹅总是巧妙地绕开我和奶奶的堵截。它在躲避着我们的围攻,张开翅膀嘎嘎叫着,一会儿钻进奶奶的胯下,一会儿绕过我挥动的木棍,却始终不肯靠近铁笼。奶奶气喘吁吁地哄它,恶狠狠地骂它,甚至把拌好菜叶和米粒的泥盆放进铁笼里,试图让它钻进去吃。但是大头鹅好像识破了奶奶的诡计,根本就不正眼看铁笼里的食物。

气急败坏的奶奶把扫帚扔在大头鹅身上,捡起石子掷到它身上。大头鹅嘎嘎尖叫着,它张开翅膀,居然飞到了我家的墙头上。我和奶奶抬头看着它,它对我奶奶的谩骂和恫吓不闻不问,只是扭头用喙啄着翅膀,对我们摆掉几片轻飘飘的羽毛。

我奶奶蹲在地上,哭丧着脸对我说,小白,你奶奶养活了一个冤孽啊!

我奶奶说得没错,这只大头鹅的确成了我家的冤孽。那天晚上,我和奶奶站在院子里,和墙头上的大头鹅对峙了大半夜。大头鹅立在墙头上,用长久的沉默回应奶奶对它的好言哀求和恶毒的咒骂。夏夜里漂浮着燥热的风,蓝色的夜空里挂着星星和月亮。我听着时断时续的虫鸣昏昏欲睡。后来奶奶打了一个伤心的哈欠,对我说,咱们睡觉去吧,别管这个大头鹅的死活了。

奶奶搂着我躺在大床上,我在奶奶的长吁短叹声里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爬起来朝窗外看,墙头上的大头鹅不见了。阳光落在墙头上,只有一撮青草随风摆动着。

我以为大头鹅会藏在某个角落里。可是我和奶奶拿着木棍找遍了屋前屋后,也没有看到大头鹅的影子。奶奶不再说话,扔掉木棍,蹲在灶台前,心神不定地烧火做饭。我靠在老槐树下看蚂蚁上树。太阳越升越高,晃得院子里一片黄灿灿的,让人眼花。我闻到灶台上飘出的糊味时,我喊了一句奶奶!我说你想什么呢?饭都熬糊了!奶奶猛地转过头,她站起身,掀开锅盖眯眼看了看,忽然转身对我喊,走,到街上找咱们的大头鹅去!奶奶说着扔掉锅盖,撵着小脚朝大街上奔去。她驼着腰,两只干瘦的胳膊朝身后摆动着,看起来和大头鹅走路的样子像极了。

早上的大街上有着一些去井台挑水的人,他们肩上的水桶随着身体的摆动咯吱作响。奶奶堵住路口,伸开胳膊拦住他们的去路。奶奶说,看见俺家的大头鹅了吗?挑水的人们奇怪地打量着奶奶,很快对奶奶摇头。

他们说,我们没看到你家的大头鹅。

他们说,我们怎么会看到你家的大头鹅呢?

奶奶对挑水的人说,俺家的大头鹅疯啦!我养活了这么大,它都会拧我啦!奶奶说着坐在桥头上的石块上,捋起肥大的裤角,指着被大头鹅拧过的地方说,你们看,大头鹅真恶毒,它都把我的腿拧紫啦!

奶奶没说谎,她的小腿肚子上的确有着两块不规则的青紫色的伤痕。奶奶对大头鹅的控诉,惊得挑水的人们瞪大了眼睛。他们家养的鹅也会用喙拧人,可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别人,更不会攻击自己的主人。

奶奶捋着裤子说,我真伤心,我伤心极了!

一些正要去挑水的人说,拧人还了得?杀了它吃肉吧!

一些已挑水回来的人说,留着也是个孽障,找个机会杀了它吧!

奶奶不再回应人们的话,她好像对人们倾诉掉她的委屈就满足了。她始终没有说要杀掉大头鹅。奶奶对所有经过石桥的人重复说着她被大头鹅拧伤大腿的事。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大街上的人都回家吃饭了,她才让我把她拉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招呼我回家吃饭。

7

我和奶奶刚回到家没多大会儿,就从大门口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哭闹声。奶奶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几个愤怒的妇女堵在了院子里。她们手里牵着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那几个孩子哭着,眼泪和鼻涕涂满了他们的嘴巴。一个高个子胖妇人用高亢的嗓门对我奶奶喊,你看吧!你看看吧!胖妇人叫喊着,把一个脸蛋糙黑的小男孩搡到我奶奶面前,你看看你家的大头鹅,把我儿子的屁股都给拧破了!

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了,他把屁股撅起来对着中午的阳光。我看到小男孩的屁股上果然有着一片青紫的伤痕。

胖妇人指着小男孩的屁股说,你看着办吧!

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着把他们的屁股撅到我奶奶跟前。他们的母亲一起对我奶奶叫喊着,我们的孩子在河塘里玩,招谁惹谁了?你家大头鹅窜过去就拧屁股!

奶奶哆嗦着嘴唇,伸手逐个摸着孩子们受伤的屁股说,我要杀了这只鹅!你们帮帮我,咱们一起杀了这只鹅!

奶奶说着,转身踅进厨房里。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菜刀。她的手颤抖着,那把菜刀也跟着抖动,好像随时都要从她的手里掉下来。那几个愤怒的妇女和哭啼的孩子跟在奶奶身后。他们浩浩荡荡,刚折回村街上,就被几个抗着锄头和铁锨的村人们拦住了去路。村人们怒气冲冲,热气腾腾,汗珠儿滴滴答答地从他们的身上滚下来。

奶奶说,让开,我要杀了我家的那只鹅!

那些人跟着叫起来,他们挥动着锄头和铁锨说,你说得对,必须要杀了那只鹅!

奶奶说,你们是来帮我杀鹅吗?

那些人说,没错,我们都被那只鹅拧伤了大腿和屁股,所以我们必须要杀了那只鹅!

最后挤进人群的是村子里的村长。他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拨开了人群,走到奶奶身前,气急败坏地对我奶奶说,你老人家做下的好事!你家的那只大头鹅拧伤了村里所有的人,你看,它连我这个村长都不放过,这真是无法无天了!

奶奶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村长。她的手哆嗦着,嘴巴也跟着哆嗦。她不说话,瞪起浊黄的眼珠儿挨个看着每一个愤怒的人。我听到当啷一声脆响,奶奶扔掉了菜刀,她双腿一弯,就朝人群跪下了。奶奶苍白的头发耷拉下来,盖住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奶奶对着地面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家的大头鹅吧。说实话,我舍不得。你们要真杀了这只鹅,我这条老命也不活了。

奶奶下跪的举动像一盆脏水泼在人群里。只是稍微愣怔的片刻,人群就嗡地一下散开了。

村长叹了一口气,指着我奶奶说,赶快起来啊,快起来吧。

几个妇女拉着我奶奶的胳膊说,您老人家怎么能下跪呢?真是奇怪了,咱们一个个的大活人,竟然让一只鹅欺负成这样了。

奶奶甩开众人对她的搀扶,依旧跪在地上不起来。她朝着地面说,我给你们赔罪了,我替那只大头鹅给你们赔罪了。都是我的错,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情份上,你们原谅大头鹅吧。

人群里跟着响起一阵叹息,都侧开身子,拉着锄头和铁锨离开了。奶奶没抬头,还是跪在地上。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热了,针扎似地落在我身上。我看到我奶奶脸上淌汗了,汗珠儿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溅起一阵阵潮湿的泥土味儿。一些人蹑脚从我奶奶身边走过来,又蹑脚走过去。奶奶对这些脚步声不闻不问,她像一块安静的石头一样跪在地上。

8

太阳慢慢朝西偏去,天快黑了。奶奶跪在地上的姿势一点都没有改变。我以为奶奶睡着了。我刚要伸手摸摸奶奶的额头时,听到一阵嘎嘎的声音传过来。我扭头一看,我家的大头鹅竟然回来了。它是从村南河塘的方向回来的,它像往常一样高昂着头,摆动着屁股,不紧不慢的步子看起来悠闲极了。它经过奶奶身旁,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奶奶跪在地上,也许它根本就不屑奶奶这种可怜巴巴的姿态。它嘎嘎地叫着,漫不经心地经过奶奶身旁。村街上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大头鹅嘎嘎地朝我家门口走过去。

奶奶扭过头,她擦着脸上的汗水,瞪着浊黄的眼珠儿,看着大头鹅朝我家走过去。大头鹅快要拐过我家大门墙角的时候,奶奶从地上跳了起来。村街上的人跟着惊呼起来。谁也不会想到,我七十多岁的奶奶会像兔子一样敏捷地从地上跳起来。

我想冲过去搀扶奶奶一把时,我刚拽到我奶奶的衣袖,奶奶粗暴地甩开了我的手。

她冲我说,别拉我!你们谁都别拉我!

奶奶说着折身朝我家大门口冲过去,她尖瘦的小脚踢得石子和草叶哗啦作响。我跟着跑过去,人群也跟着奶奶跑过去。奶奶的脚步超过了大头鹅,她窜到我家大门口,双手叉开,两条腿蹬住门框,堵住了大头鹅。

大头鹅冲我奶奶嘎嘎地叫着。它挪动着蹼趾,摇摆着身子,对我奶奶做出抗议的动作。奶奶指着大头鹅说,你别再进这个家了。我不要你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大头鹅嘎嘎的叫声更加响亮,完全盖过了我奶奶对它的驱逐。

奶奶指着大头鹅说,这个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就是不容许你进这个家!

奶奶说,除非我死了,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

奶奶的叫骂引得人群爆出一阵哄笑。这样的哄笑好像惊吓了大头鹅。笑声未落,大头鹅就伸长脖子,把喙戳到了我奶奶腿上。它的头剧烈地摆动着,在我奶奶裤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奶奶大叫了一声,跟着歪倒在地上。大头鹅腾起翅膀,踩着奶奶的身子窜进了院子。众人围上去追打大头鹅。大头鹅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振动翅膀跳在墙头上。它还是站在了昨天晚上的那个位置,收缩翅膀,低头用喙啄着自己的羽毛。

院子里的人群都看呆了。他们对大头鹅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骂着它。奶奶瘫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养活了一只冤孽啊,我没想到我老了老了还要受一只鹅的欺负啊!

奶奶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她有气无力的话音里带着绝望和愤怒。大头鹅站在墙头上,对院子里的人群不闻不问。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众人愤怒起来,一些人抄起木棍打在墙头上,一些人捡起石子扔到墙头上。院子里乒乓乱响,大头鹅面对打过来的木棍和石子,它只是轻轻摇摆着身子,就轻易躲过了众人的袭击。

众人喘着粗气恶骂了一会儿,围过来劝阻我奶奶。奶奶依旧嘟哝着咒骂墙头上的大头鹅。奶奶说,这是我家的私事,不用你们操心了,天太晚了你们回家吃饭吧。

众人劝累了,失望地看看我奶奶,又抬头看看墙头的鹅,打着哈欠各自回家了。

9

奶奶和大头鹅展开了持续的抗衡。每天早上,大头鹅天不亮就到河塘里去了。一直到傍黑时,大头鹅又嘎嘎高叫着登上我家的墙头。我和奶奶堵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大头鹅从我们身边侧身挤进院子,慢悠悠地振动翅膀蹿上墙头歇息。奶奶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她扶住门框,对我说,小白,咱们该怎么办啊?咱们怎么才能赶走这个孽障呢?

面对大头鹅的嚣张气势,奶奶实在没有了办法。

奶奶说,我不想杀它,我舍不得杀它。

奶奶不住嘴地问我,也像是反复问自己,它怎么就不死呢?它怎么就不一头撞死在墙上呢?她已经被大头鹅折磨得有些魔怔了。她开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的脸色枯黄,动作迟缓,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

奶奶的憔悴让我心疼。每天晚上看着大头鹅大摇大摆地进入我家的院子,被侵犯的屈辱感让我浑身哆嗦,我决定用自己的力量赶走这只可恶的大头鹅。

那天早上,鸡叫头一遍时,我悄悄下了床。我蹑足打开房门时,天上还有着稀疏的星星和黯淡的月亮。大头鹅还立在南边的墙头上,一动不动,一副熟睡的模样。我摸起头一天晚上放在屋门前的木棍,弯腰朝墙头上的大头鹅走过去。我的脚步猫一样无声无息。我靠近墙头,举起了木棍,奋力朝大头鹅砸过去。可是我太紧张了,也许是我用力过猛,木棍砸在了大头鹅蹼趾下面,当啷一声响。大头鹅振动着翅膀,嘎嘎叫了两声,就以凌空直下的姿势朝我扑过来。我闻到一股凌厉的腥气扑在我脸上。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大头鹅的喙就结实地戳在我脸上,我感到我脸颊被揪起来,随着大头鹅喙角的扯动,一股剧烈的疼痛让我大叫起来。

奶奶!奶奶救我!

我转身朝屋门口跑,大头鹅嘎嘎的叫声完全遮盖了我的惨叫。大头鹅的追逐使我跌倒在门槛上。我觉得鼻子撞在门槛上,一股热辣辣的疼痛窜出了我的鼻孔。大头鹅侧开身子,嘎嘎的叫声像极了恶作剧以后的大笑。我摸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血,哭着喊奶奶。

我奶奶奔出屋子,对着黑暗里的大头鹅破口大骂。她擦着我的鼻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面对不可改变的残酷现实,奶奶不让我把目前的困境和遭遇告诉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是那些日子里,我父亲和母亲却像把我抛弃了一样,他们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我。我为此伤心而又绝望。

没想冬天来临的时候,事情出现让我意想不到的转机。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我在睡意朦胧里听得一阵阵尖锐的嘎嘎声。这种尖锐的叫声从窗外钻进来,刀子一样剜着我的耳朵。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我刚要掀开被子爬起来时,就觉得一双手摁住了我。那双手也许是因为恐惧而哆嗦着,我看到奶奶靠近了我的脸。在黑洞洞的夜里,我奶奶的眼神就像一根棍子一样僵直。

我说,奶奶,我听到咱家的大头鹅叫啦!

奶奶的双手哆嗦得更厉害了,她拉过我胸脯上的被子,使劲把我朝被窝里摁下去。我试图挣扎了一下,我奶奶的手劲加大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被子拽到我头上,一股酸馊的浊气钻进我鼻孔里,在我感到一阵窒息之前,我听到奶奶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别管鹅叫,只要你不叫就行了!

那天晚上,我似乎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弥漫在我家的老屋里。我屏住呼吸,又在我奶奶的喘息中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奶奶呜呜的哭声惊醒了。院子里的雪地上一片狼藉,红的血迹和白的雪分外刺眼,片片鹅毛散落在院子里。我家的那只大头鹅死得特别惨,它的头钻进了西墙的窟窿里,大半个身子露在雪地上。它的蹼趾还在努力蹬着雪地,好像仍要朝墙里钻进去的姿势。大头鹅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伤口上粘着脏兮兮的鹅毛。

邻人们被我奶奶的哭声吸引了过来,他们似乎对我奶奶的叫声不闻不问,几个细心的男人踩着咯吱乱叫的积雪,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终于从雪地上那些重叠的蹄形脚印里判断出,昨天晚上,我家的大头鹅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

纷纷扬扬的雪片还在飘落。黄鼠狼来无踪,去无影。邻家的一个大叔靠近我奶奶身旁,陪着小心说,婶,你家的大头鹅死啦?

我奶奶瞪着浊黄的眼珠儿点点头,她扶住门框愣怔了老大一会儿,才起身朝西墙走过去。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了大头鹅。等走到墙角,奶奶便噗通一下跌坐在雪地上。她哆嗦着手抚摸着大头鹅翅膀上的落雪,她哆嗦得越来越厉害,整个身子都哆嗦着,像破衣服一样缩成一团。在簌簌的落雪声里,我听到了从我奶奶身体里发出的呜呜声。

10

那个下着小雪的中午,奶奶止不住的哭声让邻人们不知所措。他们劝阻不了我奶奶,干脆就不劝,袖着手,跺着冻得发麻的脚,看我奶奶伤心大哭的样子。奶奶在她的哭声里追忆着她和大头鹅相处的这些日子。她说大头鹅啊大头鹅,你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怎么这么苦命呢,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呢……

中午时分,奶奶像是哭累了,她抹着红肿的眼看着雪地里的大头鹅似有所思。邻人们迈着疲惫的步子,离开了奶奶吭吭哧哧的哽咽声。雪片持续不断地落在我家的院子里。奶奶止住哭声,坐在门槛上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里的落雪。奶奶扫到墙角里的大头鹅时,扔掉扫帚,弯腰抓住大头鹅,使劲往怀里拉着。她招呼我过去帮忙。她说,小白,使劲拉!

我和奶奶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鹅头从墙窟窿里拉出来。大头鹅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眼珠儿半睁半合着,死鱼一般没有了神采。宽阔的喙耷拉在雪地上,看不出往日的坚硬。我奶奶盯着大头鹅看了老大一会儿,扭头对我说,小白,你把鹅提起来。

我说,提它做什么?

奶奶说,让你提你就提呗。

我伸手抓起大头鹅的一条腿,它的翅膀收缩着,细长的脖子耷拉在地上。大头鹅真沉,我提着它觉得有些费劲。

奶奶牵着我的另一只手,走出大门,朝村南的河塘方向走去。村街被雪覆盖了,通往河塘的小路也模糊不清。我和奶奶走到河塘岸边的时候,雪越下越大。河塘里还没结冰,雪片落到水面上,霎时就融化了。

我奶奶袖着手对河塘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她抓过我手里的大头鹅,拽下了大头鹅翅膀上一根粗壮的羽毛。

那支羽毛在冷风里抖动着,让我想起村外干枯的野草。

奶奶挥着羽毛对我说,把大头鹅放水里吧。

我说,为什么要把它放水里呢?

奶奶说,大头鹅是在水里长大的,就像你是在城里长大的一样,各有各的去处,你把它放水里吧。

奶奶说着又挥了一下手。我只得弯下身,把大头鹅放进水里。我松开手,大头鹅就沉进水里不见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扩散着的波纹。

奶奶说,走吧,大头鹅,咱娘俩缘分一场啊,哪里来哪里去吧。

我说,奶奶,你说什么?

奶奶扭身拍打着手对我说,快过年了,你想回城里找你爸妈过年吗?

我说,想啊,我早就想回去了。

奶奶说,好吧,明天你就去镇上,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城里吧。

当天下午,我奶奶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我一起搭乘进城的农用车去找我爸妈了。那天的天气格外冷,一路上凛冽的寒风吹乱了奶奶的发髻儿。农用车离开老家的时候,我看到奶奶回头张望了一眼被大雪覆盖的村子,她眯起眼,转头把我抱在怀里。

奶奶住在城里的筒子楼里,她很少下楼,整日坐在属于她和我的大床上,双手拢在衣袖里,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我很奇怪爸妈为何从没问过我在老家的那些日子,他们也从未问过那只大头鹅。

很快就到了那年的大年三十。那天奶奶颠着小脚在筒子楼里忙着帮我妈妈洗菜做饭。吃年夜饭的时候,奶奶在她身旁的饭桌上摆了三只空碗,每个空碗上平摆着一双筷子。爸妈看了看那三个空碗,相互对视了一下,谁也没吱声。奶奶眼神愣怔着看了我老大一会儿,才瘪着嘴巴说,小白,过年好不好?我说,过年好。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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