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栖居形态与诗人心性
2012-04-29茱萸
茱萸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杜甫《咏怀古迹》其一
浣花溪畔的迟日江山不再,他丧失的家园曾被命名为“草堂”,如今也已不复当初:诗人杜甫注定要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流离失所了,他离开成都,往赴夔州,再转江陵。就是在这一路上,他写下了《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不仅念念不忘“每依北斗望京华”,更在劳顿和困苦中思虑着另外一个名叫庾信的远逝灵魂。虽然他们一个“依北斗”,一个“哀江南”,但在对“还乡”的汲汲上,杜甫却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庾信精神血脉的唐代传人。
不知道具体该从何时算起,“择邻”和“还乡”这两个主题,开始成为横贯在传统中国人精神中的两大焦虑。“孟母择邻”的故事,最早的出处似是刘向所撰的《列女传》,而它之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劝谕典型,则要归功于自南宋以来流布、有“蒙学之冠”之称的《三字经》。“择邻”意味着对卜居之事的慎重。这份慎重表明,人们是多么渴望通过选择好的家宅来获得庇护、安慰和进取的动力——在这点上,不同的文明体系之间甚至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在中国人这里,这重焦虑深重到那样的程度:它需要急切地被写入到开启童蒙的读物中去。这种书写行为所导致的最有意味的后果便是,读着这本书长大的中国儿童们,早在开蒙之初,便将择居的情结深种。从此,对栖居之地的选择,成为贯穿他们一生的重要主题。
如果说“择邻”是对栖居之地作为家园属性的看重,那么“还乡”则是择邻行为的后续肯定,它更是萦绕纠缠在中国士人们心中的一个永远的心结。在还乡的谱系里,有庾信、陶潜、杜甫、杨慎、吴兆骞……这些名字,遍布在古典中国士人精神生活的最为柔弱之处。但真正的还乡又何以可能呢?“返回”是容易的,但“乡”呢?也只有部分的白居易和晚年的苏轼,他们以赡博的才识和生命的丰富作证,真正验证了先前各自的说道:“我生本无乡”、“此心安处是吾乡”。他们反思的不是回返行为本身,而是那个回返的对象物——从“这里”抽身,回到“那里”,但“那里”是哪里,却不是该太过于执著的目的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真正的对栖居的“反思”,实际上更应该被称为“返思”:回到原初之门,回到栖居之地,思考它们,并思考这种回返行为本身。在返回和抽身的途中,以文士为主体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们,将他们的身份认同、肉身体验、权力想象和人际交往通通注入了那块栖居之地,那充满梦想与荣耀、遍布欢愉或怅惘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有价值分裂,有精神变乱,也有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但正如上文所言,“那里”是哪里不重要,它该拥有怎样的丰富性,并如何通过这种丰富性来铸就心性,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本文便试图在这个范畴内,选取三种不同的栖居形态,来作一次额外的“返回”与试探。
家宅:安居与流亡
“回家”是“还乡”在某类语境中的同义词。返回到家宅,就是返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返回到日常生活的甘于平淡和柴米油盐。自传说中的有巢氏教会人类筑巢而居开始,家宅,成为了最古老也最典型的人类栖居形态之一。假如栖居地在形式上拥有众多的“变格”,那么家宅,则无疑是这众多形态中的“正格”。南唐徐锴的《说文解字系传》上是这样解释这个字的含义的:“宅,所托居也”——所托居,就是你的心灵所能寄托之所,肉身所能安置之地。不管是从尘世碌碌中抽身返回到那个“身”的家宅,还是在漂泊无依之时在冥想和怀念中返回到那重“心”的家宅,这段旅途都注定充满坎坷,却也盈注着安慰。
陶潜是深谙家宅价值的返回者中的典型代表。“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对简陋门楣的欣悦,其实是对家宅的敞开心扉的接纳。这说的不仅仅是对重获尘世自由的雀跃,还有对梦想秩序的恢复与憧憬——在那些劳顿、琐事和尘网中的非“自然”状态下的废墟中,他通过对家宅的“返回”行为,重建了关于梦想的信仰。对于这点,陶潜的异代异国同调者加斯东·巴什拉曾如此颇为会心地阐述了家宅所具有的梦想价值:“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并非只有思想和经验才能证明人的价值。”
是的,并非只有思想和经验才能证明人的价值,家宅庇佑着的做梦者的梦幻与回忆,也在人生的另外一端,给予“梦旅人”以存在的意义和栖居的理由。陶潜而后千余年,在明帝国即将消散的尾声中,便有这样一位“梦旅人”,依靠对家宅的经营和回忆,安放着他的身份认同,也安放着他的价值利剑。这利剑,曾刺痛过古老帝国的神经末梢。他叫叶绍袁。他的家宅,有个令人恍惚的名字:午梦堂。
我,一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为死所环抱的人/一个逃亡者、僧人、道德家/秘密抵抗者,相信暴力的楔子/……曾经的/持不同政见者,午梦堂的主人/风雅制造商。如今的遗民、术士,山水/旁观者和惊奇者,节烈的歌者/和失败者。/……在恶的瀑布里,我深信/悲伤,被歌颂得远远不够/绝望也需要捍卫
以上诗句,截取自当代诗人苏野以第一人称写就的、关于这位午梦堂主人的诗作《叶绍袁,1645—1648》。父亲、儿子、逃亡者、道德家、秘密抵抗者、持不同政见者,以及遗民、节烈的歌者和风雅制造商,这些贴满“叶绍袁”这三个字背后的标签,在某种程度上,局部再现了这个曾活生生栖居于那片土地之上的生命。他,拥有美好的回忆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在流亡中撰写了一部奇特的日记《甲行日注》。
在这部日记中,作为遗民、僧人和民族主义者的叶绍袁记下了他的黍离麦秀之悲,也记下了他孤独的愤怒和“节烈”。不管他如何掩饰后一项情感的涌动,光日记的名称,便泄露了全部的秘密:“甲行”出自《哀郢》中“甲之朝吾以行”之句,他将他的愤怒,悄然与隐秘的王者屈原的愤怒对接,以便获得古老的精神力量。但在这部日记中,还藏着一个作为回忆者的叶绍袁。在回忆中,他变得柔软,不再愤怒,他终于从内心返回到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角色中去,并在对家宅的完整的想象中,获得悲伤,并歌颂和沉溺于悲伤——它是一种残缺的梦想,真正梦想的替代品,家宅的挽歌。
叶绍袁流亡于明王朝轰然倒塌之后,维系公共生活价值的那个帝国已不复存在,他便只好以移民身份遁入空门,失所于途。但他的私人生活价值所系呢?那个家,家居的安乐与和美,则毁于变幻不定的命运与无解的绝望。那个家,他曾经自帝国官僚机构抽身返回的家,于流亡中思之念之自心中返回的家,午梦堂,该是怎样的一片栖居之地?“真正的幸福拥有一段过去。整个过去通过幻想回到当前,在新的家宅里生活”,巴什拉不认识这位古老中国的文人,却似乎很清楚他回忆的梦想价值:物理意义上的旧家宅消失了,但新的内心构建的家宅却将在梦想中被打开,一如当年他自工部主事任上辞官返回吴江,去精心经营那个家园。
没有确切的资料能够表明“午梦堂”的命名来由,但它最容易使人联想到的,却是宋朝人陆游《午梦》诗中的这两句:“苦爱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悠长的午梦对应着与世相忘隔绝而居的生活,他仿佛忘记了劳顿的前尘:“回视天涯游子之悲,帝里关河之泪,迥如隔世。”因了这重语义链条,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叶绍袁当初对自己的家园的命名和规划,或多或少地带有乌托邦或桃花源的性质。这位持不同政见者从政治生活中避匿了起来,返回到对家宅的构想、营造和维护之中。这是最初的返回,直面日常情趣和微观生活价值式的返回:他由不同政见者转而成“风雅制造商”——后世所谓“满门风雅午梦堂”,围绕着这个明末文学群落的氤氲之气,大抵有一半由这位午梦堂主制造而来。
第二重返回的进行,则是在上文所言的流亡之途。午梦堂里温馨和谐的家庭光景,在一连串的死亡事件后终于走向黯淡。女儿叶小鸾等的死亡,妻子沈宜修的离去,让这个家庭面临破碎的悲戚,而他公共生活价值所寄托的明王朝,也烟消云散于异族的军事行动中。从此,对家宅的返回行动,只能存在于梦想之中——这,也恰恰是家宅能为人的寄托之原因所在。叶绍袁通过私人生活价值的内部回忆与公共价值的外部抵抗,终于能够“在新的家宅里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充满着物质上的难堪与困顿,却无损于梦想的光辉本身。
楼船:欢愉和恐惧
普通的水上人家过着“浮家泛宅”的生活,不能说明其物质上的优越,反而更表明水上生活的艰辛不易。但楼船(在这里,我们剥离它原始的军事作战属性,仅仅将其视为一种豪华的水上交通工具)却意味着物质上的丰盈,否则它的拥有者根本无法负担,哪怕它是多么小型的一艘。楼船这个复合词彰显了它自身的形态:楼与船的复合体,它兼具水上交通工具与陆地房舍的双重属性。
并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拥有一艘或更多的楼船。但中国人对船的偏爱却始终如一,不管是小到孔子的“桴”,还是大到隋炀帝的“水殿龙舟”,它都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内。只不过吊诡的是,西方人用船只来开拓和发现世界,而中国人却用它来进行贡赐贸易、逃避与嬉游。甚至连儒家的圣人孔子,都曾发出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哀叹——如果主张行不通,我就乘上木筏子漂到海外去。这座在后世儒生眼里高居的神像,也有撂挑子式的意气。这,是否算一种精神上的避匿?隋炀帝则将宫殿搬到了龙舟上,沿运河而下,拉开了他嬉游的阔大序幕。斯蒂芬·欧文选取他的“迷楼”来写“诗与欲望的迷宫”,而他自己实际上是将这座建筑的精神实质搬到了船上,并将整个天下,都当成了可供嬉游的迷楼。而这种龙舟的起讫点,那些渡口,却也有另外一个名字:迷津。
这该是绝佳的退避之地,漂浮于水上,无傍无依。“公安三袁”中的老幺袁中道,想必是深谙这舟中之趣味的。他说,“天下之乐,莫如舟中”,还在书信中对金一甫说:“我拚此生住舟中,舟中即是家。他不可必得,清闲二字更少我不得也。”可见,似乎只有在楼船画舫间,他才能真正于飘荡中获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安宁。这种安宁,首先得之于清闲,它依靠流水,远远隔开了尘世的烟障,以便于舒展自由的身躯和心灵。但同时,他却畏怖行驶于大江汪洋之间的船,惊惧于那可能存在的“风涛之险”。他理想的放船之地,是“若练若带之溪”,这折衷的方案现在看来委实有趣:渴望某种处于流动中的安宁,却对这种流动潜藏的危险性唯恐避之不及。在这里,他拥有的不是开拓性的、却是向内部收缩退避的生命与性灵。
在万历己酉年(1609年),袁中道购买了一条小型楼船,并将之命名为“泛凫”——这依然是个具有精神血脉的名字,它可以直接追溯到屈原《离骚》里的某个句子。正是这艘名为泛凫的楼船,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见证了他看似闲适却充满焦虑的舟行生涯。他有两篇专门记述舟居生活的文章,分别是《前泛凫记》与《后泛凫记》,前面的一些引文,便是出自这两篇记述。《前泛凫记》多谈舟行之乐,虽也提到了“性命之忧”,却将这份时或闪现的焦虑消隐在了“一刻百里”、“积雪照人”般的爽快与明丽中;《后泛凫记》中,念兹在兹的“性耽烟水”,也成了怀想舟中生活诸般好处的借口之一,但这份闲适,却不是顺手得来,而是挣扎着思虑来的。从尘世的劳苦与庸碌中,回到水面,回到他的小楼船中,这重“返回”,夹杂着多少关于“性”与“命”的忧虑、焦灼与祈求,以及对“清凉”的渴望:
仆少如健犊子,自经父兄之变,百感横集,体日羸弱,今年始觉大有老态。……性耽烟水,每见清泉流水,则怡咏终日,故自戊申以后,率常在舟,于今六年矣。一舟敝,复治一舟。凡居城市,则炎炎如炙,独登舟,即洒然。居家读书,一字不入眼,在舟中则沉酣研究,极其变化。或半年不作诗,一入舟则诗思泉涌。
就住宅的地理属性而言,“浮家泛宅”是远离平地;但就袁中道本人性情之所适而言,在城市生活宛如受炎夏之苦,在舟中却类似于回归本性——这重返回,类似于佛教中所谓的离开欲海而得证清凉菩提,而袁中道,则是曾随李卓吾参悟过佛学的。袁氏兄弟在文学主张上倡“性灵”,这个“性灵”的背后,便该有一份肉身本相和心灵之本来面目。返回到舟中,返回到水面之上,便是某种意义上的恢复本来面目,虽然这重恢复,以向内收敛与避匿的方式展开,举手投足与字里行间,都带上了如此多的匆忙不迭与恐惧无奈。
这份恐惧无奈,源于对尘世欲望的不舍及对肉身消逝的骇怕。早逝的父兄构成了他对肉身逝灭之恐惧的精神背景,而尘世生活却消蚀着他的体肤。在尺牍《与刘计部》中,他曾如此透露过自己的心结:“行年四十余矣,世界滋味,已尽尝过,只是如此而已。况骨肉寿命,俱如槿花,恐生死到来,作手脚不迭,以此有志薰修,急于救头。”那些令人欲罢不能的俗世欲望:美服佳颜,丝竹管弦,醇酒妇人,还有欲舍未舍的功名之念,都是所谓“世间滋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令人甘于沉溺的事物,却是“伐性之斧”,它们在不断地斫砍着骨肉寿命这株原本就容易消逝的植物。槿花朝开暮闭,生死便是旦夕之事,那么诗人袁中道,在面对王羲之的那句“死生事大”的叹息之时,该是如何的不知所措,如他自谓的那般“手脚不迭”?
那么,飘荡在水面上,便能消解这重源自本能的死亡恐惧么?家宅无法成为安慰他心灵与肉体的庇护之所,因为那里提示着他有关俗世的所有价值维系,深中功名之毒的袁中道,如何能在那里“有志薰修”,获得哪怕是形式上的暂时的内心清净?这一条漂流在内陆江河上的小小楼船,即使依旧给他带来关于风涛的恐惧、肉身朽败的预言,却成了向内心折返、获得告慰的唯一栖居之地——即便时在几年之后,这艘船已毁于飓风,沉于湖北境内。
泛凫时期的袁中道,在旅途中是有不少交游的:会文友于秦淮,观浮屠佳丽;见焦竑于澹园,问性命之学。这条船,载着他穿越俗世,返回内心,直抵对死生大疑问的解答。他似乎已可以自然地将立足的大地也当成那艘带给他安宁的浮船,只不过要自由地漂浮于天地之间,却并不那么容易:船虽在,渡口却消失了。
山林:避匿或沽名
如若说家宅是栖居形态的“正格”,袁中道的浮家泛宅称得上是“变格”,那隐居到山林之中、抛开市井或家居生活而独独享受那份“高卧”的感觉,则可以算是异军突起的“奇格”。家宅的美学供给机制如此成熟,以至于相形之下,船居生涯则显出一丝找不着渡口般的惶惑。面对水面的浩淼无穷,还是平地来得踏实。那么山林呢,它能提供给栖居于期间的隐士们以什么?远离市井日常与公共生活,却不曾隔着难以飞渡的障碍。它,能够让人进退自如吗?
那位因为主张不被接受而狂想到差点要浮海出游的孔夫子,曾经说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话。这是分类学意义上的山水辩证法。不过不管是出海求药的徐市,还是踏水而归的洛神,都通过若隐若现的情节告诉我们水上行动的易于迷失性——不管是进取还是避匿,水面都具有不稳定的特点。徐市去而不返,洛神消失难寻,不管是方士还是女神,都让非智者的普通人感到进退之不易,来去的恍惚。但山林,却是一个普通人就能适应的舞台。
中国的士人们深谙这种分类学意义上的山水辩证法,他们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根据自己的特性恰如其分地选择栖居于山林还是水畔。东汉严光栖于富春江,让他的老同学刘秀给足了面子来拜访和请求教益,但对于这位真隐士而言,庙堂之高似乎并不比江湖之远更值得令人留恋,他还以“足加帝腹”式的传说,向最高权力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水边的智者们,譬如这位严光,又譬如陆龟蒙和张志和,更多的表现是与权力的不合作。当然,不合作者也可以逃入深山,饿死首阳的伯夷与叔齐,便是山林避匿者的精神祖宗。但从唐代开始,山林较之水畔,却更近乎名利场,这个传统的正式开启者,有史可载的估计是卢藏用。他在考中进士后隐居于终南山,等待着因隐士高名而带来的增值,以期权力的并购——这便是成语“终南捷径”的由来。卢藏用在对权力的想象和亲近上,确实做到了人如其名:他知道何时该藏,何时该用,以藏的方式做被用的打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严光和卢藏用般的彻底。不管是进还是退,他们两位至少不会行止失度、进退失据。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们,实际上有很深的隐士情结(无论是积极归隐还是消极逃匿),“隐”这个字本身,便是深埋于他们内心、随时可能发芽的归属山林的种子。通过对庙堂的逃离或避匿,他们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精神自适与自我抚慰:
一林随意卧烟霞,为汝名高酒易赊。自誓冬心甘冷落,漫怜疏影太横斜。得天气足春无用,出世情多鬓未华。老死空山人不见,也应强似洛阳花。
梦绕寒山月下村,一枝相对夜开樽。繁华味短宜中酒,攀折人多好闭门。风信严时清有骨,尘缘空后淡无痕。从来不识司香尉,只仗东皇雨露恩。
这是清人张问陶颇为当时所知的《梅花八首》中的两首。疏影暗香,尘缘风信,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孤高绝俗太过明显,以至于谁也不相信这会是仅仅吟咏梅花本身。自结庐孤山、妻梅子鹤的林逋将梅花作为隐士代称的语义发扬光大之后,咏梅不咏隐,似乎将成不可思议之事。这位《红楼梦》续书整理者高鹗的至交,不仅将梅写得清高孤绝,甚至恨不得将自己寄身于梅中,来占得这“花中隐者”之名。
张问陶是乾隆年间进士出身,曾担任过翰林院、都察院以及吏部的一些官职,后来到山东莱州做了知府,因与上司有所龃龉,以病辞官,归隐苏州虎丘。他诗名早著,诗中所谓“为汝名高酒易赊”倒也有自赏与自得的成分在。“出世情多”及“甘冷落”之谓,也衬托出个活脱脱的隐士形象,更不用说“老死空山人不见,也应强似洛阳花”般的决绝与孤傲了。
但这种归隐的情结,看似无可商量的自文官体系到山林的返回,却从来就不是真正出自生命本体的感召而作出的抉择,它更像是某种协商无果后的不合作。如若对诗中“从来不识司香尉,只仗东皇雨露恩”这样的句子作过度阐释的话,我们势必要在一旁从中咂摸出某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之类的意味来。再清高绝俗的隐者,都抵挡不了最高权势者的屈尊枉驾——不是心志坚贞,只是诱惑不够。给戴上一顶帝师的帽子,士人们便绝对二话不说,欣然而往,再也不顾是否有返回的路途了。
更何况这类人本有的清名也被逐渐破坏。士人中的山居之辈因为与权力的天然距离,往往能赢得局部的尊重,“山人”之谓,也被用作赞辞。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里曾言“山人之名本重”,但“不意数十年出游无籍之辈,亦谓之山人”。这就不仅是山人之厄,也是山林之厄:更多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伪君子们带着隐士的面皮,做着禄鬼的勾当。不过真正的隐士又有多少呢?有的只是不断的“返回”——从庙堂回到江湖,从江湖回到庙堂,栖居之地的变迁隐喻着身份与权力的变幻无穷。隐,如何堪隐;返回,又回到哪里去?
在山林想象权力中心的恢弘气象,不管是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还是杜甫念念不忘的“几回青琐点朝班”,虽然各有心曲,却都执著于庙堂。中国士人们的心思从来就如此,再涤尽尘缘飘然欲仙的形象都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屈从权势,他们要的,只不过是君主更为平等的尊重——但这丝毫无法改变他们奔入迷途的初衷不改与饥不择食。
2010年于暑热中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