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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燕歌行》其一情景模式的形成及影响

2012-04-29张克锋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6期
关键词:歌行曹丕物象

张克锋

曹丕的《燕歌行》其一是一首较早的成熟的文人七言诗,在我国古代诗歌史尤其是七言诗发展史上有重要地位。其最为人称道者,一是感情的委婉真挚,二是借景言情的手法和情景交融的意境,即胡应麟所谓“开千古妙境”(《诗薮》内编卷三),三是语言的清丽。然以往论述此诗者,大多就诗论诗,而对其情景模式的典型性、形成过程及其对后世的影响,论析较少。而这恰恰是研究诗歌史者应该注意的问题。

《燕歌行》其一是一首代拟之作,写一位妇女对远方丈夫的思念。其抒情手法有三:一是直抒胸臆,如“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忧来思君不敢忘”;二是通过动作行为、神态表情表现内心感受,如“贱妾茕茕守空房”、“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其三是借景言情、以景写情,如开篇和结尾处。

诗的开头三句所写为秋天最典型、最富有特征性的景物: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白露为霜、群燕辞归、大雁南翔。这些景物都是最容易引发悲愁情绪的景物。萧瑟的秋风给人以寒凉的感受,而寒凉的感受通常会让人情绪低落、忧郁、感伤;在萧瑟、寒凉的气氛中,最容易酝酿出相思怀念和孤独寂寞的感情;花草的枯萎和树叶的凋落、遍地刺目的白霜让人联想到生命的短促、无常以及被摧伤,因而最容易引发悲愁情绪;南飞的大雁和辞归的燕子很容易让在家的人联想到远方不归的游子,催发思念的悲愁。

诗的结尾处同样用景物描写来写思念之情。诗人所选择的景物是:明月照床、星汉西流、长夜漫漫、牵牛织女星隔河遥遥相望。这些景物同样是最易触发思念和悲愁情绪的。“明月皎皎照我床”,而“我”与空床独守,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孤独、悲伤不言而喻。“星汉西流”意味着夜已深了,“夜未央”是说长夜无尽,诗云“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故写夜长而寂寞、惆怅自显。“牵牛织女遥相望”是一幅隔绝而苦苦相思的典型画面,在一个未眠人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忧伤。

这两处集中的景物描写表面上纯为写景,但因为每组景物每个意象都很容易感发出思念和悲愁的情绪,所以不言情而情在其中,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独有的以景写情的手法。这种手法建立在情景对应的基础上,即一定的景物与一定的情感之间有一种相对固定的、且为人所熟知的联系。程金城先生认为中国古代“诗词中的物象由于历代诗人的承续相因,不断地赋予这些物象越来越广泛而特殊的象征意义,并与特定的心理情境相对应,使之具有‘原型的特质……”(程金城《中国文学原型论》,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的确如此。就这首诗而论,其中的一些物象(意象)便是“由于历代诗人的承续相因”,不断地赋予其象征意义,从而形成与特定心理情境的相互对应关系的。

首先来看有关秋天的物象与思念、悲愁情绪的联系。

以严霜衬托悲愁,最早可追溯到《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霜是秋天到来的典型征象,霜的白色给人寒冷、凄清和空旷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和思念,追寻伊人而不得的主人公内心的感伤、惆怅是一致的。由此,露和霜这两个自然物象就与思念和悲愁的感情建立了一种联想路径。西汉时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写陈皇后被弃后彻夜未眠,“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感叹秋霜对生命的摧伤,悲情沉痛;东汉时秦嘉的《赠妇诗》以“严霜凄怆,飞雪覆庭”来衬托妻子独居之孤独惆怅;张衡的《定情赋》系歌以“繁霜降兮草木零”写思美人之愁怨;传李陵《别诗》写忧愁不寐,有“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之句;宋子侯的《董娇娆》“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古诗十九┦住っ鳘月皎夜光》“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等皆以霜露表现女子对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的感伤。

最早把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物象和思念的悲愁情绪联系起来的是《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两句紧承“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以秋风吹落树叶,掀起洞庭湖波渲染出一种萧瑟、渺茫、空阔的氛围,表现出湘夫人等待夫君而不遇的失落与伤感。

《诗经》和屈原作品中的秋天物象还只是个别的,到了宋玉的《九辩》,作为一个季节的秋天和悲愁的情绪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整体的、稳定的联系,秋天的众多典型物象如萧瑟的秋风、萎黄的草木、辞归的燕子、南飞的大雁、寒凉的霜露、悲鸣的鹍鸡,以及寒蝉、蟋蟀等,都一一被描绘。与《蒹葭》和《湘夫人》所不同的是,宋玉借这些典型的秋天物象抒发了贫士失职不遇之悲,而非男女相思之悲。两汉的悲秋之作基本上都沿袭了上述物象,如“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汉武帝《秋风辞》),“白露纷以涂涂兮,秋风浏以萧萧”(刘向《九叹·逢纷》),“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微霜兮眇眇,病夭兮鸣蜩”(王褒《九怀·蓄英》),“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心兮多慷慨”(赵飞燕《归风送远操》),“北风初秋至,吹我章华台”(《古八变歌》),“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古歌》),“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张衡《定情赋》),“白露沾野草”、“促织鸣东壁”、“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古诗《明月皎夜光》),“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无寒衣”(古诗《凛凛岁云暮》)等等,皆写秋日思乡或男女相思,物象则不出《九辩》之外。

再来看月夜与思念、悲愁情绪的联系。最早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是《诗经·陈风·月出》。诗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朱熹《诗集传》谓“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最为切当。三章连用“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表现思念之切,使得悲愁情绪十分浓郁。从此,月夜相思就成了古典文学中一个最为常见、最能撩拨骚人诗情的典型情境,同时,与“月”、“夜”相联系的其他物象,也逐渐地被融入到这一情境中来。如司马相如《长门赋》写月夜无眠而援琴抒发愁思,起坐仰视明月与众星;传李陵《赠苏武诗·烁烁三星列》表现游子思归之情,除了描写秋之寒凉、萧条,蟋蟀的悲鸣和秋叶的飘零外,还用“月”、“星”、“天汉”、“寒夜”等意象来渲染悲愁;秦嘉《赠妇诗》以“皎皎明月,惶惶列星”写对妻子的思念,寂寞惆怅之情在于言外;古诗《明月皎夜光》则以“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写思妇的彻夜未眠;古诗《明月何皎皎》在“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景物描写之后,紧接着便是“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的情感抒发,“明月”意象与悲愁之情紧紧相连;古诗《迢迢牵牛星》以河汉两侧牵牛星与织女星的“脉脉不得语”写人间男女间相爱而不得的痛苦。可见,曹丕《燕歌行》其一用明月照床、星汉西流、长夜漫漫、牵牛织女隔河遥望的景物描写来表现思妇的悲愁这一抒情方式,是在历代诗文家不断探索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

我们看到,在魏晋以前,“秋天”和“月夜”及其相关意象基本上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象群,但却与共同的情感体验和心理意绪——思念、悲愁——相联系,在“秋天”、“月夜”和“思念”、“悲愁”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性联想。《燕歌行》其一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将这两个意象群有机地统摄在同一首诗中了。这就是程金城先生所说的“意象的复合重组”。程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抒情文学尤其是诗歌,把自然物象作为人的心理情感的寄托和象征,通过意象的重复运用和不断的置换重组来表现特定的心理体验和情感。重复使用前人已经使用过的某些具有相同象征意味或指向同一心理体验的意象,便可将某种特定情境下的情感意绪自然地呈现出来,从而唤起读者类似的心理体验和情感意绪;而意象的置换重组则体现出作者独特的体验和个性风格,从而避免了意象重复运用所带来的程式化弊病。《燕歌行》其一之所以能成为感人至深的千古名作,其奥妙就在于:它在前人习用的“秋天”意象群和“月夜”意象群中选择出了最具典型性的若干意象,并以思念游子这一情感主线将它们贯穿起来,从而使这些特定意象所蕴含的情感意绪得以叠加、融合,形成了超迈众作的艺术效果。

那么,曹丕的这种写法,是妙手偶得呢,还是自觉探索的结果?

曹丕的《杂诗》其一和《寡妇诗》也是抒写思念和悲愁的诗,其意象、语言、结构均与《燕歌行》其一有相同之处。《杂诗》其一写秋夜思乡之悲愁,先用景物渲染悲愁气氛:“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然后写月夜徘徊之所见、所闻、所感:“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这些皆为秋天月夜的典型景象,与《燕歌行》其一基本相同,但在意象组合的密集、连贯,画面感的强烈,富有感染力等方面,则稍逊色。《寡妇诗》先集中写秋景以渲染悲愁气氛:“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意象与《燕歌行》其一开篇三句基本一致,能以景写情;但后半部分写月夜相思,除“星月随兮天回”一句写景外,其余皆写女主人公的动作与心理,与《燕歌行》其一的写法不同,感染力较弱。这就说明,曹丕在用特定意象表达特定情思方面已经有了比较自觉的探索,而《燕歌行》其一就是这一探索的最成功之作。

如果我们将曹丕的两首《燕歌行》做一比较,则《燕歌行》其一的成功就显得更加明显了。这两首《燕歌行》都是代拟之作,都写一位女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但写法不同。其二以直抒胸臆为主,虽有景物描写,如“山川悠远路漫漫”、“寄声浮云往不还”、“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等,但这些意象间缺乏有机的联系,不够集中、连贯,因而其艺术感染力便远远不及第一首。叶嘉莹先生说:“一首好的诗歌,它的所有形象总是集中指向同一感发作用的焦点。”(《好诗共欣赏》,中华书局2007年版)《燕歌行》其一就是这样的一首好诗。

曹丕《燕歌行》两首对后世影响很大。《乐府诗集》卷三十二辑录曹睿、陆机、谢灵运、谢慧连、萧绎、萧子显、王褒、庾信等南朝宋以前的《燕歌行》十二首,均为曹丕《燕歌行》的拟作,其后也有拟作。这些拟作在用语、情景、结构、主题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曹丕《燕歌行》其一的影响。如曹睿《燕歌行》以霜露侵凌、秋草枯萎衬托悲情:“白日睕睕忽西倾,霜露惨凄涂街庭,秋草卷叶摧枝茎。”谢灵运《燕歌行》写月夜遥望河汉而辗转难寐:“调弦促柱多哀声,遥夜明月鉴惟屏。谁知河汉浅且清,辗转思服悲明星。”明人李攀龙的《燕歌行》二首将“秋天”和“月夜”两类意象结合在一起,其一既有对秋天萧条景物的描写:“秋风萧瑟吹我裳,蟋蟀寥寥啼我床”、“短歌微吟激繁霜”、“胡马北鸣雁南翔”,又有对明月、河汉的描写:“仰看明月流清光,二十八宿罗成行”、“高台非阁遥相望,河汉纵横难为梁”;其二结尾描绘在星月的背景下鸿雁南飞的景象:“众星历历月低河”、“鸿雁嗷嗷鸣相过”(《沧溟集》卷一)。明人孙贲的《秋风辞》三首将“秋天”和“月夜”意象融为一体,其一:“秋风袅袅天意晶,寒虫唧唧霜露零。白云孤飞雁南征,念君岁阑远游行……银河横天湛空明,哀猿寥寥共凄清。”其二首开头:“秋风飒飒林木空,吴山楚山千万重。”结尾:“黄姑斜河夜正中,牵牛七襄淡横从,夫君胡为苦匆匆。”其三开头:“秋风淅淅停宇虚,日行南路露如珠。江空木落芳岁徂,念君远游今如何。”结尾:“繁星丽天明月孤,城头夜起白头乌,夫君胡为未宁居?”(《西庵集》卷三)模仿曹丕《燕歌行》其一的痕迹很明显。

有的诗虽不以《燕歌行》为题,但却直接袭用《燕歌行》其一的意象、句式,如元末诗人胡奎的《春夜词》有“牵牛织女遥相望,欲渡不渡河无梁”句,明代诗人杨荣的《送许编修归省》有“秋风萧瑟天气凉,梧桐落叶鸿雁翔”(《文敏集》卷五)句。

曹丕之后,出现了不少以“秋夜”为背景写思念之悲愁的诗。仅《艺文类聚》卷三收录唐代以前的就有左思《杂诗·秋风何烈烈》、夏侯湛《秋可哀》《秋夕哀》、湛方生《秋夜诗》、宋孝武帝《秋夜诗》、刘铄《歌诗》、谢琨《秋夜长》、苏彦《秋夜长》、何瑾《悲秋夜》、沈约《秋夜诗》、鲍泉《秋日诗》等。这些诗中的意象不外乎秋风、枯木、落叶、霜露、秋蝉、蟋蟀、长夜、明月、星宿,只不过每首诗对这些意象的取舍、组合不同,用词、句式略有差别而已。如夏侯湛的《秋可哀》描写“秋”“可哀”之处在于:“秋日之萧条”、霜露降临、草木凋落,雁、燕南飞,“良夜之遥长”,“月翳翳以隐云,星胧胧以投光”。其《秋夕哀》与《秋可哀》一样,也是写主人公秋夜之悲思,其所见、所感之景象也大同小异:“秋夕兮遥长”、“听蟋蟀之潜鸣,睹游雁之云翔”、“览明月之流光”、“木萧萧以被风,阶缟缟以受霜”、“玉机兮环转,四运兮骤迁”。两首诗均为骚体,只是前者句式长短参差,后者句式较为整齐。

再举一首宋人邢居实的《秋风三叠寄秦少游》。这首诗有三叠,其一曰:

秋风夕起兮白露为霜,草木憔悴兮窃独悲此众芳。明月皎皎兮照空房,昼日苦短兮夜未央。有美一人兮天一方,欲往从之何所之兮路渺茫。登山无车兮涉水无航,愿言思子兮使我心伤。

此诗通过化用《大风歌》、《蒹葭》、《九辩》、《前赤壁赋》、《四愁诗》等成句,营构了一个秋天月夜相思的情境,表达了内心的孤独与悲伤,虽然句式与曹丕《燕歌行》其一不同,但意象相同处甚多,意境则堪称神似。

综上所述,曹丕《燕歌行》其一用明月照床、星汉西流、长夜漫漫、牵牛织女隔河遥望的景物描写来表现思妇之悲愁这一抒情方式,是在历代诗文家不断探索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在曹丕之前,“秋天”和“月夜”及其相关意象基本上是两个各自独立的意象群,但都表达思念和悲愁的情绪,曹丕《燕歌行》其一将两个意象群中最具典型性的若干意象进行了重组,而且由于组合的密集、连贯和自然,其蕴含的情感意绪得以有效的叠加、融合,从而使这首诗在意境的优美和情感的动人方面,达到了超迈众作的水平,并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作者单位:集美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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