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不出的印度支那

2012-04-29席小妮

群文天地 2012年8期
关键词:杜拉斯湄公河情人

摘要:玛格丽特·杜拉斯,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法国女作家,出生于印度支那的湄公河畔,并在此生活了十七年,之后一直生活在法国。可是在一次与记者的长谈中她却说不觉得自己是法国人。纵观其一生,从她的童年到以后的写作,杜拉斯其实并未真正离开过印度支那。

关键字:杜拉斯; 印度支那;童年;文化之根

一、印度支那的童年

杜拉斯的父母都是法国小学教师,受法国殖民主义宣传的影响,他们来到了法属殖民地印度支那。杜拉斯1914年出生于印度支那嘉定市,她有两个哥哥。全家人过着白人阶层里的小康生活,既不富裕也不贫穷。七岁时父亲的去世使杜拉斯一家的生活陷入困境。为了生计,为了子女,母亲用自己十几年辛辛苦苦攒的钱向殖民地政府买了一块地。可就因为母亲没有贿赂殖民地当局,她买了一块无法耕种的盐碱地。神话人物般的母亲竟然领导当地居民修筑堤坝,试图抵挡太平洋的潮水,可无情的潮水在一夜间便摧毁了她的全部努力。母亲整日操心着她那几百亩土地,似乎忘掉了她的孩子们的存在。那时,杜拉斯厌恶的大哥哥已被送回法国,她和小哥哥保尔整天在平原上疯玩。他们穿过稻田和沼泽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水草蔓延的死水中嬉闹,他们身后跟着一群越南小孩。杜拉斯没有小哥哥游得好,她时不时地从水中出来,坐在岸上,望着伸向殖民地最大城市西贡的大路,她幻想着。幻想有一天,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也许他会喜欢她,会带她进城,带她离开这里。晚上小哥哥带杜拉斯去原始森林里狩猎。杜拉斯心中的白马王子就是像小哥哥这样勇敢、英俊的猎人。“在这一段日子里,这对白人兄妹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越南人,他们讲着越南话,和越南孩子在一起玩。没有礼貌,没有规矩,没有时间概念,他们整日赤着脚,感受着雨水和炎热,时而跳下水泡中上下翻跟头,时而在灌木从中穿梭,时而在森林中和动物一起奔跑。晚上,他们还会点起火把,在植物茂密、到处是鱼的池塘边喊叫、说笑……”①童年的杜拉斯是快乐的。

然而,童年的杜拉斯也是不幸的、痛苦的。他们一家虽然是白人,却生活在殖民地白人的最底层,遭受殖民主义者的剥削。“同所有的殖民地城市一样,这个城市里也同时并存着两个城市:白种人的城市和非白种人的城市。即使在白种人的城市里也是有差别的。”② “在上城区与土著人居住的郊区之间的地带,居住着那些没有发财的白种人,他们是名不符实的殖民者,被打发到这一角落。”③在她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杜拉斯写道:“苏珊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的可笑是显而易见的,自从她踏上从电车线通往上城区的公路,她就不知不觉产生这种感觉,随后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越来越强烈,当她到达上城区中心时,这种感觉已经变成了不可原谅的现实。嘉尔曼错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在这些街道和人行道上,走在这班贵族老爷和王子们中间。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同样的行走功能。他们看起来是走向一个明确的目标,走在熟悉的环境中,走在同类中间。而她苏珊,没有目标,没有同类,从未在这个舞台上露过面。”④这些都是杜拉斯和她的家人在印度支那的真实写照,他们遭受白人殖民者的排斥和鄙视,生活在贫困、痛苦的边缘。此外,母亲倾家荡产买的那块无法耕种的盐碱地也是有力的证明。

悲伤与快乐交织在一起,杜拉斯在湄公河畔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初十七年。杜拉斯在印度支那童年的自由和不幸中经历着情爱、痛苦和贫困,体会着人生的酸甜苦辣。而这一切又成为她以后写作取之不尽的源泉。

二、印度支那 — 杜拉斯的文化之根

“寻根,寻找一个‘退潮的世界,‘躺着男男女女的沙滩,一望无际的稻田与河流或者与男孩水天相连。这个诞生地占据她的全部作品。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她的童年更重要了,‘不会结束的童年,正如她隐用司汤达的话所所得那样。”⑤在印度支那渡过的童年生活已在杜拉斯的脑海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里才是她内心深处的文化之根。正如她后来所说的:“童年之外的任何经历对我再也没有任何用处。”⑥湄公河畔流淌着她童年岁月的点点滴滴。 虽然母亲买的地不好,但那里的自然风光十分美:贡布平原、太平洋的海浪、森林中的野兽,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香蕉树…… 杜拉斯沉浸在大自然的美中,她整日和小哥哥呆在一起,游泳、打猎、奔跑……

十八岁那年,杜拉斯回到她的祖国 — 曾经由母亲讲述的彬彬有礼的法国。十八年的文化空缺,那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那充满贫困、野性的童年的东方生活习惯与眼前的西方文明格格不入,她完全成了法兰西文化的异端。法国国籍是无可改变的,可在杜拉斯的心中,印度支那才是她的文化之根,童年的经历是她一辈子的财富。杜拉斯在一次访谈录中说:“她(杜拉斯的母亲)没有时间照看我们,再也不去想她的孩子们,因此,我们就到处乱跑,不是整日待在树林中,而是在小河边、在湍急的小溪边流连忘返,我们所称为的小溪就是那些奔向大海的湍流。我们打猎。那里的童年与我们这里的完全不同,你瞧,我们与其说是法国人,不如说是越南人。现在我才发现了这一点,我们法国血统的外表,法国籍的这种外表完全是虚伪的。我们跟那些越南小孩一样说越南语,跟他们一样不穿鞋……母亲常给我们说:‘你们是法国人,等等。”⑦无法割舍的东方文化,她对印度支那这块土地难以磨灭的情感“折磨”着杜拉斯,她承受着矛盾的痛苦,在痛苦不堪的感情漩涡中挣扎。正如杜拉斯在《文字的色彩,与多米尼克·诺盖关于八部电影的访谈录》中说的:“‘我出生在远东,是克里奥而人,我一直在那里,在越南生活到十七岁。我的越南语跟法语一样流利。十八岁时,人家告诉我‘你是法国人,应该回法国念大学。我很难适应你们的国家。我是用这个国籍报户口的,而且我总该到什么地方上大学吧。在杜拉斯的头脑中,越南所在的印度支那成了她的母国文化,成了她构筑人生的起点和源泉。”⑧尽管很难适应“你们的国家”,但事实上杜拉斯迫切希望融入她的母语文化中,得到法兰西文化的认同。一方面,尽管杜拉斯对越南有着深厚的感情,但在越南人眼中,她又是地道的法国人,是白种人。这不自觉地使她把自己与黄种人区分开来,潜意识接受了法国文化。在他们面前,她有着民族自豪感和优越感。另一方面,一边是高高在上陌生的法兰西文化,一边是她熟悉并充满了野性、欢乐、痛苦的印度支那文化,这时她无端地羞耻起来,因她生活过的曾经引以为豪的故土而感到羞耻。“那时我是在硬要我顾及羞耻心的情况下拿起笔来写作的。”⑨杜拉斯在与格扎维尔·戈蒂埃在《话多的女人》中说道:“十八岁时,我离开那里来这里参加哲学考试,这是我生活的第二部分,上大学时,我不再想自己的童年。那实在太痛苦了。我彻底掩盖了。我在生活中步履蹒跚,我这样对自己说:我呢,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但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国家却是灾难,是殖民主义,是这一切,不是吗?”⑩为了能融入法兰西文化,杜拉斯把自己的童年封闭起来,与还陌生的母语文化进行试探性地接触。她最初尝试以法兰西文化特征的外省生活为背景,创作了《厚颜无耻的人》和《平静的生活》。但由于她缺少法国的生活经历,对法兰西文化的认识还很浅显,作品以失败告终。1942年当她正在写《平静的生活》时,生活中发生了很不平静的事,她在世上最爱的人,她的小哥哥死了。这个沉重的打击足以把她击垮,萦绕在脑海尘封了六年的记忆之门被打开,童年、小哥哥、母亲、大哥,还有那位中国情人…… 杜拉斯迫不及待地用语言描写着这一切,第一次把笔端触及自己最不愿意提及的童年。一旦触及她最熟悉的文化之根,杜拉斯的笔端便游刃有余了。于是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诞生了。

杜拉斯第一次触及她土生土长的东方,她异国他乡的童年经历,就获得了成功,就给广大读者带来了惊喜。从此她把笔端转向她的文化之根 — 印度支那,不断地挖掘那里的宝藏,每次都能让读者耳目一新。

三、作品中的印度支那情结

杜拉斯一生从未停止讲述印度支那的经历,而湄公河则是她故事中一道时而欢快时而悲伤的风景线。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爱着她的中国情人和小哥哥,全心全意,持续终生;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恨着她的亲生母亲和大哥哥,爱恨交加,持续终生;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爱着印度支那,这片多情的土地;

在湄公河畔,杜拉斯恨着殖民统治,这座无人性的大山……”{11}

湄公河带走了杜拉斯童年的全部记忆,她在作品中也多次写到陪伴她成长的湄公河:“那件事情就发生在那次渡河的时候。那是在交趾支那南部那块肥沃、盛产大米的大平原 — 乌瓦洲平原永隆和沙沥之间的湄公河。我看着这条长河,想起母亲对我说过,她一生中从未见过像湄公河这样雄伟壮丽、波涛汹涌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是在这里汇聚,奔向大海的。这些河流在平原上奔腾呼啸着,仿佛连大地也倾斜了。”{12} “河的两岸在雾蒙蒙的阳光中似乎隐没不见了,河流像是与天际相连。河水静静地流着,仿佛血液在人体里流动一样,连一丝风都没有……渡船周围的河水齐着船舷,澎湃的河水向前奔去,穿过沿河稻田中停滞的死水,可这两股水却不会混淆在一起。河流从洞里萨、柬埔寨森林顺流而下,捡拾着路上遇到的一切 — 茅屋,丛林,柴火的灰烬,死鸟,死狗,淹死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鱼的饵料,长满风信子的泥丘,这一切都被深不可测的激流卷走了,漂浮在河面上。”{13}

在印度支那杜拉斯体味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恋情,一位白人女孩和一位中国男子的爱情。在那个顾及羞耻心的年代,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恋情。初涉文坛之时,杜拉斯没敢大胆地去讲述这份情感,她有所顾忌。随着时间的流逝,亲人相继离开,名声鹊起,杜拉斯开始“肆无忌惮”地、不厌其烦地讲述十五岁半轮渡上的这段跨国恋情。“在我过去的书中,我多多少少提起过我年轻时候的某一小段往事,现在我想说的正是那次依稀记得的往事,是的,我要讲的就是这个关于渡船的故事。虽然和以前有所不同,但大致是一样的。以前我讲的是青年时代一些明确的、众所周知的事,现在要讲的却是那些被我隐瞒的内容,我要把以前深深埋藏起来的一些事实、感情、事件挖掘出来。”{14}从《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那个丑陋、懦弱、卑鄙的北方种植园主诺先生,到《情人》中温柔但懦弱、胆小的来自中国北方抚顺的情人,再到《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英俊、健康、大胆的中国情人,情人的形象随着岁月在杜拉斯笔下逐渐完美、接近真实。对情人从开始的纯粹金钱态度,到金钱与爱并存,再到后来的纯粹爱情,杜拉斯不断地在塑造着她的爱情神话,但这一切都源自她印度支那的经历。

杜拉斯对小哥哥保尔的爱充满了一生。无论是在《情人》中,还是在《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都真情地讲述了对小哥哥不可思议的爱。“英俊少年便是保罗,没有说出名字的那个妹妹最疼爱的小哥。”{15} 一九九一年,在她去世前五年,在《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中,杜拉斯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坦诉了她内心的秘密:

“女孩走进浴室。她照了照镜子。椭圆形的镜子还没被拿走。

从镜子里看到小哥正穿过院子。女孩用很低的声音叫他:保罗。

保罗从大河那头的小门走进浴室。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她脱光了衣服,在他的身边躺下,指给他看,告诉他该怎样趴在她身上来。他按她说的做了。她吻了他,然后帮他进行。她又吻了他,然后帮他进行。

他叫喊起来,她忙用身子捂住他的脸,免得母亲听到他快活的叫喊。

就是在那里,他们做了爱,这是他们一辈子仅有的一次。

这种欢悦还是小哥从未品尝过的。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流下来。他俩一起哭泣,什么话都没说,跟往常一样。

就是在那天下午,在幸福造成的突如其来的慌乱中,在小哥温柔和嘲弄的微笑中,女孩发现自己经历了自沙沥的中国人到永远的小哥唯一的一次爱。”{16}

杜拉斯对小哥哥的爱已经到了癫狂、乱伦的状态,这份爱夹杂着亲情、爱情。

此外,女乞丐、副领事、劳尔……这些形象出现在杜拉斯的作品中并不是偶然的,都与她早年在印度支那的经历有关。写作未曾间断,印度支那之情未曾熄灭过。

结语:

在杜拉斯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念念不忘她的印度支那。面目已苍老不堪的杜拉斯在氧气管的帮助下于电视摄像机前向记者和观众讲述类似《情人》中那段故事,在极艰难的呼吸中讲述她十五岁怎样与一个中国青年恋爱。那故事依旧动人,那神态依旧是自我欣赏。

杜拉斯做到了,她让印度支那“缠绕”了她一生。童年的生活经历以及她的作品从未停止对印度支那的讲述。命定地,杜拉斯属于印度支那,属于东方;印度支那也给杜拉斯带来最美好的创作激情。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书写的狂潮中,杜拉斯不仅构筑了关于印度支那的神话,而且还让她自己又看到了世纪初的印度支那,她十八岁走出却从来未真正离开过的印度支那。

注释:

①引自李亚凡著,《杜拉斯:一位不可模仿的女性》,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2月,P48

②引自杜拉斯著,张容译,《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P119

③同上,P122

④同上,2000年1月,P133

⑤转引自户思社著,《玛格丽特·杜拉斯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P38

⑥同1,P47

⑦同5,P34-35

⑧同5,P35

⑨引自玛格丽特·杜拉斯著,孙建军译,《情人》,广州出版社,2007年1月,P39

⑩同上,P37

{11}同1,P58

{12}同9,P8

{13}同9,P14-15

{14}同9,P6

{15}引自杜拉斯著,周国强译,《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P1

{16}同上,P182 -183

(作者简介:席小妮(1982-),女,陕西咸阳人,西安翻译学院教师,西安外语国大学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法语语言文化。)

猜你喜欢

杜拉斯湄公河情人
杜拉斯:你会一直看到我,在不朽的文字里
骑转湄公河平原越南胡志明市
走进湄公河
湄公河印象
亚洲的湄公河三角洲
包袋如情人
从精神分析学角度解读杜拉斯作品中的眼睛意象
情人
小情人
杜拉斯小说中的“诗”与象征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