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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请我吃饭

2012-04-29张国增

辽河 2012年7期
关键词:小魏

张国增男,1966年生。有小说见于《芙蓉》、《大家》、《青年文学》等刊物。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鄂尔多斯小说精选》转载,“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得主。曾任《芒种》特邀副主编、《青年文学》(下半月)特约编辑,国内多家文学期刊组稿人。现供职于辽宁省岫岩满族自治县城乡规划管理局,省作协第六届签约作家。

修那座桥之前,我被借到县里,赶一批应急的材料。

报到那天,领导给我们八九个人开了会。会上说,这次抽调的时间为两个月,任务是搜集本县抗日英烈的生平简历,然后汇集成册,编纂成书。会上还说,该书将作为全县中小学生爱国主义教育乡土教材,人手一册,以奏勿忘国耻、警钟常鸣之功效。

现在说来,最先警醒的,是我们采编组的三名同志。我们在英烈精神的鼓舞下,跑遍了全县的沟沟岔岔,翻烂了图书馆的文献档案。每天,除了走访当事人,就是钻进旧纸堆里,查阅那些发黄的卷宗纪要。我们用史料匡正当事人的记忆误差,用口述丰富地方志的粗简约略。采访中,我们常常被感染得唏嘘惋叹淆然泪下,时时体味着那种大义凛然无私无畏!英烈们的人生,烛照出现代人的卑琐和渺小,彰显了时下的堕落与龌龊。可以说,采编的过程,就是采编者升华境界洗涤灵魂的过程。大家用饱满的热情奋笔疾书加班加点,直到这本英烈谱定稿了、成书了,各自回到原单位了,激动振奋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息。当时,我觉得自己对身边的事物,一下子陌生了、疏离了。我变得古里古怪,变得不合时宜。这一点,我从同事的话语中、眼神里,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直到很长时间过后,我才慢慢从这种状态中调整过来,调整到对自身利益的铢锱计较上,调整到对他人际遇的冷漠麻木上。曾经的心灵震撼灵魂撞击,曾经奔涌喷张的一腔热血,渐渐地,从我身上平复、冷却、消逝、远遁……直到有一天,老吴从县文联打来电话,才勾起了我对那段经历的回忆。

老吴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想那座桥。想鲁崇利阐述的修桥必要,想命名连心桥的深刻蕴涵……

老吴在电话里,依旧是那副大咧咧的口气。他不管不顾地调侃几句后,问我:怎么样,大作家?魏明辰说的那件事儿,你理出头绪没有呀?

我的脑子里,依旧是那座桥。魏明辰说的……哪件事呢?

老吴听了,语气顿时露出意外。呸,看你这记性!唐二狗呗,唐二狗阵亡的事呗。

我理理思绪,暂时放开那座桥。唐二狗阵亡的事呀……怎么,你理出头绪了?

老吴见我问他,马上顶回来了。我理出头绪了,还问你吗?早让你小子做东请客了。

我嘘口气,停顿一下,说我跟你一样呀,也没理出什么头绪啊。

老吴听了,连声嘿嘿,说他跟我不一样,说前些日子他倒是理出些头绪了哩。老吴停顿一下,才说,只是理着理着,你猜咋的?让这部报告文学集一冲,冲成一堆乱麻喽!老吴像是喝了口水, 喝完了, 又说。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唐二狗的事,他的脑仁里立时乱成一锅粥哩!老吴还想唠叨,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了。老吴就撇下我,跟那人搭讪起来。搭讪几句,老吴停了,回到话筒,接着跟我磨叨。你说这不见鬼了咋的,你说凭咱俩的智商、阅历,怎么就让这点破事儿给难住了呢?这不活人让尿憋死了,是啥呢!老吴似乎还想絮叨,刚才说话的人,再次打断了他的感叹。我听到,老吴在电话那头嘁嘁喳喳地,跟他嘀咕起来了。我只得拿着话筒,在这边等他;等了半天,老吴才腾出嘴,又跟我白话起来。老吴的语气这时变愉悦了,也轻松了。老吴说,行啦老范,你还是一个人先理着吧。哪天理出头绪了,打个电话过来。谁叫咱寸功未立呢,到时候老哥请客吃饭,不行吗?

我敷衍着应承下来,又要捡起那座桥。不想,老吴紧赶慢赶着,又补了一句。

看到我手机号了吗,新换的。你若理出头绪了,就打13310172929,别忘喽。

放下电话,我拽过记事本,随手把老吴的新号码记在上面。记上了,才发现,记唐二狗的记事本上了。唐二狗的记事本,不是一个,是一沓。我记的,是上面这本的扉页。这沓记事本,汇集了两个月里,我们对唐二狗阵亡一事的考证、摘抄、索引、汇编。按理说,一个小战士的死,本不该让我们如此费心劳神、大书特书的。问题在于,这个普通的放牛娃,却用极不普通的死,把一个天大的谜团,凸显在县志上。可以断言,这件事如果不被湮埋,如果及早发现,唐二狗这个名字,早跻身人类战争史了。与历代名将一起,伯仲比肩熠熠争辉。在我看来,不但毫不逊色,而且卓尔不群,而且异彩四射!

这是因为,他在一天时间里,曾先后阵亡了两次!

两次阵亡的发现者,是小魏。小魏就是老吴电话里说的魏明辰。

魏明辰发现谜团的下午,我们三个人,已经一起共事半个月了。半个月的时间,工作已开展,分工已明确。老吴分到的,是组长。这是因为,他不但是本地人气最旺的大笔杆子,还是县文联主席。魏明辰呢,是刚出校门的研究生,来自档案局。所以,他还干老本行:负责资料保管、整理和分类。我是写小说的,来自城建局,领导几经考虑,让我负责文字记录和润饰。要说我这活,老吴也能干。他平日写报导也写报告文学;写了,就拿到市县两级报纸上去发表。但是,老吴现在当组长,抓全面,不宜再做杂七杂八的具体事务了。魏明辰惊叫失声的时候,老吴正望着天花板冥思苦想哩。想这下班后,先写哪个经理,哪个老板。小魏的叫声,显然是打断了老吴的思路。老吴就拧过脖子,脸色愠怒地批评他。年轻人,遇事关键要稳,是吧?说起来,你也是大学生哩,对吧?怎么遇事一惊一乍,说话没边没沿的?这不好嘛,有失身份有辱斯文嘛。老吴批评小魏,出于一时烦躁,随口说说,也就过去了。可是,看到小魏有些不驯地望着他,老吴就觉得有失身份有辱斯文的,倒像是自己似的。老吴只得转过身,反诘魏明辰。人固有一死,是吧?怎么扯出死两次了,这是天方夜谭呀,这简直太离谱了嘛!老吴说完,把目光移向我,移出一种寻找同盟的意味。我清楚眼下的工作只是临时组合,所以,不想介入争辩。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不置可否地去看小魏。看小魏的时候,心里暗笑老吴:还用找吗?不找,同盟者也大有人在嘛。不料,我的举动还是让小魏感到压力倍增,他低下头,翻起桌上的史料。小魏的眼睛本来就近视,加之情急之下,鼻尖就抵到了桌面上。抵得脑袋一甩一甩的,中风了一样。

这何止说话离谱呀,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魏明辰的翻找持续在那个黄昏里,很久。这使我和老吴既不好接续手头的事情,又不能一味傻等。老吴就端起茶杯,脸色讪讪地没话找话。

一个人,如果死了第一次,能死第二次吗?老吴呷口茶,咂出满嘴的排斥和抵触。如果死了第二次,第一次存在吗?

存在呀。小魏猛然抬起头,目光闪亮着,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比如这个唐二狗吧,就是死了第一次,然后又死第二次的!

你这样说,有人信吗?尽管隔着窗户,老吴还是把胳膊朝街上一抡。你出去拦住一百人,问问,看有几个能信?

我的话,当然可以不信。小魏也铆足了劲,目光倔拗地跟老吴较真。这是史料上说的,你不能不信史料吧?

魏明辰的话,让老吴语噎。因为, 老吴在工作中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要尊重历史,相信史料。

这是下班前常有的空闲,别的部门里,正是敲定饭局和牌局的时候。而在我们采编组,却是一天中最无聊、最难捱的时段,这使争论得以维系并深化。

我信呀。可是我要听听,到底是哪个史家、哪本史料,散布这种奇谈怪论、异端邪说的?老吴的躁动让我用眼神压住了,他挪挪身子,端起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式来。我和老范,也是四十奔五十的人了。今天,就算跟你沾回光,一起开开眼吧。谁都听得出,老吴在这种退让中,暗暗地把鼓点敲响了。我揿灭烟蒂,摆出不偏不倚的样子,静观事态发展。我要看的,是魏明辰今天的旗杆,到底怎么个爬法?因为,老吴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把他当成猴子,开耍了。

不想,魏明辰真就耍开了。而且,耍得还很遛。直到耍完了、下杆了,我才发现,这家伙所以能一路顺畅地爬上“杆”顶,是有原因的。他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是有证据支持的。

魏明辰的证据,让我们对他的发现开始相信,并更加怀疑。

魏明辰出示的,是一摞史料。这摞史料记载的,是同一次战斗。

这次战斗,发生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地点是岫岩北部的棋盘岭。在本地县志上,棋盘岭阻击战,一向以残酷壮烈著称。一个中队的义勇军,为保护粮草辎重,同一千四百多个关东军,鏖战了整整一天。最后,六十多条汉子除一人幸存外,全部战死沙场。魏明辰指着史料对我们说,唐二狗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以不可思议的两次阵亡,引起了他的注意。

魏明辰一面念念有词地说,一面神态安详地找。找出两份最具代表性的史料后,展开,摊到老吴的桌面上。

这两份史料,一份是县政协文史资料汇编,另一份是一张发黄的《盛京时报》。

县政协的文史资料,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口述者孟显昌,整理者汪世和。孟显昌呢,既是横盘岭阻击战唯一的幸存者,又是唐二狗第一次阵亡的目击人。他的口述,有着不容争议的权威性。整理者汪世和,是政协聘用的文史员,当时已年近八旬,但是思路清晰,一丝不苟,素以博闻强记治史严谨而闻名。据孟显昌回忆说,那天,他跟唐二狗在战壕里,还是并肩作战的。唐二狗当年十七岁,黄绒绒的头发,瘦削削的脸,打眼看去,整个一半大孩子。孟显昌在回忆中,言之凿凿地证实说,他亲眼目睹了唐二狗第一次阵亡的全过程,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

另一份史料,是一张昭和八年日伪发行的《盛京时报》。该报详细报道了棋盘岭阻击战的全过程。篇中谥美夸耀之辞,溢于文表。对日军消弭南满匪事的不世之功,做了不吝篇幅的大肆吹捧后,在文章结尾处,不得不涂上了灰色的一笔。这就是:此次率队靖平匪患的日军长官大裕方大佐,在激战中身先士卒,于下午十七时二十分,第一个冲上棋盘岭。不料,被隐匿在工事中的悍匪唐二狗,开枪击中。现入住岫岩西山的丹麦医院,抢救治疗。该报又载,唐二狗在击伤大裕方后,本欲继续抵抗,被随后冲上岭的日军少佐中村,当场击毙。

这就是魏明辰出示的,有关唐二狗两次阵亡的证据。

可以看出,唐二狗第一次阵亡与第二次阵亡中间,相隔了七小时。就是说,从史料排列的时间顺序上查考,死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十时的义勇军战士唐二狗,在阵亡七小时后,棋盘岭防线被日军突破了。大裕方于下午十七时二十分,率先冲上岭来。不料,被死于七小时前的唐二狗,开枪击中并最终致死。

我看到,老吴在看完史料后,也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那天起,我们三个人就借工作之便,悄悄地,开始了走访和调查。我们在唐二狗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寻找,在浩如烟海的文献史料中查阅。我们暗下决心,如果两次阵亡的说法是前人误传,我们就要通过调查,给以彻底澄清并更正。如果两次阵亡的记载属实,我们更要对这个前所未闻的谜团,做以一次性的诠释和破解。

我们有时集中走访,有时分头调查。集中走访的收获,由魏明辰记录在一个专门的记事本上;分头调查的所得,事后也汇拢到这个记事本上。很快,记事本就写满了,我们买来另一本。另一本写满了,再买下一本。这样,在两个月里我们对唐二狗两次阵亡之谜,做了一番深入细致的调查和梳理。

我们发现,随着调查的深入,事实正逐渐明朗。奇怪的是两次阵亡的信息量和可比性,并不因调查的深度推进此消彼长。相反,它们却牤牛一样互不示弱、并驾齐驱地向我们抵来。同样的证据确凿,同样的理由充分,同样挺举着所向披靡的矛,同样挥舞着无坚可摧的盾,哞吼着、咆哮着,朝我们讨要说法。它们用同样的真实性,同样的可信度,同样的权威性,同样的排他性,使我们试图剔除一种可能的想法,倾刻间土崩瓦解。我们无奈地看到,有关两次阵亡的记载既不是文字笔误,也不是以讹传讹。它是一个清楚的事实,一个真实的存在!随着各方材料的不断汇集,两次阵亡的面目逐渐清晰。随着真相的浮出,对我们三个人的置询和拷问,也变得愈发直迫并尖锐。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相向而对。难道唐二狗的两次阵亡,真是一个勿庸置疑的并列,一个匪夷所思的共存吗?!

下面是记事本上记载的,唐二狗第一次阵亡的史料。由于散布在几本中间,我把它们做了梳理和汇拢。筛选甄别后,摘录了两个当事人的证词。

一、孟显昌的证词。孟显昌的证词出于县政协文史资料汇编,成稿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次调查,我们分别找到了原作者的家,发现两位老人已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先后谢世,故无法对唐二狗第一次阵亡,做以增补和重考,只能援引当年的史料。好在,大家对口述者的亲历状况和整理者的职业操守,完全信任。此前,我们不但详阅了汪老发表出来的文章,还查考了他采访孟显昌的谈话记录。我们发现,较之见诸书面的文字,记录则更加口语化和原生态。

要说棋盘岭阻击战呀,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事喽。入秋了,天凉了,小鬼子赶着这个趟头儿,进山围剿了。他们想抢走粮食棉衣,饿死冻死我们啊。你说,歹毒不?所以,上头命令我们三中队,到棋盘岭上设卡,蹩住(阻击)鬼子,掩护老营粮草转移。我记得太阳冒红的时候,全队就进入阵地了。一边挖战壕,一边跟山下的鬼子蹬着(对峙)。蹬到九点多,鬼子蹬不住了,咕咕蛹蛹地,开始了进攻。进到半山腰,队长发话了,扯着嗓子,喊了声打(以上为县政协文史资料所载)。队长喊打,那就得打。于是,兄弟们砰砰啪啪开始放枪了。有放枪的,有扔手榴弹的。扔手榴弹,是力巴头大的。力巴头小,你扔不到那么远。我那时就扔手榴弹。扔一个,回过头,看见二狗趴在战壕里,正放枪哩。放一阵,鬼子抗不了了,死的没死的,全趴下了。队长见了,一抡胳膊,叫大伙冲。我耳背,第一声没听清。等我听清了,二狗已从堑壕里蹿起身子了。这时候,我听到噗的一声闷响,接着,后脖梗喷上一团粘乎乎的东西。我用手一抹,妈呀,是血;血是从二狗那边喷过来的。我抬起头,看见二狗端着枪,直挺挺地朝后面仰。我一把抱住他,再看,脑门上有一枪眼儿。枪眼很深,血很少。我心里叫了声:不好。再看后面,脑勺都炸开了。里头那点汤汤水水的,全淌出去了,瞅着空荡荡的,水瓢一样。我扳着他的肩膀,晃。我冲着他的耳朵,喊。咋晃,咋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空壳一样的脸,轻飘飘地左右摆动。过一会儿,冲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围在我们身后,呼哧呼哧地喘。我听到队长在不远的地方,烦鼻子烦脸地喊:开饭啦,开饭啦。喊完这句,还喊。这回,是朝炊事班长喊:老王,你他妈存心饿死大伙咋的。早上的饭,才送来。都十点多了,你当晌饭呀?老王可不听邪,梗着脖子,跟队长兑弄:怨我吗,老营乱成一锅粥了。有一头算一头的,都叫搬东西。狗撵兔子一样,只差没累死了(以上摘自汪世和老人采访时的谈话记录)。

二、唐刘氏的证言。唐刘氏系岫岩哨子河乡张家堡人氏,九岁来到黄旗沟,做唐二狗哥哥唐大狗的童养媳。唐刘氏过门时,比唐二狗还小一岁。由于大狗长二狗六岁,已是大孩子了。所以,一天到晚的,在外忙碌农活。可以说,唐二狗的少年基本上是和这个小他一岁的嫂子一起度过的。他们是叔嫂,更是玩伴。村长鲁崇利带着我和魏明辰来到唐家的上午,唐大狗已去世多年了。唐刘氏盘坐在炕里,享受着她八十八岁的阳光。这次,我们从唐刘氏嘴里意外地捕获了一个细节,也算本次采访的独家发现了。这就是,与唐二狗在棋盘岭一起打阻击的孟显昌,实际上是唐二狗姑姑的儿子,两人系表兄弟关系。所以,每逢行军打仗,孟显昌总要把小表弟带在身旁,以便呵护照顾。

二狗么,那是个苦孩子呀(2005年7月20日上午,唐刘氏坐在自家炕上,对我们三个人打开了话匣子)。搁今天说,他是一口好东西没吃过,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哩。俺来他家那年,他放牛呀。风里雨里的,才十岁的孩子呀。二狗他心眼好,命也大,多少次碰上凶险,都让他逃过去了。那年,队伍上用板车把他送回家来,俺哭的,比他哥还伤心哩。俺不信二狗蔫拉巴叽的,就这么死了。都说他命大,有九条命哩。有次闹伤寒,眼瞅着没救了,可他硬是挺过来了。大伙七手八脚的,把他从车上抬下来。俺上前一看,完喽,他身上有九个枪眼儿哩。脑门一个,胸口上八个。九个枪眼儿,恰好是他命数呀。少一个,都死不了哩。入殓时,看他后脑空瘪瘪的,俺不忍心让他就这么走了。俺薅开一床新被子,用半个被套的棉花,才把他后脑楦满了。俺做嫂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少了脑子离开人世呀。少了,他来世要托生牲畜的,牲畜不就没脑子么?直到填满了,塞实了,俺才让大伙给他入了殓,下了葬。

理清了第一次阵亡的真相,天已过午。我们从唐刘氏屋里走出来,去鲁崇利家吃饭。由于刚刚下了雷阵雨,沟里的横道河,水势一时暴涨。我望着阻断的道路,报怨鲁崇利。老同学呀,你这村长是咋当的哟,就不会修座桥吗?老鲁正在脱鞋,见我指责,仍不忘抬头辩解。你以为我不想修噢,我傻呀?没钱,你让我拿什么修哇?小魏这时候也脱鞋,一边脱,一边插嘴问我。你们一个城里一个乡下的,啥时候的同学呢?看到他们都脱鞋,我只得跟着脱;边脱,边回答魏明辰。高中呀,你高中不也城里乡下的,一锅炖吗?魏明辰应和着拎起鞋,摇摇晃晃地往河里走;走几步,晃得更甚。妈呀,水这么急啊!老鲁从后面扶住他,说这还急呀,这才下多大一会儿啊,你还没看到汛期哩。上岸后,大家又穿鞋,又是魏明辰穿得快。穿好了, 抬头问我,怎么样?我以为是问趟河的感觉呢,就放下裤腿,说不咋样,挺凉的。不想魏明辰问的,却是第一次阵亡的事实。我想想说,这用问吗,这已经清楚嘞。魏明辰真就又问了,唐二狗第一次阵亡的时间,是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上午十时左右,对吧?我搓搓手,点头。见我点头,魏明辰的兴致上来了,既然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认定第二次阵亡的记载和传说,属于笔误和谣传呢?我沉吟片刻,说目前下这个结论,有些为时过早哦。小魏问我为什么,我说这要看第二次阵亡的事实是否同样清楚。小魏听了,一怔,说如果不清楚呢,或者有破绽有纰漏呢?我甩甩手,那就像你说的,有关两次阵亡的说法是谣传和笔误喽。小魏晃晃头,说如果第二次阵亡也像第一次这样,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呢!我听了,也一怔,那可难喽。那就制造了一个难以阐释的谜团,即人有两死。话一出口,我看见魏明辰和鲁崇利同时一怔,定定地,站在岸边。我撇下他们往前走,走着,说着。如果这个谜团成立,不但你我、老吴,怕是人类现有的理论积累和智慧实践,都将在这件事上,面临信任危机和颠覆质问!

下面是我从众多史料中,遴选出来的,有关唐二狗第二次阵亡的证词。

一、黎九欣的证词。黎九欣是日伪时期岫岩医术最高的外科大夫,大裕方在棋盘岭受创后,就是送进西山医院抢救治疗的。由于救治无效,于两天后的十月十九日,死于该院201特护病房。黎九欣作为主治医师,亲历了整个救治过程,听到了大裕方的临终感叹。为此,黎九欣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几乎受到牵累。革命群众指控他,曾为日酋疗伤。后来,黎九欣之所以逃脱了那场劫难,原因也在大裕方的死。革委会几经审定,认为大裕方是治死的,不是康复了。就这样,大裕方的死铺就了黎九欣的生,它为黎九欣找到了幸免罹难的理由,同时,也为唐二狗第二次阵亡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大裕方抬进医院的时候,身上血葫芦似的。他捂着肚子,躺在担架上。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推进急救室。接着输血、输液,清洗伤口。清洗结束了,又做了缝合处理。我记得,大裕方术后醒来,已经凌晨五点了。他瞪着眼睛,对身旁的人,讲诉了负伤过程。大裕方说,他冲上棋盘岭,第一眼,就看到偎在壕帮里的马胡子了(日本人对义勇军的蔑称)。马胡子也瞪着眼晴,端着枪,死死地对着他。大裕方还看见马胡子脑门上,有个深深的洞孔。他料定,这个人死去多时了。大裕方抢上去,攥住枪管,拽他手里的枪。拽几下,没拽动。死的人,居然握住枪,牢牢不放。大裕方火了,用力再拽。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死去的人居然蹿起身,而且,还开枪击伤了他。大裕方这么说,在场的人,谁也不信,偷偷摇着脑袋,都以为他神智错乱了。第二天临死前,大裕方还说,他本想拽下那支枪,舞过头顶,鼓舞士气的。尽管一旁的人,有认为他谵妄的,有认为他梦呓的,但我知道,大裕方是清醒的。他的话,符合一个战地指挥员的身份和心态。

二、鲁忠天的证词。鲁忠天,伪满国兵(老百姓俗称“大同队”),岫岩红旗乡黄旗沟人,一九五七年被政府镇压。多年来,由于历史的原因,人们只知道棋盘岭阻击战的目击者,是孟显昌。鲁忠天的证词被封结在卷柜里,长达半个世纪。这次,我们从县法院发黄的卷宗中,几经查找,终于调出了当年的庭审笔录。我们知道,孟显昌能够证实的,是唐二狗第一次阵亡。至于唐二狗第二次阵亡,只有鲁忠天能够说明。然而,不管孟显昌还是鲁忠天,不管他们的证词如何详实如何贴近,得出的结论,却是两次阵亡的成立。这一结果,不但不能为破解谜团有所裨益,相反,倒是钳制了我们的视野,困锢了我们的思路,使调查陷入扑朔迷离的泥沼里,几乎遭逢灭顶之灾。

大同二年秋天,棋盘岭那一仗,要不是中村少佐手快,我会继大裕方之后,第三个被击毙。第二个,应该是中村。我那时跟在中村身后。冲上岭顶,我一眼就认出唐二狗了。唐二狗倚在壕帮上,像干活累乏了一样,没精打采的。唐二狗呢,他是黄旗沟里的。我的家,在黄旗沟口。说起来,一个上沟,一个下沟。小时候放牛,常常碰到一起。有时候,我替他看牛,他去掏鸟窝。掏到了鸟蛋,就拢堆火一起烤着吃。大裕方冲上岭,恰与唐二狗打了照面。大裕方就抢上去,拽那唐二狗的枪。大裕方攥住枪管,唐二狗握紧枪托,两个人都铆足了劲,谁也不撒手。我一急,叫了声:还不放下枪!现在说,唐二狗是听到我的话了。他的脸,还朝我这边一甩。甩过来,没停,又甩回去了。如果他听我的话,放开枪,也许就没事了。可是那家伙犟,打小儿就犟。刚甩回头,枪就响了。大裕方扎撒着胳膊,一屁股坐地上了。大裕方倒下了,唐二狗就往后仰了。身子一仰,枪又抬起来了。我想不明白的,是唐二狗的枪都对准中村了,不知怎么,却迟迟没有开枪。唐二狗没开枪,中村开了。中村回过神,端起机关枪就是一串连射。我看见,唐二狗的前胸,在一团烟雾中爆裂了。他丢下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了。

我记得,针对上述史料,老吴后来在酒桌上还发过疑问。老吴说,现在,我们算是把两次阵亡的事实查清楚了。我和魏明辰交换一下眼神,同声说是。不想老吴语气一转,是什么呀,结论更糊涂了。我俩想想, 然后说对。这次老吴把手一摆, 又说对什么呀,如此荒唐的因果关系,是在什么条件下形成的呢?

老吴置疑的时候,我们的采编工作已经结束了。工作结束了,两次阵亡的破解却毫无进展。当时,我们的心情压抑着,既不甘心到此为止,又清楚无能为力。因为,我们不能以调查两次阵亡为由,向县里申请延续时间;县里也不会支持我们,搞这种旁逸斜出的事情。采编结束了,剩下的就是计划外行为了。老吴已经接到通知,让临时抽调的人员哪来哪去,各回各的单位。

解散前,县里从财政支出一笔钱。作为编务费,发放给大家。

老吴就把这笔钱掏出来,做东,宴请我和魏明辰。老吴举杯时,还动了感情,眼圈儿红红地,感谢我们对他这段工作的支持。他站起身,说工作结束了,调查不能结束。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浅尝辄止。今后,我们要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破解深入研究,一定要把两次阵亡之谜彻底解开!老吴说完,一仰脖子,率先把杯中酒干了。我和小魏受到感染,跟在他后面,也干了。干完,坐下。我和老吴坐下了,小魏却依然站着;站在那里,把酒杯一一斟满了。小魏说,感谢两位兄长的关心栽培,让他在这段工作中磨炼了意志,增长了才干,灵魂深处受到一次深刻的洗礼。小魏停顿一下,语速慢了下来,说有件事,怕要对不住二位了……我和老吴正听得入耳,这突来的转折让我俩不由得抬起头,目光惑惑地看他。看得小魏头低了,语调也低了。关于两次阵亡的破解,他不能继续调查,也不能深入研究了,他要到南方的一座城市里去发展了。听得我和老吴张着嘴,一时无语。许久,老吴才醒过神来,按下魏明辰,问他啥时运作的?小魏晃晃脑袋,说运作什么呀,就是大学一个女友,毕业了,去南方了。原以为这样不声不息的,就拉倒了。没想到女友在那边进步了,发展了,就找家公司催他过去了。老吴沉吟半晌,感叹道:这年头,难得姑娘一片心啊!我一边应和着,一边端起杯,为小魏的好运祝福,也为姑娘的好心祝福。小魏喝下酒后,脸红了,声也高了。他说换了新环境,有许多东西要从头学起,要尽快适应。所以,破解两次阵亡的事儿,就要两位兄长多多代劳了。我按住小魏的肩,连连点头,说这事你先放放,有我们哩。你呢,先在那边稳定下来再说。老吴也探过身,按住小魏的手,说兄弟你放心走吧,两次阵亡破解了,哥通知你。小魏刚想答话,老吴又说,这边有什么事,你只管打电话来。有两个哥哥在,用不着你费心。小魏听得很感动,搂住我俩的肩说,有劳两位兄长了,唐二狗这事破解了,我请你们去南方旅游。老吴听了,一顿,慢慢脱开身子,指着魏明辰,问此话当真?魏明辰按下老吴的手,说这事当初就是我挑起的,你们替我代劳了,我请你们是应该的嘛。老吴叫声好后,探身问我。老范,你都听到了。唐二狗的事儿,咱得加快进度哩。说完,一撸袖子,指着我说。兄弟办事讲究,咱哥俩儿也得立个章法对不?我疑惑了,问他立啥章法?老吴拍着脑门,想;想好了,一拍桌子。你破解了,我请你吃饭!我沉吟一下,问他你破解了呢?老吴又拍桌子,这次,把筷子拍地上了。老吴就一边弯下腰,一边把答复搁在桌面上。同样,你请我吃饭!

从这天起,“你请我吃饭”,成了我与老吴之间破解谜团大功告成的代名词。

送走小魏后,老吴把那沓记事本夹到了腋下,涎着脸,对我说。这个,我先拿着……你就支愣起耳朵静候佳音吧。

老吴有兴致,我自然乐得清闲。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摆摆手,笑而不语地由他闹腾。

没想到的,是回到单位后,我却没有得到清闲。县里在全县范围内,启动了扶贫解困工程。我单位的任务,是帮扶一个贫困村。按照以往的惯例,无非是提供一些致富信息,上点小项目,帮扶几个贫困户。由于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年初退休了,领导就找到我,让我把这项工作接下来。我一想,有机会到农村走走,既可贴近生活,又有助于创作,就欣然地接受了。

县里开动员会那天,很正式、很隆重。五大家领导全到了会,神情庄重地站在主席台上。会议结束前,主持人让各单位扶贫干部走到台前,与帮扶村的代表见面,签状子、结对子。那天我去的有点晚,前面的内容没听到。鲁崇利上台找我握手时,一时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他攥住我的手,兴奋得脸放红光。好家伙,这次总算逮住你了。俺黄旗沟两千多口子人,就指望你这活菩萨了!我拽出手说,怎么,我们结成对子啦?见他不无得意地点头,我苦着脸说,这不是冤家路窄吗。老鲁压下声,说这哪是冤家路窄呀,这是我托门挖窗安排的。我撇过头,你怎么安排都不要紧啊,要紧的,是这种等靠要的想法不能有啊。老鲁一龇牙,连说没有。签完责任状,大家纷纷往台下走了,我就拉上老鲁,边走,边说。靠神仙不如靠自己。要想甩掉贫困帽子,最关键的,是充分发挥你这个带头人的作用啊。鲁崇利搭住我的肩,说你就别推了,这个头,我都带十几年了,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今天,俺摊上你这个高人,脱贫致富,一准管用。我把鲁崇利拉到一旁,正色跟他说。管用不管用,话不能说早了。可以提前告诉你的,是凡事依赖别人,保准不管用。鲁崇利挠着脑勺,斜眼看我,真的?我拉住他的手,跟他说。到时候,就见分晓了。鲁崇利偏着脖子,追问我,到什么时候?我见他耍起了无赖,就揽他往会场外走,走着,说着。遇事只靠别人,到什么时候都不管用。鲁崇利听了,咧嘴一笑。不管用好呀,你都不管用,我就开脱了。县上的大员都无力回天,我算啥呀?我见这家伙要把泼皮作风进行到底,赶忙止住他说。你别胡嘞嘞好不?过两天,我把手头工作处理一下,就去你们村看看。鲁崇利一抽胳膊,挣开我说,过两天做啥,现在就跟我回去好不?你那工作你当我不知道呀,丢了都没人找哩。我让他弄得哭笑不得,说现在不行。老鲁没等我说完,抢过话茬儿,说现在当然不行,现在中午了,该整两盅了。怎样,你请我还是我请你呢?我看看表,说你到我这里,当然我请你了。

那天,我们在酒桌上敲定,近期我去黄旗沟考察一下,结合当地特点上一些规模小、投资少、见效快的项目,争取让扶贫工作早见成效。我按住老鲁的手,对他说。你呢,也别闲着。你的任务是发挥熟悉情况的特长,带领村民多想脱贫路子,多出致富点子,等到扶贫资金下去后,我们能够开板就唱。老鲁红着眼睛,打住我的话,说一唱,准能唱得响。我脸一绷,纠正他说。那不一定,那要看扶贫顶目是否选得准。老鲁扑哧一笑,斜着眼晴看我,管你选准选不准,我的任务,就是能让老同学风风光光地交差。我摸着他的额头,问他喝高了还是发烧了?老鲁拨开我的手,说既没发烧也没喝高,倒是你,书念多了,念得脑子里只剩一根弦了。见我困惑,老鲁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你真以为,只要选准了项目,就能让农民脱贫致富,让黄旗沟改天换地呀?老鲁挟口菜,停下来,有那么光鲜的事,怕也轮不到你吧。我觉察了此中的难度,叹口气,照你这么说,这个差,我怕是难交了?老鲁嘿嘿一笑,脑袋抵近我。说难呢,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老鲁指着桌面,低下声说。关键是帮扶群众的反应,帮扶项目的实实在在,以及受益面的百分比呀。老鲁停顿一下,又说。交差的事,我早替你想好了。你这差事,能否办得光彩,一是群众是否认可,二是领导是否满意。我问,你真的能把这件事情做得两面光吗?鲁崇利大咧咧一笑,当然能啊。这村长,我干多少年啦?这点小事情摆不平,我能当到现在?见我不信,这家伙探过头说,只要你把扶贫款给我整过来,不是吹,八面光我都能做到。我说真的?老吴一脸郑重地看着我,点头。我顿时松了口气,有些释然地拍着他的手背,说你真能做得这么好,我请你吃饭!

这句话,让我猛然想起了久违的老吴。

我想老吴,老吴其实更想我。鲁崇利前脚刚走,老吴后脚就找到我办公室来了。

老吴的腋下,依旧夹着那沓记事本。他在我对面沙发上坐下后,叹口气说,有部报告文学正催着下厂,材料继续搁我这里,就是耽误了。唐二狗的事情,只能先辛苦你了。等忙完这阵子,书出了、差交了,回过头我和你一块研究。

我侧身看他,食指敲着桌面。等你忙完这阵子,说不准,我就把两次阵亡的谜底揭开喽。

老吴拍下膝盖,说哪能呢?要是那么容易,还能把咱三个折腾得半死不活小半年呀?

我笑笑,那可说不准呀,也许就在你俩忙这忙那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真把这个谜团破解啰。

老吴听了,又拍膝盖,说那好啊,那我省心啦。你以为我不想让你捷足先登呀,你以为我会心疼那顿饭啊?

见我不言,老吴又说,关键是你要麻溜点儿,再这样磨蹭,说不准真让我抢先一步破解了哩。

斗了阵嘴,老吴还是把资料甩给了我,忙他的报告文学去了。那几天,我既要等鲁崇利拿出具体项目,又要等单位筹措扶贫资金,一时没什么事情,就在办公室里看起那沓记事本。看了两天,没看出破绽,也没捋出头绪,倒是调查两次阵亡的经历不时地提醒我,能否从中演驿出一篇小说来。虽然两次阵亡的破解难度重重举步维艰,但是小说写得却是柳暗花明顺风顺水的。我从借调时起笔,然后顺藤摸瓜地往前写。几乎是一气呵成,毫不费力地,就写出了本篇前半部分的雏形。但是,写到两次阵亡成立了,自然就碰上事物本身的对立了,我顿时感到山重水复寸步难行了。我发现,两次阵亡之谜一天不能破解,这篇小说就一天不能结尾。它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成了有头无尾有始无终的半成品。

百爪搔心的时候,鲁崇利来电话了。

电话里告诉我方案拿出了,项目选定了。万事齐备,只等我大驾光临一锤定音了!

我当时心里正堵,所以,就没好气地催他。你什么方案什么项目呀,别掖掖藏藏的,先说道说道好吗?

鲁崇利可不管我是否烦躁,依旧兜圈子不误。先说没直感呀……你来吧。来到现场边看边说,全明白了。

老鲁执意要我去,当然得去。第二天,跟领导打过招呼后,我就搭上了中午的公共汽车。两小时后,车就到黄旗沟口了。下车看看,四下无人,我钻进路旁杂货店里买了包烟。出来时,四下依旧无人。我摸出烟来在烟盒上敲,边敲,边想,老鲁怎么不来接我呢?从车站到沟里少说也有六七里路,这家伙把我晾在这儿,想让我一个人走上去吗?正思摩着,沟里有摩托车下来了,渐渐地,看出是老鲁了。我转过身去,不理不睬地等他给我一个说法。老鲁跳下车,颠颠跑过来,一边点燃我手里的烟,一边叩头作揖地赔罪。说沟里一个老人去世了,一忙活,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我侧过身子,垂着眼皮跟他说,你如此怠慢县上的要员,难怪这些年起色不大。老鲁的脸上堆着笑,托着臂肘把我往车上哄。哄上了,再驱车往沟里赶。赶一阵儿,我打破了这种沉默,扳着肩头,问他谁家老人去世了。鲁崇利减下车速,扭头问我,还记得你上次见过的唐刘氏吗?我拍拍他的肩,说这才几天呀,当然记得喽。老鲁脖子往回一扭,说了声,早晨去世了。我沉默一会儿,评价说,那老太太挺好的,挺慈祥挺开朗的。听到鲁崇利嗯了声,我又说,既然赶上了,你把我送到她家吧,我去吊唁一下。

从唐刘氏家里出来,没走多远,又到横道河了。鲁崇利停下来,指着河道对我说,项目就选在这里了。我顺他手势看过去,看见河水挺细瘦的。水瘦,卵石就肥,相挤相挨地充斥在河道里,铺排且蛮荒。这里能干什么呢?鲁崇利抱起胳膊,不说话。抱了半天,才说,修座铁架桥啊。见我不语,鲁崇利转过身说,我这黄旗沟吧,全村共有两千多口人。河那边,住着一千四百多口。河这边呢,有八百多口。夏日里山洪暴涨,水势很大,河那边的出不来,河这边进不去。老人生病,孩子上学,常常耽误啊。你把桥修了,那就帮群众解决大问题了,就积大功德了。不但扶贫措施可圈可点,而且扶贫成果可触可摸,必定收到群众满意、领导认可的好效果呀。

见我沉吟,鲁崇利又说。上次趟河时,你不也建议我在这里修座桥吗?

老鲁停顿一下,抬手扳住我的肩说,名字都替你想好了。党和群众心连心嘛, 就叫连心桥了。

虽然我这人迟顿,还是觉出了这名字很亮眼。晚饭时,由于心情好,我破天荒地陪老鲁喝了几杯。喝了几杯,鲁崇利却推杯不饮了。老鲁能节制自己,而且在他家里他又是东,这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见我满脸狐疑,鲁崇利拧着瓶盖对我说。不能再喝了。你不能,我也不能了。我问他我怎么不能?鲁崇利下颌抵在瓶塞上,翻着眼皮看我。你酒量不行……别不服气啊,你已经差不多啦。我问他你呢,你为什么不能?鲁崇利收起酒瓶,说我么,我一会儿还要张罗事情哩。下院今晚传宴席,我怎么也得忙活大半夜吧。老鲁回过身,仰起脖子,呆呆地想;想一会儿,说想起来了。唐刘氏今晚传宴席,鼓乐喧天的,在这你睡不好。沟里叶乔圣光棍撂脚汉的,就一个人。我上午跟他说好了,你去他家里睡。他家安静。

果然是安静。叶乔圣住的地方安静,人也安静。鲁崇利带我走进屋里的时候,叶乔圣已经躺下了。见有人来,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跟我们打招呼,却被老鲁制止了。老鲁扶着他,还说了句什么。叶乔胜躺下身去的瞬间,我看见他红色的裤头里面,裹着一圈扎眼的纱布。纱布在我朦胧的醉眼中,白光一闪。

从黄旗沟回来的车上,我突然生出一种预感。这就是,我离老吴请我吃饭的那一刻为期不远了。

尽管这预感混沌未开扑朔不定,我还是急不可耐地把电话打给了老吴。我先问的,是他报告文学进展得怎样了。老吴说,到冲刺阶段了,正在二校哩。我再问的,是两次阵亡破解的怎样了。老吴的声音停顿一下,然后说。校对搞得我头昏眼花的,哪有心思想别的事儿呀!我心里一阵窃喜,声音却依旧如初。你没想,我可想着你的话哩。老吴听了,问我他说过什么话了。我学着他的语气,说等忙完这阵子,书出了、差交了,回过头你和我一块研究啊。

老吴没有否认,这话我说过呀。我没忘,忙完这事我就帮你啊。

再来黄旗沟,是参加连心桥峻工剪彩的。

要说鲁崇利,倒是能折腾。一座常见的铁架桥,让他一命名,刹时变“连心桥”了。一次普通的修桥峻工,让他搞成了有声有色颇具规模的乡村庆典了。其实,头天下午铁架桥已经建好了。中间只差一块铁板,铺上, 榫合,焊接,就可以通行了。可是,这家伙硬是吩咐停下来,又吩咐人买来两条红绸,用红绸把铁板一端吊起来,在半空悬着。仪式开启的早晨,沟里沟外的大人小孩全来了,书记乡长来了,相关部门的领导来了,县报社县电视台的记者编辑们也来了。仪式的程序, 按照事先的编排,先是由鲁崇利介绍修桥经过,再由村民代表致答谢辞,后来是乡长讲话,最后由我和乡党委书记剪开红绸,放下铁板,仪式就在锣鼓鞭炮声中圆满落幕了。

可以说,这套程序的设置,是多方兼顾,滴水不漏的。

太阳刚冒山,沟里的雾霭还没有散尽,典礼就如期开始了。鲁崇利介绍完修桥经过,就从麦克风前退下来,退到我身旁了。接下来,是村民代表发言。发言的,竟是叶乔圣。叶乔圣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得一瘸一拐的。我扭过头去,问老鲁,怎么,他是个瘸子?鲁崇利附在我的耳边,说原来不瘸的,你上次来的时候,出了个事儿,才这样的。鲁崇利这边说着,叶乔圣那边已经走到麦克风前面了。站稳后,掏出张纸,然后照本宣科地念起来了。听几句,我回头问老鲁,出了什么事儿,能把人整成这样?老鲁看看左右,再朝我凑凑,说上次唐刘氏不是去世了吗,老唐家办事情,杀猪招待大家。叶乔圣呢,就被请去杀猪了。这边的叶乔圣在杀猪,那边的叶乔圣已经讲完了。讲完了,轮到乡长了。乡长一讲,就不是三言两语了。他的长篇大论使得鲁崇利有了空闲,来详细介绍叶乔圣的事情。鲁崇利说,猪杀倒了,头蹄下水卸下来了。接下来呢,就开始卸骨架了。鲁崇利看了眼乡长,见那边正讲得神采飞扬,就回过头接着跟我说。卸下了腿,卸开了肋骨,后来就剩下骨盆了。卸骨盆的时候,刀被骨头硌住了。叶乔圣伸出胳膊,双手攥紧刀把儿,把刀嵌进骨缝儿里,用力往后拉。拉几下,没拉开。朝手心吐口唾液。把刀嵌回骨缝儿,拼力再拉。恰好一旁有人催他,心一急,刷的一下,刀从骨缝儿里滑出来,深深刺进自己大腿了。

鲁崇利讲完了,乡长也快讲完了。

鲁崇利见我怔在那里,就捅捅我。我却没有回神,嘴上喃喃自语:你在说,他是自己捅了自己?老鲁见我沉迷,探过头说,当然喽,骨头把刀一硌,弹出来啦。就这样,叶乔圣把自己捅了。我想象着那块骨盆,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根扣在板机上的手指,接下来是那把刀,接下来是那支枪,交错着,在我面前频频闪现,叶乔圣拽在刀把上的力与大裕方作用在枪管上的力,重合在一起向我挤来。我的心不禁一搐,眼前的晨雾轰然散去了,明晃晃的晨光一下子注满了人头攒动的沟谷。大裕方原来也是这样啊!

乡长讲完了,书记就把红稠剪开了。鲁崇利赶忙又捅我,并用手指指我手里的剪刀。书记那边剪开了,我这边绷得更紧了。绷得紧,自然便于剪切。我稍一用力,咔的一下就断了。我听到一片绵密而连贯的鞭炮声,一声轰然的巨响顷刻间贯通了隔离的两岸。

又一次为我实现两岸贯通的,是老吴。老吴把他破解两次阵亡的重大发现,抢先一步告知了我。

接到电话的下午,我刚从黄旗沟回到家里,也刚从洗澡间走出来。我在淋浴的时候就想,该用什么方式向老吴公布我的发现呢,该选哪种规格的酒楼才配得上那振奋人心的时刻呢,该用哪些理由推拒老吴一波接一波的敬酒和赞美呢?我想得心急难耐,想得兴奋不已,我甚至顾不上擦干头发,就从浴室里跑到了客厅。我一边擦拭着脖子,一边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再翻开记事本,照着上面记载的,把那组数字输入了手机。可是,没等我按发送健,那组数字却鬼魅般从屏幕上蹿出来了,叫着、嚷着,把那个让我情绪一落千丈,使我心境立时大乱的消息,传给了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跌落在沙发里,脑中一片空白。我也破解了啊。

这怎么不可能呢?老吴的兴致好,声调就高。我也是突发奇想,无意中找到答案的。

老吴说完,间隔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刚才你是说,你也破解了?

我的情绪依旧低落,声音也低落。是的。

那你说呀。老吴显得很大度,刁猫戏病鼠一样,让我听听你是怎么破解的?

我调整一下心境,然后,把两次阵亡的谜底向他徐徐揭开了。

老吴真是用心听了,听完,说不错,这谜团算你解开了。你的答案,也是正确的。老吴的话让我精神一振,但他下面的话又使我心里一沉。但我告诉你啊,你这解法只是低幼的、初级的。我的解法与你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这话给我造成的震惊,不啻魏明辰发现两次阵亡的那个下午。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答案?

当然喽。

老吴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能定位你的解法是低幼的、初级的,当然是有更具智慧含量的答案啦。

那你快说!

那你快请。到了酒店,我让你心悦诚服地请我吃饭。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两次阵亡之谜的另一种解法!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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