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启功的翰墨情谊
2012-04-29许礼平
许礼平
故都寒鸦图卷
《故都寒鸦图卷》为启老写赠台公。此卷系台公宝爱之物,曾于兵瑟丧乱之际,由北平护送入川,在白沙把玩十年,然后在风云变幻之乱局,渡台庋藏又四十余年,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再由台公哲嗣益坚仁兄远涉重洋,保存于波土顿凡廿年,前两年由益坚遗属携至香江,而归寒斋宝藏。
画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惟墨渖淋漓、气象萧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势。画面杂草丛生,荒寒树影,更有古城萧瑟,群鸦乱飞。右侧角启老行书自题:“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启功写为伯简(台公)吾兄发笑。”钤“启功之印”白文方印。
台公、启老订交之初,都值盛年,而云醉墨寄慨,在此不能不为之费词解说。启老小时是私塾教育,家里不许学英文,及至插班汇文中学,虽然古文甲冠全班,但英文成绩差,算术又不及格,未能通过毕业,只算肄业。以后出社会谋事,就有诸多窒碍。幸有曾祖父的门生傅增湘(1872-1949/尝任教育总长,后任辅仁大学董事会董事长),荐与辅仁大学校长陈垣(1880-1971/字援庵),陈援老赏识启功学问、人品,不管资历,破格聘任为辅仁大学之附中老师,主教一年级国文。虽然启老乐育英才,但终被分管附中的辅仁大学教育学院张怀院长(1896—1987),以“中学都没毕业怎能教中学”为由刷掉。陈援老也不申辩,不能教中学就教大学吧!索性请启老升级到辅仁大学美术系任助教,启老更优为之,教了一年,虽成绩甚佳,但仍被分管美术系的张怀院长以资历不足为由刷掉。(岔开句,这位张院长来头不小,与毛泽东同乡,新民学会成员,留法勤工俭学,教育学博士衔,与共党徐特立诸君熟,又是国大代表。又是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委员,不知其时是否充满革命激情,对“封建余孽”启元白满怀阶级仇恨的一刷再刷,以绝其生路。嗣后人生浮沉,有所悔悟,上世纪80年代张尝托人约启老见面,为免尴尬。启老却之。)
再说回启老大恩师陈援老,助启老锲而不舍,又再伸出援手,安排启老去校长室做他的秘书。启老受的是传统教育,总要客气谦让一番,向传话的援老弟子柴德赓(1908-1970)说:没做过秘书工作,怕不胜任。怎料这正中柴德赓下怀,即以启老“不愿干”回复,正好安排自己的学生担任此一要职。启老哑子吃黄连,无法转圜,如此这般,真的失业了,只好临时教一两家家馆,再画些画卖钱,勉强维持生计。而此刻正是1937年7月。(次年9月启老始奉命回辅仁跟陈援老教大一国文,援老“保驾护航”,启老2E辅仁——干60多年,这是后话)
该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日寇开始全面侵华。7月26日攻占廊坊,28日凌晨猛攻北平近郊南苑,29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维持会成立。而这一边厢,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业的天潢贵胄启功,一位是刚被迫离山东大学的左翼文人台静农,两人都感怀身世,共忧时局,与魏建功一起寻醉。而启老于醉意中挥洒出这《故都寒鸦图》,赠与台公,大抵彼此都预感到,此夜仿佛是河梁生别,重见无期……。
46年后8月某夜,台公醉后检出此一宝绘,怀思挚友,援笔跋云:“余于七七事变前四日由济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敌军入北京城,与建功、元白悲愤大醉,醉后元白写荒城寒鸦图以寄慨。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后记。静农记于龙坡丈室。”
台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处,只说“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这真是欲说还休,就很像魏晋文人向子期在《思旧赋》中的表现。老人早是惊弓之乌,他不敢指斥,只自认倒霉,最后倒霉也不认,认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静,平静得没有悲威、没有嗟叹。姜白石词“人间别久不成悲”,其然,而又岂其然?
回说那1937年7月3日,台公离开山东大学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拟整理鲁迅遗著,但刚巧碰到芦沟桥事变,日军围城,炮声隆隆,鲁迅夫人许广平不克抵平,整理遗稿事遂寝。7月30日台公约启老在魏家饮酒就是告别聚会,会后各奔前程。8月初台公经天津,归芜湖,再举家入川。抗战八年,台公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熬到抗战胜利,却难以出川回平。1946年10月,应台湾大学之聘渡台,一去40多年,两老就再无机会相见了。可以说,1937年7月30日悲愤大醉之后,台、启就此永别,数十年间,两岸紧张对峙,两老各自保命,为免招惹麻烦,也就谈不上什么翰墨往还了。
启功致台静农行书手札
2001年11月23日,台公诞辰百年,台大图书馆特藏室展出与台公有关之文献,其中一通启老致台公的行书手札,特别吸引我的眼球。前几年北京师范大学侯刚、章景怀等编印《启功书信选》,也收入此一通。信写于三叶荣宝斋印制山木摹黄慎人物花笺上,文字不多,但文简意赅,用现代流行话来说就是信息量丰富,兹录全文如下:
伯简先生台坐:
倭乱虽平,依然离阔。建公归采,藉悉尊况胜常,为之欣慰。今夏闻公从有北来之讯,而又不果,为之怅帐。弟教书之外,惟以涂抹骗钱,所画致无一笔性灵,诚可哂可叹!前青峰传达雅命,见索拙笔,苦无惬心之作以副知己,不尽关懒惰也。弟前因临摹《急就章》学其草法,遂集众本,较其异同,材料渐多,不觉成篇,发表于《辅仁学志》,谨附函寄上一份,致希破格指政,勿稍客气。今眷多暇,作诗数首,客别写呈;拙画即当着笔续寄。日日停电,油灯昏黑,小窗秋雨,倍增怀人之念!建公处亦有一书,霁野、诗英两公想常晤面,希为致声。讲授之暇,何所遣兴,至盼时惠宝翰,以代晤语。专此,即颂
撰安!
弟功谨上中秋前一日
(1945年9月19日)
前得小铜印,人言是秦钵,不知确否。印呈一粲。
这是目前仅见的启老给台公的信。信中透露:抗战胜利,魏建功北归,晤启老,述及台公在白沙女师近况。当时复员出川,谈何容易。台公在川穷困,常质当衣物,冬衣几平尽押,没有冬衣,怎能北上呢?更关键的是,台公曾三度被北平宪兵三团抓捕,有此“前科”,平津各校,有所顾忌,不敢发聘书来,所以行止未定。而启老在北平教书,也要靠副业“涂抹骗钱”,即画画卖钱,帮补家用。启老当时画价不错,据启老高足王静芝教授见告,当时两张启老的画,可以换一张董其昌。台公很欣赏启老画作,信中透露出台公早已托柴德赓(青峰)求启老画,但启老认为未有惬意之作,不愿随便投赠献丑,要台公稍待时日。此时启老刚撰写《急就篇传本考》,这是启老第篇学术论文,发表在《辅仁学志》上。启老对这篇处女作很是得意,奉呈油印本与台公。信末钤一小铜圆印“启”,此印后来仍见启老使用,如1948年写的米家山水轴、和1988年朱竹寿石扇页后面小楷自书诗均钤此小圆印,阅此信才知是抗战间启老所得古钵。
米家山水轴
台公很喜欢启老的画,常向人推许:“启功的画好。”在台北市温州街十八巷六号台公馆“龙坡丈室”,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小横幅就是启老与溥雪斋(忻)合作的山水。启老信中说“着笔续寄”的画有没有交卷呢?
1948年中秋节后,台公求启老写的宝绘终于完成,系纸本山水立轴,纵68公分,横34.5公分。包首签题“启元白米家山水”,出自台公手笔。画面空潆萧瑟,山骨隐显,林梢出没,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派江南烟云雾景,意趣高古。启老自题:“与吾伯简先生别十二年矣,于拙画之嗜,不减曩昔。属写云山小幅,稽迟未报者,又将三载。适见檀园真迹,有二米遗韵,因天行先生东行之便,临以奉鉴。拙笔无足赏,惟云树苍茫,聊以纪白云苍狗之变,并以寄暮云春树之思云尔。戊子中秋后三日,元白弟启功识于燕市北城之紫幢寄庐。”钤印四:朱文圆印“启”,白文方印“启功”,朱文方印“元白居土”,椭圆白文印“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画中所指檀园,即李流芳(1575—1629),安徽歙县人,久居嘉定(今属上海),字长蘅,号檀园,“画中九友”之一。擅画山水,法董源、巨然、吴镇、黄公望,论者谓其山水“笔力雄健,墨气淋漓,有分云缕石之势”,而“神清骨秀,丰姿俊爽”,深具“苍寒朴秀”之妙。
启老临檀园云山小幅,秀雅绝伦,笔墨间蕴含书卷气。表面上派恬淡、宁静氛围,仿佛“出尘坌而游清虚”。谁知道,画家内心深处,却如“云树苍茫”。画作于“戊子中秋后三日”,即公元1948年9月20日(星期一),其时时局阽危,人心惶惶。启老向老友台公写画以“寄暮云春树之思”。
“因天行先生东行之便”。天行系魏建功(1901—1980),笔名天行、山鬼,江苏省海安县人。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长于古音学。北京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胜利后任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全国解放前夕返回北京,任北京大学教授。流通极广影响极大的《新华字典》就是魏建功领导编纂的。
台公与魏公关系至深。两人都是鲁迅弟子,抗战期间同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魏任国语专修科主任。1946年10月,台公就是得魏之荐到台大中文系任教,魏于次年为台大中文系特约教授。1948年6月,魏建功回北平办理《国语小报》设备迁台事宜,在北平期间,魏应胡适校长之请,准备回北大任教,启老这件米家山水就是在此期间交给魏,同年9月问,魏建功回台北,转呈台公,公事则为办理国语会的交接手续,同时创办《国语日报》,兼任社长。岁末,魏返回北平出任北大教职,两人终生未能再见。台公极怀念魏公,上世纪80年代初尝垂询其近况,告以刚刚心脏病发逝世,台公闻讯黯然神伤,赋诗一首《闻建功兄逝世》(庚申正月):“每思不死终相聚,故国河山日月新。碧海燕云空怅望,劳生总总已成尘。”
魏建功晚岁碰上“文化大革命”,其任教的北京大学,是“文革”重灾区。魏被拉入“梁效”(北大、清华“两校”谐音之“四人帮”御用写作班子)当顾问,“四人帮”倒台后,魏的处境有些尴尬。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出殡那天,长安街上长长哭送队伍中,就有魏建功。碰巧,“四人帮”在北大的头目迟群去巡视,发现魏,迟群望着魏冷冷说:“你也来了?!”(魏公同事兼老友周祖谟教授见告/1979)
再拉远一点。全国政协开会,魏与启老同一组,有些人不理会魏,启老不管,不顾寻常绳墨,以礼相待,打招呼,拉凳,斟茶,容客气气,照样老友。但有一回,魏发现桌上有一纸辱骂诗句,字迹像启老,遂认定启老干的,大怒,以后不理会启老。启老说,绝不会如此无聊。但魏成见已深,自此两老互不理睬,惜哉!(2003年启老向笔者口述)
启老写《米家山水轴》时37岁,台公47岁。其时两老友已分隔两地。启老在行将解放的北平,台公则在国民党拟退守的台湾。不要说“别十二年矣”,别四次十二年也未能相聚。“碧海(台湾)燕云(北京)空怅望”。迄1990年,别53年之后,两老始在寒斋通电话,互相问好。不到半年,台公仙游;2005年,启老也归道山。两老可以在天国聚旧了。
苑北扦绩翰墨
逮至1982年春,启老应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之邀,赴港讲学三个月,逢周六日,莅寒斋活动。当时有好几位老友托笔者求启老墨宝,启老十分大方,一体应允,且即刻交卷。但有一回。当我提出是不是可以写点什么呈台公,启老就婉言道,怕引起台公麻烦,没有动笔。隔不久,启老在寒斋挥毫,用他七分钱的毛笔写两张诗翰,署款异常,一署苑北(当时启老已很少署此字号),一署开绩,送给我,什么也没说。我收藏了30多年,偶尔检出欣赏,也不怎么在意。及启老归道山,再检此二件署款奇特的法书研究。“开绩”何所指?“开”隐藏“启”字,开启也,“绩”隐藏“功”字,功绩也,“开绩”即隐喻“启功”也。忽悟署款如此隐晦,难道当时启老就是要我呈交台公?老一辈行事作风高古。要你自己领悟,笔者生性愚钝,当时竟未能“会意”,启老又不“指事”,不明说,现在想起,只怪自己太钝胎了。
1982年秋赴京,到小乘巷探访启老,呈上两个空白大扇页请画梅花。当时只求启老写一件,另一系备用。不料启老当场画了两件,一白梅,一红梅,都赏给我,着实喜出望外。嗣后赴台北访台公,呈上启老这两件红、白梅花扇页。请赐题墨宝。台公欣然应允,一题隶书,一题行草。两岸两老,书画合扇,弥足珍贵,旁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但我珍之重之,高兴了好一阵子。到30年后的今天,仍不时检出欣赏,缅怀两位令人敬重的老前辈。
80年代末,两岸关系稍稍宽松,台公偶有与大陆旧友通音问。1988年元月,启老写了件朱竹寿石扇页,另面小楷书诗满满一扇。极为工整雅致,托友人呈赠台公。次年台公临了件寒食帖,托友人回赠启老,我们拍照刊于1990年《名家翰墨》月刊《台静农启功专号》中。
纵观台启二公,由订交到别离。前后说是四年,其实一年也不到,怎么说呢?
启功系康熙十一代孙。所以说他是天潢贵胄。而台公则是共党嫌疑分子,鲁迅爱徒。陈独秀老友,而且暗中加入左联,往来多是共党分子或左翼人士,与主流统治者旨趣迥异,结果就麻烦不断。1927年8月,台公经刘半农之介,任北京中法大学中文系讲师,初涉杏檀,次年4月7日因未名社被查封而被捕,出狱后转入新成立的辅仁大学,任国文系讲师,旋升副教授。启老就是在辅仁大学与台公订交的。1932年12月12日,台公因保释共党嫌疑孔另境,而再度被捕,出狱后只得离开辅大,转入国立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惟1934年7月26日,台公与同事范文澜(国文组主任)同被抓捕,这次较为严重,要五花大绑押解南京警备司令部囚禁。幸得蔡元培、许寿裳、马裕藻、沈兼土、郑奠诸贤营救,始于1935年1月获释,但三次被捕,难以再在北平院校立足。同年秋得胡适之介,去厦门大学中文系任教授。次年秋,到济南国立山东大学及私立齐鲁大学中文系任教授。短短几年间。转校频仍,“打一枪就跑”,实为当道所迫。细算一下,台公跟启老相处的日子,实不足一年。聚小离多,分别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但两人的情谊,完全不受时空影响。
1949年之后,两岸壁垒森严。50年代,台海那边白色恐怖极为严重。
而奉魏建功、台公为师长的女弟子萧明华(1922-1950/潮阳人)遭枪决……,台启两老音讯几乎全断。50年代初,台公托人捎回一极细小纸条,卷起来一公分长(像一小阙牙签),慨叹:“回不得也。”(1980年启老见告),嗣后大陆这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反右、四清、“文革”,不断折腾,启老惶惶不可终日,还怎敢与台公联络,犯涉台之忌而自招麻烦呢。及“四人帮”倒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拨乱反正,启老翻身,逐渐吐气扬眉。到80年代,始能通过弟子友朋与台公互通音问,再进而翰墨交流。
“平生风义兼师友”,启老对台公一直敬重,台公对启老也非常友爱。惟政局无常,影响到二位流传下来的翰墨交往实物极为稀少。台公只得启老一通三叶手札、山水画二件、朱竹扇页一件,启老只得台公临寒食帖一卷,信件则无有也。
笔者有幸,歇脚庵旧藏启老三件墨迹,是从大洋彼岸,海峡对岸,陆续汇入寒斋。这,不仅仅是名家翰墨,当中更蕴藏一个大时代文人所呕的心血与难言的抑郁。
二〇一二年劳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