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多丽丝·莱辛的人生边上
2012-04-29张颖
内容摘要: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可谓是现代文坛的一株奇葩,生性独立,视野开阔,行思敏锐更兼文风老辣。一生获奖无数,并于八十八岁高龄毫无悬念地斩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继弗吉妮亚·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莱辛的一生是为写作而存在的一生。她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在亲历生活,她生命中的后六十年在不断地回忆、反思,并且重现她之前的生活。本文从莱辛的童年、婚姻以及诺奖的获得来探讨其写作的一生。
关键词:多丽丝·莱辛 诺奖 爱情 《金色笔记》
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1910-),可谓现代文坛的一株奇葩,生性独立,视野开阔,行思敏锐更兼文风老辣。一生获奖无数,并于八十八岁高龄毫无悬念地斩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继弗吉妮亚·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
一.习以为常的诺贝尔奖
多丽丝·莱辛,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描淡写的作家,在她九十三岁的高龄生涯中,却有近八十年在笔耕不辍,行思不绝,她行文之沉博绝丽,足以撩拨读者内心最为脆弱的那一根神经;她主题之宽泛不拘,又足以让她在随后的若干年中背负上“叛逆者“的骂名。但这一切的一切却一点儿也不会撼动莱辛在英国文坛,乃至全球文学史中的绝对地位,尤其在女性写作上,莱辛简直就是全球众多拥趸心目中的“圣人”。
与几乎同时代的数位同样声名显赫的女作家们相较,莱辛似乎没有苏珊·桑塔格的霸气张扬,不及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精巧狂放,更不似西蒙·波伏娃的淡定脱俗,沉静素朴似乎是莱辛素来秉承的唯一风格,但就在这么一个貌似平常,甚至与家庭主妇毫无二致的体表之下,却隐藏着一颗坚定、敏锐甚而是极为富庶的内心。正是这种强大而豁达的内在,引领莱辛在近一个世纪的风雨飘摇中披荆斩棘,更在文坛浸淫大半个世纪。这大概也是同为优秀女作家,而莱辛却独独被“诺贝尔奖”钟情的缘由之一吧。在莱辛摘得“诺奖”的前四十年中,她被屡屡提名,又屡屡因为她那“不被喜欢”的写作动机与倾向而被予以否决。莱辛曾经对好奇的媒体如此叙说,“每一年的诺贝尔奖我都会被提名,每一年我都以为自己能入围,但每一年我都以各种理由被拒之门外,所以,我习以为常了。”因此在莱辛2007年最终摘得所有作家梦寐以求的诺贝尔奖之际,当所有的记者闻风而动,在她家门口趋之若鹜之时,莱辛的这一天却与往昔并没有任何不同,刚和儿子上街买菜回来的莱辛在获悉后只是淡然答道,“哦,我还以为你们在进行电视剧外景拍摄呢。”而这一年,多丽丝·莱辛的获奖理由是,“她用怀疑、激情、构想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经验的史诗。”
二.些许欢乐和很多苦痛的童年
莱辛曾经在自己颇为引人侧目的第二部自传《影中漫步》里自嘲道,我出生在一战,生长于二战,在这期间我经历了一切的一切。由此可见,莱辛身上浓厚的时代烙印和无法分身的政治色彩也该是作为她那个时代的伟大女作家所不可避免的。莱辛的童年堪称颠沛,父母双双为英国公民,却因为父亲的反战情结而移居伊朗,继而又于她六岁那年举家迁至南非(南罗德西亚),正是在这片充满蒙昧,交织冲突而又蛮生恣意的土地上,莱辛度过了她有记忆与意识的童年。她与父母共同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她所接受的传统教育截止在她十三岁那年,因为她不可救药的眼疾而不得不终止,这也得以让莱辛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当时尚未开化的南非。在这片土地上她情窦初开,在这片土地上她尝试各种能让自己赖以生存的活计,也正是在这里她开始了与自己终生有着不解之缘的写作生涯。那一年她十六岁。
有人曾问海明威:“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海明威答道,“不愉快的童年。”莱辛也曾经将她的童年生活描述为一种不太平衡的融合:些许欢乐和很多苦痛。莱辛更毫不留情地指认,一个人童年不幸的话,多半会成为一名作家。也许吧。莱辛的父亲一度身体堪忧继而瘫痪,这使得其父暴躁兼失常,在父亲心情好的时候还能与莱辛有些许思想上的沟通,但却为数寥寥。莱辛素来与母亲不合,母亲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上流社会的淑女,权因她自己所失去的,而莱辛却叛逆有加更个性十足,甚至上演了离家出走。当二度离婚后的莱辛只身带着儿子远离南非,她是这样形容自己在前往英国伦敦的游船上的心情的,“这次旅途最根本地讲是离她而去,离开家,离开可怕的狭隘的乡村……我是自由的。至少我能够感受到自己被自己创造着,被自己满足着。”也就是这“些许欢乐和很多苦痛”交织的南非生活,让莱辛有了更深入且更宽广的写作视觉与写作素材,她将自己在南罗德西亚的所见所闻与所感都诉诸笔端,细如发丝,同时,这也是她三十岁离开南非时所携带的唯一家当——一本《青草在歌唱》的初稿,关于一个黑人男仆与白人女主人之间相互私通,足以能够掀起轩然大波的书稿。这本书稿令莱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文坛崭露头角,同样,这本书稿也让莱辛的作品与她本人在南非双双长久遭禁。
莱辛曾在其第一部自传《肌肤之下》(又译<我心深处>,下同)中写道,她无法割舍与母亲的血脉亲情,但母亲带给她的窒息压抑与彻头彻尾的管束,让她宁愿用巨大的空间来隔绝这种无法厘清的感受。莱辛曾这样形容自己丧母后的心境,“我很悲伤,这种悲伤不会变成一个简单的失去的痛苦,而是一种沮丧的、冰冷的状态——是一种滞塞的悲伤。”但莱辛的这种惋叹又常常被一种冷酷的想法所打断,如果母亲和自己在一起能多活十年的话,那莱辛仍然选择自己一个人生活。因此丧母之痛让莱辛糟糕到仿若落入了冰冷的深水底,但何尝又不是对其内心那块不见天日的压抑的彻底释怀呢。因此莱辛是这样逃出这种情结的,她试想如果当她们都在耄耋之年再次重逢,“首先,我认为我会简简单单地拥抱她……拥抱谁呢?小埃米莉(小时候的母亲)吧,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死了,把她留给了仆人,留给了冷酷无情的继母,留给了一个冷漠顺从的父亲。”至此,莱辛已经明确将她们的母女冲突横亘眼前,她无法接受成年后那个自身负重累累而又对其压制重重的母亲,她只能从心底里原谅那个在生命之初即将遭受人生之大不幸的年幼母亲。
三.莫名其妙的婚姻和愁肠百结的爱情
莱辛一生数得出的婚恋大致可以归总为两桩莫名其妙的悲婚和两段愁肠百结的苦恋。她的两次婚姻都分别只维系了四年之久,而且没有一次是由她自己做主选择的,用莱辛自己的话来说,“第一次婚姻是因为战争的临近,”就这样,十九岁的莱辛嫁给了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第一任丈夫,但是“战争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婚姻破坏者,”这种平庸繁琐的家庭生活让莱辛害怕自己丧失对生活的辨识能力,更害怕就要被周遭的一切所吞噬,于是这场婚姻以莱辛的出走而告终,在这次婚姻中莱辛育有一对子女;“第二次婚姻则是一场政治联姻,”却因为彼此志趣不投,立场不合,夫妻两人最终还是以各奔东西收场,失败的婚姻令两人芥蒂颇深,直至多年后莱辛的第二任丈夫还在言论上不停地攻击并排挤她。两桩婚姻分崩离析后,年仅三十岁的莱辛便带着与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儿子离开南非并远赴英国。此后莱辛终身未婚,并独自抚养大了这个儿子,承当了非一般女性所能承受的艰辛磨折。莱辛是一个内心坚韧而又极赋主见之人,失败的婚姻并未浇灭她对爱情与婚姻的再一次渴求,也就在她去伦敦生活的不多久,一个被莱辛称之为“杰克”的捷克籍精神科医生步入了莱辛的生活,莱辛称之为“生命中最认真的爱情,”或许莱辛也希望为她的儿子找寻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未尝可知。但事后莱辛却觉得它非常之“糟糕”,因为“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一桩婚姻,它比我的两次合法婚姻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像婚姻。在那两次婚姻里,我并未投入很多,仅仅是自己身心的一小部分,但跟这个男人,我却投入了全部的身心,无所保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场感情也为期四年,似乎莱辛的婚恋总是为“四”这个劫数所困扰。在这场感情中莱辛依然过着寅吃卯粮的非安定生活,虽然她的生活中有一名“爱人”,但这个“爱人”却无法资助她更多,因为这个“爱人”有他的妻子,还要养活他的一家人的生活。暌隔多年,莱辛最终还是颇多无奈地将这次情事称为“多么荒谬,”因为“他从未说过要娶我,也从未许过任何承诺。然而我却对他忠贞不渝。”多年后,莱辛与一名比她年轻不少的作家的又一次颇为长久的恋情也同样因为种种原因无疾而终了。
蒙田曾说过,爱情就是身体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谊。这又何尝不是莱辛一直妄求的情感理想,兼容生活的本质与精神的偕同,兼有身体的和谐与灵魂的相吸,可当理想被残酷的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并终告失败,莱辛只能放弃她爱情的精神理念,只全心全意承揽爱情中女性这一本职,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在爱情的征途中频频铩羽而归。难怪玛格丽特·杜拉斯曾经抱怨,“男人们忍受不了写书的女人,对男人来说这很残酷。这对大家都很困难。”其实对于莱辛这样一位对生活颇有领悟,又见解深刻的作家而言,也许她此后不抗拒恋情,但不走进婚姻的态度是完全明智的,虽然她此后的感情生活中充满了被动和放弃,但莱辛对于这一切却并不觉得缺憾。莱辛曾在自己的第一本传记《肌肤之下》记述过自己因为第一次婚姻的瓦解而离开了两个孩子,并因未去做自己应做的事情而遭受指责,晚年的莱辛认为“这样一件事对于我而言似乎是很明显的,即我注定不会幸福的,而任何有理智的读者无需真正思考就能理解。”但也许恰恰正是莱辛所谓的“不幸福”让她为我们缔造了女性的“圣经”也说不定,不管这个假说是否成立,至少莱辛的这些亲身经历在她笔下的女性身上无处不现,这倒不假。
四.游离,坚守还是兼有
旁观多丽丝·莱辛的感情经历,顽强而生猛,要么义无反顾地全身心去爱,要么决绝到全身而退,并不带走一片云彩。但在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给自身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之后,莱辛的爱情观也由然形成了自己的风范,“那种同志般的、有帮助的平等意味着一个男人可能认为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紧紧因为他被允许进入一种轻微的亲密关系之中——并且可能欣喜若狂。但同样的……她可能怀有真正的爱情,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影中漫步》)而莱辛的这一情感蜕变,也使她笔下的女性在爱情中从要么游离,要么坚守,过度到了可以两者同时兼有。
有不少人将《金色笔记》视为女性文学的“圣经”,这也着实不是空穴来风。历数莱辛笔下诸多女性形象,无一不鲜明入木,权且活得淋漓尽致,可无一例外的是,在她们背后都有过对现实婚姻的犹疑与挣扎,直接结果是,要么在满目苍痍后彻底屈从之前的婚姻,不让自己再有任何沸腾的余温;要么就是出走后的娜拉再次踏上险恶征途,而等来的或许是自由,或许是比较之前还不如的荒凉之境。前者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莫若《天黑前的夏天》中的女主角凯特,抱着救赎自己的心境想要找回骨子里的自己,于是在丈夫和孩子出国间隙开始游离自己的婚姻轨迹、并放任自己的情感追逐,拼命要做回那个自认为“是”的自己。她也有了自己的情人,但与情人的情欲之旅却与她的期冀相去甚远,并让她兴致全无,狼狈不堪,她被一个又一个令自己困惑不解的噩梦缠身,于是她开始生生念念想回自己的家,在回归的过程中她苍老疲乏、羸弱不堪,颓废与等待的过程,也是她亲手捻碎自己昔日之梦的过程,更是重又重重摔回现实的过程。于是在丈夫虚情假意的电话邀约之后,她整装待发又无比轻快地回到了之前的“牢笼”,彻底回归了。后者的极致描摹要算《另外那个女人》中的女主角。这是一个为了照顾残疾的父亲而当婚不婚的大龄女,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了,可残酷的战争最终还是将她对生活最后的期许——父亲和房子都炸飞了。于是守着这片废墟的她成了可有可无的孤儿,此时一个在她以前是决计看不上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她眼前,并答应照顾她,于是她欣然与他同居并时刻等待着他娶自己的那一天。但她只是他婚姻不顺时的一处驿站,留给她的只有以情妇为名的一条不归之路,在更多的幽怨与失望之后,她选择了离开,并一步三回首地期望那个男人能稍稍挽留自己,只需那么一点点,可惜她的离去就如同她的存在一样,可有可无,对于自己离去后的生活,更是不得而知。
晚年莱辛的诸多对女性写作具有探索意义的短篇小说正是在她蜕变的爱情观关照下的产物,这些小说用精简的故事情节承载了深不可测的立异主题,着实发人深省。此时莱辛笔下的女性往往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并不因循一般女性“婚姻的开始就是自我消亡”的这一定律,而是希冀婚姻带给自身更多的幻想与空间,可一旦世俗的婚姻让这些女性在现实的不停冲撞中与自己最初选择婚姻的激情渐行渐远之时,甚而成为她们生活的束缚之际,她们既不选择出走,亦不委屈隐忍,而是堂而皇之地在常规的生活轨迹中构筑起了自己非常规的“情欲小天地”。短篇小说集《祖母》便是极具鲜明色彩的一例。该小说讲述了一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因为她们之间无法割舍的感情,使她们原本貌似和谐美满的婚姻同时破裂,而在她们几乎同时沦为单亲母亲的时候,她们又各自爱上了对方的儿子,于是这样两个奇特的组合和家庭一直延续到两个儿子成家立业。但这种感情的延续远远没有结束,直到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书”被儿媳发现为止,一切都昭然天下了。只留下她们对世人嘲讽的笑声。这是一个有悖于伦理常情却无愧于爱情的经典小说。这种形式的短篇小说可以说是莱辛对女性婚姻走向的又一种思考,亦是历经沧桑,识破天机后的莱辛对自身轨迹的深度反省——女性既需要激发激情的情爱滋养,也需要灵犀相通的精神厮守,而它们是完全可以并存的,而且它们可以没有界限,可以随时萌发。为什么不呢?
莱辛的一生是为写作而存在的一生。她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在亲历生活,她生命中的后六十年在不断地回忆、反思、并且重现她之前的生活。因此在她的作品中对南非生活的记忆俯拾即是,对种族主义、政治制度和党派体系的反思处处挣扎在她的字里行间,也许这是莱辛存在的重要意义。但无论如何,莱辛那说不上十分传奇的一生以及她对笔下诸多女性的深度关照又何尝不是一部辉煌而赤裸的女性变迁史,就像有人会认为张爱玲是为所有的女性都活过一遍,而你又怎能妄言多丽丝·莱辛就不是呢?
张颖,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