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评介
2012-04-29邓安庆王海燕
邓安庆 王海燕
一.过去的警察,现在的小说家
虽然小说家不一定非要是学文出身,丁西林以北京大学物理学教授的身份写出了《一只马蜂》《压迫》等经典喜剧;王小波学的是贸易经济,任教于会计系,却创作了以喜剧精神和幽默风格表现人类生存状况的“时代三部曲”……但在中国文坛上大约还没有出现过如此有意思的现象:警察与小说家,两重身份可以共存于一体。警察偏武,小说家偏文,两者表面看起来风牛马不相及,可是往往这样奇异的组合,给我们带来了惊喜。其实仔细想来,警察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它让一个人能经历到常人难以接触的人和事,这些人与事蕴含着丰富的“小说母体”,各种犯罪活动中,都能让人见识到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深广。这些“小说母体”一经过小说家的发掘和拓展,往往能诞生出优秀的作品。阿乙就是这样一个当过警察的优秀小说家。
“阿乙”这个名字在大家听来也许陌生,但是他在中国小说界已经是声名鹊起,如今他已经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一部散文集《寡人》,一部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就我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他对写作有着和对生命同样的忠实与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部分成名作家都应感到脸红。”北岛如此评价阿乙的作品。同样,罗永浩对阿乙也给予高度的评价:“和很多不幸的天才一样,阿乙被他所处的傻逼时代严重低估了。真心希望他能继续写下去,再给这个瞎了狗眼的时代那么一次两次的机会。”台湾著名小说家骆以军看到阿乙的小说,“觉得被雷打到”。他称赞阿乙是动词占有者,语言简洁,描述准确。
阿乙小说带有他曾经作为警察的鲜明背景,可以说他的警察生涯给他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在其短篇小说集《鸟,看见我了》中,阿乙凭借其干净利落的语言、精巧复杂的叙述手段,来讲述一个个处于人性边缘的故事,这一批杰出的小说奠定了他优秀小说家的地位。他做到了好看的故事、深刻的思想、独特的艺术手法较好的结合。
二.从《猫和老鼠》到《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在经历了《鸟,看见我了》在评论界和市场的双重好评后,阿乙推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这部小说原来发表在文学刊物《今天》上,原名《猫和老鼠》。就为何改名,阿乙曾经回答说:“‘猫和老鼠是一个定性的名词,说的是追捕游戏,小说的主人公想玩这种追捕游戏,他想逃亡,让别人抓。‘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这句话来自于《发条橙》的开场白,反映的是一群青年备感无聊。准确说应该是‘接着我们玩什么花样,嗯?,我将它记错很多年,每次跟朋友讲时,我都会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这句话,后来就将错就错。小说是想透过‘无理由杀人案告诉读者,这个社会病了。”
据阿乙称,《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仿的是加缪的《局外人》。“文学史也是这样的,可能是滚动式发展。影响我的作品的,一部是《局外人》,另一部是《茶花女》。《局外人》模仿《邮差总按两遍铃》,《茶花女》模仿的是《曼侬·雷斯戈》。”“读了加缪的小说,就一直在想哪天要向加缪致敬一下。后来碰到一个案子,一个冷漠的高中生把她的女同学杀了。中国的媒体叫它‘无由杀人案。很多媒体都有报道,但是大家对这个案件的解释都是失败的。”阿乙称,他认为杀手杀人是因为特别无聊,觉得生活特别烦闷,于是他便按照自己的设想写出了小说。
阿乙的“局外人”
加缪写《局外人》也是刻画了一个被社会残害的人。“我写这篇小说也是一样,杀手会被社会很多人残害。但是我又觉得应该让他有‘主动,主动来制造这个事件。”故事讲述了一个高中生毫无理由地杀了他的女同学、逃亡,随后被捕、受审的全过程。小说开篇从主人公买眼镜说起,他为这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他去买了眼镜,因为“人们总是倾向相信戴眼镜的人”。以此为开端,小说以顺叙,流畅地完成了余后的叙事:他精心设计的谋杀,他的忐忑,他漫长而又惊险的逃亡生涯,他突然的自首,他对被追问动机时的沉默,他在法庭上的表演,以及他令人窒息的最后陈述。
阿乙继续了《鸟,看见我了》那种精炼的语句、精准的节奏、绵密的细节,来营造了一个逼真的杀人犯小世界。但这不是一个侦探小说,也不是心理小说,它只是以“犯罪—破案”为线索和表象,来探讨“无动机杀人”的命题。作者在自序中这样写道: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从自序中我们可以看到“杀人动机”是这个故事的核心,它隐含在整个小说的背后,既吸引着读者追逐着主人公,又被作者藏得很深。只有在主人公最后主动开口阐述自己的想法之时,我们才能深入地了解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想法如此惊世骇俗,又是如此吸引人。在此之前,无论是轮番的审讯——审讯人员企图用亲情感化他,还是请来专家和他对谈,请来记者和他交心,甚至同监舍的人以暴力相逼问,主人公都没有吐露自己的想法。他识破了每一个人的险恶用心,他不想被人利用,“他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知音来听”。与此同时,作者做了非常细腻的铺垫,通过对主人公行为和心理的精准刻画,为最后的高潮做好了准备,也让最后的演讲饱满、坚实、有力量感。
杀人动机成了众人欲去破解的谜语。它究竟是什么?“说到底,生命终归无用,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一样,都是覆灭,但至少我可以通过这个来避免与时间独处。”“一个人仅仅因为无聊想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便杀了另一个人。”主人公说他“总是在事情开始之时就看到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有评论者指出主人公:“他参透了生命的本质,觉得人生无聊至极,因这无聊,产生了对庞大的时间的恐惧。与其在这恐惧中遭受灭顶之灾,不如将自己交出去,在逃亡中享受所谓的充实。而选取一个不被允许杀害的完美的人,则可以让这逃亡更显惊心动魄,让这充实最大化。他自首,只是因为他玩儿够了,他们让他失望至极。”主人公在法庭上的演讲,让所有人震惊。作为对立面的检察官气得发疯:“相比你这种凶行,我现在更同情那些为了钱、性欲去犯罪的人,他们是多么值得尊重!他们毕竟还遵守我们常人的欲望和思维,而你这个疯子却攻击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我们赖以活下去的信念。”他呼吁立即将主人公枪毙。
检察官激烈的情绪反应可以说是代表了我们这个所谓“正常的人”该有的反应,这样的言语无论如此着实太骇人听闻了。在我们的经验领域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存在的余地,如果有,那必然是先诛而后快。我们只不过时受着欲望的驱使,充当着正义的使者,对异端者施加高高在上的道德评判。主人公点破了我们的迷梦,他让我们发现了自身的诸多荒谬性,人生的无意义,生命的虚无,这些都惹恼了“正常的人”。他正如鲁迅笔下那个铁屋子醒着的那个先驱,那个异端,他被众人嗔怪和孤立,仿佛是他害他们至此。这不禁让人产生如此疑问:在这场“世纪审判”中,究竟谁才是异端?
这小说是灰暗阴冷的,也是力透纸背的。它把人性恶的一面展现得如此凌厉彻底,让人警醒。必须要承认《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作品,但它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灵魂和思想。
邓安庆,编辑,作家,现居北京。王海燕,文学评论家,湖北文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