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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故园

2012-04-29林屏

上海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野村婆婆上海

林屏

一早起来化妆的时候,美芳明显觉得自己比昨天又老了,虽然这是句废话,美芳知道,女人到了这年龄,像秋天的树叶,一有风吹草动,那本日历就哗哗地被撕掉。昨天晚上,接母亲从上海打来电话,又一夜没睡着,人沉住气,面色却不争气地露了底,枯燥、暗黄,眼袋还耷拉着。母亲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强的新进展:好像又换了女朋友,还挽着,在路上碰到了,还向女友介绍是前妻的妈妈,是前任丈母娘。那个小姑娘当他女儿都可以了。隔着万水千山,美芳还是听出了母亲的埋怨和卡在喉咙里的叹息。

这怪谁呢?

到日本的第一年,美芳就和强分手了。没什么理由,只是美芳不想再回到上海,回到那条令人憋屈的弄堂,也是作为快速分手的条件,美芳想都没想就放弃了那条弄堂最深处二楼小亭子间七平方米的一半房产权。

七平方米的一半,三点五平方米,那也叫财产吗?不到两张榻榻米大,横里展不开双臂,竖里伸不直双腿,没有厨房煤气设备,没有卫生淋浴设施,听得见隔壁的喷嚏声,也知道楼上人家半夜用了几次马桶。最绝的是一个硬币掉下来从自由落体的清脆声、旋转时的摩擦声,到奄奄一息躺下的垂死挣扎声都可以分辨得清清楚楚。

美芳是主动净身出户的,出来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蓝,水有多清。在东京成田机场,分居半年的美芳和强见面,同乘一架飞机回国办离婚签字手续。家人已经打听清楚一切细节,区民政局在什么路,坐什么公交车,什么站下,往后一百米,小花坛右转,进大门一楼,右手第三个门,有两个工作人员,年长的一个比较啰唆一点,年轻的一个一般会问三个问题:第一题,是当事人双方吗?第二题,有孩子、财产上的矛盾没解决吗?第三题,离婚后双方居住场所存在问题吗?三个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都OK,签字吧,离成了。美芳和强希望速战速决,早日成为合法的离婚人士。尤其是美芳,争取早日拿到离婚证,和野村早日结婚,尽快拿到日本人配偶的永居身份。

当美芳和强拿出护照,证明身份时,年长的那个工作人员,用食指和中指弹开了护照,扫了照片一眼,问了一个问题:想好了,没什么遗留问题了吗?想必这种身份办离婚的太多了,工作人员省了步骤。

美芳和强几乎是异口同声:没有,请加急。返程的机票是早已定好时间了的。

那只穿西装却戴袖套的手,手指用了点力,食指扁了,发白了:好,填完表,这里签字。

在留在日本还是返回上海这个问题上,两年的婚姻、两年的恋爱是不堪一击的。

强始终被动地听从并服从美芳的安排。三十好几的人,没房没车没钱,看来也不可能在日本混出个什么样来。美芳早想清楚了,趁着年轻,早点了断早点轮回超生,旧的不去,新的哪会来。全家也是积极地支持美芳,野村虽然快五十了,离婚有孩子,但他日本人,有房有车,美芳嫁了他以后也将是日本人,最重要的是第四点他愿娶,她愿嫁,这还不够?要成为日本人的丈母娘和大舅子,美芳的母亲和哥哥想想就欢欣鼓舞。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

一晃就是一个新的世纪。

一、二、三、四……美芳站在大巴旁仔细地清点人数,一群五颜六色的游客开心地大声学着她的日语发音,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喝着饮料嚼着口香糖,把雨水和各种气味带到大巴上。这是个四天的旅游行程,游客来自国内,美芳做这行已经很多年了。

依然是《东京爱情故事》中莉香的发型,稍稍卷的前额,直直的双肩发,那只白色的头箍也戴了很多年,有点学生味,体现出朝气,有点主妇味,要给人亲切感,这是当导游的出镜照,更主要是不落伍好打理。美芳的工作日理万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导游就是这样的命。

这样的命是野村美芳自找的。

野村像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样头脑简单,脾气却固执得很,作为家中的长子,野村对父母一直是唯命是从,这是美芳婚后才知道的。野村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婚前、婚后、离婚、再婚,估计会像他父亲一样,从出生到死亡,永远在这二层楼的住宅中发芽发霉。倒是他和前妻生的女儿,从上大学开始就搬出去住了。

野村家开店,开的是据说什么都有一应俱全的超市。美芳的上海家人一直以为是像麦德龙、家乐福那样浩浩荡荡的大卖场。来了日本一看才知道,不错,是家超市,不过是比上海任何一家“烟纸店”大一点点的小卖部。什么都有不假,从牛奶盒饭到雨伞书籍,从细小的牙签到巨大的自动复印机,功能其全,服务覆盖生活全部。

美芳的妈妈心中“咯噔”一下,几乎心绞窒息。那是七月流火的东京,美芳妈妈一下子从头凉到脚。作为亲家的首次出访,美芳妈妈和哥哥带来了用“兑换券”买的茅台酒和绣花的重磅真丝睡衣,这么豪华的有中国特色的礼物要在这样的小店里交换真的有点委屈了。在来来往往无数张的照片里,野村家的店是明亮宽敞的,一排排的货架,琳琅满目的商品。事实真相却是,原来店面积就巴掌大。美芳妈妈这才明白,美芳从没有说假话,是照相机睁大镜头说瞎话,镜头往下压一点可以将一碗方便面拍得电饭锅一样大,五米的货架想让它有多长只要照相机镜头肯听话。美芳妈妈觉得真是亏大了,早知道真的不必穿得那么正式,穿一件T恤带一瓶大曲酒就可以了。

但半年前上海的婚礼真的是给足了美芳家面子,野村的家人穿得富丽堂皇,母亲穿着极讲究的绣着金丝银线的和服,父亲穿长至膝盖的燕尾服。这两件礼服是先托运来的,一层层纤细柔美的和纸软软地温柔地仔仔细细地包裹着。野村妈妈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恰到好处的眼影、粉底、口红,精致到位又绝对不做作的化妆,完全纠正了传说中日本女人涂脂抹粉要半寸厚,以至摇摇头脸上的粉要落一肩的谣言。野村父母一次次挺直上身鞠躬,一次次致答谢辞,繁冗而做作的礼仪,这种腔调有几个上海人见过?那时上海举行婚礼还在召集亲朋好友“夯”一顿饭的时期,看看这个词就知道大家就是奔着吃回本钱来的。事先打过招呼了,因为是涉外婚礼,请大家注意“卖相”。主要的几位长辈很给面子都换了新衣服擦亮了皮鞋,美芳的小阿姨穿的就是出客的老行头,兔羊毛的手工绣花开衫,上面绣满了大红粉红玫红的菊花。今年大概是第一次穿,羊毛衫在小阿姨胸前就有一道深深的折痕,胸口那朵最大的菊花就有点快凋谢的感觉。不少女眷商量好一样,上身红的黄的绿的蝙蝠袖羊毛衫,下身花呢鱼尾长裙,尖头高跟皮鞋,前刘海烫了大波浪再反翘两寸以上,长发隆重地盘起。这是这季最流行的打扮,搞得像一支临时组建的群众合唱队。男客穿西装很多,也是不约而同打了深红紫红绛红的红色系列领带,像是合唱队的不同声部,也有几个穿夹克,穿卫衣,还有小朋友穿着校服就来了,场面有点不伦不类,却是热闹得很。野村和美芳都是二婚,用上海话讲是两碗冷泡饭热在一起,但野村父母这样的高调出席让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们羡慕不已,很多人都是平生第一次和日本人零距离接触,就抢着和他们合影留念,闪光灯一闪一闪,野村妈妈含蓄谦恭笑不露齿对每个人鞠躬,“多么多么,阿里阿多。”那天的客人就学会了生平的第一句日语,原来是“谢谢”啊,野村妈妈的举动打动了每个人。美芳一步到位嫁了个日本老板,和强的分手真是明智,二度参加婚礼的客人私下嘀咕,是美芳出足风头的伴奏。那天宴席上有道菜叫龙虾二吃,二三斤重的大龙虾装在大木船的盛器里蘸芥末生吃,撤回后,大龙虾的头和躯壳,做成龙虾泡饭。龙虾虽被筷子搅得七零八落但躯壳还在,大大的红红的亮亮的,昂扬着的须,烧成泡饭也是大价钱,这是大家都懂的。

那是什么年代,有人要出国不惜嫁老头,不惜嫁农夫,不惜嫁残疾。二婚的美芳嫁这样的东京小开,真是上海版本的灰姑娘故事。

所以,美芳哥哥马上想开:老妈啊,你算算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全世界物价最高的东京都都心啊,把日币铺满这块地砖都买不来这样的面积啊。店是小了点,七十八十平方米差不多,楼上还有一层呢,还有这围墙都是野村家的,你算算,野村家的财产没有一亿也值好幾千万日币,美芳分到几分之一就是千万富翁了,还要回上海开家乐福、乐购这样的超市?想想有这样的美好前景在前面闪光,美芳妈妈还是很通情达理地和野村妈妈在美芳的翻译中鞠躬致谢,交换礼物。

婚礼是一天,婚姻却是一辈子。

绣花的重磅真丝睡衣一直束之高阁,茅台酒也从没打开过。因为忙碌,年终无休的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着,野村妈妈白天在店里是七点到下午三点的班,野村接下到深夜十一点,野村爸爸是深夜干到野村妈妈接班。早知道日本人是忙碌的工蜂,那是上班族,没想到自营小店也是这般忙绿。

开始的一年美芳真是大闲人一个,不用站到店里当营业员,也不用做什么家务,好像真的是撞到好运不远万里特意来当野村太太的。

野村妈妈每天下班后,围绕着店兜一圈,看看广告贴得是不是醒目,门口的垃圾箱是不是占到人行道,信箱里有没有信,完成这些动作后,脱下工作服仔细地折叠好,客气地微笑着招呼美芳:美芳,请给我一杯茶好吗?

美芳拿杯子泡茶,用那只绛红色的漆器托盘托着,双手捧着,放下,把杯子花纹正中一面特意转向野村妈妈。那只漆器托盘用了多少年,不知道,反正野村妈妈当新媳妇时就有了,底色昏暗却有厚重深邃的光泽,有着过日子的安定和沉着,好像敛藏着这一家子的过去岁月,这是美芳慢慢体会到的。开始美芳总是随便拿个玻璃杯倒点水给婆婆,但好像不讨婆婆喜欢,公公婆婆包括丈夫不约而同喜欢用素烧陶器来喝茶,这种看似粗糙暗褐、拙朴,还有点凹陷的杯子,捧在手中却有微温的暖气,这是精美的玻璃杯没有的。

野村妈妈微笑着满意地看着美芳,美芳啊,真是个聪明人,脑子好用啊,到底年轻人,现在就是一个日本媳妇了啦。让我看看,今天妆也化得好,头发的样子也漂亮啊,一郎真是幸福,可以娶到美芳这样的人。

美芳用微笑无声地回应,这是向日本婆婆学的。

野村妈妈的微笑是永远的,是任何场合的。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愉快时微笑着,疲劳时微笑着,感激时微笑着,心绪烦乱时微笑着,被公公恼怒训斥时也微笑着。不是虚伪,不是无奈,不是懦弱,也不是挑战,好像每天一睁开眼就这么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美芳,让我这个老太婆看看你的包里有什么好东西,好吗?婆婆会带一点小孩子的狡诈提出要求,答应后,会开心地微笑着。哈哈,那么多好东西啊,这口红,很时髦的颜色噢,我老了不能用这种颜色喽;这是粉盒,太漂亮啦。这是什么?女人用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得这么清楚?难为情耶!我们把它理一理?看看我的化妆包,老太婆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看看,东西不好,但是放得很整齐呀……美芳知道婆婆在变着花样给她上课。

美芳,对不起,刚才有点着急,用完洗手间我没把洗面池弄干净,有头发吗?让你不舒服了。美芳是个聪明人明白婆婆又在提醒她注意事项了。

美芳不再把嘴唇涂得血红,激光洗去了纹好的眼线,知道穿丝袜的基本原则是不露出袜头,打喷嚏要用手捂住嘴,任何坐着的场合切记首要夹紧双腿并牢。

汇集那么多的生活细节才可以像一个日本女人吗?美芳的衣着,美芳的坐相,美芳讲话的口音语气,都在婆婆的微笑中一一被纠正。有些习惯的改变有点令人难堪,但不得不承认婆婆微笑的功效是巨大的,美芳像水一样慢慢被浸润。

一年、二年、三年,美芳白天和婆婆一起看店,晚上料理家务,看看电视,管管儿子,生活平淡如水。

如果不是那次临时帮忙当翻译,美芳每天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过日子。

那天是小亚没空,让美芳救救场,把四个中国来的客人从千代田区的新大谷酒店接出,市内稍稍观光后下午送成田机场。

这个小亚,业务总是忙得很,与人合伙开中华料理店,兼职当导游,还做一些进出口贸易,前一阵子卖101生发水又卖上海空运大闸蟹,口袋里名片总有好几个版本,“中华料理店店长”、“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理事”、“株式会社月光代表取缔役”。小亚不想久留日本,想好一定要在六十岁以前回去,在日本熟悉的人很多,亲密关系的五个手指伸出来就数到头了,将来自己老了,坟上青草没膝无人操心,孤魂野鬼飘都飘不回去。离开上海是为了将来可以更好地回去,所以,为了将来的老,现在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小亚的目的是赚满一千万就回上海去。

一千万?日币还是人民币?年前美芳和前夫强通电话时,强在电话里反问她,来日本久了,口袋里多少有点钱,美芳想投资做点什么,只是先想探探路而已。强这样的口气美芳有点生气了,那个懒惰的有点笨头笨脑的强居然可以用这么轻飘飘的口吻和她谈价值千万的大事。

离婚有点年头了,前嫌可以慢慢释怀,就当朋友一场罢了,一年里总有几次不冷不热的联系。不用妈妈转告,美芳自己也感觉得到强最近几年口气和“立升”在同比例增强。

如果就拿一千万日币出来做,你就留着自己花花吧,省得烦心了。如果一千万人民币的话,让我想想怎么做呢?我有空再告诉你吧。强明显地在繁衍美芳,有点不耐烦地想挂电话。

一千万日币太少?没资格谈生意?美芳搞不懂。脑子里的货币兑换表立刻进入自动换算状态,一千万日币等于六七十万人民币,相当于日本中产一年的收入,相当于上海人四至五年的收入。换成日币一百万一刀约十厘米厚,换成人民币一万元一刀就六七十厘米厚,踩在脚下,一米五的武大郎有这点钱壮胆,就立马成为一米八的汉子了。

哈哈,强在电话里大笑,美芳甚至感到强笑得人在抖,电话有点震耳,只好离耳朵远一点。

野村太太,当日本人久了,不了解自己的娘家了吧,今天的上海几百万人民币算什么?接下来强的话就要不中听了,美芳不想再听下去,匆匆挂了电话。

是啊,今天的上海几百万算什么呢?一块砖扔过去恐怕要砸中几个吧。你想想现在上海一套房子值多少?一千万人民币,又不是橘子皮,一万元一刀码在墙角要有一米高,换成日币,小亚倒吸口冷气,要一亿多!也不想再算码在墙角有多高了。小亚长长地叹口气,一千万的理想好像已经要实现了,但,一千万只是理论上,实际没有赚到手。一千万像个巨大的雪球,很大很大,但太阳一出来要融化,一融化,回家的目标就遥遥无期。即使有了又怎样,从零开始的住房,无底洞般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一串问题让人六神无主。不能让大雪球融化,还要让大雪球养出小雪球来就成了小亚新的奋斗目标。小亚和丈夫积极地上海东京来回跑,像警犬一样狂嗅着商机。

那四个中国客人对观光毫无兴趣,公务出差几天调研,剩下大半天时间仅仅提出要美芳陪同购物。

去上野,還是秋叶原?要不就新宿吧!美芳很有经验,每次娘家有人来,临走总会在这些地方逛上一圈,价廉物美,如果黄昏时候去,还能碰上打折,一万元日币可以买上一大堆东西。最近几年,娘家人来得少了,美芳也不知现在是什么行情了。

不了,我们不买便宜货,直接去高岛屋吧,省时间。四个客人异口同声拒绝美芳的好意。

高岛屋?虽然对国内这几年的发展和国人购买欲望购买能力有所耳闻,美芳还是有点惊讶。那是婆婆朝圣般的百货公司,家里有重要的事要送大礼了,婆婆会提早几天开始唠叨,什么时候,天气好,我要去高岛屋买东西。明天下雨吗?小雨,哦,去不成了。后天呢,下午转阴天吗?我下午去。婆婆会提早梳头,化妆,穿上套装,提上小皮包,乐颠颠地走了。回家后,如果不是急着把礼物送出去,一有时间婆婆一定会用爱恋的目光摩挲那礼物。婆婆不是恋物的人,家中超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婆婆只是膜拜高岛屋,那是有钱有闲人去的地方,价格当然更好。新年时候,来往的礼物中,也有来自高岛屋的,全家人看见那白底红花的高岛屋标志,虽然明知是普通的水果冻或蛋糕,也会忍不住惊喜一番,啊,是高岛屋的耶!那个白底红花的纸袋子婆婆会仔细地按折叠线收拾好,一次次反复使用,下雨天不小心淋湿了,婆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懊恼。在地铁里看见有人提着那种白底红花的醒目袋子,不由自主地远远瞟一眼。像婆婆一样的欧巴桑,拎着那样的袋子,表情也会从容不迫起来。那样的袋子是要富有和荣华来支撑的呀!

四位客人一点也不用美芳费神,要买的东西一一罗列着,购物单子很长,购物过程却很简单,不需要货比三家,不需要讨价还价。

手表专柜。就是这个牌子,有吗?好,拿五个!不要打开包装,不要调试。包起来。埋单。刷卡。

西服专柜。这样的尺寸,这样的颜色,有吗?好。刷卡。

化妆品柜,干脆把清单交给导购小姐。就按这上面的买,配好了,叫我们。

两人在吸烟区边吸烟边打电话,两人站在店外看银座的风景。

十七八个袋子,徒手提着有点困难,其中一个,显然有备而来,变戏法一样,拿出几个结实的无纺布购物袋,皱巴巴的。黄色的上面印着“手拉手创建全国文明城镇”;天蓝色的上面印着“蒙牛好奶”,画着一头黑白卡通奶牛;红的一定是大卖场的购物袋,印着TESCO,还画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和烟花,上面有“欢度春节”四个字。导购小姐愣了一下,张着双手不知所措,不等美芳解释说明,训练有素的她立刻明白客人的用意,一件一件,合并的合并,压缩的压缩,去包装的去包装,整整齐齐放在绿的蓝的红的袋子里。

离开高岛屋时,一排店员站着鞠躬欢送,戴着贝雷帽白手套的导购小姐站在店门口,一直到看不见人影,头还没抬起来。

早春的银座,上午人很稀少。美芳帶着四个客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排走在路上,那个大红的袋子红得晃眼。

谢谢你一天陪我们,辛苦了。这是你的劳务费。你很久没去上海了吧,真该回去看看,一年一个样啊,两年不去就会迷路的,呵呵。临别时客人好像话匣子打开了,话多起来了,想要握手告别,却腾不开手,行李车满满的。

客人给的劳务费和小费,美芳趁上洗手间的机会,悄悄打开信封看了,有点诧异客人的大方。

送走客人,美芳坐车回家。透过车窗,美芳看见自己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中闪闪发光,这是婆婆一直讲的,美芳啊,为什么你们每个中国人的眼睛都那么有光呢?国字脸小眼睛的是韩国人,眼神熠熠闪光的不管怎样先判断是中国人没错。店附近有个大学,经常有不同国籍的青年学生来买东西,婆婆经常凭经验来判断那些顾客,这方面美芳总是输给婆婆。

暮色时分,寂静的郊外农田木屋隐约无数的“一轩家”灯光宁静,柔和幽玄。车开进市中心,灯火辉煌,高楼耸立,满载乘客的车厢里一如既往地安静,有人在看书,有人在玩弄手机,有人在发呆。美芳觉得自己憋得难受,想找人痛痛快快地说说话,讲野村一家听不懂的上海话。

就在那天晚上,美芳决定说服野村一家,要拿出点资金出来,要投资,要在上海做点什么事。

野村一家,野村一家,美芳在心里暗暗地想,天哪,结婚那么多年,为什么自己总私下自觉地和他们分为两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上海投资,你的家在这里,你的儿子在这里。你需要钱,你可以问我拿。野村一郎瞪大眼睛。

美芳啊,你是野村家的媳妇,你吃在这里,住在这里,要操什么心呢?等我们老了,你们交了遗产税,都是你们的,急什么呢?婆婆微笑着不急不慢地说。

和野村一家解释,上海现在赚钱有多少机会。

不讲远的、宏伟的,就讲具体的,讲自己亲眼看见的。

某某,碰上银行老同学来推销,不好拒绝,硬着头皮,只好买了一本股票认购券,也就是一百张,发了。

某某,正好老房子动迁,市中心七平方米的房子搞了两套动迁房,一套自住,一套向银行抵押套现金,再买两套商品房,租金正好还贷款,白赚两套房子。依葫芦画瓢,再复制,现在每月收房租也忙得很。

某某,专业炒股炒基金,账上进出的钱上千万。

某某,开餐饮,真的数钱数到手抽筋。

野村一家听得目瞪口呆,好像在听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传说。

美芳讲得口干舌燥,神采飞扬,心中知道,那些个某某某某相加,就是强。

婚姻可以改变命运。美芳算算自己和强的结合、分手,再和野村结婚,自己拿的牌是“命”,而强摸到了“运”。“命”是不可抗拒的,说不定“运”是可以把握的。美芳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其实就想证明自己还是把住了命握住了运。

一千万日币划到了美芳的名下。野村一家终于被说服,他们都经历过日本经济的腾飞,新闻轰轰烈烈报道中国他们每天也在关注,或许真的是有个机会在远处呢?钱又不是小鸡,放在银行里养养大,变成母鸡,可以孵出小鸡来。只是有日本泡沫经济的教训,不敢下太大的赌注。婆婆咬着牙仍然微笑地告诉她这是她应该得的一部分,现在是提前交给她了,希望她好运,并慎重地请她签了字。美芳微笑着拿起笔,签名的一刹那愣了一下,不知是签野村美芳好,还是签自己以前的名字张美芳好,思忖着写下了野村(张)美芳,递给婆婆时,婆婆的笑容像绞出来一样。

结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中国市场是个大熔炉,几十万人民币被淬炼了一下,化为一个充满幻想的美丽气泡。美芳只好叹自己命和运都不济,由此和小亚同病相怜,成为好朋友,在她的店里投了股。公公婆婆年龄也大了,美芳主动揽了店里的许多事,闲时也像小亚一样当导游,趁机把国内的客人带到自己店里消费。把握好当下是最主要的。

没想到小亚的“月光”生意一天天好起来。日本经济不景气,但和中国沾上点边的,总热闹得很。

小亚的店离住宅区商店街有点距离,离到机场的高速公路闸口却不远,门口有开阔的停车场,选择这样的地段也是考虑要做中国旅游团的生意。

石狮子、貔貅、风水石、红灯笼、屏风、山水画、窗花、十二人的大圆台面、八人的八仙桌,中华料理的排场都有了。账台上供着财神菩萨,点着长明灯代蜡烛。每天小亚开门第一件事,洗手,倒杯日本茶献给财神菩萨。

靠墙一排酒柜,上面放着五粮液、剑南春、竹叶青、泸洲老窖、古井贡酒、洋河大曲、口子酒、酒鬼酒、女儿红、石库门、二锅头等中国酒。也有日本酒,松竹梅酒、菊正宗、大吟清酒、菊源氏大吟酿、久保田清酒、贺茂鹤清酒。啤酒当然是少不了的,青岛啤酒、燕京啤酒、哈尔滨啤酒、西湖啤酒、雪花啤酒、圣泉啤酒、重庆啤酒、拉萨啤酒、朝日啤酒、麒麟啤酒、三得利啤酒、札幌啤酒,一应俱全。

客人进门一看见酒往往会一激动,这么多酒,在国内还不一定看得见呢!

小亚趁机忽悠,是啊,出门旅游在外,就是个开心,您喝了拉萨啤酒再喝札幌啤酒,想想看,在世界地图上找找那么远的距离您都能统一在您的胃里,多有意义啊!是喝札幌啤酒呢还是贺茂鹤清酒?您先坐着,一会儿我给您送来!

有团队客的时候,店里总是人声鼎沸的,这是中国特色。美芳喜欢人声鼎沸,当超市老板娘,每天微笑着在不停地说,其实说来说去就这几句:欢迎光临;谢谢;这个便当要帮您热一下吗?收您一千元,找您三百八十七元;欢迎您下次再来。和老公交接班的时候,会说:接下来拜托您了,您辛苦了。这几句说完,一天基本上就过去了。“月光”不同,每天有新鲜的面孔,有新鲜的故事。

美芳出来做事,家中人手明显不够了,不得不招募了一名临时工。野村一家颇有些微词,尤其是婆婆,美芳每次带团回家时,婆婆总在楼梯口,微笑着招呼她:美芳回来了,累了吧,今天还好吧?今天天气好,出来玩的人很多,自家店里也很忙,一郎和我都忙坏了,两点钟才吃上午饭。即使隔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美芳也能感到婆婆微笑的视线穿透进来,在审视她。管她呢,卸妆的美芳心情很好,看看化妆镜中的自己卸了妆还是容光焕发,亮丽不减当年,自己赚钱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出门赚钱,赚野村一家赚不到的钱,很让这一家人既高兴羡慕又心中不是滋味。美芳出门一天,运气好的话盈利是超市的倍数。钱是硬货,就是硬道理。自己赚了钱,美芳明显觉得腰板也挺直了,说话声音也响了,经济决定地位。关于钱,中国人的话是真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这句话在野村家绝对是立刻兑现的真理。想到这里,啪啪啪,使劲拍化妆水的声音就盖住了婆婆的唠叨声。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啊!每当美芳向家里人谈起一天导游导购的趣闻时,一郎总是默默无声地一根根拔着下巴上还残存的几根胡子,婆婆拿着抹布来来回回擦那只老托盘,也幸亏日本制品经久耐磨,临了,婆婆总会笑眯眯来一句总结:三十年前的日本人也是这样啊,跑到夏威夷,跑到曼谷,跑到巴黎,跑到罗马,可以买下一条街,可以买下一栋楼,现在轮到中国啦。

中国客人血拚的故事和数字经常在电视新闻中出现,野村一家每天都在关注。美芳只要带团就是经历,就是领教。那些大呼小叫,像空降兵一样飞到那霸飞到札幌,按照行程蜻蜓点水般瞄两眼景点,站在标志物下做个V手势拍张到此一游纪念照的中国客人,最后一定要让他们的购物欲大大释放一下,不然在出境前的意见评价表中一定会失去理智地写上一笔:差,很差,非常差。

出门在外,就是个开心,让我们吃光,用光,买光,为国争光,用我们的新“三光”政策狠狠打日本人一个反手耳光。美芳经常这样鼓励鼓动中国客人,像奥运会百米发令枪声响,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被激发起来,于是那些客人纷纷扑向各大商店。最早的客人喜欢买大电器,日本的音响是首选,后来发展为买小家电,看见女人们不顾裙子开叉不管腋毛曝光肩扛手提几个电饭锅走在路上的一定是中国人。据说同样的东西,国内的价格是秋叶原的两倍。现在来的人喜欢买奢侈品,买最时髦最新潮的东西,从网上看到的,从杂志上看到的,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抢着买下就是,将来,或许来买土地,买房产,会抢购限量的东西,抢购珍藏品吧。这是小亚的分析,每天在“月光”,看着四方来客,小亚无师自通,成了经济分析师。

那些客人,买奢侈品不讲究,从不挑剔,也没时间品味,甚至连外包装也懒得要,那些丝绒的、木质的、烫金的,由无数家著名企划公司竞争、比价、精心设计才获得亮相机会的包装,最后统统被扔在酒店的垃圾桶里。为省行李空间,那些几万几十万的贵重品赤裸着塞在化妆包里,或者放在裤兜里,也有被它的主人扯两张餐巾纸卷着的,这餐巾纸还是在酒店早上吃早餐时顺手多拿的。日本的纸质真好,柔软、细腻、有光泽,早想好了,退房前一定要拿一点的,可以包包新买的细软,这样就可以大胆地不放过行李箱任何有空隙的角落了。

那天是一个平常的日子。美芳正好在上海,再过一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樱花季节。春天来日本看樱花,是日本旅游观光局吸引世界各地游客的招牌内容。如果鲁迅还活着,《藤野先生》的第一段一定会重写: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中国旅游团。这是美芳去年带的团队客人替鲁迅改的。的确,在樱花季节,不只是上野公园,只要有樱花树的地方就一定有中国客人。为了让这一季的钱袋子更滿,老板带着美芳开展促销攻势。

外滩6号,在名为东京和食的日本料理店,美芳陪老板请上海的几个同行好友吃便餐。上海同行多少都是业内高手,说是吃便餐也是马虎不得的。那是家在沪日本人很喜欢的餐厅,原来订的晚餐正好是吃正宗的日本料理,坐在浦西的黄昏中看浦东璀璨的夜景,临时有事才改为午餐的。午餐快结束时,听到了日本大地震的消息,准备结账的日籍侍者有些失态,零钱掉在地上,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他哆嗦着捡了几次没捡起,老板帮忙去捡的时候,又听到了海啸的消息,站起来的时候,那张人民币又飘落下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店里刹那间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人像突然醒来一样,掏出手机打电话,店里乱成一团。

美芳拉着老板迅速离开,走到空旷的地方,两个人靠着墙颤抖着不停地拨电话,老板已经语无伦次了,不停地说:完了,完了,地震了,海啸了,日本完了,我要马上回去,我要找我的家人。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

美芳的手机响了,母亲在电话里着急地喊着:日本地震了,侬晓得 ?快点回来!

一个星期后,美芳和老板辗转总算乘上了飞机。

这次离开上海,美芳几乎是冲出上海家人的重重羁绊。理由是摆在那里的,脑子坏掉了,地震、海啸,再加上核辐射,还要跑去。母亲每天都在唠叨,要去也是半年以后去,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这个日本婚结的,想想也亏,那个强不声不响在上海就立地变成有钱人了。那个满脸假笑的婆婆,那个整天低头算账的公公,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一郎,让他们听天由命去吧。要去,速去速回,把外孙健太给我带回来。要不,让一郎把健太送来。想到健太,母亲就心痛,这个亲外孙,每次放假吵着来上海,要吃外婆包的馄饨,要吃南翔小笼,要吃大闸蟹,一个星期后,就礼貌地吵着要回去,想吃日本饭,要去打棒球,要睡榻榻米……这个混血亲外孙,感觉很亲,坐在一起又好像很疏远。

最后,家人允许美芳回东京的理由就是迅速把健太带回上海,也欢迎一郎来上海。

“你回来啦!”“旅途辛苦了!”一出机场,美芳心里暖暖地一感动,健太、一郎,居然还有婆婆出现在她面前。婆婆坐在轮椅上,地震时,剧烈摇晃的货架倒下来砸伤了她的脚。分别不过十几天,彼此感觉已经历沧海桑田,健太激动地朝她扑上来,一郎接过美芳行李时紧紧地握着美芳的手,手心滚烫滚烫的,那是久违的新婚时的触感。

一向安静有序的成田机场一片混乱,好像已经成了灾难片拍摄现场。大批人滞留在机场等待离境,各种语种轮番在广播,各色人种拖儿带口坐着躺着站着,戴口罩,戴墨镜,戴围巾,戴手套,恨不得把人密封在箱子里,只露一个鼻孔透气,好像这样才能逃过核辐射。远近不时传来吵架谩骂起哄的声音。

和这场景正好相反,那架回日本的飞机上,只坐了三分之一的客人,全部是神色黯然的日本人。一路上整个机舱安静得要命,进入日本领空,所有的人都在看窗外,不少人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和他们在一起,美芳觉得自己悲壮得像去赴死的勇士。

很多外国人都走了,有的甚至连小孩也不要了。昨天有新闻报道,有个外国媳妇,扔下两个还年幼的孩子,回国了。婆婆轻声地说,几乎潸然泪下。突然想起美芳的身份,怕冒犯她,借擦眼泪,用手帕遮住了嘴。

车开出去没多久,健太坐在副驾驶席上歪着脑袋就睡着了,还响亮地打着呼噜。

十几天了,健太没好好睡觉。小孩子,有心事,怕再地震,妈妈回来找不到家。这下健太放心了。看,睡得都要流口水了。婆婆疼爱地看着健太,微微地转过头,看着美芳,说:其实,健太更怕妈妈不回来,一直留在上海。

美芳没有回应,却从反光镜中看见一郎紧张的表情,一郎发现美芳在注视他,尴尬地咧咧嘴。

地震后,尤其是核泄漏后,健太每天至少一次越洋电话。

这个十二岁的小日本,生活自理能力很强,平时几乎不要美芳操什么心。美芳有时带团两三天不在家,打电话给他,督促他抓紧学习,小家伙还有点不耐烦,总在敷衍。

这次却大大不一样,事无巨细,每天要一一罗列,挂电话时还总黏黏糊糊。

妈妈,今天学校早放学,我去打球了,球掉在水池里,去捡,鞋湿了……

妈妈,游泳镜你放在哪里?夏天要来了,要游泳了,我找不到……

欧巴酱的脚伤了,问你,你知道止痛膏在哪里……

妈妈,你睡觉了吗?我又找了一遍,游泳镜我还是没找到,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欧巴酱说只有你能找到……

你回来时,要带很多小核桃仁,上海欧巴酱知道的,我最喜欢吃的那种,你让上海欧巴酱听电话,我告诉欧巴酱是什么样子的……你要带多多的,爸爸和欧吉酱说也喜欢吃的,下酒最好了。噢,欧巴酱说她也最喜欢……

虽然,只是健太在说,美芳能听出公公婆婆和一郎在一旁竭力屏住的呼吸。

寂静的车厢。

还好,有健太的呼噜声。

健太终于睡醒,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看着美芳,憨憨地傻笑。美芳打破沉闷,对健太说:上海欧巴酱给健太带了很多很多的礼物哦,妈妈都快拿不动了。

太好了,健太要好好谢谢上海欧巴酱。婆婆很大声地说。在昏暗的车厢里婆婆右手有力地握住了美芳的左手,一直到家都没有松开。

到家后,跪在榻榻米上婆婆一次次向电话机鞠躬致谢,电话的那头连着上海。美芳在向上海报路途平安。

美芳转告了上海亲朋好友对东京一家的亲切问候。问候的实物具体表现是,小阿姨送的三斤特级黑木耳和五大包黑芝麻糊,据说黑的食物抗辐射。大表弟送的两大包干瑶柱,个个都有五百日元硬币那么大,大表弟说海水被污染了,新鲜海鲜记得要少吃最好不吃。哥嫂有四瓶鱼子酱要美芳带着,过年的时候去俄罗斯旅游,抢购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怎么吃法,好像做寿司更好吃,还有一盒藏红花、两盒冬虫夏草是在西藏旅游的时候买的,就给野村父母当礼物了,年纪大了,补补身体,再有什么天灾人祸逃得快点。还有一整只金华火腿,出发前哥哥硬塞过来,说是备着,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混段时间。爸爸妈妈这也不安全,那也不放心,恨不得把整个超市里的货全部买下来,快递送到东京。

婆婆不停地向着电话机鞠躬,好像电话机是美芳上海家人的使者。美芳啊,请替我说谢谢,上海欧巴酱,上海欧吉酱,上海的大家,让你们担心了,让你们费心了。婆婆泪水流下来,婆婆不停地抽出纸巾擦,一张,两张,三张,眉毛上很滑稽地沾着白色的纸絮,妆也擦花了,婆婆全然不顾。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要替健太联系学校。你哥哥还有套房子空着,你们先住。老太婆老头子也来的话,稍微有点挤,要将就将就了,要么,你們三人和我们住一起……上海的催促电话一通接一通,每次美芳拿起电话讲上海话时,家里突然会安静下来。美芳知道除儿子健太能听懂片言只语外,其他人基本是在听鸟语,为避嫌,还是匆匆挂了电话。

不谈回去。不谈,不谈,或许目前不谈。

日子一天天趋于平静。

没有旅游团队,“月光”也没什么生意。小亚干脆趁机大兴土木装潢,增加包房,增加大堂散客席,还要辟一个商务区域,自助游订票订房,海外代购,房产中介,法律咨询……统统都有考虑。

婆婆的脚已经好了。

婆婆对藏红花和冬虫夏草赞不绝口:藏红花和冬虫夏草真是好东西,真是神仙药,脚好了,身体更好了。看看,睡眠好了,精神好了,脸色更好了。美芳下次回上海一定要多多地买。不要怕东西多,回东京的时候叫一郎去机场接。

离开上海回东京,离开东京回上海。美芳一次次地离开上海回东京,一次次地离开东京回上海,两边都是“离”和“回”双向的地方。

婆婆替全家每人重新做了“紧急联系”的小卡片。这真是日本人防意外防灾的好习惯,小小的卡片上,清晰明了地标明姓名、住址、血型、禁忌症、紧急联系人电话及关系。这样的卡片放在钱包里随身带着,健太的书包背面也印着。婆婆讲:美芳啊,我们把上海家的电话号码写上吧,这样就多一份保险。

窗外,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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