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小说二篇
2012-04-29也斯
也斯(香港)
温哥华的私房菜
夏天路过温城,有幸得聆前辈口述历史,回忆上世纪五十年代取材现实活泼生动的三及第文字、多姿多彩充满想象力的三毫子言情小说、继承传统又不避俚俗的粤剧演出,以及创办各式报刊活跃众多界别的精彩前辈文人,夜有所梦,仿见诸色人事纷至沓来,醒而成篇。
一
薛大贵肥胖的身躯在海关台前煞车,左右摇晃几乎碰倒了身旁瘦削的老妈。他见柜台后海关小姐接过护照要按电脑细查,连忙说明:我几年前已放弃居留权了!说着连忙递上文件影印本。老薛几年来当旅行社主管,带着不同的团友仆仆风尘,东征西伐,什么难关没闯过?到头来总能凭着机智,化险为夷,只有每次回温哥华探亲,总被人当贼那样反复盘问。幸好眼前这番邦公主眉清目秀,还不似太蛮不讲理,不见得会对他这太空人父亲刻意为难。
他准备有素,这次把文件都带在手上。他带着母亲大人跨过鼓鼓囊囊的行李,也不知是昭君出塞还是携塞外的代战公主回朝,不知哪儿是家乡哪儿是异乡。人总要打工才能养活移民的一家,但他若移民就没法打工,要留港打工就没法享受移民的福分。总之每次移民官的脸色一沉,他就只觉里外不是人。
运用小聪明,他陪笑搭讪,没话找话说。眼前番邦女将在文件上大笔一挥。见盘问告一段落,他不禁松了口气:“以前,每次都要再去移民局那边排队重新解释一番,真是浪费时间!”他以为赞扬对方的效率、新千年后的新政,不料对方头也不抬,皮笑肉不笑回说:“可是,对不起,你这次还是得去一趟!”真料不到!眉清目秀的番邦公主,大概被来往的华人教坏了,竟也如此奸狡!老薛看着自己入境表格上红笔涂花的大字,想起自己这老实申报的良民,反受到如斯对待,真是可怒也!无奈不战而败,却又拿她没奈何。
移民局那边排了长龙,老薛只好把老妈安顿在旁边长椅上,自己忍气吞声排队。长长的人龙,不是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是近在咫尺的西方老有这样的人龙:黑黑的头发、焦虑的眼睛。前面是来自台湾的学生?后面那位,则来自福建。但见眼前的黑龙老不移动,便分别向夹在中间的香港胖子询问:能赶上连接的飞机吗?若赶不上怎么办?
不是第一次身受其害的肥仔薛也没办法,他指向人龙前面的一列柜台,十台九空,只其中一个有番兵当值,慢条斯理逐点盘问——这就是为什么人龙老半天并无寸进的原因!这是问题症结所在,但你能做什么?
老薛也开始焦急了,他还未去取行李。进来已有一段时间,长龙未有寸进,外面不同的班机到达,不同的人潮拥着行李离去,老薛开始担心他的行李出场后另觅明主,给人顺手牵羊不知牵到哪里去了。老薛开始幻想他的行李展开国际漫游的漂泊之旅,一面忙向老妈打眼色。老妈却是拈花微笑、四大皆空地对他视而不见,没有反应。老薛只好挪动胖体钻出围绳之外,拉了老妈进来站岗,然后脚踏风火轮飕飕飕去把行李搜,绕着输送带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打捞了一件,另一件却始终芳踪杳然。心里担挂人龙中的老妈子便又转回来,见人龙仍无寸进便又转回去,没有行李又奔回来;没有寸进又奔回去。如此几个回合下来,肥胖的神行太保也变得双腿微软。匆匆拖回最后一件行李,更不慎擦伤了手。
正是:出师未捷,已然焦头烂额!
二
车子经过格兰佛大街,肥薛一只肥手环抱小儿子肩膀一手指出窗外,百感交集:“那不是我们的故居?”小儿子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他又动感情地说:“想当年我到这儿找房子,就是喜欢这边清静!”坐在前头开车的前妻宝钏一句话顶回来:“房子是我找的!”肥薛心中暗骂,你当年从没到过这儿,从何找起呢!不是我在这儿住了一个月,找到房子,连大床家什也买了,才接你们来吗?刚刚见面,他不想立即重燃战火,姑且退一步海阔天空,尽量表明遵守停火协议,只降低声调补个注脚:“当年你不是说我的家什买得好吗?”不料宝钏就像民族主义者重写后殖民历史,坚决一笔抹煞:“没这回事!”一段历史就此消失。薛生气得怒发冲冠,但大道行车靠舵手,避免她气在上头把车铲上行人道,只好转移目标,跟小儿子说:“老爸要当华埠食物节的饮食评判,有许多好吃的,我带你一起去好吗?”小儿未及回答,阿妈争做儿子的代言人:“他周末跟同学去威斯勒玩,你自己去吧!”肥薛但觉衣锦夜行,自己无法在儿子面前显威风。暑假三个月,为什么偏要在自己来访的一周调小虎离山?他怀疑是母大虫不怀好意,但又苦无实据,无从驳火!
“记得我们一起在后园游泳吗?”不想小儿子把头左摇右摆,又像殖民地长大的孩子忘记祖国的历史,但说:“新屋没有泳池,只有篮球场,你跟我一起打篮球好吗?”童言无忌,不知篮球正是肥人弱项,不用开跑已是气喘如牛。肥佬只有黯然。孩子却是好孩子:“有花园,嬷嬷可以种花!”孩子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肥人却是累积了时差的香江落日,但觉疲累无比,夕阳西下了。
新居果然是好地方,有花园,还有打篮球的地方。肥薛想起每月大笔进贡,果然于家园有功。前妻赏赐他住在地窖厕所旁的小室,凉沁沁的。塞外风霜,容易着凉,托赖肥体无恙。儿子拉着嬷嬷看园中的玫瑰花,又说:“爸爸,我们每天浇水拾落叶呢!”肥薛为了表示自己除了有钱出钱,也有力出力,便参与劳动,结果却被分配到门前拾狗屎。换上运动衣,戴上黑眼镜,尴尴尬尬地放下身段,为睦邻作出贡献!下放劳改回来,正想舒伸筋骨,在花园中散步,分享一下家园美景,不想浇水器自动打开,不知开关在何处,他前进也不对,后退也不是,淋了一身尽湿!
正是:景沧桑,心迷惘;
眼底风光,不似旧时状况!
三
肥佬薛明白每次吃饭都有可能闹出家庭悲剧。他决定忍气吞声,但求避免再生冲突。才在酒家坐下来,就觉处境严峻。小儿子闹别扭,宝钏多方迁就,眼前景况完全不是齐家治国之道。未经民主咨询议程,炸鱿鱼、椒盐豆腐、星州炒米已经强行登台,都是煎炒无益之物。前妻频频护法,但谓你们不喜欢可以另外提名,然而四个人吃的东西已钦点了三样,何尝有供鸟民置喙的余地?肥佬才皱了肥眉,前妻已经竖起战旗,准备大战三百六十回合。她说小儿子本来就不喜中菜,为了迁就你们才来,谁不喜欢就另外叫,随便吃一餐好了!剑拔弩张,危在旦夕,肥佬薛但觉大势已去,时不我与,只好低声叫一锅白粥,但愿化解蛮夷的油腻,以示天地有正气。
不知什么时候再下诏书,桌上又再出现了煎蚝饼。四个人当然吃不完。前妻但说无所谓,包起回家明早又是一餐。肥佬从营养学角度想,这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美食也不是什么美食;若从经济的角度想,更似乎只是除精有笨,并不划算。但这一向山高皇帝远,各人习惯了自由经济,他根本就无法实行宏观调控。偶然一年才见一两次面,挣钱养家本就从来没人多谢,闹得不好还落得个吝啬之名,但教儿女鄙视、神憎鬼厌,那又何必?他心中对家人移民后的种种习惯不尽赞同,但人微言轻,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结好账来,口袋里少了几张钞票,桌面上却吃剩许多残羹,打包一两盒,明日恐怕又是搁在冰箱里独守寒窑。自由经济的恶果,身受其害却无法言说呀!
出得门来过马路,心中念念有辞,口里默默无言。走了一半已是红灯,温哥华的交通灯也跟他作对,胖子独个儿落后在全家之后,气喘喘赶上去,但觉全世界都遗弃了他!
正是:美食温哥华,斯人独憔悴!
四
肥佬睡得不安稳,都是时差出的错。半夜三点醒来,直把温城当香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矇矇眬眬好不容易挨到七点,起来梳洗,爬上楼上的客厅,早起的老妈已于焉矣,那便帮她开了电视。听着温哥华的金曲,偶然有个肥博士卖广告:“记往:我等埋你!”介绍的不知是否灵芝产品!“我约咗宝马皇后去试车!”“至抵龙虾鱼翅套餐。”温哥华早上八点半,播的是昨晚无线六点的新闻。郑大班封咪事件余波未了,出现商台讨论解约事件。没头没尾,想知多点,又去翻昨天的报纸。大班说至紧要公平。温哥华的食肆愈来愈多,看来也愈来愈专业!阿拉斯加皇帝蟹、鲍翅龙虾套餐、原只吉品佛跳墙煲、游水富贵虾、新鲜重皮蟹、极品鱼翅捞饭、海皇夜宴!还有上海德兴馆、梅龙镇、香港的雅谷,还有老正兴、水车屋,甚至加上或真或假的文华、翠园、兰桂坊、星马印、清真牛肉馆、新东记火锅、打冷、煲仔菜!好似过去香港有的,这边都有了,不少大厨都已移民过来,而且材料还更新鲜!还有香港没有的呢:四川的巴国布衣,再有什么王府井、钓鱼台、老番炉端烧,还有更多日本菜、韩国菜、有肚皮舞表演的希腊菜!馋嘴的老薛虽然眼花缭乱,但奇怪的却是毫不动心。抚心自问,面对弱水三千,倒不想贪多嚼不烂,他此刻反而宁愿跟老妈子下厨,炮制一两款拿手小菜,好教平时各散东西的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家常饭。
他本想跟宝钏商量大家去买海鲜回来。呆呆地等她上朝,老半天还未获睹龙颜。过了好一会,后面没了声色,老薛进厨房,走下花园,探首进车房,发觉已是人去车房空,皇后已经微服出巡去了!只好回来与老妈子一起看电视,幸好有食物台,从大城小厨到小城大厨。两三种煮西班牙海鲜饭的方法,四五种烧排骨的方法。甄文达教大家“油”的发音。日本挑战厨神的生死搏斗。占美奥利化收十五个街头少年做他的徒弟,逐个叫他们细说尝到的菜是什么味道。
在第九个少年说意大利面条有意大利面条味道时,宝钏回来了。带回来了报纸、一大块鸡腿和两棵白菜。仿佛是监房里的配给。她对老妈子说:“路远省得你跑一趟。”宝钏是善心人却粗心剥夺了老妈买菜的乐趣,也不让她有任何其他选择。老薛心里担心老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好个老妈子,逃过难、历经日本侵华、国共内战、三反五反、禽流感、“沙士”,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当年还是白燕影迷,贤良淑德的典范,对人和气谦让,一脸永远慈祥的笑容,也不多话,不知怎的把橱柜抽屉雪柜开开关关、寻寻觅觅,转眼之间,在甄文达还未到达广告时间以前,已经弄出标准的广东菜三餸一汤,看得老薛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已过中午,小儿这才给他的十八孝慈母唤醒,懒洋洋坐到桌旁。正要喝阿嬷的赤小豆葛汤吃云耳蒸鸡,无饭母亲自己烘了多士,不知怎的从冰箱中取出几片鲜三文鱼,孩子立即就转了阵营,中国传统败下阵来,原有的碗筷秩序溃不成军,演不成粤剧版饭桌上的父慈子孝了。
正是:琵琶别向,西风压倒东风!
五
肥薛与一群损友聚旧。英记火锅老板正在电视晚间新闻台接受访问,反对开辟新路经过广场。大家边看电视边起哄,老襟魏虎把啤酒一饮而尽,跟女侍调戏:阿姐有乜又平又靓,揾几碟上来!又说:冇呀,我袋里只得廿皮你要不要?
老黄刚从中山回来,老张的太太下月回去饮喜酒。此间跟彼岸来往频繁,但大家知道肥薛作为旅行团领队,深入大西部斗狠之地,马步先行,上山下乡,必有不少奇谈异闻。肥薛便说了一大堆笑话,关于大人物为伤健儿童院开幕等,笑得大家哈哈绝倒。
食物上来,大家陆续问:大陆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的?老薛说:该问老黄呀,他不是刚从中山回来?魏虎就说:他呀,不要说他,买了块田地,说是享受田园生活,还不是叫人帮他耕田?每次回去两三个月,尽在打扫房子!拥有几所房子,跑来跑去,退休生活可比工作更忙。老薛心想:自己也是跑来跑去,可连一天的田园之乐也没享受过呢!
问起吃的,老薛便说广州上下九的小吃、街头巷尾流行一盆红油的水煮鱼、磨刀岛上看落日吃海鲜。还有顺德的酿鲮鱼、大良炒鲜奶,还有发得特别好的白糖糕。还有沙湾的水牛奶,水牛要吃蔗尾和粟米,水牛要按摩才榨牛奶……
大家仿佛跟随老薛远游,攀山涉水,尝那缥缈难寻的原乡之味。直至老黄打断幻想,说到广州拥挤又不卫生的野味店,所有珍禽异兽都给关在笼里,真是可怕!老薛一下子也自觉地位降低了,由珠江三角洲美食导游,一下子降为涉嫌沙士带菌者,来自危险地带从事厌恶性行业极需被隔离检查的病人。
还是香港吃得好,魏虎下一结论:又有大碌竹手打生面,又有豪华私房菜!跟着就有人问:私房菜是怎么一回事?唉,就是不打开门做生意,好像在家里吃饭一样,不过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厨师每天去市场,看有什么最新鲜的东西,由他做主,餐牌都是固定价钱,每晚只做几桌生意……
现在全港也有百多二百家了,老薛说,有四川菜、法国菜、潮州菜、上海菜、蒋家菜,各有特色。
蒋家菜是什么意思?
即是蒋介石后人开的,据说做的是老蒋生前爱吃的菜,是浙江菜吧……
还是香港吃得好,魏虎下一结论。老薛面上也像有了光影。只有他自己知道,平常赶工作,吃得马马虎虎;带队回大陆,服侍完一团挑剔的男女老幼,往往也没有什么胃口了,枉有山珍海味也是徒然!
老张夫妇各有不同意见,老张说香港好,张太却大不同意,说还是温哥华好。说私房菜,你知道吗,温哥华现在也有私房菜!我有朋友去试了,说顶好,不过收费也很贵,有三十五加币,五十或是七十块钱的菜。哗!这么贵,吃什么?中菜西吃,总之物有所值啰!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说要订一席试试,温哥华也有了私房菜,香港人肥佬薛的独特地位又再跌价。温哥华什么都有!他倒是两边的好处都尝不到。他表面上婉拒参加聚餐,心里却想:若然是好的话,他也不妨订一小桌,等女儿回来,一家人好好吃一顿饭,重聚感情。
正是:私房有菜,人间有情。
六
肥佬薛等女儿从西雅图回来,女儿却说暑假要修课,只能星期四回来度个周末,现在儿子又要选周末去威斯勒玩,肥佬觉得简直是宝钏的阴谋,要破坏他的天伦大计,连一个周末也不让他跟儿女安度。我在香港日夜为养家糊口奔忙,趁华埠请饮食评判过来,结果一双好儿女,动如参与商。分隔日久,相聚苦短,过了这几天还得赶回香港去商讨八月自由行旺季大计,要带什么北海道薰衣草团。正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星期四早上,他就坐立不安了。舵手一早开走了汽车,他既不知女儿当晚何时抵达,也苦无风火轮,只好独守寒窑,跟老妈子一起看电视上香港昨天的俞琤与郑经瀚会见记者。乍看似乎是公婆有理,光影难分。这边报上有说林旭华刚抵温埠,若郑大班要竞选有可能会放弃加籍。可大班不是刚说过不会参加竞选?
肥薛读书时是关社认祖的国粹派,三十年下来也做过颓废派、爱国商人、现实主义者、工作狂与享乐主义者,现在可什么也不是,只想回窑与儿女沟通,补好破碎家庭。这个早上,他开始细密计划,正好阿李传来红酒浸洋葱的健康食谱。他打电话给李太,询问她们昨夜私房试菜的结果。对方的测试结果颇正面,而且还打上不错的分数。老薛想母亲与自己喜欢中菜,宝钏和孩子们却喜欢西菜,真不容易有一家大家都适合的菜馆。李太说那儿有真正的盐焗鸡、蒸石斑、黄金虾,也有西式的三文鱼与鱼子酱头盘、美味法式甜品,她女儿也吃得开心。报讯人似乎肯定东西文化交流的可能,而且对适应目前文化处境的实验“给予高度评价”。
他便按址去订位,但对方说明天已满座了,只能把他放在后备名单上。他本来对吃饭不那么紧张,现在却有点焦急了。只有星期五晚,女儿肯定能回来,而小儿子未离去,是一家人惟一有可能团聚的一夜。他老薛当然也可以下厨,但慢撚细切,夜长梦多。况且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美食评论家的名衔对于在番邦长大的儿女不值一哂。若有装潢华丽而又厨术高明的地方,那又何乐而不为?只是如今连位也订不到,终于找到一个连老妈子到小儿子都可以接受的地方又有何用?
他找出了中华文化中心的联络方式,又跟中华美食餐饮联会接上了头,薛虎早跟他安排了今早去跟主办当局商谈周日活动的议程,筹办活动的兄弟多人移民前都是旧识,今日已是此间有地位的侨领。薛生登门拜会,一方面为周日华埠中华美食的公事,一方面是为私心想订私房菜走后门。
到他下午大汗淋漓地乘巴士回到家(他当然不好意思向旧同僚解释自己无力叫动家庭领导人策车来接),刚从后门推门进去,就听见女儿的声音。原来她已回来了,(可恨的宝钏,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家正坐在花园里谈笑。小儿子在宝钏旁边吃蛋糕,女儿依偎在嬷嬷身旁,两人蹲在花丛边,看嬷嬷为玫瑰剪枝。女儿自小跟着嬷嬷长大,两人感情融洽,刚从外面仆仆风尘归来的老薛,打开后门看到家园美景,自伤是画外伶仃的孤雁,心中打翻了调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儿少时跟老薛关系也好。他记得讲故事哄她睡,而讲故事不是老薛的强项,每次说到后来都是他整个人陷入半睡眠状态,话不成句,女儿就“爸爸,爸爸”地把他推醒过来,叫他继续说下去。
“爸爸”这么叫一声,但抱在怀里的是长大了既具体又生疏的孩子。移民以后就生分了。虽然每年都见到,但总像有了距离。也经历了父母的龃龉、中学后期的反叛。虽然每年见到,去年她的毕业典礼上,老薛惊觉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人了。老薛带队回北京,也买了机票让她一起回去,是第一次回去。两人相处是愉快的,但一分开就消息杳然,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现在肥薛好似穿上戏服试演父亲角色,有点疏于排练,不知从何入手,有时太表面化,有时又太肉紧,演得过了火。他本应该走罗剑郎的戏路,一时不察又变了男扮女装的梁醒波,老是找不回自己的角色。
太空人父亲追问女儿:大学生活可好?辛苦吗?念大学为什么会这么辛苦?暑假还要补修化学一科?吃得好吗?自己有没有煮饭?没有?饭堂的东西还可入口?有中学上来相熟的同学同系修课吗……?这个中年的中国男性忍着没问的老套问题可能是:有没有交男朋友?要小心带眼识人呀!有没有出夜街,吸烟喝酒——不,他没有这样问,因为记起女儿最恨人家吸烟喝酒,老反对他的朋友胡闹,甚至到了洁癖的地步。
晚上到哪儿吃饭又成了问题,不过老薛想到明晚自己已有更好安排,所以也不坚持中菜,反而一反常态地任妇孺当家做主。最后决定去Earl,小儿子喜欢的地方,女儿好心说那儿有炒面,会适合祖母,她又说那儿炒面的锅很有趣,祖母也赞成,说那就去吧。
结果当然那锅的形状就是整顿饭最有趣的部分了。炒面淡而无味,但也难怪,因为人家外国人本来就不是做炒面的嘛。女儿和儿子吃意大利薄饼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那是她们的文化。
回来的路上老薛再说起那炒面,女儿就说:“噢,老爸,不要太刻薄吧!”老薛一本正经试跟女儿解释幽默、讽刺,甚至像他们一群损友之间那些互相嘲弄的言语(女儿最受不了)并不一定是恶意的东西。但肥薛本来就不擅长开坛讲道,一说就惹得大家哄笑。女儿说:你说的中文字太深了!肥薛但觉语塞。
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七
早上八时半的新闻,是郑大班到廉署投诉:有人要阻碍他参选!只见在廉署门前,一大群记者聆听大班发言,他滔滔而谈,把参选大计说得清清楚楚,然后,哈哈干笑两声:“今天廉署叫我在调查期间暂时不要把这事向公众宣布,所以呢,从现在起,我暂时不能再跟你们说什么了!”大班昔日原是肥薛的偶像,他声若洪钟,辩才无碍,一咪在手,谁与争锋?肥薛也想在家庭中扮演这样的男主人翁,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但现实中大班路线未必奏效,在番邦更事事不能尽如己意,“噗”的一声就被人转了台。肥薛才发觉十八孝宝钏要给小儿子录流行音乐节目。
之前肥薛曾提议开车去史坦利公园或伊利莎白公园,皆被最高领导人以开车困难为理由否决了。现在女儿回来,她好心自告奋勇开车,让爱花的祖母去看花,一家人好似至少有了半天闲暇。老薛乘胜宣布,他今天订了全温只此一家的私房菜晚宴,保证每个人都满意。大家听他夸下海口,半信半疑。其实老薛自己也并不完全有信心,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这私房菜宴能否恢复他那岌岌可危的父亲地位。
不过女儿真是长大了,开车开得稳当,对家人照顾得好。不再是那个让他牵着手去上幼稚园的小姑娘,也不是那个闹情绪的中学生了。中午在家老薛把在北京拍的照片拿给她看。她看到一张,就说:“人家在吃东西,有什么好拍?”看到另一张,又说:“这张太难看清了!”又收起来。
老薛也有他当父亲的智慧:“成长嘛,就是接受你自己的面目。”女儿只是别别嘴。老薛又说:“年轻时,老想当英俊美艳的男女主角,长大了有了孩子,就演配角!”女儿说:“像你老演谐角,当小丑!”肥薛说:“也不是,就是你母亲,老在你们面前演悲剧,把我描成贾似道!”女儿说:“不知你说什么,你不要老怪人!”
正说着,宝钏从后掩至,说:“又跟子女发什么牢骚?”看见北京的照片,想起老薛光安排女儿去玩的事,老大不高兴。旧事重提。老薛说:“你根本就不喜欢那城市嘛,去什么!”宝钏说:“去不去由我决定,不由你管!”女儿见空气中有火药味,便想走开。宝钏从后叫住她:“你上次洗的那件外衣在地窖,你星期天记得带回去,早晚有点凉可以穿!”
老薛想起来就问:“她星期天就回去了——什么时候?”
“上午!”
老薛想起自己的活动正是上午,宝钏不仅安排了儿子跟同学去威斯勒,还安排女儿飞走,总之是不让她们参与他的华埠节目! “你故意这样做!”老薛恨得牙痒痒的!
“笑话,订机票前告诉过你,你说让她早一天回来,早一天回去!”
老薛明白这又是宝钏的论述模式。他恳求让她早一天回来大家聚首,可没说过要她早一天回去。但宝钏就是这样,他没说过的她说他说过,他说过的她说没说过。
“我没说过!”
“你说过!”
“我没说过!”
“你说过!”
这样吵下去,其幼稚程度当然可想而知。而老薛长久压抑在心中的话,连珠炮发,忍不住爆发出来:为什么老是否定我?为什么老是排斥中国菜、华埠的活动?为什么不让小儿子继续学中文?他本来能读能写,现在十个字有九个忘了;女儿本来中文很好,现在也生疏了。为什么故意要令子女完全疏远他,排斥与他有关的文化背景?
宝钏杏眼圆瞠,吐出两个字:“离线!”
老薛进一步人身攻击说宝钏根本没尽母亲责任,在家里只跟儿子说英语,吃东西尽吃油腻煎炸,不让他吃蔬菜……话音未了,宝钏就大喝一声,喝断长坂桥,以泄胸中怨忿。宝钏摆出功架,变了杨门女将,掣起大刀,要拿他碎尸万段,但见她涨红了脸,泪流满面:“是我阴险,是我坏,让我出门去今天就被汽车撞死!”
这又是宝钏的首本苦情戏。众人闻声而来,只道是老薛欺凌弱女。小儿子护母情切,眼中只见是个闯进来欺负母亲的歹徒,对老薛投以仇恨的目光。老薛心如刀割,又似万箭穿心。最恨宝钏扮演弱者。记得在北京时女儿有一次无意提起:母亲移民后贫病交迫,好不容易养大两个子女,牺牲自己。老薛大惊:自己第一份工作多年的退休金差不多全数交给她们,第一年移民自己大半年在异邦建立家庭,用尽自己的关系和积蓄,终于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回港重战江湖。分居之后,经济大权仍操在她手里。每月十分之七薪金都上缴番邦。没想到宝钏有意无意在子女心中重写了这段历史。果然是胜利者写历史。老薛愈想愈气,两人就进入互相厮杀的对骂阶段,战火升级,最后以宝钏砰一声关上后门,拉了花园里玩篮球的小儿子,开车外出作结。
剩下屋中三代人,各自躲在自己房中面壁。冷静下来,老薛开始有点后悔了。一直以为自己忍气吞声,修成正果终能得道,不想到最后还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看看手表,已是五时多。今晚全家团圆的私房菜宴,看来凶多吉少。等到晚上宝钏还未回来,打她的手提电话,电话也关上不接,老薛一手自导自演,戏码却由喜剧变悲剧,一场私房菜宴也就此泡汤了!
正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八
翌日一早宝钏开车送小儿子跟朋友齐集启程往威斯勒,小儿子敌忾同仇,离别时正眼也不瞅父亲一眼。女儿早上约了朋友去保维街的日本节,半是由于好心,半带怜悯,把留在家里的祖母一起带出外去玩,顺便也问老父去不去。
老薛坐在车头,看着女儿开车,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在不美满家庭长大的儿女特别成熟,她们很快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学懂去判别事物,不一定完全受人左右。他们泊了车,走了一段路来到保维公园。很奇怪的感觉,不再是他当年带着年纪小小的女儿进公园,告诉她园里花草的名字或是当她发现了背后的影子而吓得“哗”一声哭起来的时候,尝试去保护她劝解地。现在反而是她带路,令他发觉这过去以为熟悉的华埠附近,走出去原来可以有不同的世界。保维公园好似换了面目,园中搭了棚,准备大鼓的演出,小山丘那边有乐队演奏,旁边一家一家人坐在树荫下聊天。公园两边搭起的食物摊档排长龙。女儿碰到她的朋友们,都是年轻人,自然亲切,挺有个性的。其中一位背着个大背囊,里面有毛毡、医药用品、伞子和其他日用所需品。另一位日裔女子,穿男装的衬衫,显得俊朗英气。还有一位拿着录像机,要把一切拍摄下来。她们说:“墨鱼丸最好吃,可惜队伍太长了!”又说:“不如去吃玉米!”这公园、这城市,仿佛就是她们的地方,是她们的节日。这些亚裔的下一代,在这儿成长,附近有美丽的山头和海滩,也有吸毒者和醉酒鬼,但她们成长起来,有自己的样貌和想法,在阳光下有健康的身体。老薛发觉他母亲很自然就和大家相处得好,母亲虽然不懂英语,但似乎去到哪儿都能以平常心适应,仍然对新鲜事物好奇。老薛是失败者,也走进这儿,也好似忘记了年龄,坐在阳光下看大鼓的表演,他不完全懂那文化和言语,但从那些挥动的手势和缓急的节奏中,好似也感到了那活力和骄傲。
后来大伙儿又走进一座消防局,原来那儿现在改建成艺术中心。她们去听朗诵:三个日本男子在朗诵一出关于武士成长的戏。老薛喜欢旧小说戏曲,却从来没耐性看现代剧,他英文也不好,听了几句便走出去。旁边的剧院正在放电影,他进去歇脚。起初没留神看,后来也逐渐明白了,是一个在夏威夷长大的女子在练跑步,练长跑。她父亲是日本人,她在长大的时候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份。然后她又去练长跑。老薛小睡了一会,他觉得长跑似乎太长了,但说在夏威夷长大的孩子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日本人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后来告诉他女儿,她似乎也愿听他的看法。
晚上回家的路上他又想到去年来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他看着一个一个小伙子小姑娘上台去。台上的校长跟每个人说几句个别鼓励的话。女儿又领了奖,还参加乐队,上台表演。毕业礼完了老师还跟她们在礼堂玩通宵,送礼物,是适合每个人阅读的不同书本!可以看到老师到底是有心的,学生是在用心照料下成长的。他当时觉得女儿很快乐,他也开心了。他一直没机会好好受过教育。他很年轻就离家工作了,一切都是自学的。他懂人情世故,但他有很多遗憾。他的婚姻失败了。宝钏很固执,难相处,但也不能说没有照料儿女。她以她的方法。他则以他的。
“爸爸,爸爸……”不是儿女,是老妈拍醒他!
醒来已是周日早晨,女儿要走了。她整顿好行装,像一朵清新的茉莉花。他有点尴尬,怕被拒绝,终于还是抱住她,她在他耳边说:“Dad,be kindtomom……”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说:“……andI'llaskhertobekindtoyou!”
九
老薛的华埠节盛事,反而有点像反高潮。他只记得舞狮、点睛、采青。沿着一条饮食之路,固定的路线,从片打街出发,中华文化促进中心是传统文化中心,中山公园是民族景点,沿途食肆介绍华埠的美食:虾饺烧卖、豆浆油条、干炒牛河、扬州炒饭、北京填鸭,咚咚撑撑,烹饪比赛的华埠大酒楼是高潮所在。里面筵开数十席,比赛的厨师和他们准备的材料一字排开。老薛这老食评人被恭请上座,正要大摇大摆上金銮,发觉还有上届华埠小姐、资深侨领、文化中心经理,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来把评判当!
一位小姐下厨洗手作汤羹,请诸位清了味蕾细细尝;徐娘巧手蒸海鲜,姜丝葱丝上面浇烫油,讲究的是火候拿捏恰到好处,鱼儿噘起尖嘴向大家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最后夺魁的是来自福建泉州的新移民,以一盅新佛跳墙抡元。其次是来自上海的新狮子头与来自四川的新夫妻肺片。从中国国内来的新移民也愈来愈多了。老薛代表评判发言:“区区今日非常荣幸,有机会从香港来到温城遍尝美食……”结论是胜者毋骄,败者毋馁,大家齐心合力,一起在异乡把伟大的中华厨艺发扬光大!然后几个人捧着大大小小的金杯与评判合照。席上觥筹交错,不断有人为中华美食干杯!
有记者来采访,顺带问起香港选举。是否大班一定独赢?老薛说自己不懂政治,不过还是对食物有信心。但也要看在哪里吃,不一定贵就好,不一定温温吞吞就好,也不一定辣就好。
经过禽流感沙士等等也不一定不好。人吃东西小心了、嘴刁了,不光吃包装,讲“理性消费”了,也好。至于家庭嘛,说到后来老薛已经目光涣散,说话愈见艰难,前言是不美满的家庭,后语是什么新一代孩子长大了,好似离题愈来愈远,记者取不到什么经,只好转过去问上届华埠小姐了!
老薛本来就已经喝得差不多,一群损友还要去咸美顿街喝酒,结果又喝到黄昏五六点才作鸟兽散,各自归家吃晚饭。老薛陪魏虎走回唐人街取车,虎兄说要送他一程,他婉拒了。想反正无家可回,也没人等他吃晚饭,最后一天,不如沿路走走,四处看看,也可稍舒酒意。
他抬头四望,想认清地形。他想走出唐人街,回到昨天所见那广阔活泼的公园,但好像也不容易走回去。他走过一列破落的货仓,好似城市的背面,喝醉了的人就睡在路边。偶然还有瘾君子闪身过来讨钱。走过一列关了门的店铺,路的尽头好似有点点绿意。树的后面有块草地,是不是昨天那公园呢?他在长椅上坐下来。旁边有些年轻人在嬉戏。他真是有点累了。球滚过来,球在他身边滚过去。年轻人过来捡。其中一位似是昨天那位日裔女子,俊朗的男子般的俏脸。她们一起唱歌,不知怎的他也一起唱起来了。唱的是哪个地方的歌呢?是要打大鼓吗?是要掷西瓜吗?是要连自己也一并掷出去?他也变得年轻了。她们说你要不要吃巧克力?什么口味的巧克力?有蘑菇的。那好,有蘑菇的好。不怕么?不怕!我是神农尝百草。他解释什么是神农什么是百草,她们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心情轻松,好像想飞,就飞起来了。没有了责任,没有了遗憾。也不用担心飞机误点、酒店漏订了房间、旅游车抛锚、在民族餐厅吃错东西集体洗胃!不用担心收不到回佣、被人赖账、生意额下跌!他所有的失败都可以忘掉了。他不再被冤枉不再徒劳无功终于得到家人的尊重。他不用护照就可以进出海关,他不用靠人开车就可以到处遨游。他畅游了始终未去过的史丹利公园,他在英格烈海滩上由一根浮木跳到另一根,他滑浪而行,与百年的松树比高。他成为图腾柱,他不再是身份暧昧的移民与非移民、太空人父亲、住在怪兽屋里被人在门前喷上种族歧视的咒语的外邦人。他是原居民,像兀鹰与三文鱼的祖先那么古老,像白云和天空。
巡警在公园里发现了这醉汉,幸亏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地址和电话,把他安全送回家去。
十
又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老薛在香港的旅行社里,正要出差时听到了儿子的电话,那边正是星期天晚上:
“爸爸,你猜我们刚去了哪儿?去吃了你说的私房菜呀!很好吃!嬷嬷喜欢鲈鱼卷、妈妈喜欢盐焗鸡——真是一只鸡放在盐里头的!姐姐和我就喜欢法国甜品,还有雪糕呢!”老薛哭笑不得,他们能高兴是好事,但他又总觉得自己落了单。女儿在电话里说:“你的提议真不错呀!Thankyou,Daddy!”他回答说:“你们喜欢就好!”
(选自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越界的行程》)
续西厢
火焰在黑暗中高高张扬,我们逐渐看见了暗昧中的人影来回奔走,明暗光影中隐约辨认出消防员的头盔和黄衣。一支水柱渐见明显,射向那张狂乱窜的火舌,火反扑一下、又一下;又一支水柱加进来,火势一时未见停息,似乎更要蔓延开去,席卷一切。
各种各样的火。诡异的火。自然的火。人为的火。妒火与怒火。暴烈的火。当你看见乡议局大楼外面,布置了一个灵堂,写着“妖去民安”,两边分列“挽联”,有人扮成道士,放火焚烧僭建物规管小册子,大众围住一个纸扎公仔,拳脚交加,要把她撕碎、踏扁,大叫血债血偿,要把她放进写上“林门郑氏”的纸扎棺材里,然后点火把她烧死,你惊觉:这是什么时代了?这是什么冤仇?原来村屋僭建不只牵涉众多业主,还涉及承建商买卖往来整条产业链,个中利益盘根错节。居民示威居然要焚烧发展局局长。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吗?
其实,不远的十七年前,类似事情发生过。陆恭惠于一九九四年提出修改法例,让原居民女性同享继承权,冲击男丁既有利益的传统观念,一群村民立即声讨,甚至扬言要暴力对付她。
当年何方和他教书的同事、从澳洲来访问的女学者珍,同时对此事表示愤慨!不同的是,珍说:你看你们男性对女性的暴力!何方说:除了性别还有历史。不要以为暴力只是男性施诸女性,殖民者施诸被殖民者、强者施诸弱者。若然只是这样,我们永远无法明白为何被欺凌的人也可以变成暴君、政治最正确的人也可以做出最不公的行为了!珍不同意,她说:你这样说只因你是男性!我看最大的暴力还是男性施诸女性的暴力。火光扬起,火继续烧。
凌晨四时四十分,旺角花园街两排小贩排档突然同时起火。随后火势迅速蔓延,多个排档着火,波及两座唐楼,火焰和浓烟在唐楼沿楼梯猛冲,形成“烟囱效应”,多名居民被困。天亮,起火的排档仍冒浓烟,唐楼低层波及的单元也火光熊熊。大火持续焚烧近八小时,下午十二时二十八分才扑灭。
消防处出动二百多人,包括十二支烟帽队及十二支管喉,由于火势猛烈、蔓延迅速,同时大量市民求救,救援困难。消防处在火场附近唐楼梯间发现多具烧焦尸体,火灾造成九人死亡:梯间发现六具烧焦尸体,另三人送院不治,是一九九七年以来最多死伤的火灾。消防员用云梯救出被困户,三十四人受伤,其中五人情况至今危殆,六人情况严重,全是唐楼住客。不少住户身体熏黑,伤势较轻伤者在路边急救。伤者靠氧气罩协助呼吸送院。
大火期间,多个排档、被波及的唐楼楼梯和低层单元彻底焚毁,着火排档邻近楼宇外墙亦严重熏黑。排档内大量存货一夜付诸一炬,档主称大火前一天才入货,损失惨重。火场至今仍然封闭。
消防处在现场发现两处火头,警务处亦指火灾起源可疑,不排除有人纵火,消防处将会成立调查小组与西九龙总区重案组共同跟进调查。化验所法证事务部亦有派员参加调查。警方公开闭路电视录影片段,指大火当天凌晨四时三十六分及三十八分共有两名华裔男子经过,希望二人和警方联络。
阴影幢幢的老殖民地西翼建筑,走廊顶上破旧的灯光半明半灭,照着前面闪烁的人影,仿佛一个秘密会社的聚会。何方随后跟进,同样闪身进去,把门关上。会议是对巴汀的缺席审判。在多路威夫人办公室,一向沉默寡言的夫人,难得私下主动召集半个系里的人,说明自从巴汀在图书馆露体以后,系里什么也没做,大家都没事人似的,显示了系里管治的问题。夫人似不习惯自己这样的发言,说完就沉默了。全场发言最多的反而是来自澳洲的访问学者珍和彼德,珍说的是让巴汀继续教学,对女学生有危险。彼德则说到澳洲学校系里管治的开放性,并不把持在少数几个人手上。
何方留意到,系里资深的四位白种欧洲男性不在场。在场 的主要是女性,此外是平常沉默没归队的美学家,还有像他这位华人,可是另一位肥陈倒没见。助教里只有阮,大概她较成熟,也等于是年轻同事了。他对新系成立前后的工作也有不少感受,发展了几年,也有一些感触。好像最初的开放民主有了收敛,课程的主次有了偏侧。福轲的理论愈变偏狭,班上不足十人,却分配了助教帮手。何方这边的比较文学大班老分配不到一个。课程以英语教学,比较文学的硕士论文,可以用法文写作,却不能用中文写作。下了许多工夫力图调整,但整体的潮流没有改变。学生写流行文化和电影的论文,这里那里引用很多西方理论,对本地历史和文化却不熟悉,也不引用中文已有材料,却拿到优异成绩。过去他觉得自己在英文系里是少数派,现在在比较文学系,也还是少数派。
彼德说:“你们系的决策不是在系会上,是在十五楼酒吧午餐桌上决定的。”
何方也同意这种说法。他想详细思考这种决策对系里的影响,说是多元文化却屡屡遗漏了本地文化,用一种轻忽的态度打发过去。读了种种批判理论拿了高分的荣誉生毕业出去后立即在时尚杂志谋到好职位,随口引用一些法国名人名言为新产品促销了。他何方大概说得不够好,口齿伶俐的珍一下子把讨论归结到另一个方向:是女同学没受到照顾,是系里的女老师太少,主要是男性霸权的统治了。多路威这时才又说了两句:她说在系里一直受歧视,系主任和其他几位理论佬每次听她发言都貌带轻蔑,直到珍这位年轻访问学者来了她才得到支持,非常感激,她实在变成我们系里的生力军!她含情默默地望向瘦削的珍,仿佛金兰姐妹的定情目光。珍温柔地回首拥抱了她!
这么感人的场面何方不便提出异议。他在每个场合都是存疑的孤客,未完全成为信众。他也觉得整体气氛对女性不利,艺术系一位女同学老向他投诉:图书馆里穿紧窄短裤来自美国的哲学研究生老走过来逗她说话,约她上街,每次遭拒绝他就大谈东方女性的保守!他听了那些话也感到愤慨,也能站在女性的角度感同身受。但他老觉得不光是女性问题,是背后那强势的种族与文化阴影无处不在。但他不知怎样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其实对系主任还有一份尊重,觉得他真有学问,创系不易,也算能接纳不同,大家一起教的“比较戏剧”也能互相启发,反而是另外几位在系里成功后变得嚣张了!
阮说到研究生和本科同学的不安,对系里出事后大家若无其事感到愤慨。又听说系里打算叫巴汀下学期告一病假便算了事。福轲在人前说伟大的学者都有不寻常举止,尼采疯狂、阿尔杜塞尔也失常杀妻,却无碍他们的伟大。是不是有弦外之音没人听懂。
此时珍压低声音,爆出一宗秘密。她说秘书小姐报料:巴汀一向淫乱。有一年考试之后,巴汀未交试卷,截止期限已届,打电话找他不着,敲办公室门亦没人应。秘书想,试卷也许就搁在办公室,巴汀没告诉人就回英国度假了。反正以前也有前例,便拿锁匙去开门,没想到巴汀跟一位女生正赤条条躺在长沙发上,吓得秘书小姐花容失色,跌跌撞撞退身出来。事后巴汀却没事人似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方立即在他的中国脑袋里找到一句中国成语。
故事说完了,大家无言。巴汀的形象,再难翻身。时间已晚,明天还有早课,得散会了。大家同意,事情不能袖手不理,必须跟进。要备课的阿阮和何方先走。何方拉着门,阮微笑道谢。走过走廊,何方走回东边自己办公室,回归黄卷青灯。无言道别,仿佛是有了默契的战友。
回到房间,垃圾桶里堆满废纸,溢出来泻了一地。何方发觉:洪婶今天没来打扫。
何方记得:粗心的他,也是过了几天才从秘书那里打听到:洪婶住进医院了。当年洪婶正好也是花园街火灾的伤者。
火灾死者包括一对夫妇,丈夫在亚皆老街电器公司任电工,家住花园大火现场旁的唐楼,昨晚放工后还与老板同事消夜,凌晨才回家休息,岂料瞬间已与妻子同葬火海。电器公司老板娘凌晨接获消息立即赶到现场,得知噩耗只有难过。
住在起火大厦的陈太,凌晨回家赫见大厦火光熊熊,单元内有她年仅二十四岁的女儿及一亲友,多次致电女儿联络不上,焦急地向警员查询,每有伤者从火场抬上救护车,便扑前查看,更一度晕厥,跌倒地上。天亮大火扑灭,她得悉女儿在火灾中丧生,情绪激动,家人亦非常伤心。据说她女儿两月前才持双程证到香港探亲。
火灾中,一名妇人原拖着女儿逃生,但在途中脱手,两人失散了。到中午,她才得知女儿已在火警中死亡,激烈痛哭。
火灾波及差不多二十六个排档,有商户谓血本无归。有售卖衣物的排档档主说,火警前一天入了万元新货,现已全部烧毁,损失惨重。更有档主谓,损失约五十万元货品,并怀疑有人纵火。另一档主说,当年大火后,已按当局指示,将相连摊档分开,又加阔摊档与民居的距离,但用了这么多钱,现在又全部化为乌有。
当年他去广华医院探望洪婶,公立医院的三等病房,邻床都是老人家,穿着睡衣,缠着绷带,打石膏,吊盐水,是人生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老兵。他剥开带来的柑给洪婶吃。老人缓慢的咀嚼令他想起当年病中的祖母。洪婶也是在火灾逃生中受伤,她家楼梯堆满杂物,日夜累积的陈腐习事淤塞难通,天台的门打不开。他从医院出来,火灾现场围起来他没法走回去,那花园道旧楼却本是他熟悉不过的地区。中学时常在此间的书店流连,那些暗旧的颜色里也有他感觉亲切的东西,却与他目前每日生活的空间相隔如此遥远。
大厦天台屋一名住客说,事发时听到有人呼救,即时想逃生,但由于梯间满布浓烟,只能在天台等候救援,很多住客都逃上天台,消防到场后升起云梯将他们救离现场。他指大厦内有很多劏房,原本大厦有两条楼梯,但其中一条封了,导致住客逃生困难。
晌午。何方闭门用功,正在准备下午的明清戏曲。有人敲门,竟是阮,叫去吃饭。何方本跟珍和彼德说了不去,要备课,正满脑子的生旦净末丑,走马灯转个不停。阮笑道:专诚请你吃饭的,来吧。嫣然一笑,书生没了辙儿。人家单单请你个有恩有义闲中客,回避了无是无非窗下僧,你又何能拒人太甚?
在十四楼,珍与彼得格外精神奕奕,焕发抖擞。彼德头发梳得油亮,额头滑溜溜,苍蝇叮在上头也滑倒。珍披上半胸衣裙,莲脸生春,颈下的销骨也如莲梗逢迎。
大家胃口似乎不错。平时何方生性孤僻,在办公室吃个茄蛋三文治,粗茶淡饭软蔓青亦是一餐!今天彼德似乎表示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个人也不怕炙爆煎炒,于是就柠檬软鸡、咕噜排骨、浮沙羹宽意粉添些杂糁,酸黄齑烂豆腐休调啖,大事张罗,仿佛有什么喜庆。
茶过三巡,珍向何方探听校里中英双方人脉,表示理解中英斗争的历史缘由,却不知道院长副校那边还布有什么地雷得好好提防。似乎她要直闯金銮,击鼓鸣冤,但想知道沿路可有什么阻挠。
好个书生何方,只知法律艺术人文各有贤良,数理化系自有规矩,也不见得大家不能讲道理。他只知受文学院长迫害,肥陈的靠山是肥魏不贤,东厂坐大,朋党为奸,残害忠良。不做学术,只玩权术。东厂心中的西厢都是番邦,有内哄只是狗咬狗骨,不见得会派兵遣将,参与其事,只乐得袖手旁观。
那阿珍,掂斤播两,好似已有成竹在胸。
又问了李姓杜姓,欲言欲止,似笑非笑,更不打话,此去似乎一切顺利。
那彼得,准备翻了海波、振动山岩,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剌剌天关撼。
一边吃饭,好似已听得耳边厢金鼓连天振,征云冉冉,土雨纷纷。杀退敌军,扫荡妖氛。
饭后下楼梯撞到福轲,不知怎的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什么。之前何方婉拒了到福轲的性史课去讲《金瓶梅》,他不想大好传奇、罗裙绣鞋、词曲滋味,就这样被一门独家性史收编。这拒绝也算光明正大,可是何方犹豫不决,未知是否自家太早关门,失去了一个东西对话的机会。
四级大火发生后六小时,特首到医院探望伤者。
花园街多幢旧楼属于“无法团、无管理、无维修”的“三无”大厦,有旧楼中门大开,楼上有大量店铺、货仓及劏房,惟一避火通道只有一条楼梯,宽度亦仅够两人并排上落,通往天台的楼梯亦塞满杂物,难以通行。有屋宇工程学者指出,这类旧式大厦缺乏管理,本身设计亦导致烟囱效应,一旦火灾住户很难逃生。
踏出艺穗会,何方一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喝得太多了。这算是庆功宴吗?又有何值得庆祝呢?
番邦公主直闯金銮大殿,礼仪周周,辩才无碍。皇上细心聆听,表示极大关怀。事情的确是非比寻常,值得担心。公主的陈词老指向男女之别,仿佛只是生理问题。何方作为惟一汉裔老想解释自己纠缠不清的想法:是权力,是权力把知识变成斗争工具,是权力令人目空一切,觉得超乎一切庸众规矩。他不仅在老练的理论祭司身上看到端倪,也开始在那些舞刀弄笔的年轻生徒身上嗅到蛛丝马迹了。想是这样想,他总好像没法人情练达把意思说清与人沟通。在皇上答允认真考虑公平裁决以前,还是珍姐作了领导式总结:目前男女教师不成比例,鉴于此般情势,实在有必要重新检讨吧!
这就值得庆祝了?也不是必然吧。但珍姐似已觉大获全胜,改革的美景指日可待,光临人间!
刚才在艺穗会,阮倒似有心事。可能是家里问题。本来从何方教《血手印》和《蜘蛛巢城》改编莎剧问题谈起,阮觉得挺有意思。但最后还是谈到最新版的《傀儡家庭》,谈了不少,说到男性的专制和软弱,感情的缺乏担当。何方想是她的婚姻有问题,尝试说些话去开解。他也想谈娜拉以外那另一位成熟女性基丝汀。他喜欢阮,爱跟她谈天。家庭背景关系,他向来尊重独立能干的女性,不喜欢娇滴滴弱质美人。话正投机,说了法国文学又说电影,阮说:跟你谈谈,好多了。何方也愿如是,能有帮助就好了。
不过在谈话里,老觉得阮对男女之事很悲观,谈到另两篇小说的比较,他听到她说一个女子的自觉与完成,岂需要通过与另一男子的爱情来引发呢?她反而喜欢另一篇他觉得比较犬儒的小说,女主角一开头就命定地认为男性是脆弱而不可靠的,她觉得这反而显示了女性独立于男性之外的思考。何方不大同意,但想也许是她近日的遭遇令她从这角度看问题吧。正说话间,珍凑过来阮耳边说悄悄话。阮回过头来笑:再找你详谈吧!何方见势只好走开去给自己倒酒,再喝一杯。
何方也不记得自己怎样走回列提顿道家里。只觉单枕薄被,清空的四壁有点荒凉,他回家老是没有回家的感觉,总老像是草桥打店,借宿一宵,翌日又再匆忙赶路。总觉得没有一个家。他头重脚轻,顾不了那么多,倒头便睡。
敲门声把他惊醒,还有门铃!来的是谁?竟是阮!气喘喘的:“今晚回不去了,借你的客厅……”端了被枕,她又问:还有酒么?开了酒,她已醉态可掬。说那人又在外面有了孩子。他本想为她抹去眼泪,两人的嘴唇却不知怎的黏在一起。他感到她的手在他背上,他的身体感到了她的温暖。两人反复变换不同的姿势,迁就彼此的臂弯和膝盖,务求令对方舒畅,包容抚慰另一人身心的枯寂与空虚,似乎是想清除两人间的丝缕隔阂,摸索汗津底下突突的心跳……
突然人声喧嚣,有众人推门排阖而来,持火把杀进室内搜人!何方在床上惊醒过来。只见天色微明,晓星残月。环顾四周一片冷清,阮已不在了。客厅亦不见被枕,一切都消失得不留痕迹。
是她把一切归位,悄然离去,还是一切根本没发生过?躺回床上,又依稀嗅到身体的芳香,若有若无的一点气息,仍然在枕畔萦绕不散。但这是他日夕思念,幻想出来的一幕戏文,或是真的发生了,而他意识不辨真幻?这个书呆子躺在床上,睁大眼晴,没法看透这难解的谜。
在学校碰到阮,她没事人似的。甚至有点冷。说了两句:要备课了!回头便走。书生觉得自己不是戏曲中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主角。倒似廉价电视剧的配角,整天嘟嘟哝哝不知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的幻想。
火灾现场仍未解封,重案组及消防员返回灾场调查。由于现场环境大,火警后亦混乱,搜证需要更多时间。警方搜集遗物及证据,会拿到化验所化验,确定火警起因。食环署则与旺角排档商贩开会,商讨排档管理的改善措施。三十四名伤者当中,仍有五人危殆,两人严重。有市民带着鲜花,到花园街四级火现场悼念火灾死难者。
屋宇署工程师视察后认为大厦暂无危险,警方安排灾民登记后,陆续由警员陪同上楼返家收拾财物,各人只准逗留片刻,再由警员带着离去。部分排档档主昨日返回摊档点算损失,警方要先为他们登记。没被大火直接波及的大厦已解封,政府在街口设立登记柜台,居民登记后便可返家。
受伤年轻社工当场质问“何时解决劏房问题”。特首建议他申请公屋,社工则指申请公屋入息限制严格,若入息符合申请公屋资格,就微薄得难以养活家人,质疑“是否要人永远住劏房?”
新课也不容易。讲完理论和历史,轮到学生导修课做报告。除了两三位比较深入,其余则都不理想。最容易是用后现代打发几部电影,连本地历史资料也不用。偶有一两位想讲本土文学,却变成抡起“本质论”(essentialism)一斧斧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作家来练靶,就好似说他们不懂新理论,一棒棒打下去,五损七伤,有口难言,窒息了任何本土发言的机会。可叹小妮子口没遮拦,就这样一味地把语言来摧残!
多里夫批资本主义的理论变成批香港怎样去污染内地,用的例子又居然诡辩是爱国财经小说。年轻研究生舞动理论棍棒,一个个勇哪吒不会削肉剔骨,可先轻易把先人棒碎。高捧了的反是最表面的反叛:同志的情欲,甚至色情杂志也变成惟一颠覆经典的途径。何方面对满纸云烟,不禁愣住目瞪口呆,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他也看到有些同学有心无力,想做什么总无法摆脱头上牢不可破的更大的金刚箍。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应该怎样帮助他们?可是这理论课出了问题?他要自己反省自问。要多认识历史,应该多讲历史。他喃喃自语,好似念咒一样。
原来后殖民读书会开过了。本来不是说一起开办的吗?原来刚好选了何方另一组导修课的时间。是研究生西雅告诉他才知道。读了些什么?他看看名单,好似跟一本澳洲学者编的书第一章选文有点相似。那读了有什么心得吗?西雅还是写得很慢,有点迷惘。上次谈的问题,比方这位现代剧作者从传统戏曲那里看到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谈到几点?是,可是,这好像,太普通了。她又拿出一篇影印的,好像是武林秘笈。阁楼的疯妇人。可以写写这方面的东西?珍老师说可能对我有益。何方略一沉吟,一时还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想拂逆她的求知心,便说:你也可以看,也可以讨论一下,若觉得有用也不妨想想。我就这样看,没看到跟这位剧作者有什么关系,但看看也无碍。不过你不妨先试试写自己的分析?好似没什么突出也不要紧。原来想到的也不要放弃。真要开始写了,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光想没用。不写出来就没法讨论。西雅没说话,还没离开的意思。举头张望书架上的书本,有点迷失。何方说:有信心,先把想到的写下来,再讨论吧。西雅说:老师一个人住?自己做饭?何方点头,说有时在学校吃,周末回元朗父母家吃。衣服也自己洗吗?何方笑道:附近有洗衣铺!西雅也笑起来,我住学校,周末也去洗衣服,老师有需要,我可帮忙。何方说:好,好,这不忙。也不一定需要。你还是集中精神,努力写论文吧!
后来闲下来何方想读书会怎么忽然开始了没找他。也许凑巧没碰上吧?但是,也没有什么,他也不能怪人家。
他不曾也不是计退孙飞虎,人家也不是老夫人悔婚那么严重!把巴汀比作孙飞虎?太不伦不类了。他本人也不过按良心说话,甚至不大像敲敲边鼓,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珍与彼德,好似没有早日那么热情,好像另有寄托,别有所忙而已。
据称,警方12月1日发布两名案发前在现场附近经过男子的影像,即时收到不少热心市民透过警察热线报料,提供有关该两名男子的行踪,对于是否纵火疑案,相信对找寻线索大有帮助。
信箱里有阮的一纸表格,申请车位。她下课后要赶往接孩子下课,需要泊在总楼前面。大学早年建成时没想到日后的发展,车位不够,她没申请到。何方当然签名支持,又附了备忘请系主任加签,尽快赶送有关单位批准。
翌日早餐研究生阿红约了他谈论文,就在街口的小餐室。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把那些缤纷枝叶定了主次。阿红也是聪明人,话头醒尾。他的学生都是聪明人,比他精灵多了。就是有点懒,叫她看的书没全看,不过也没抵赖,愿意去改。他觉得她的想法不差,要是好好逐一补充,首尾贯彻,应该写成不错的论文。改完了讲完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走下斜路走回学校,刚好碰上住在附近的阮走在前面。何方高兴地招呼早上好,忽又想到这么早跟古灵精怪的阿红一起走回学校,会不会惹人误会?又想这是什么世代,自己可真迂腐了。看阮也若无其事,今早还特别亲切健谈,何就特别提到车位的事,说已签名办理,希望一切顺利。阮带笑回答:这样就好了!
有市民来到现场摆放白色鲜花悼念火灾死难者;数名死难者家属到现场路祭后离去。一名住在横头磡的八十岁杨伯伯,专程到现场献花,他表示不认识死者,但前日看到电视报道感到悲伤,希望死者安息,警方亦要尽快破案。市民黄先生亦到场献花,心情沉痛,他说,作为香港市民为死难者悼念,希望死伤者家人得到安抚,这类事件不会再发生。
在封锁范围外,一名巴基斯坦籍灾民说,前日到过不同医院,找不到朋友,向警方及医院查询,都说遗体未能确定国籍性别,所以未知友人安危。他又说,起火时,没听到任何警钟,大厦亦没有消防设备,这是大量死伤的原因。
旺角花园街四级大火惨案第三日,警方下午已寻获事发前出没现场的两名神秘人中的一人,原来是个八十二岁老妇。消息称,警方已通令全港在案发前后二十四小时、所有朝街闭路电视录影带交出助查,警察总部刑事情报科(C.I.B)统筹,冀能掌握其余一人的行踪;同时,警方考虑悬红百万元,以揪出纵火狂徒。
是一个人纵火吗?
何方听有传闻说巴汀要停职离开了,好似学校还给了他一笔补偿,不想英国人的下场变成丑闻。尽量低调处理。没有正式宣布。系里没有通告,也无讨论。
有友人来访,何方难得上十五楼。不想却碰见珍、彼德和人在十五楼的酒吧密密斟谈,刚好告一段落停了嘴。彼此招呼一下,各自归位。何方依稀认得,在座的客人是外籍副校,校里大有势力的人士。
肥陈到办公室来,可说是稀客。平常没甚来往,话不投机,但也不算阶级敌人。不过自从巴汀事件发生,两个汉人跌入奇怪的位置:何方勉强站在革命一方,肥陈本来被欧洲大陆漠视,却突然投诚变成保皇党,彼此更似愈行愈远。现在肥陈显灵,可又笑容满面,西拉东扯,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先来点近日新闻简报,重温最新八卦,证实巴汀终于离去。所以传闻是真的了。但你知不知道,现在珍想申请系里的教席?
他何方的脑袋果然是想也没想过。但这职位不是要教欧洲文学和比较文学?
本来是,现在多路威夫人想改为女性主义文学、性别研究和澳洲文学。
岂不是……度身订造?
哈哈哈哈!
自然想到,过去在英文系造反,理由是聘请的语言教师全是度身订造,任用私人。才没过多少年呵!
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
该请怎样的新老师?
宽一点——多样化一点好。系里真正能教比较文学的人不多……不是已有夫人在教女性主义文学?应该公开招聘,看有没有优秀人才吧?说不定有……
肥陈笑容暧昧:那你也不支持你的同党?
何时有人真正理会他的意见?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民主了?就事论事罢了,公开招聘,不是说谁最适合就请谁吗?我们都是这样进来的!
哈哈,你是误打误撞,天真!不能算数。你也不懂活动,不晓人情!当然,校有校规,一切都要规矩通过,也有监察!我们正要公平,所以才要咨询民意。不用紧张。
何方没想到自己一下子也变成民意代表。但以他对肥陈的认识,不免有点担心。谁赋予他咨询的权力?他会把这些意见怎样彰显?
又过了一两个星期,上后殖民课时,突然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还有半小时才下课,何方正要努力解释香港历史,如何跟别的殖民地并不完全一样,旁听的阮突然站起,“砰”一声推开台椅,响亮地收拾东西,大踏步走出课室!何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但数十双眼睛看着他,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直至下课,他才敢拉着刚才在她身边的同学,问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人家现在是单身妈妈,要赶去接孩子放学,你们为什么忍心不给她大门前的泊车证,害她要提早跑回去取车?
他几乎哑口无言,嗫嚅说:我签了名帮她呵!
同学没听他,只是说:你们男的老师,不懂女同学的辛苦,也不帮忙。
没人听他的解释。下一星期,同样时间。旁听的阮又突然站起,“砰”一声推开台椅,响亮地收拾东西,大踏步走出课室!
发展局局长到花园街巡视,慰问死伤者家属。她指出,发生火警的旧楼于一九六一 年入伙,楼上原本有十四个住宅单元,有前后楼梯,现在初步检查发现,七个单元被改造为合共二十多个劏房,部分劏房的确妨碍消防通道。
食环署早上与旺角排档商贩开会,商讨排档管理的改善措施。食环署重提当年前花园街大火后的排档规定,包括帐篷要用防火物料搭建、不可以跟大厦相连、档与档之间要有足够距离、排档大小亦有规定等。署长会后表示,对于违规商贩,会继续严厉执法,会与消防处继续巡查港九小贩。他会考虑不同改善方案,包括“朝行晚拆”及扣分制,或取消牌照的措施。他又说会加强执法管理,巡查不同区小贩排档。
何方呆坐半晌。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洪嫂还没回来工作,新来的替工做了两天又不见了。垃圾废纸堆了满地。有时夜晚他会瞥见外面花影移动,听见奇怪的歌声。他怕会见到不该见的异象。为什么一切变幻得这么快?有前日的心,哪得今日的心来?白天他呆坐半晌感到窒闷,事情做不下去。他想走出来,离开那座不知在拆卸还是在重建的老建筑物,他想去广华医院看看洪嫂。他想离开这区回到那区。
他下楼梯遇见西雅,她有点腼腆。他说:你尽力写点什么出来吧,不要担心。先写了再讨论。年终报告要来了,我要评你今年的表现,你好像没做什么呢!她不好竟思点点头。加油呀!他最后加上一句。
晚上他想他病了。好像是发烧。身体里也有火灾。日茫茫溢起蓝桥水,焰腾腾烈火烧袄庙。把人隔离的大火。
他想起一位努力写作论文但老被同学歧视的男生。他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他想安慰他、帮助他,说他并没有不对,他是老实的,不要介意其他人的嚣张,他没有错。他想这样安慰这位同学,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他张开嘴巴,没声音发出来。他惊醒过来了。
港九贩商社团联合会主席郑素娥则表示,不能将全部责任归咎于贩商,并反对“朝行晚拆”,她指政府容许排档存在,是协助草根阶层自食其力,增加限制条件,只会影响档户生计。很多档主都是长者,每日搭建及拆卸档口有困难,但如果社会有诉求,惟有无奈妥协。
行政长官公开表示,不改善是不可接受,会探讨“朝行晚拆”是否可行。由政务司长领导的跨部门小组,昨日下午再召开会议,讨论善后措施。
消防处强调,前日出动三百名消防员救火,人手较灌救一般四级火的标准已多了近两倍。
有市民谓:近日某些议员事事抗议,花样繁多。但似乎对民生于事无补!
他记起他尊重的一位前辈对他的批评:不过是多年前一宗丑闻,有需要旧事重提吗?
但多年来那幢幢魅影一直压在心头,未尝消失。隐去了又再重现。
他记得那样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暑假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何方第一天回去,感觉恍如经历了许多世代。珍已离开了,她最终没拿到那份工作。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临放暑假前,两男为珍争风呷醋,大打出手!一位是驻校的澳洲作家基斯杜化,另一位据说是年老富商罗斯,何方没怎见过的。基斯杜化暂用英文系休假的老郭的办公室,结果,老绅士醋劲大发,上门寻仇,举起整瓶黑醋,龇牙咧嘴一把淋在办公室电脑上面,整个电脑作废了。驻校作家耸耸肩膀,拜拜离去。可怜黑狗偷食白狗当灾的老郭休假回来,不知这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学期末还欢送了荣休的老系主任。何方有点不舍,当年创系的盛况不再,一时颇有零落之感。
没想到新学期开始,系主任退休后,上面竟委任肥陈当了系主任。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跟何方读博士的新同学在电话里说:“陈博士说如果我跟他念书,系里可以给我奖学金;如果跟你,就没有了!我该怎办?”
世界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回到办公室,看看新一年硕士生名单,赫然见到旧生西雅换了导师是多路威夫人。可真奇怪,他这导师被人临门换将竟自己也不知道。评核前夕西雅传来几张纸,写得不痛不痒,也不到题。他填了barelysatisfactory,通过但作为警告,本想鞭策她认真努力,没想到这就换了导师。天晓得在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好似又把一名女将收入麾下。由不懂中文的导师去带完中文实验戏剧论文,这样姑息对学生却不见得是好事!
环顾桌上,本来说到期要换的老电脑还未换,打电话给办公室秘书,她说:新电脑来了,都在陈博士房间里。他说系主任需要两台电脑,我们也没办法!
只好去西翼找肥陈交涉。何方敲门进去,肥陈正在挂电话说:
“好极,就这样决定!中午在十五楼,慢慢谈。”
一面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地向何方说:
“现在好了,洋人撤退,我们可以大展拳脚了!”
花园街又再发生大火。
到了今天,花园街188—198号终于解封。但警方未能找出花园街大火的原因,仍在调查之中。
(选自《香港文学》2012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