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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

2012-04-29李敬泽

上海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许国

李敬泽

寤生二三事

《春秋》悠悠万事,头一件:郑伯克段于鄢。此为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首年。

《古文观止》头一篇,亦是《郑伯克段于鄢》,我上中学时,课本里也有,凡我华夏读书人,这篇文章都烂熟于心。从中学了什么呢?我看主要是学政治,大权在握的时候,要沉得住气,要让王八蛋们充分地表演。成功的政治家是成功的戏剧家,敌人是注定要跳出来的,笑眯眯看着他跳,他跳到分公司要比总公司大了,看热闹的都急了都在呼唤你了,这时你再出场,一巴掌拍死他,效果就是戏剧性的,两千多年都会有人持续叫好。

郑庄公是大政治家,他这一生办成了若干大事,但现在要谈的,是他办的小事。比如镇压了他弟弟的叛乱图谋,把弟弟赶到某国去了,这是大事,掉过头来又把亲生的妈抓起来,这就是善后的小事。该妈是史上头一个偏心的妈,小儿子要攻城,老太太在里边张罗着开城门,倒好像大儿子就不是亲儿子。对春秋时代,孔夫子铁口直断: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这时候孔夫子还没影儿呢,但圣人的话总是反映着时代的呼声,郑庄公就一咬牙一跺脚,母不母,子不子,把这女人关起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母与子,再见除非地下了。

算计他弟时,庄公冷静如铁,很有政治家风范,但对付他妈,就有些不讲政治,脑子一热,把亲妈判了死缓。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有个叫颖考叔的来劝,庄公就后悔了,但怎么办呢?话说绝了,不好调头了,颖考叔出点子:不就是地下相见吗,挖个地道不就行了?

幼时读《古文观止》,看到挖地道這段颇为兴奋。现在四十往下的人大概都不知地道什么样儿,幼时我们主要的游乐场所就是院子里的地道。挖地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外国扔炸弹,炸弹没有如期而来,地道却遍布华夏大地,据说其中发生了甚多见不得人的事。那时还小,见不得人的事不懂,但穿行于地道,却是铭心刻骨的冒险经历,黑暗、潮湿,一个庞大动物的体腔,前边一人尖叫,后边三五人扭头就跑……

两千七百年前的地道里,郑庄公找妈妈,他举着火把向前摸去,不但不怕还忍不住要做诗了,“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下了地道,真呀嘛真幸福!听上去有点怪吧?

那时我华夏之人还不像后来那么呆若木鸡,郑卫之地对歌流行,火光一闪,他妈过来了,闻声对了一句:“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这句就有意思了,出去吧出去吧见了太阳真高兴!

总之,一声娘一声我的儿,眼泪和极其热烈的掌声。

长大了,重读这一段,忽然觉得很不对头。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弗洛伊德早就想过,这位庄公要通过地道找回母亲,进了地道心欢喜,他也许是真的想回去,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他真的不太喜欢外面。

——他的名字叫寤生,一群训诂学家忙了两千多年,做了十七八种解释,总而言之,“寤生”大概就是难产、逆生,这孩子不愿出来,被抓着双脚硬拽出来,差点要了他妈的命,当妈的想想就后怕,心就偏到别处去了。

寤生这一生正好就落在了中国第一部成文史的开头,这真是个好位置,一不小心干什么都是“第一”:他是史上第一个难产而生的人,他还是史上第一个“同志”。

但郑国的国君却不是好位置,现在的郑州四通八达,这是优势,但在古时,这叫“四战之地”,虎狼环伺,严重劣势。生何难,死何易,终其一生,寤生反复谈及郑国的灭亡——离破产清盘只有五分钟。他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原则的发明者和实践者,劣势之下,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不能停,闲着要挨打,要动起来,抢在挨打之前打人。

春秋的战争是贵族战争,打仗是高贵的事,是精英的专有权利,直到孔夫子,还是认为读书人就该坐得书房,上得战场。雷海宗先生在《中国的兵》一书中说,正由于秦汉以后,当兵渐渐变成了地痞流氓的事,兵匪不分,遍地丘八老总,这个民族的武道和武力才长期不振。这是题外话,放下不表。总之,那时开战之前,要在宗庙举行庄严的“授兵”大典,把战车和兵器授予高贵的武士们。

有一次,就在“授兵”大典上,出事了。前边提到的那位颖考叔,按说是位谦谦君子,但春秋时甚少没脾气的君子,君子大多是身体棒敢打架的,他和另一个将军子都为争一辆战车起了冲突,颖考叔拉起车辕就跑,子都拔戟便追,长安街上跑了十几里,二人累得瘫倒,只好作罢。

这件事到此为止,也上不了《春秋》,问题是还有下文,战场上,颖考叔果然骁勇,一手擎着大旗,头一个登上了敌方城头——就在此时,城下乱军之中,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一箭飞去,可怜那颖考叔栽下城头!

这是战场打黑枪啊,从古至今都该杀无赦。寤生很生气,城是攻下来了,但这事不算完,他传令三军,站好队,端着猪、狗、鸡,一起诅咒那打黑枪的孙子,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谁干的?大家都知道,子都干的。

寤生是在装糊涂,由此他又告诉我们另外一件事:领导真糊涂时,你可以劝,比如颖考叔就出来劝了,但领导装糊涂时,你不能劝,比如此时,全军念念有辞,没一个人出来指证子都。

为什么呢?因为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有郑国小曲为证:“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诗经》,《山有扶苏》)那意思是,心里想起子都,这世上别的男人就都没法看了。

所以,寤生和子都什么关系是明摆着的,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就寤生的成长经历而言,他很可能是不爱女人的,这在古代并非多么不体面,向西几万里,亚历山大大帝当年也有个生死与共的“同志”,没碍着他征服半个世界。问题是,寤生和子都在这件事上破坏了贵族共同体的公义,他们所得的报应便是持久地成为了八卦对象,京剧里有一出《伐子都》,就是人家编来出气的。那戏里子都果然是被鬼捉了去,武生子都,俊美如妖如鬼。可惜这戏在解放后就被列入了禁戏目录,至今难得一见。

当然,装糊涂,说明寤生是个明白人。此一战,郑国占领了许国,若放到现在,嗓门很大身体很差的好汉们必是得势更轻狂,“灭了它灭了它”嚷成一片,但寤生不,他善待许国的公族,特别交代占领军头目:别放肆,要客气,我死之后马上收拾行李撤军,许国还是许国人的许国。我亲弟弟跟我都不是一条心,许国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条心?留着许,是缓冲、屏障,灭了许,郑国就成了前沿。

敢战而能胜,是本事,胜而能和平,是大本事。寤生有大本事,所以能成大事。公元前707年,寤生迎来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战役——君不君臣不臣,他与周王天子列阵对决。这是真正的春秋第一战,周王大败,肩膀上挨了一箭。众将齐声喊,追呀快追呀!寤生勒马沉吟,长叹一声道:“君子不敢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说的是,欺负人不能欺负得太狠,君不君臣不臣也要讲个分寸。

此夜,寤生失眠,夜半而起,命人进了周营,带着好吃好喝好伤药,慰问周王。

——这个不愿出生的人,竟是深知人世的山高水长。

二子同舟

公元前696年,卫国政变。国王跑了,国王万岁!

这是本年度的国际大事,各国报纸的大字标题是:天理昭彰,卫国另立新君!

扒灰者祸及子孙,前国王寻求避难。

卫国新君黔牟表示:将重建道德,严禁淫词浪曲!

各国的史官在那些天里熬红了眼睛,一个个像亢奋的兔子,民工们来来往往地搬运书简,简直累断了腰。史官们在如山的书简里翻查事件的前因后果,在一张张散发着清香的木片上写下他们的深度分析。

网上的评论有十万八千条之多,而在这一年,一首名叫《二子同舟》的歌成了唱遍天下的金曲:

二子同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心中养养;

二子同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这一年,同舟二人组成为了流行音乐界最耀眼的明星,所到之处,女人不分老少,普遍尖叫、哭泣、昏厥,男人们在远处晒着太阳,捏着虱子,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然后,“咯嘣”一声,咬破一只虱子。

公元2011年1月,我在楠溪江上,这里是东瓯国,化外之外,中原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到这儿轻若鸿毛。一位名叫汪曾祺的吴国文人曾曰: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楠溪江是世上最美的,但这条最美的江正在变成黄河,只因为这里的人正忙着把江底的沙子挖出来,卖给东夷和南夷。他们完全同意汪子的意见,把他的话挂在墙上,以便提醒大家注意:这条江金光闪闪。

那名叫急子和寿子的年轻人,如果在这条江上,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死。他们绝对不会死,因为他们是爱清洁的人。

复述事情的起因需要色情小说家的想像力:卫宣公先是和他爸的小老婆谈恋爱,生了个儿子叫急子。后来,他登基做了国王,急子自然是太子。急子长大了,该娶媳妇了,慈祥的老爸为他选定了齐国的齐姜。齐姜是个超级美女,宣公他老人家说,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传旨在河边建了一座壮丽的楼台。婚船吹吹打打迤逦而来,我们的大美女下了船就登了台,在楼里等着她的可不是急子,而是急子他爸爸。

必须承认,卫国人民那时十分幼稚,他们固执地认为美女就该配个年貌相当的帅哥,看见蓄胡子的成功人士占据一个或若干个漂亮小姑娘他们就生气,就认为天下不公平人间无正义,就要编小调唱酸曲发泄不满,“本想求个如意郎,得个蛤蟆不成样。”(“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新台》)。虽然闻子一多指出,新娘入了洞房,惊见新郎是个癞蛤蟆,此事不仅中国有,外国也甚多,卫国人民未免大惊小怪,但这些天真的人仍认定这是新娘的不幸,她应该变成鱼蹦下河去。所幸,齐姜不这么天真,时间很快,生命很短,她抓紧时间为她的老公连生了两个儿子。这至少证明,卫郎虽老,而尚能饭。

然后,事情就变得老套了,急子成了眼中钉,急子他妈上了吊。再然后,爸爸命令他的儿子急子出使齐国。

现在,说一说齐姜的儿子,他名叫寿子。谁都看得出,这位寿子将是王位继承人,当然,只要先除掉他的异母哥哥。但这个少年——据说此时也十七八岁了,他找到了哥哥,说,快跑吧快跑吧,咱爸叫人杀你呢!

急子不急,说,杀就杀呗,谁让他是我爸。

兩兄弟没话说了,喝酒。急子醉了,寿子抄起白旄就跑——忘了说了,他们的爸爸给了急子一柄使者所持的白旄,没有电视,没有照片,画家画的所有人都像一个人,所以埋伏在路上的杀手不认识急子,只知道见到持白旄者就是一刀。

于是,寿子被一刀杀了。

急子醒了,不见寿子和白旄,拍马赶来,“杀我吧杀我吧”。当然,又是一刀。

人们无法理解急子,也无法理解寿子。人们和我一样,认为他们都是可怜的傻瓜,他们有无数的路可走,但他们都选择了最不成功的路。

道德专家们对此事是这样分析的,急子和寿子这样寻死,客观和主观上是陷他们的爸爸于不义。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里,最值得同情的是他们的爸爸,这可怜的老爸被两个忤逆不孝不懂事没志向的儿子给坑了。

专家的意见后来被称为“传统”,写到经书里去,供各国人民学习。

再后来还有了一部名为《二子同舟》的大片,千千万万的观众得知,问题的关键是要想得开,不要一根筋,两个孩子最需要的是心理辅导。连《赵氏孤儿》里的屠岸贾其实也是个好人,他们和他们的爸爸又没有杀父之仇,他们的爸爸更没理由不是好人,他们应该好好领会亲爹的好,每个生命都是珍贵的,他们既要珍重自己的命,更要珍重亲爹的命……

好吧,说说我在东瓯国的见闻。酒席上,一老兄教训他的侄子:一个老婆你都搞不定!你看看我,六个都不闹意见。

该老兄是开屠宰场的,日杀猪五百头,夜御女六位。

这时,我就忽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羞死的。深深的、令人绝望的羞耻之心。这两个孩子,奇怪的、毫无理由的患有洁癖,他们真的不好意思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不管你说出多少道理。

他们并不憎恨他们的父亲,他们只是厌倦了,这人世是你的和你们的,那么好吧,我们走了。

按《春秋》,二子应死于陆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顽固地认为他们死于水上。水在这件事里被赋予一种命定的意义:齐姜由水上来,然后上了癞蛤蟆的楼,而两个孩子应该由水上去。

清洁的水,洗去一切污浊的水。

泛泛其景——那船摇啊摇。

泛泛其逝——那船消失了。

两个孩子变成了鱼。

最后一句:公元前696年的政变中被推翻的并非卫宣公,而是他和齐姜的第二个儿子。宣公寿终正寝,安然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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