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他们的指甲

2012-04-29迟子建

文学教育 2012年8期
关键词:沙船黑脸大汉

迟子建

1

如雪养了两条狗,一黑一白。她去集市卖馒头带的是白狗,一早一晚赶鸭子带的是黑狗。她怕领着黑狗卖馒头,人家会以为卖的是黑面的;而带白狗赶鸭子,它跳进河里,太像一朵水花了,万一站在岸上瞅不清,会疑心它被淹死了。这样,白狗身上的气息,总不如黑狗清爽——集市烟熏火燎的,什么味道没有呢!

黑狗和白狗一样高,一样的胖瘦,连模样都是一样的:圆鼻头,大耳朵,乌溜溜的黑眼珠。可是黑的显瘦,白狗看上去好像比黑狗大。如雪便将白狗排行在前,叫它们“大白二黑”。

大白二黑从不一起出门,如雪总要留一个看家。

春夏秋三季,如雪清晨把鸭子放到河上,便回家蒸馒头,午间到集市卖掉后,下午到园田劳作,傍晚把鸭子赶回来。而到了冬天,河水结冰,万木萧索,鸭子小姐似的待字闺中,不出鸭棚,她就中午蒸馒头,午后两三点钟去卖。昼短夜长时,人们早睡晚起,吃两顿饭的人家多了。

如雪不喜欢冬天,冬天时眼睛亏得慌,雪把世界漂白了,看的颜色太单调了。

而春天却不同,你会觉得眼睛不够使了。春风就像万花筒,将大地的植物,变幻出万千色彩。树和草绿了,河流变蓝了,野花成了一群闹人的丫鬟,花枝招展地咧着嘴乐。花间的蝴蝶和水边的蜻蜓,也是五彩缤纷。到了这时节,如雪就为大白二黑叫屈,因为狗眼只能看到黑白两色,不论冬春。

这个春天不同以往,波河的寂静被打破了,一条采沙船横在水上,由晨至昏轰鸣着,河坝下的人家不得安宁了。圈了一冬的鸭子,本来最喜欢暖融融的春水,可是河上机器轰鸣,柴油机冒出的黑烟弥漫在水面上,鸭子都不爱下水了。

可如雪还是坚持每天早晨把鸭子放到河边。河里的小鱼和水草,岸上柳丛下的蚯蚓和草间的虫子,是它们的美食。

五月的最后一天,如雪跟二黑去波河赶鸭子回家时,发现少了一只。她怕查错了,用手中的长竿,将聚堆儿的鸭子打散,让它们站成一排,一连查了三次。没错儿——对她亲人似的昂着脖子的鸭子,如今是二十一只,少了只最肥美的花母鸭!那只鸭子她记得很清楚,目光温柔,从不抢食,行动迟缓,总是落在鸭群的后面。

二黑也发现少了只鸭子。它不见得认识每只鸭子,但每天走在最后的那只鸭子,它是熟悉的。它奔向河边,希望能帮主人寻回,而它最终,只是叼回了两根粗壮的鸭毛。如雪一看,那是丢失的鸭子身上的羽毛,看来有人偷了鸭子,羽毛是鸭子被捉时,遗落在河滩上的。

河面上没有鸭子,有的是云彩的倒影。岸上的柳丛里也没有鸭子,有的是夕阳薄薄的余晖。采沙船在距离放鸭点二百多米的地方,“咣——咣——咣——”响着,像个害了痨病的人,一声声咳嗽着。河床那柔软的白沙,被它的铁舌头,给吞吃了不知多少!在如雪眼里,它就像一只来自地狱的老鹰,专门是为了撕裂波河心脏的。

如雪从没有接近过采沙船,她听说,一共有三个采沙工轮流作业。采出的沙子经过筛选和分离后,攒成堆儿,由卡车运往建筑工地。采沙工除了采沙,还要装车。他们在岸边支起帆布帐篷,垒锅埋灶,自己开伙。如雪一早一晚放鸭时,赶上他们炖肉,能从风中闻到香味,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在外打工的人,谁舍得那么吃呢!她在心里认定,一定是采沙工偷了鸭子!因为她在小城放了多年的鸭子,从未丢过一只。

鸭子显然是受了惊,它们在回家路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挓挲起翅膀,做出逃跑的姿态。如雪把鸭子赶回家,喝了碗粥,想想那只花母鸭,心疼得慌。她想应该警告一下采沙人,万一他们偷上瘾了,鸭子还不得接二连三遭殃?她锁上门,带着二黑,越过堤坝,抄着茅草小道,走向采沙人居住的帐篷。

2

采沙船突然安静下来了,看来这是采沙人吃晚饭的时候了。喧嚣声止息了,大自然的美好就回来了。河岸的虫鸣,甚至微风掠过柳丛的声音,都听得见了。

太阳落山了。苍青色的西天,残留着几缕嫣红的晚霞,好像一个姑娘要赶赴一场约会,匆忙中没有把脸上的胭脂涂匀。如雪还没到帐篷,就听见一阵笑声,也不知他们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二黑率先出现在帐篷门口,像个温柔的信使,轻轻叫了两声。一旦离开自己的领地,狗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哪怕背后有主人撑腰。

“妈的,哪里来的野狗乱汪汪?再叫,老子勒死你吃肉!”帐篷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骂声。

如雪生气了,她快步跟上二黑,走到帐篷口,跺着脚说:“刚吃完我的鸭子,又要吃我的狗,还有没有人性?想吃肉自己掏钱,去集市买呀!偷鸡摸狗的,算什么男人!”如雪说这话时,看都不看帐篷里的人,以示不屑!她把目光放在波河上。在如雪眼里,采沙船身上那个衔接着沙斗的摇臂,像个吊死鬼。

“谁吃你的鸭子了!”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尖利,有颤音。

如雪说:“我告诉你们,今天这只鸭,算我送你们白吃,就算做善事了!要是再少一只的话,我就去叫警察了!”如雪警告完,踢了一脚靠着帐篷的自行车,返身就走。

“小娘们儿站住!凭什么说我们偷你的鸭子?你进来看看我们吃的什么?有没有一块鸭肉?你再看看外面,有没有一根鸭毛?”如雪刚走两步,一个穿红背心的矮个男人冲出来,将她揪住,往帐篷里拽,说:“进去看看,别诬赖好人!”如雪从声音里,听出这是声言要吃掉狗的那个男人。

二黑见主人受到威胁,猛扑到矮个男人身上。如雪怕它下口咬,还得领人家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倒搭一笔,呵斥它下来。二黑缩回了爪子,但它给那人的背心,留下了两个泥爪印。

虽然光线黯淡,但如雪进了帐篷,还是看清了用石头和木板搭起的简易饭桌上,所摆着的饭菜:一碗大酱,一盆生葱小白菜,一盘炖豆角,还有一盆馒头。馒头个大,圆润,在这座小城,卖这种足斤而漂亮馒头的,也就她如雪吧。二两一个的馒头,别人卖的都添加了增白剂、泡打粉或是馒头改良剂,虽然个大,稀暄雪白,但华而不实,没有面味;而她卖的馒头,是面粉的本色,不施任何添加剂,用面肥发面,蒸出的馒头暄腾而筋道,深受小城人的喜爱。采沙人买的,正是她蒸的馒头!而买馒头的那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坐在木墩上嚼着馒头的黑脸大汉!每隔两三天,他就会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集市。如雪留意到他,是因为他买什么东西都嫌贵,总跟不相识的摊贩抱怨现在的钱太毛了。他对食品价格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十年前。他买馒头,一次要买二十个。如雪问他买这么多干吗,他只回一个字:“吃!”

黑脸大汉也认出了如雪,他梗着脖子问:“一只鸭子多少钱?”

如雪说:“普通鸭子得三四十块,这散养的正下蛋鸭子,六七十块都下不来!”

黑脸大汉打了个嗝,像是噎着了,说:“过去二十块钱就买只肥鸭!”

矮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对黑脸大汉说:“黑哥,你那是啥行情呀。现在不光鸭子贵,鸡也贵了!这小娘们儿养的鸭子要是不值钱,也对不起她的俏模样呀!”他跟如雪挤眉弄眼的。

声音尖利如呼哨的马脸男人,更加下流地说:“黑哥,小娘们儿这么想鸭子,不行你今晚去她家,当回鸭吧!”

如雪愣住了,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想想荒郊野外的,万一三个男人对自己动粗,二黑也救不了她,不能因为一只鸭子因小失大。再说了,人家的饭桌上,确实也没有鸭肉啊。如雪有点胆怯,又有点心虚,觉得自己置身的帐篷是个炸药包,说不出的凶险,连忙吆喝二黑回家。她往出走时,马脸男人冲过来,伸手拦了她一下,龇牙咧嘴地说:“我们仨,你相中哪一个?”

如雪恨恨地说:“三只黑鸭,谁稀罕!”

“嗬,小娘们儿原来得意白鸭子啊!”矮个男人说完,放肆地笑起来。他的笑哑腔哑调的,听上去像公鸭叫。

3

一个微雨的正午,黑脸大汉骑着自行车现身集市。他披着的天蓝色雨披明明有雨帽,可他不戴,弃婴似的甩在颈后,露着脑袋,好像他要借细雨,将那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洗个透。他个子高高,腿长,所以他买东西时,是不下自行车的,看中了什么,屁股离开车座,双腿跨在横梁上,轻巧地将右脚支在地上,停顿片刻,买完东西后将其挂在车把上,蹬起车子走人。这天他买了挂面、酱茄子和干豆腐卷,当他朝如雪这儿驶来时,如雪想起前日的遭遇,十分不爽,扭头看别处,想让他知趣走开。

“要二十个馒头!”黑脸大汉并没因受到怠慢而从如雪身边越过去,虽说离她不远处,还有两份卖馒头的。

如雪没有看他,撒谎说:“就剩十来个了,去别家买吧。”

“有多少要多少!”黑脸大汉说,“别人家的馒头不受吃!”

如雪说:“不受吃就自己蒸!”

黑脸大汉嘿嘿笑了两声,说:“还生气哪?”

如雪怕背后卖肉的刘四见她和一个男人斗嘴,会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刘四的望风捕影,在集市是出了名的。她叹口气,转过头来,抽出一个食品袋,打开馒头箱,用自制的柳条夹子给他夹馒头。虽说还剩三十多个呢,为自圆其说,她只给他夹了十二个。装完馒头,她头也不抬地递过去,黑脸大汉很快递上钱来。如雪一看付的是七十块钱,以为他拿错了,欲把余下的找给他时,黑脸大汉蹬起自行车走了。如雪急了,冲着他的背影喊:“哎——你给多了!回来——”

黑脸大汉回了一下头,大声说:“剩下的是还你的鸭子钱!”

如雪怔住了,原来真是他们偷吃了那只花鸭子!可当时他们为什么不承认?他能把钱还上,说明这家伙还是有良心的。如雪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集市。

刘四从肉铺的窗口探出头来,露出一口黄牙,阴阳怪气地问:“如雪,什么时候卖上鸭子啦?”

如雪说:“有只鸭子不爱下蛋,我就卖了!”

刘四说:“这人前段老来买我家的五花肉,也不知怎么的最近不来了!他是干什么的呀?”

如雪说:“今年波河边不是来了条采沙船吗?他是挖沙子的。”

刘四又问:“他哪里人?”

“我哪知道。”如雪说,“就是卖给他们一只鸭子,也没说上几句话。”

“妈的,他们挖沙忒霸道!也不知道远点挖,离居民区那么近,早晨他们开工早,轰轰轰地吵得人睡不踏实!”刘四家跟如雪家一样,就住在坝下,离采沙点不远。如雪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就是”,就招呼过来买馒头的人了。刘四悻悻地缩回头,用蝇甩子拂着肉案上的苍蝇。他练过魔术,手快,顾客选中的肉,他快刀割下后,在上秤的一瞬,能将难卖的碎肉,在顾客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掺进去两块,当好肉一起卖掉。估计黑脸大汉发现了这把戏,才不来他的肉铺了。如雪觉得刘四很傻,贪小便宜吃大亏,做买卖最不能要的就是欺客,没了信誉,生意不冷清才怪呢。

如雪卖完馒头,雨住了,太阳出来了。她走出集市时,不少摊贩跟她打招呼,羡慕她是集市里每天最晚到,却最早收工的生意人。如雪的心境跟天一样明朗,大白也一样。它拉着空车,为了显示力气大吧,颠儿颠儿跑起来,故意把如雪落在后面,然后再停下来,转过身,远远地看着主人,绅士般地等她。大白拉的小车是如雪请木匠特意打造的,白桦木的材质,下面镶嵌着两个胶皮轮子,上面放置着松木馒头箱。有时候她累了,搭着车尾的横杆坐上去,大白能将她和馒头一起拉着走。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如雪心疼大白,它能拉一箱馒头,已经很了不起了。这小城像它这般大的狗,除了看家,别的活儿一样不做。

雨后的阳光实在灿烂,如雪看见在前方等待着她的大白,通身雪白,闪闪发光,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云。

4

波河从深山峻岭间流出,没有污染,水质清冽甘甜。河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和多种微量元素,大型的波河矿泉水厂已经开工建设,采沙船采的沙子,正是运往下游的施工现场的。往年住在坝下的人家,来这儿放鸭子放羊的,洗衣服刷鞋的,谈恋爱放风筝的,玩水洗澡的,打猪草钓小鱼的,以及男人间靠拳头解决纠纷的,比比皆是。然而采沙船一来,去河岸的人少而又少了。人们想避开喧嚣,就得到上游去。小城的人,都把波河当成了自家的,习惯了顺脚就到;出城去波河,谁都嫌麻烦,所以这个夏天,很多人失去了与波河亲昵的机会。人们抱怨采沙船停泊之地太阴毒,正在小城的心脏上,不受打扰的人家很少。还有人说波河有条七彩神鱼,正潜在那位置,采沙船在河床打了深坑,神鱼受了惊扰,游到别处去了,小城失去庇护,将不会太平了。

跟如雪一样坚持去波河的,还有住在她家前院的吴老侃,他每天把羊赶向河岸。那里的青草,是羊最爱啃吃的。

一般来说,如雪傍晚去河岸时,吴老侃已经把羊赶回家了。但这天她跟二黑到河岸时,吴老侃和他的羊还在。

吴老侃六十来岁,干瘦干瘦的,是个热心人。他戴顶破草帽,离老远就对如雪说:“你家的鸭子可真认人,我想帮你赶回去,可怎么撵它们都不听!你说我又不是老鹰,它们怕什么!”

原来,吴老侃来赶羊时,见一只巨大的老鹰从波河上空掠过,突然俯冲到柳丛,把鸭子撵得呱呱叫,四处奔逃,他连忙捡起岸边的鹅卵石驱赶老鹰。吴老侃眼力和手力真不错,鹅卵石击中老鹰,将它逐出柳丛。

“这老鹰肯定让我打晕了,它逃时,飞得低不说,还摇晃着,翅膀有点打不开。我估摸着,它也不敢再祸害鸭子来了!”

如雪说:“往年也有老鹰来,可没见它们叼鸭子吃呀。”

吴老侃说:“你没听说吗?采沙船把波河里的五彩神鱼给惊走了,往后咱这里不会消停了。老鹰现在叼鸭子,没准儿过些天,山上的狼会下山来吃我的羊呢!”

鸭子见了主人和二黑,纷纷围聚过来。那只被老鹰啄伤了翅膀的鸭子,满腹委屈,它嫌二黑来晚了吧,用嘴狠狠地啄它的右前腿,二黑缩着爪,呜呜叫着后退。

吴老侃引导着如雪,去柳丛看老鹰叼鸭子的地方。战场有澡盆那般大,草大多被踏得倒伏了,一簇红柳也被压弯了。除了几撮鸭毛,还有老鹰遗落的羽毛,足见当时争斗之激烈。

“这么说,我前几天丢的鸭子,是老鹰给祸害的?”如雪自言自语着。

吴老侃瞪大眼睛,说:“啊呀,都丢了只鸭子了?”

如雪说:“可不是?二黑在河边捡到了鸭毛,我还以为是人偷的呢。”

吴老侃口无遮拦地说:“你寡妇失业的,这小城的小偷也该知道你。他们再不济,也不好意思打你家鸭子的主意呀!这坏事在我看来,只有老鹰干得出来!”他说老鹰虽然力气大,但也不会把鸭子叼到很远的地方,估摸着它是在附近,找个僻静处吃掉鸭子的。

吴老侃赶着羊回家了。为了证明采沙人是被冤枉的,如雪带着二黑,沿着河岸向上游搜寻。一刻钟后,二黑闻到了血腥气,将主人引向波河转弯处的草丛。如雪走近时,夕阳正浓,她看见了一堆花花搭搭的鸭毛。如雪最喜欢的鸭子脖颈处的湖绿羽毛上,正爬着一群蚂蚁。

5

进入六月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如雪怕老鹰惦记上鸭子,还会突袭,她带着大白去集市卖馒头时,就不让二黑看家,而是把它派到河岸守护鸭子。

这天如雪从集市回来,特意剩下二十个馒头。她下午到园田给柿子打完叉后,做了肉丁土豆疙瘩汤,美美吃了,之后梳洗一番,换上她喜欢的马蹄袖蓝花布衫、平底的船形黑皮鞋,拎着馒头去采沙人住的帐篷。

虽然经历过两次婚姻的重创,又风里雨里地忙碌,如雪容颜未损,如一枝风中的红百合,依然娇艳,泛着健康的生命底色。过了四十的她,谁见了都以为只有三十出头。她一米七二,这在女人中,算是高个子了。高个女人太瘦了会显得轻佻,太胖了则显蠢,没有女人味儿,如雪刚好是不胖不瘦的那种。她胃口和睡眠好,常饮蜂蜜水和玫瑰花茶,喜食豆腐、鲜果、鱼虾、蔬菜,这都是女性保养的秘笈。她不施粉黛,皮肤紧致,少有皱纹,鹅蛋脸总是那么光洁滋润,白里透粉,好像老天将朝霞捣成胭脂,涂在她脸上了。人家问她怎么能保养这么好时,她会筋一下娇俏的鼻子,扑闪着那双撩人的丹凤眼,轻轻一笑,说:“哪有心思保养呀,天生这皮子。”话语间,还是流露着骄傲。

如雪在婚姻上实在背运。她的第一个丈夫孟青是外科医生,公公孟达是这里的人大主任,在小城算是头面人物。没有工作的如雪,由于公公的关系,被安排到自来水厂做收费员。这个活儿轻巧,每月有两千多块的薪水。他们婚后的日子,最初是甜蜜的,两个人总是一起出门上班,孟青值夜班时,如雪会煲上鸡汤,送到医院。然而好景不长,如雪两次宫外孕,这等于持续踩响了婚姻的地雷,硝烟起来了。丈夫对她还好,公公婆婆嫌她没给孟家添丁进口,对她越来越冷淡。婚后第四年,医生判定如雪很难再怀孕了,如雪主动提出离婚,孟青也同意了。如雪前脚离婚,自来水公司后脚就把她裁员回家。如雪也没怨言,心想非法得来的东西,就得是暴毙的下场。她用离婚分到的钱,在波河坝下买了座平房,三大间,带院子,有大片的菜园。如雪种菜,养鸭,采山货,一年有万元左右的收入,日子说得过去。

如雪的第二个丈夫,是她离异三年后,吴老侃给介绍的。男人叫李猛,矮矮胖胖,四方大脸,杀猪的。他嗓门大,力气大,饭量大,脾气大,人家送他一个“四大”的绰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面馆,四大看到如雪,叹了口气,对吴老侃说:“你这不是坑她吗?”掉头就走。他死了老婆,带着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原以为吴老侃介绍给他的,是个相貌平平的离异女人,没想到如雪那么漂亮。吴老侃追出去,问他怎么说坑了那女人,四大说:“她个子比我高,年龄比我小,长得比我好,又不拖孩子带崽子的,跟了我不是糟践了吗?”吴老侃回面馆把这话学给如雪,如雪开始没吭气,待她吃完一碗炸酱面,撂下筷子后,对吴老侃说:“他要是不嫌弃的话,下个礼拜就搬过来一块儿过吧。”吴老侃不相信地问:“你真相中他了?”如雪笑笑,说:“凡事先为女人考虑的男人,错不了。”李猛也真实在,吴老侃递过话,没出三天,他就雇台车,把简单的家当放在上面,带着儿子李小早搬过来了。他见着如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挓挲着手,说:“半路夫妻成个家不易,早一天在一块儿,就多享一天福!”如雪说:“就是。”李猛一把拉过儿子,让他喊如雪妈妈。李小早虎头虎脑的,他盯着如雪,定定瞅了半晌,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如雪激动得哭了。李猛雇的是台拉砖的车,他的家当进了如雪家,带着一层砖屑,就像镀上一层绚丽的晚霞,喜洋洋的。婚后的李猛声言要把媳妇养成一只白天鹅,脏活累活全抢着干,李小早跟如雪也越来越亲。如雪觉得自己命真不错,有个疼她的丈夫,还白捡了个儿子。可是这小城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嫁错了郎,说他们不般配。如雪想你们懂什么叫般配?般配就是两个人忙完一天的活计,睡在一个被窝时,嫌夜晚太短。虽然孟青再婚了,也有了孩子,但对如雪还是在意的。有一次李小早拉肚子,如雪带他去医院看病,碰见前夫,孟青忍不住责备她:“嫁个杀猪的,真为你臊得慌!”未等如雪反驳,捂着肚子的李小早呸了一声,回敬道:“杀猪的是你大爷!”

如胶似漆的李猛和如雪,只过了四年美满日子。李小早十五岁的那年端午,几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在一家饭馆喝多了酒,发生口角,当街打起来,李猛路过,好心拉架,没想到那几个学生嫌他多管闲事,冲他来了。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打得李猛晕头转向,当天晚上回到家,直喊心口疼,未等如雪把他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知晓事情原委的,都让如雪去告那几个孩子,说是他们的家长应该赔偿她。如雪想想几个孩子马上要考大学,未成年,断了人家的前程不好,再说要证明李猛是因挨打而引起的心肌梗死,还得尸检,她不舍得法医在丈夫身上动刀子。还有人建议她为李猛申请见义勇为,说是如果能得到那个称号,会有一笔奖励金。如雪想想真的申请起来,相关部门要来调查取证,百般周折,弄不好还是一场空,也就断了那念头。李猛去世后,李小早就被姑姑领走了。如雪等于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她寂寞得慌,悲凉得慌,便养了两条狗。她带着白狗卖馒头,带着黑狗放鸭,不知不觉,六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6

黑脸大汉歪着身子,屁股搭着自行车的后座,沐浴着向晚时分温柔的天光,“咔——咔——”地铰着指甲。采沙船停止工作了,挖沙斗里传出鸟鸣。鸟儿大概没见过这么大的窝,好奇地打探呢。但它们很快发现这个铁窝不舒服,又一哄而起,飞出挖沙斗。

黑脸大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他看见如雪,尤其是看见她手中提着馒头时,明白她找到袭击鸭子的真凶了。

如雪把馒头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拍了拍手,说:“我是把鸭子钱还你呢,还是留在我这儿,你买馒头时一点点扣除?”

黑脸大汉说:“你的馒头断不了要吃的,留你那儿吧,省得我买时掏钱了。”

如雪点了点头,问:“不是你们偷的鸭子,怎么赔我鸭子钱?”

黑脸大汉低下头,继续剪指甲,没有回答如雪的话,而是问她:“究竟是谁干的?”

“老鹰!”如雪说,“你们这采沙船把河里的七彩神鱼惊走了,这里不太平了。老鹰吃鸭子,狼也要下山来叼羊了!”

黑脸大汉看了一眼如雪,哈哈笑了:“七彩神鱼?我怎么没见过!”

如雪说:“你没见过,不等于它没有。”

“那你见过?”黑脸大汉问。

“我听说过。”如雪说。

“那还不是没见过!”黑脸大汉问:“你家的黑狗怎么没跟你来?”

如雪说:“我让它在河边看鸭子呢。”

“万一老鹰把它也叼走了呢?”黑脸大汉跟她开起了玩笑。

“老鹰要是能叼走黑狗,七彩神鱼就能把你们的帐篷当蘑菇给采了!”如雪说完,忍不住笑起来,黑脸大汉也笑了。如雪注意到,他的指甲有点泛灰,看上去就像山野间的一种灰白色的芨芨草花,玲珑,不俗,惹人怜爱。

黑脸大汉对如雪说,老鹰的消化功能特别好,喜欢吃老鼠、蛇、野兔和小鸟。它吃鸭子,说明这一带可食的野物越来越少,它才会打鸭子的主意。老鹰只要得嘴了,还会再来。没有枪打它,就用粘网捕,他可以帮着下粘网。如雪恨恨地说:“要是捉到老鹰,我就把它炖了吃了,谁让它吃了我的鸭子呢!”

如雪离开帐篷时,问他的两个工友哪去了,黑脸大汉说:“今天收工早,他们去玉露街洗脚去了!”

玉露街是一条僻静的长街,靠近火车站。这小城那些不规矩的发廊、洗脚房、按摩院、洗浴中心、歌厅,凡是吃情色饭的场所,都在那里。人们私下都管玉露街叫“红灯区”。白天的时候,那里阒然无声,一到夜晚,灯红酒绿的。虽然街面上看不到车和人,但里面却是热闹的。如雪听说,那些外来打工者,隔三差五的,会揣着血汗钱,到那儿痛快一下。价格高的暗娼在歌厅和洗浴中心,便宜的在洗脚房和发廊。

如雪问黑脸大汉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说:“咱享受不起啊。”

如雪以为他是心疼钱,哼了一声,说:“享受得起也会去呗,男人都一样!”

如雪离开工棚,来到放鸭点,发现所有的鸭子都高昂脖颈,比往日兴奋,原来二黑咬死了一只老鹰!老鹰摊在河滩上,脖颈被咬断了,渗出的鲜血染污了羽毛,看上去像团抹布。如雪抚摸着二黑的头,夸完它,还是对鹰起了怜惜。她起身拎起死鹰,将它扔进波河。心想河流中有天空的倒影,它会喜欢这个去处。

天色暗淡了,蚊子起来了。如雪赶着鸭子走出河滩,越过柳丛时,黑脸大汉从茅草小道斜插过来,老远就喊:“刚才我在河边洗脚,看见一只死鹰漂过来,捞起一看,不是枪打的,肉挺新鲜,是不是你家黑狗当的英雄?”

如雪大声回道:“是啊,你就不用下粘网了!”

黑脸大汉说:“白捡了一顿鹰肉,回头我犒劳黑狗俩馒头!”扭身回去了。

如雪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着:“这不是把我们波河当洗脚房了吗?”这话看似责备,实则欣赏,因为她的语气是亲切的。甜蜜的,连二黑都听出来了,主人说话的语气变了,二黑学着那语气,温柔地叫了两声。

7

如雪和黑脸大汉渐渐熟络起来。她跟他说好了,每隔三天,去工棚给他们送馒头,不用他去集市买了。这样,他骑着自行车采买肉蛋菜蔬时,看见如雪,只是笑一下,并不凑近,为的是享受馒头被送上门来的那份快乐。

黑脸大汉说如雪的馒头好吃,除了货真价实、手艺好之外,与用松木箱子盛着有关。他说如果不用金属帘子,换成柳条的,馒头的味道会更好!这样,他主动要帮如雪编帘子,说是夜长,收工后闲着也是闲着,让如雪把锅的口径告诉他,编时有个尺寸,心里有准儿。如雪说:“我哪知道锅多大的口径呀,要不你跟我去家里瞅瞅那口锅?”

这样,黑脸大汉第一次踏进了如雪的家门。那口支在灶房东墙下的大铁锅,干干净净,光可鉴人。黑脸大汉看着锅说:“你用它蒸馒头方便,可是做一个人的饭,不是太大了吗?”

如雪赶紧从炉台下的炊具架子上,拎出一口小巧的锅,说:“我自己使这个。”

黑脸大汉“哦——”了一声,说:“油汪汪的,看来是个爱吃肉的!”

“我男人是杀猪的,他爱吃肉,把我拐带的。”如雪说。

“他去世了?”黑脸大汉问。

“你怎么知道?”如雪盯着他问,“还有,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吃饭?”

黑脸大汉一边比量锅的口径,一边说:“一个女人为一只鸭子找上门来,看来家里没有主心骨。男人在家,是不会让女人出来掰扯这事的。还有,你没有孩子。有了孩子的女人,不会把两条狗当孩子看待,走哪儿带到哪儿,亲成那样。没有男人,又没有孩子,看来你是一个人吃饭的。”

如雪红了眼圈,她没想到黑脸大汉对她观察得这么细致,而且说话如此体贴周到。看来他当初赔给她鸭子钱,就猜出她是寡妇了。

黑脸大汉看完锅,心中有数了,他告辞如雪,要回工棚的时候,如雪留他喝杯茶。黑脸大汉说:“茶就免了,要是留我吃肉还行!”

如雪说:“我腌了一坛咸肉,你能吃辣椒吗?能吃的话,自己去园子摘点辣椒,我现在就切咸肉,十来分钟就能让你吃上爆炒辣椒咸肉!”

黑脸大汉说:“我要是走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今晚还不得闹死我呀!”他走向菜园,摘辣椒去了。

如雪和黑脸大汉在温柔的灯下开始吃喝的时候,河边传来青蛙的叫声,毕竟是盛夏时节了。黑脸大汉对咸肉辣椒赞不绝口。两盅酒落肚,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告诉如雪,他家在河北,出狱不久。十二年前,他外出打工,家中留下妻儿。他们那个村子,土地贫瘠,没有其他副业,家家过着穷日子,所以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选择了离家打工。他打工的第三年春节回到村子,发现老婆变了个人,邋里邋遢,面色青黄,到了饭时不知道做饭,整天睡不醒。而与他遭遇相似的,还有几个打工者,他们满心欢喜地回来过年,也发现老婆跟自己没有往日亲热了,个个精神恍惚。他们私下跟村里的老人一打听,才知道村委会主任每隔半个月,就会招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妇女,去村委会打扫他的办公室,说这是村民的义务。一间办公室能有多大灰呀,每次她们打扫,总要一两个钟头。她们去村委会的时候,走路顺顺当当的,头抬着;可是从那儿回来,走路磕磕绊绊的,低着头。黑脸大汉说,村主任对他们的老婆干了什么,他们全明白了!他们几个密谋了,包下一家小酒馆,一起请村主任喝顿酒,把他裤裆里的玩意给摘了,让他再也不能动女人半根手指!村主任赴约后,酒过三巡,他们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嘴用胶带封住。黑脸大汉说他年轻时劁过猪,所以动刀子的,就是他了!他们阉割完他,将他的玩意扔进茅厕。他们前脚走,村主任后脚就报案了。他和那几个男人被抓走。虽然调查结果确认村主任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先后奸污了九名妇女,但他们还是触犯了刑律。他的同伙都是判一缓二或判二缓三,他却因故意伤害,获刑八年。别人都说判他判得太重了,让他上诉,可他说为村子妇女除了一害,八年不冤!出狱后,他发现东西贵得离谱,什么都翻倍涨价。他儿子正上大学,老婆一身的病,处处需要钱,他只好回到老路,再出来打工。他在狱中最不能忍受的,是天地太窄,所以他选择的打工地点,一定要开阔。当个采沙工,最符合他的理想了!采沙船停泊之地,总是有山有水。

如雪说:“你下雨天不把雨帽戴上,就是因为在狱里,连雨都淋不着吧?”

黑脸大汉说:“你太聪明了!进了监狱,你才知道风啊雨啊的,都是好物!你看,我进去这些年,少见日头,指甲都变灰了。”黑脸大汉伸出十指,摊开给如雪看。在灯光下,那双手就像一只竹排,泛灰的指甲则如月亮投下的光影。如雪一阵激动,攥住了那双手。

黑脸大汉把如雪拉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下,亲吻着她的脸颊,说了句:“也许是报应吧,我割了村主任的玩意,在狱里这八年呆得也没那个能力了。”他歉意地松开她,叹口气,回工棚了。

8

有一桩秘密,除了如雪和她爱过的人,外人是不知晓的。

她喜欢给所爱的人剪手指甲,把它们收藏起来,粘贴在一块涂着果绿油漆的木板上。男人的手指甲,跟他们的脾性一样,千差万别。孟青的指甲颜色偏白,甲质纤薄,有竖纹,半透明,较柔软,因为他的手常在消毒液中浸泡着,有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李猛的指甲粉红色,甲质厚,附着星星一样的小白点,易裂,由于杀猪,指甲总是油汪汪的,像涂着一层蜡。孟青的指甲长得慢,半个月才剪一回;而李猛的长得快,一个礼拜不剪,就跟猫爪一样尖利了。男人们被她剪指甲的时候,表情都跟婴儿一样,天真无邪,满面灿烂。孟青喜欢清晨起床后剪指甲;李猛则喜欢黄昏后。他们在温润的清水中洗过手,把手乖乖地伸向她怀里,如雪便陶醉了。指甲剪响着,她的心就仿佛被蜜浸透了。如雪初始以为那块绿板上,只会有孟青一人的指甲。她用透明胶和镊子镶嵌指甲时,随心所欲,想点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指甲拼出的一朵朵小花,银白色,妖娆浪漫,晶莹剔透。她想这辈子只钟爱这样的指甲就够了,谁料它们有一天会突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离婚以后,她偶尔想起孟青,不是他的形影,而是他那雪花般的指甲。李猛的指甲出现在绿板上时,她心里还想,以前用孟青的指甲镶嵌的小花,太素气了,所以他们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李猛那粉红的指甲,喜气洋洋,他们应该有美满结局。她用那指甲,镶嵌了几朵桃花和杜鹃,待她拼莲花的时候,只拼出花心和一片花瓣,李猛便去世了。现在,黑脸大汉的灰指甲出现了,如雪知道,这指甲会是最少量的,因为冬天一到,采沙船就会走了,采沙船一走,黑脸大汉也会走了。他的指甲对她来说,寒星一般,美丽又凄清。所以只要他们在一起,像少男少女一样纯洁相拥后,如雪总要拿出指甲剪,想多拾得一缕这样的星光。黑脸大汉问她为什么喜欢剪他的指甲,如雪莞尔一笑,说:“我怕你与人拌嘴,动起手来,再把人挠伤了。”

鸭子肥了,河水瘦了。草叶黄了,风转凉了。秋天悄无声息地来了。黑脸大汉和如雪,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他们怕难以承受突然间的告别,都有意识地疏远对方,做着天各一方的准备了。如雪不再去工棚送馒头,黑脸大汉也很少上门了。如雪一早一晚赶鸭子时,忍着不朝采沙船的方向看;黑脸大汉去集市买馒头时,也不敢看如雪的眼,而是把目光放在白狗身上。以前听到采沙船的噪声,如雪会反感,现在对她来说则是天籁之音,她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只要听见它在工作,就像听到了黑脸大汉的心跳,亲切而踏实。

这小城的秋天,比起春天和夏天,要短命多了。两场霜后,庄稼萎靡了,落叶满天飞。如雪有天赶鸭子回来,碰到吴老侃,他高兴地告诉她,前几天他上山采蘑菇,路过在建的矿泉水厂,看见工程已经收尾,估摸着采沙船马上就要离开波河了。如雪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圈好鸭子,喂了大白和二黑,无心吃喝,拿出储存在戒指盒里的黑脸大汉的指甲,开始了镶嵌。他的指甲实在太少了,她想来想去,把它们粘贴成两只蜻蜓。一只飞在孟青的雪白的指甲花上,一只飞在李猛的粉色的指甲花上。这两只灰蜻蜓,带着薄暮的气象,迷离,雅致,就像银河洒下的两滴水。

一个冷雾萦绕的清晨,如雪起床后打开窗子,感觉从未有过的寂静。她来到院子,大白二黑迎上来,一左一右地叼她的裤脚,把她往院门引。如雪走过去,发现院门的栅栏上,挂着两只柳条帘子。不用说,采沙船撤了,黑脸大汉走了。那两只帘子,绛红色,像是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住在坝下的人家,注意到了如雪最近有点反常。河水快结冰了,岸上草木枯萎,虫鸣不再,可她还是把鸭子赶向波河,连馒头也不去卖了。采沙船消失之后,她把那里当作了放鸭点,天天呆在那儿。鸭子嫌水冷,不爱下水,她就用长竿赶下去。它们游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份凉,纷纷游回岸边的时候,如雪会用长竿将其挡回。有一天午后,鸭子下水后,游到河心,没有像以前一样折回,而是一直向着对岸游去。它们带着一股决绝的姿态,好像要彻底摆脱它们的主人。看着鸭群渐行渐远,如雪急了,让二黑下去把它们追回。

二黑下水后,一路奔向鸭子。它的身子浸在水中,可头却露在水面,好像谁遗落了一顶黑礼帽,在水面飘摇。二黑把鸭子赶回河心,它们便顽强地回转,又向对岸游去,似乎打定主意,要做一群野鸭子了。二黑没办法,一次次地阻拦它们。可那群鸭子就像起义者,义无反顾,只要返到河心,就像看到了囚笼,集体转身,仍然顽强地游向对岸。如雪眼见着精疲力竭的二黑一点点地沉下去,直到那黑头颅不见了。

二黑不见了,鸭子也不见了,如雪哭了,她扔下长竿,去找吴老侃帮忙。吴老侃叫上一个打鱼人,撑着小船,先把鸭子赶回来,然后打捞二黑。采沙船在河床深处留下了巨大的深坑,二黑就沉在那里了。吴老侃和打鱼人将二黑打捞上岸后,已是黄昏了。吴老侃说:“我说七彩神鱼没了,波河该出事了吧?幸好这次淹死的是条狗,要是人,建筑公司还不得吃官司呀!”

如雪跪在冰凉的鹅卵石上,拍着二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她用河水洗了脸,回家找把铁锹,把二黑埋在采沙人住过的地方。她把鸭子赶回温暖的棚舍后,喂给它们最喜欢的杂鱼,然后开始发面。

第二天早晨,如雪用黑脸大汉留下的柳条帘子蒸了馒头。她中午带着大白,去集市卖馒头了。人们都说她的馒头越来越好吃,多了股说不出的清香。

(选自《作家》2012年第5期)

猜你喜欢

沙船黑脸大汉
大咖的替身
黑脸琵鹭的魔法(上)
劝君敢于“唱黑脸”
中国大汉
圣米歇尔山和黑脸羊
某吸沙船配套柴油机曲轴轴颈磨损原因分析及解决方法
大汉情殇
大汉
丫丫
神秘的抽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