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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儿

2012-04-29杨立秋

辽河 2012年7期
关键词:喜儿古城妈妈

杨立秋

四喜儿何许人也?古城名人呗。倒退三十多年,不像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整个地球都缩成了一个村子似的。那个时候,人们要是确定一件事情的真伪还真要劳点神儿。方圆不足几十公里的小小古城常常被一些神秘的小道消息笼罩着。时不时会出现一两个各色的人物在若隐若现中挑斗起人们的好奇心。于是,呆板而平静的古城人生活便泛起一串串涟漪。就像鱼儿在搅动的水泡中才能得到充分的氧气一样,活得更加欢快。

四喜儿曾经是搅得古城生活的那根棍子,他一出生就成了古城人关注的对象。原因有二,一是他下生就不会哭,二是整个满月期间,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呀,这还了得,婴儿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就像一位新兵蛋子来到部队之后,要喊一声某某前来报到一样,那是必须的。特别是在古城,那讲究就更多了,怎么的?即然来到咱这儿,又不愿打招呼,这是哪家规矩,讨厌咱怎的?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架式,明摆着是瞧不上咱古城吗?于是乎,老人们把他的生辰八字写好了,用红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偷偷地挂到北山一个悬崖的大树枝上,很神密,很虔诚,很讲究,却很少有人知道是啥意思。

奶奶也很着急,几次找医生,问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也当回事儿了,为小家伙作了体检,却没啥问题,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急了,便大声道,别人家的孩子哭找我,这孩子不哭也找我呀?

时间不长,小家伙好像不愿看大家为他争吵,就哭不像哭地叫了两声,另一眼睛也睁大了。

这消息给古城人震惊太大了,就像当年日本人在广岛被迫接受美国人的“小男孩”一样,有点让古城人不知所措,人们在以各种相同或不同的版本将这小家伙的故事传得越加离奇的时候,他突然间亮起清脆的童音咯咯地笑了。而且在过满月这天,还清清楚楚地吐出了两个字,回家。

这两个字和笑声,一下子定格在古城人的脸上,收尽古城人的耳朵中,刻在古城人的脑海里。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每每提起这件事儿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兴奋。他们操着古城人浓重的口吻道,日他娘的,真他妈神了!肯定不是一般孩子,你看那一双眼睛,就是两潭湖水,一个是城外的堰塞湖,一个是城内的莲花湖。那表情、那语气似乎在告诉别人他和这个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对这样的评论,也有反对意见。他们说,什么堰塞湖,什么莲花湖,也不在一个纬度上啊,如果非要把两潭湖水比做眼睛,上下差了十多公里,不是个斜眼吗?不过,对小家伙的鼻子大家的看法却惊人地一致。认为就是古城北面那座浓缩的角山。高高的,直直的,宽宽的。上面还有一条蜿蜒的曲线。如同趴在角山上的长城,很是威武俊俏。耳朵很大,张扬的向两边伸延着,仿佛要把天下之事完全收入耳中。福相,标准的福相!

四喜儿这个名字是他妈妈起的,老大叫大喜儿,老二叫二喜儿,以此类推,作为老四的他当然叫四喜儿。没什么特别的寄托和寓意。有的邻居说,叫四喜儿不好,和吃食四喜丸子似的,让人吃在嘴里,装在肚里很不舒服。有的邻居坚决反对,认为叫四喜儿没什么不好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人生四大快事积于一身,这哪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幸兮,福兮,幸福兮。

四喜儿的妈妈咧开瓢一样的大嘴笑了,在古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憨娘们儿了。相夫持家是她女人的本分。古城人都知道在她眼中丈夫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对了,就是那位满脸络腮胡须,一下班就像老太爷一样坐在东屋的八仙桌前。永远一个人自斟独饮的中年男人,除了一身木匠工的好本领,挣着八级工的工资之外就没有一样数得上来的优点了。他不让四喜儿妈穿秋裤,短裤之类的内衣。70年代,女人的裤子都是两边开衩的,所以,只要留一点心,无论春夏秋冬,四喜儿妈裤兜口上永远都露着白生生的肉皮儿,如果有的女人多嘴,她就会不好意思告诉人家,都是为了方便孩子他爸。

第二位是他们家的鸡呀、鸭呀、羊呀、猪呀等等家禽组成的动物大军。每天都不能少于三次喂食儿。因为她要从这些家禽屁股后面抠出鸡蛋鸭蛋,挤出鲜奶,过年时还能给大家拉拉馋,吃几顿像样的荤腥儿。

第三位才是孩子呢,四喜儿妈平时只管最小的那一位,其他的孩子她都放手了,好像她是个管理的天才,没上过几天学,却把直线管理运用的非常得手。大喜儿负责二喜儿,二喜儿负责三喜儿,三喜儿负责四喜儿……吃喝拉撒,头疼脑热,旷课打架,惹是生非,一切的一切出现状况都由你上面的哥哥负责。弟弟犯错误哥哥挨罚。

夜深人静的古城,时常有人在他家的门口听到各种家禽的大合唱。还有一位女人毫不掩饰的呻吟。

果然,在这种年复一年的呻吟声之后。五喜儿六喜儿七喜儿八喜儿,一直到十喜儿先后在这个乱哄哄的家里诞生了。每个孩子相隔两到三岁不等,这就能看出四喜儿妈方便丈夫的伟大成果了。三间房,孩子们占一间,中间是堂屋做厨房用。另外一间的八仙桌上永远的摆着酒和菜,就像摆着两边开衩的四喜儿妈一样供四喜儿爸享用。四喜儿爸在家时除了喝酒、睡觉、抽烟就是抹鼻涕。他抽烟剩下的烟屁股从来不放进烟灰缸里,而是随便往吃过的饭碗里一扔或者在八仙桌上用手一捻,就完事。也许是有鼻炎,终日里拖着长长的像粉条一样的东西,用手一抓就抹在墙上,久而久之,墙就从白到黄,又从黄到黑,演变成一幅高深莫测,谁也看不懂的壁画。

四喜儿妈在四喜儿爸为半径的人生中,像圆规一样不停的转来转去。有一天,到一个工友家里,发现人家家里非常干净,既没有永不撤桌的酒和菜,又没有乱扔的烟屁股,更看不见任意涂抹的壁画。就觉得奇怪,回来她想了很多天也想不明白,她终于忍不住问四喜儿,看起来男人们不都是你爸爸那种德性?

四喜儿接受三喜儿的领导,无论正确与否,平时表现的都很服从,从来不与哥哥争辩。灿烂的微笑永远挂在脸上,在古城无论大人小孩凡是认识四喜儿的,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时常背地里摇着头说,孩子有点可惜了。

四喜儿三岁时,五喜儿出生了,开始两年四喜儿还小,妈妈并没有难为他,等到六喜儿呱呱坠地的时候,四喜儿已经上了小学,而且表现非常突出,门门功课在学校名列前茅,想象力也很好,在一次“未来世界”为主题的绘画大赛中,四喜儿设计的机器人得了一等奖。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好学生在学校里开始吃香了,在四喜儿上中学的头一年被一个民办学校给挖走了,条件是免除所有的学杂费,每年还给二千元的奖学金。四喜儿的妈乐得昏天昏地,笑声把长城上面的黄土震掉了好几块。她只说儿子上大学没问题了,祖坟上长了一颗像城门楼一样高的青蒿子。接下来,她的笑声连同那几块黄土还没落在古城的青石板上,四喜儿的命运又急转直下,妈妈让四喜儿辍学了,什么原因呢?四喜儿的弟弟五喜儿得了一种叫小脑萎缩的怪病。吃喝拉撒不能自理。按照四喜儿妈妈制定的家庭负责制,伺候五喜儿的责任自然落在四喜儿的头上。

老师找到四喜儿妈妈说,四喜儿是个好苗子,耽误不得,四喜儿妈摇摇头。校长出面告诉四喜儿妈,孩子将来有可能有大出息,四喜儿妈仍然摇摇头。左右邻居们都急了,他们指责四喜儿妈怎么会把大人的责任推给一个孩子呢,四喜儿妈仍然沉默不语。这时候,四喜儿却笑着对大家说,这没啥,我可以自学嘛。

月光如水,将四喜儿一双明亮的眼睛洗得越发清澈。四喜儿蜕去满脸稚嫩,慢慢的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一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弟弟,一边认真的自学着初中的课程,好心的老师给他保留了学籍,这样一来,四喜儿可以参加每学期的考试。

转眼间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五喜儿让病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送走弟弟的第二天,四喜儿平静的走进了中考的考场。这是奇迹啊!四喜儿的妈妈这样的赞叹!古城的人们也是这样由衷的赞叹!四喜儿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

古城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虚幻缥缈,远处的城楼,近处的四合院,变得有些模糊,它们累了,像一位老人,劳作一天之后各自蹲在一边儿,或打着盹儿,或默默的目视着前方。回忆着昨天这座古城里人们的音容笑貌。看着今天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有些无奈,有些悲观,它们甚至不愿意走进古城的黑夜。一代又一代的古城的人们敬畏着它们,维护着它们,养育着它们,它们才不会倒下。明天一睁眼,不知又有哪一位古城人永远的消失在它的视线中。

中考成功的喜悦并没有完全代替失去弟弟的悲伤,四喜儿像古城南海里的一条黄花鱼在马路上漫无边际的游荡。夕阳就是无边的海水,抚慰着他,安抚着他。有一位小报的记者认出了四喜儿,非要让他谈谈是如何刻苦学习的,四喜儿慢慢的摆了摆手,很有礼貌的拒绝了。这时候,四喜儿妈从后面追了上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穿着两边开衩裤子的中年妇人了,岁月偷偷的在她的两鬓留上了斑斑的痕迹。大喜儿去年病逝了,二喜儿在海南发财连续几年都没有消息,三喜儿高中毕业就远走他乡,临走时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提起五喜儿更是让人心酸,现在六喜儿七喜儿八喜儿九喜儿十喜儿还小,只有四喜儿既懂事又有出息,让这位一贯不懂得疼爱儿子的母亲心中也时常涌起异样的波浪,她既自责又无奈,本来就不太滋润的心田,被生活的苦水浇灌之后就变得死板而又麻木。工厂没有大锅饭以后,八级木匠工的丈夫那点收入和不断增人添口越发捉襟见肘了。

每当四喜儿背着她独行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她都远远的跟在后面,她不敢直视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怕这双眼睛将她吞噬淹没。有一次夜深人静,她悄悄的走进了四喜儿的床前,轻轻的抚摸着四喜儿手上厚厚的老茧轻声的问着自己,这是一个状元学生的手吗?她理了理花白的头发,拿起了指甲刀为四喜儿剪起了指甲,一下、两下、三下、时间在剪刀下一分一秒的划过,老花镜后面滚出亮晶晶的东西。其实,四喜儿早就醒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他享受着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过的母爱。终于嗜酒如命的四喜儿爸爸得了中风瘫在床,这一次没有让四喜儿辍学伺候爸爸,妈妈承担妻子的责任。

古城历史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但发展完善的顶峰时期是明朝,大小关楼一百多处,早年间各种庙宇有三百多座。除各路神灵和历代守城的有功之臣的官庙家庙之外,还有狗猪牛羊鸡之类的小神庙,数量之多,种类之全,在南北方均为少见,就连它的城墙上都建有一座颇有几分寓意的楼宇叫魁星楼,里面供着明清两朝共计七百多名出身本地的文武状元。老人们讲这是块宝地儿,常常有将要参加高考的外地人到此烧香许愿。这天,四喜儿不知不觉遛弯到这里,人群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好家伙,一时间大家忘记了到这来的目的,纷纷向四喜儿围拢过来。

你是不是常来这个地儿许愿?

你许愿时都说些啥?

你磕头吗?

你上香吗?

你给哪一位上过香?

四喜儿做梦也没见过这个阵式,他在混乱之中钻出人群,跑出城外。那年四喜儿在市一中的期末考试中又拿了一个第一名,这还不算,他以自己为原型写的一篇小说在国内一家大型刊物上刊出,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也杀进省一级。有一天晚上,一位大嫂气喘嘘嘘地跑来对四喜儿妈妈神秘地说,她昨天夜里看见一个少年在前面走,肩膀上竟然点着两盏灯,一个肩头一盏。说着那位大嫂在自己左右两个肩头比划了一下。然后就问,你说这个少年是谁呀?

是谁呀?

你儿子四喜儿呀!

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我看得真真儿地。

四喜儿的人生到现在为止,别说是四喜儿,就连一喜儿都他妈贴不上边儿,说这话的是四喜儿的一个邻居,他是眼见着四喜儿苦熬苦巴地长这么大,为四喜儿的命运鸣不平呀,因为四喜儿的爸爸去逝了,家里惟一的经济来源断了流,这可怎么办呢?看着一个比一个更矮的弟弟们,听着妈妈那无助的哭声,四喜儿的心被掏空了。夜里四喜儿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大学教室,前面的每个台阶之间距离很远,他迈得很费劲,蹲下身来仔细一看,四喜儿吓了一跳,原来脚下的台阶是弟弟们的肩腰和脑袋。学校开学那天,四喜儿跑到古城的护城河外痛快地大叫一场,古城人都觉得奇怪,因为这几声叫喊之后,动物园里老虎也和着这声音叫了老半天。

四喜儿送走了爸爸,放弃了学业,来到古城的苗圃做了一名临时工。当时,苗圃领导看四喜儿身小力薄,加上令人佩服的人品就让他学开拖拉机。

还好,没几年,苗圃变成了园林局,四喜儿手中的拖拉机方向盘变成了汽车方向盘,这在那年代算是一个不错的职业了,但是四喜儿丝毫不会忘记他曾经为之奋斗过的理想,看着和他一起同过学的学生都在一夏天走进了不同的高等学府,还是在他的内心掀起巨大波浪。但表面上四喜儿一脸平静,只是话越来越少了,人越来越孤独。有一天睡下之后,就开始发烧说胡话,舌头驴打滚一样不知说个啥,没办法,妈妈把见多识广的一个姓董的老师请过来,给辨别一下。董老师和四喜儿唠了几句,对四喜儿妈妈说,逻辑上没有问题,问题是口音有点变化,好像四川普通话。而且董老师还告诉四喜儿妈妈一个惊人的发现,四喜儿长得越来越像一位去逝多年的老一辈革命家年轻时候的模样。妈妈端详一下也觉得有一些像,但却没放在心上,唉,长得好坏又能怎样,只要孩子身体好好的,她就放心了。

大约就在四喜儿病好出院之后的一个晚上,四喜在古城的长城下看到一队人马在拍电影,很是好奇,就挤到里面看了一会儿,这一看不打紧,被一个人跟踪到了家里,这人自称是国内著名大导演的助手,说他们导演看上了四喜儿,非让他去见一下那位大导演,像许多中国的普通百姓一样,四喜儿早就认识那个大导演,可这位大导演怎么会认识他呢?那位大导演很随便地和四喜儿唠了几句,花白相间的胡须笑得直颤悠,真是形神兼备,连口音都能对上号了,将来小伙子可能成为中国最好的一名特型演员,好极了。那位大导演对助手耳语一会儿就走了,助手回头告诉四喜儿在家好好准备,三个月后来接他,因为有一个大型历史剧要拍。大导演请四喜儿演一位首长。

四喜儿妈听到这个消息当然高兴,刚好六喜儿上班挣钱了,二喜儿和三喜儿也和家里开始联系了,捎了一些钱贴补家里,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开始好转了,也许是为了弥补作母亲对儿子的亏欠,四喜儿妈就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让四喜儿暂时休假在家,让董老师专门为四喜做辅导,以便更好地迎接四喜儿人生又一重大转变。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天,那位大导演真的如约派他的助手请四喜儿加盟他们的历史大片,只是见面没说几句话,那位大导演的助手脸就变了色,他找借口出去了很久又回来了,这一次后面跟着那位大导演,他又跟四喜儿说了几句话,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道,很抱歉小伙子,以后有机会我再找你。四喜儿的妈妈愣头愣脑地看着这一切,好似钻进了云彩,追出去问大导演的助手,这是怎么回事?大导演的助手摊开两手,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把他那口四川普通话整哪去了?

四喜儿张大嘴巴,也想说上几句,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古城口味,对呀,这不就是三个月以来妈妈找董老师帮他下功夫的结果吗?四喜儿怎么会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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