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床那么凉
2012-04-29张梅
张梅
时间愈久,竹色愈深,琥珀一样。
数十年前,搬进新居时,家具还未添置起来,父亲把家中一张古老的大方桌给我做餐桌,一张新凉床也被搬到客厅。后来陆续添置餐桌沙发,使用凉床的时光便渐行渐远。
从记事开始,炎炎夏日,凉床是必不可少的。凉床的凉意来自于竹。在众多草木中,我独爱竹,好似“晋陶渊明独爱菊,世人甚爱牡丹”一样。春日,乡村一隅,山林路旁,竹子摇曳着青翠,疏密有致,竹下行走,多一份清幽,身上也印着婆娑的竹影,有水墨画的意蕴。此时,清冷的绿意会在心里漫开,久久不散。
东坡爱竹,说不可居无竹。如今大家都住楼房,想居有竹的确很难。虽然无庭院可种竹,生活中还是有竹的身影,竹筷,竹竿,竹砧板,竹匾,竹榻,练字的毛笔管,当你的手触到竹的肌肤,是灵润是光滑,是难以言说的素雅。它不像木制品,需要漆来赋予它鲜艳的色泽,它所呈露的,就是朴素的本来的颜色。
时间愈久,竹色愈深,琥珀一样,躺在竹床上,恰好舒展身体,凉意从背部沁入,被驱除的,是在喧嚣外界带回的浮躁之气。我喜欢的作家汪曾祺在《夏天》里就提到凉床: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
凉床,并不只是用来躺或者睡。在我儿时,家中有两张凉床,大的宽约五尺,小的也近一米。除了夏季,这两张凉床靠墙放着,可以搁放一些杂物,比如冬日的棉被,包在旧棉布里,捆成包裹状放在上面。还有我和弟弟的小玩意儿,散放着,随手可取。
竹床的模样极为简洁,高约半米,碗口粗的竹子作为四条支柱,长方形的面上全是平滑的竹条,在井字形的支架上,排列得极为密实。
到了夏日,凉床是生活中的主角了。父亲双手把住凉床两侧,轻举着,出了屋子,拎桶凉水,泼到在上面,用旧毛巾将之抹净,这时竹条吃了水,摸上去格外清凉。洗净的凉床主要用来做餐桌和睡床,兼作书桌,孩子把书本摊放在上面,写着当天的作业,一直到一场秋雨一层凉的处暑之后,凉床才又被闲置起来。
夕阳西下,端个盆在路边空地泼点水,把暑气压下去,抬出凉床,几个木凳或竹椅分放两边。扁碟圆碗都放在上面,咸鸭蛋一剖两半,分给我和弟弟,先吃蛋白再吃蛋黄,被蛋黄流出的油染亮的饭粒也留到最后吃。
小镇上的住户大都这样,于是整条街,一顺溜平房前,散放的都是这样的凉床,高些的,低点的,宽窄不一,竹色深浅不同,青一些的是新置的,藤黄的已用了数年,抬起时有了吱吱声,如风吹过竹林发出的萧萧声。热闹的当然是这段时光,大人们卸下一日的疲倦,不急不忙地吃着,掉在地上的饭粒子,鸡乐颠颠地过来啄,也不用赶。花猫巴巴地候着,是闻到了鱼香。
饭后,依旧持续着这样的热闹,碗筷收拾殆尽,竹床再次被抹净,男人们打会儿纸牌,女人们唠叨些家常,谁都不愿闷在屋里。这在小镇,叫乘凉,凉从哪儿来,从这朴实的凉床——竹床用了多年,也有特有的竹子的气息。若是在巷中,更凉快,有一阵阵的穿堂风,吹着吹着,夜色就浓了。
晚间,凉床自然成为我们的睡床。母亲为我们摇着蒲扇。若没睡着,有流萤飞过,势必要蹑手蹑脚地起来,窝着手,跟着光亮,将流萤合在手心里。再一放开,流萤从指缝里飞走。然后躺下又睡,不知什么时候,露水起来了,夜深了,被母亲抱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