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与“越界”
——论《浅滩》中的家宅空间书写
2021-11-15
(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浅滩》是蒂姆·温顿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发表后在1984 年获得“迈尔斯·富兰克林奖”,其时作者年仅24 岁。小说中各个章节的叙事、空间和时间以及人物的不停转换,使读者感觉像在浏览一张安吉勒斯的地图。国内对蒂姆·温顿的研究不断发展,近年来不少学者用生态批评视角和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以及宗教视角进行研究,其中生态批评研究尤为突出。其中,王文钰将视线投向小说中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侯飞借助小说中的后殖民生态主义主题,对小说中的生态思想加以关注;而徐显静则着重分析了小说中的生态思想。笔者在阅读中发现可以从空间诗学的“家宅”空间视角进行阐述。
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是法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兼诗人,其著作《空间的诗学》旨在研究人类的想象力,构建“诗学想象现象学”。巴什拉的空间诗学从现象学的视角对空间展开思考与想象,构建出具有存在意义的栖居空间诗学。巴什拉的空间诗学为解读温顿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颖的视角。本文运用巴什拉的空间诗学理论,分别对《浅滩》中的“家宅”意象进行研究,阐释小说主人公昆尼的命运轨迹在不同的空间逐层展开,从而揭示温顿小说中独特的空间美学思想。
一、梦想里的家宅空间
在《梦想的诗学》中巴什拉非常重视童年,“在童年时代,梦想赋予我们自由”,“童年中的植物性力量会在我们身心中持续一生”。在《浅滩》中,温顿用女主人公不时的童年回忆,构建了一个梦想中的家宅。在那所家宅里,有她很多美好的回忆,虽然有着女性角色的缺失,但是没有妨碍昆尼成长为坚强、独立、善良、勇敢、正直、“以为能做大事”的优秀的库帕家后人,外祖父丹尼尔·库帕以她为骄傲。
从这些童年回忆中,我们能够想象出昆尼孩童时代的天真烂漫:昆尼喜欢蕨丛,喜欢躺在绿叶丛中,听风的叹息,听蕨丛中的动静,儿时,昆尼和外祖父收集了数以千计的贝壳,喜欢在沙滩上转悠,在海水的泡沫中捡拾贝壳,从遥远的世界中发现东西。儿时的家宅里充满了幸福,这座家宅具有庇护的力量、居住的幸福感和安定感。
除此之外,在昆尼与丈夫克利夫产生分歧而住进旅馆的时候,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儿时家宅的模样,那个梦是一个静态的梦,“就像一张一百八十度视角的静物照”,那是儿时梦想中的快乐的家宅景象。
事实上,昆尼在记忆深处保留着梦想,并且有着对家宅准确的记忆,于是,湮没在黑夜里的家宅慢慢走出来,走进她心里,她的心也沉浸其中,平静而安宁。在昆尼回忆起出生的家宅时,正如巴什拉所说,“在梦想的最深处,我们融入了最初的热量之中,融入了物质天堂的温和物质中。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里,生活着受保护的存在”,那是家宅的母性。除了儿时梦想的家宅之外,家宅也可能变成“老鼠在阁楼上大吵大闹的”困居的家宅。
二、困居的家宅
除了昆尼眼中儿时的幸福家宅外,还有着烦扰的令人困居的家宅空间。尽管显赫一时的库帕家族已消逝在历史的烟尘当中,但作为其存在象征的布伦斯维克街老库帕家的房子反复出现在文本当中。维拉普上的家宅位于克莱门特山上的库帕农场,“围场一片褐色,空气清新像加热的金属那么滴答响着。”维拉普山的家宅在库帕的眼睛里是一座“困居”的家宅,气候的变化已经使它变成荒凉之地,是一片“干枯的土地”。这些静态的实体空间,成了人物情感世界的外在展现。这里曾经是昆尼长大的地方,是昆尼儿时的家宅,而现在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荒野。
荒野里维拉普上的家宅对于昆尼的母亲和外祖母何尝不是一座“困居”的家宅?在与丹尼尔·库帕结婚的34 年里,莫琳独自一人承担着生活的苦涩,因为“库帕家族的人对待女人像对驮马一样。”库帕和莫琳的生活存在着34年的真空,丈夫的冷漠无法使莫琳获得“家园”的慰藉,使得她成了一个“顶着蚊帐的疯女人”,多年里,她一个人晚上梦游到山上,成了传说中的“幽灵”。最后从瀑布顶上掉下来,撞击在石头上“赤裸裸地”死去,灵魂从“困居”的身体和家宅里解脱出来。昆尼的母亲从孩子长成少女,在家宅里的时间越来越少,1956年生下昆尼后再也没有回来。对于昆尼来讲,儿时的家宅一方面是温暖的港湾,另一方面也禁锢着她,使她从小就渴望自由,渴望逃离。
这座家宅也隐喻了昆尼家族捕鲸者传统的自我认知。在这里,一个半世纪的库帕家族的辉煌历史与破败现实共存,从中传递出历史与传统的固执坚守。一方面,昆尼是捕鲸家族的传承人,另一方面,她渴望与鲸鱼和平相处,在小镇上来了反对捕鲸的环保分子之后,她的心情很复杂,“她的一半要保护小镇,抵制入侵者,她的另一半却让她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两种情感和身份禁锢着昆尼,使这座家宅成了“困居”的家宅。
长大后,22 岁的昆尼住进了港口的家宅里,成了安吉勒斯旅游局的导游,她的工作是带领试图在旅途中寻找自我的人们。旅行总是发生在空间中,在昆尼旅行路线中,整个旅途的过程就是空间转换的过程,涉及空间、场所、风景和地理。景点包括鲸鱼鼻孔、峡谷、天然桥、捕鲸站等,过程中的解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和令人“压抑的历史”。这样日复一日的旅途让她觉得枯燥,宰杀鲸鱼血淋淋的场景没有让她变得麻木,反而更加敏感。一想到自己会过着这样的日子老去,她便感到“恶心”和“害怕”。只有不停地向前赶路才能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价值,昆尼“行走”与“运动”的场景频繁出现在小说中,有着人生如旅的隐喻,每个人都在茫茫路途中寻找自我。
这座港口的家宅里,墙上的盐斑,大胆地窜来窜去的老鼠,河对面罐头加工厂的气味,丈夫摸不透的微笑,让昆尼感到自己被缠住了,无法动弹,想找到生活的亮光和出处,却处在困境中,进入了一个黑洞。
这时的家宅是克利夫在家颓废的样子,家宅没有像母亲一样,挺起背脊保护孩子般保护它内部的居住者。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温顿颠覆了巴什拉关于“家宅”的理想化书写。正是通过这种家园暗淡、家宅无法居住的情形来唤醒人们保护地球、保卫诗意家园的生态意识。既然家宅已成为“困居”的家宅,心灵和身体都无处安放,那就需要身体对于空间的越界。
三、越界后的家宅
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加斯东·巴什拉对那些具有原型意味的空间形象进行了研究,例如家宅、箱子、柜子、鸟巢、贝壳等。此时,有过逃离经历的昆尼打开衣柜,此刻的“衣柜”实际上人的内心空间的另一维度的展示。回家后的第一天早晨,昆尼在久红木家具中醒来,冬日的阳光温暖着被窝。她打开衣柜,闻了一下熟悉的味道……空间里的温暖和从容,也暗示着昆尼心理的平静与安宁。在经历“暴风雨”后的家宅里,重新找到了心灵安放的位置——家宅,有爱人的家宅。在巴什拉看来,柜子和抽屉这两个内心空间形象,是盛放人类内心的容器,是我们内心生活的真正空间原型,通过这两个形象来表明昆尼内心空间梦想,能够唤起一种平和及安详。
事实上,昆尼想要获得自由的空间,必须跨越种种的界限。她离开了安吉勒斯,到了城市里,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所谓越界,除了跨越地理学意义上的实体边界外,更多的是其象征意义。但是,在城市中的昆尼因为有家宅的呼唤,才没有丧失判断力,没有迷失在城市中。正如库帕所说,昆尼必须经历成长,虽然他希望能够替她承受这苦与悲,但是很多事情,必须昆尼自己去经历,去承受。在成长空间中,“只有真正地认识自我,合理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才能真正找寻到自我的精神家园”。
此后的日子里,昆尼和丈夫驱车去了海滩,在海滩上搭上帐篷,一个临时的家宅里,他们沿海滩驶去,滚过柔软的沙子,直接来到库帕家土地下边。上帝的信使传递过来的讯号使他们“醒来了”,昆尼从一个捕鲸人的后代,成为了一个保护鲸鱼的环保主义者,从“困境”的家宅中逃离出来,成为了一个独立,有思想、觉醒后的新女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等待她去跨越——成为母亲。原来的她试图保卫安吉勒斯,保卫这一片海滩,保卫鲸鱼,保卫那个“像芦苇一样的男人”克利夫,保卫家宅,将来的她还要保卫自己的孩子,她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能看到鲸鱼。虽然未来还有很多界限在等待她去跨越,但是获得新的自我意识和新身份的她也一定能够从容应对。
对于逃离又回归的昆尼来说,只有通过梦想创造一个精神的家园,找到心灵的栖息之地,这里也可以安放自己的身体,完成了自我空间的重构。
四、结语
温顿在《浅滩》中构筑的空间并非空洞的容器,它超越了几何学和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是人类意识的栖居之所。家宅空间的形态,无论是对于社会还是个人都有重要影响。在《浅滩》里,主人公从少女时代的昆尼·库帕到婚姻中的昆尼·库克斯,从单纯到复杂,从天真到成熟,温顿以他回忆录的细腻的笔触描述了昆尼在家宅空间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的压迫,不断探寻着构建独立、自由、平等、有尊严的空间的可能。正如格洛莉娅·安扎尔朵所言,“每一次意识的增加,每前进一步都是越界。在新的地方我又成为外来者。如此,循环往复”。她对空间的追寻,不仅仅在于拥有独立的居住空间,更是对寻求个体身份的一种精神启示:昆尼只有越过困居的界限,走出精神的藩篱,才能找到精神的安放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